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蜀中之杰孙桐生论
2014-03-25程建忠
程建忠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晚清蜀中之杰孙桐生论
程建忠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晚清蜀中著名学者、诗人孙桐生,长期以来因没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而湮没不彰。本文通过对孙桐生之为人与为官、治学与从教、思想与学术等方面