《荀子》引《诗》类例考
2014-03-25马高丽
马高丽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荀子》一书32篇,除5篇外,其余皆引《诗》作论,由此可见荀子对《诗》的重视程度;然由其引《诗》的诸多用例来看,荀子主要从《诗》的政治功能和道德教化两个角度来用《诗》。这表明先秦时期诸子引《诗》,已不拘泥于《诗》的本意,而是根据作者自己的需要,摘取《诗》里的某一句或几句,为自己的观点服务。荀子引《诗》的情况,大体上可分为三类:化《诗》作结,释《诗》成论,以《诗》为据。
一、化《诗》作结
此用法在《荀子》中非常普遍。化《诗》作结,是指化用《诗》里的某一句或几句作为该段的结尾,其显著标志为引完诗后,又加上一句“此之谓也”或“此之谓矣”,如:
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此之谓矣。[1](P28)
该段内容出自《大雅·抑》。在高亨的《诗经今注》里,有关于该诗主题的介绍,即“劝告周王朝贵族修德守礼,谨言慎行”[2](P433),而从这段内容的大概意思也可以看出,这段的主要内容是在界定作为一个君子的行为标准是什么。由此可见,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就此处引《诗》,梁启雄在《荀子简释》里引用别人的观点来加以说明:“俞(樾)曰:荀子之意,盖以‘柔而立’说此诗,言温温之恭人,其德则有以自立。故曰:‘惟德之基。’”[3](P26)《诗》中的“温温恭人”,意思是要待人温和恭敬,正是荀子眼中作为君子应该具有的标准品质。荀子引用该段诗句来阐述作为一个君子应该有的品性和道德,并用其所引用的诗句来作为结尾。
鄙夫反是:比周而誉俞少,鄙争而名俞辱,烦劳以求安利,其身俞危。《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此之谓也。[1](P96)
此诗引自《小雅·角弓》。“周王朝的贵族们由于争权夺利,造成兄弟亲戚间的矛盾。诗人作这首诗,加以讽刺和劝告。”[2](P350)清人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中有对“民”的解释:“瑞辰按:上‘民之无良’,民尤人也。”[4](P766)高亨《诗经今注》认为“亡,通忘”[2](P352)。此句大意应为:那个人不善良,你怨我受爵不让,我也怨你受爵不让,临到自己的身上,就忘掉责己的不让。该段承接了上段的内容,由“鄙夫反是”可知,上文应是对君子行为的陈述,紧接着说鄙贱之人与此相反,竞相争名而愈辱,拼命求得安逸和利益而身愈危。荀子化用该诗,来批评只知争名夺利且不责己而怨人的鄙贱之辈,以之作为该段的总结。
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之谓也。[1](P316)
此诗出自《小雅·楚茨》。“这首诗是贵族祭祀祖先的乐歌。”[2](P321)梁启雄《荀子简释》引《礼·坊记》注曰:“卒、尽也。获、得也。”[3](P262)故该句诗的大意为:礼仪尽皆符合法度,那么一笑一语就得当了。荀子文中的“厚”、“大”、“高”、“明”,皆是对君子品性的形容,而君子这种敦厚、大度、高尚以及明察的品德的养成,归根结底都是礼的功劳。为了进一步说明遵从礼的重要性,荀子引了该句诗。梁启雄《荀子简释》里引用杨倞的观点:“引此明有礼,动皆合宜也。”[3](P262)这表明在一个人品性的形成过程中,推崇礼是非常重要的,礼对人品德的形成至关重要。荀子以该句诗作结,进一步强调了礼的作用。
二、释《诗》成论
释《诗》成论,是指引用了《诗》中的内容后,对该内容进行解释,并将其作为自己文章中的一个论点。当然,这种解释多是荀子自己的理解,并为自己的文章服务,如:
分不乱于上,能不穷于下,治辩之极也。《诗》曰:“平平左右,亦是率从。”[1](P97)
此文大意说上下之间的交往应正常有序。“平平左右,亦是率从”,出自《小雅·采菽》。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传》曰:“平平,辩治也。”“瑞辰按:‘平’、‘便’、‘辩’这三个字都是一个音的变化,在古代可以通用,因此《韩诗》用作‘便便’。”[4](P763)又高亨《诗经今注》引陈奂《毛诗传疏》:“平平,《释文》引《韩诗》作便便,《尔雅》:‘便便,辩也。’”“(高)亨按:《广雅·释诂》:‘辩,慧也。’平平即明慧之意。左右,指君子左右之辅臣。”[2](P350)综上所述,这一句诗的大致意思应该是:君子身边的辅助之臣都明智聪慧,并且都服从于君子。荀子根本没有按诗的原意去引用,而是解释为上下之交不相乱,即上下不互相错乱,为前文“分不乱于上,能不穷于下”这种秩序状态作总结,从而使其成为文章的一个论点。又如:
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1](P365)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引自《大雅·明》。“这是一首史诗,叙述周朝开国的历史,从王季娶太任而生文王说起,直到武王伐纣为止。诗中多歌颂王季文王武王的语句。”[2](P373)又梁启雄《荀子简释》:“启雄按:大明本文,‘在下’是指文王而说,‘在上’是指天上而说;荀子引《诗》,断章取义,跟《诗》文原意不合。”[3](P308)由此可见,荀子并没有引用该诗的原文原意,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认为此句诗是言“上明而下化”,即在上的君主能够做到光明正大,那么在下的臣民就会受到感化,并以此作为文章的一个论点。所以,梁启雄在《荀子简释》里引久保爱之说云:“引此诗以喻人君赫赫在上,故臣民明明在下也。”[3](P308)又如:
君人者不可以不慎取臣,匹夫不可以不慎取友。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均薪施火,火就燥;平地注水,水流湿。夫类之相从也,如此之著也,以友观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诗》曰:“无将大车,维尘冥冥。”言无与小人处也。[1](P468)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出自《小雅·无将大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传》云:“大车,小人之所将也。”又引《笺》曰:“将,犹扶进也。”[4](P692)故诗句大意为:不要扶着小人的大车前进,车旁尘土飞扬,会使周围昏昏暗暗。荀子引此诗,并将该句诗释为“无与小人处”,即不要和昏暗的小人同流合污,以作为该段的论点。梁启雄《荀子简释》引杨倞之说云:“将车贱者之事,尘冥冥蔽人目明,令无所见,与小人处亦然。”[3](P382)由此可见,荀子是从类喻角度来理解该诗,并以其为文章的一个论点。这种解释多是荀子自己的理解,并使其为自己的文章服务。
三、以《诗》为据
以《诗》为据时,荀子一般先发议论,再引《诗》作为论证依据,最后以“故”字连接一句话作为该段的结论,如: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1](P6)
此诗引自《曹风·尸鸠》。“这是歌颂贵族统治者的诗,是统治阶级文人的作品。”[2](P195)梁启雄《荀子简释》云:“此言:尸鸠养子,日日有个固定的动作,这是专一的表现。善人君子们学习尸鸠养子的专一,因此,他们的仪容也相应地专一;不但仪容专一,心也像结束着那么坚定;所以君子们收敛着他们的心使他们集中于一。”[3](P6)这是梁启雄对该句诗的解释,应该比较中肯。又《说苑校证》云:“《传》曰:‘尸鸠之所以养七子者,一心也。君子之所以理万物者,一仪也。’”[5](P513)荀子引用此诗,是借尸鸠养子的专一,君子仪容的专一,心的坚定专一,来说明君子要敛心于一。在此,该诗是作为支持荀子观点的一个论据而存在的,以使其“君子结于一”的观点更具有说服力。又如:
《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其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一于道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一焉。[1](P354)
引诗出自《周南·卷耳》。梁启雄《荀子简释》引杨倞之说曰:“采易得之物,实易满之器,以怀人置周行之心贰之,则不能满,况乎难得之正道而可以他术贰之乎。”又引郝懿行之说云:“贰,谓贰之也。言所怀在于置周行,意不在于事采,故虽易盈之器而不盈也。”[3](P297)荀子引此诗,借以说明“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即心思分散就不能获得知识,思想不专一则不能做到精深,用心不专就会疑惑,所以要想“择一而一”,应选择一样东西,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坚持下去,那么就可以做到万物兼知。这里显然没有引用诗的原意,只是荀子为证明自己的“择一而一”的观点,化用该诗的一部分内容来作佐证。又如:
《诗》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岂特宣之耳哉![1](P283)
“明明在下”引自《大雅·大明》。关于该诗的主题,上文已有说明,此处不赘述。由上文可知,该诗在《荀子·解蔽》中就引用过。由此可见,荀子在引《诗》论志时,可以引同一句诗,加以不同的理解,为自己所用,并不仅限于《诗》原意,这表明荀子引《诗》的灵活性。荀子言“故先王明之,岂特宣之耳哉!”大意是指“先王要做到光明显露,那仅仅是公开而已”[1](P284)。荀子此处所引诗句,主要是想论证一点,即臣子们守法亲上,是因为君主政令措施的公开宣明。荀子断章取义,引用“明明在下”为据,以证明自己的观点。
综上所述,《荀子》一书引《诗》的总体情况,可将其大致分为化《诗》作结、释《诗》成论、以《诗》为据三类。由《荀子》引《诗》类例,可以看出,荀子引《诗》,主要是最大限度地为自己论及的观点服务,并不拘泥于《诗》的本意,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取其所需,为其所用。
参考文献:
[1]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刘向.说苑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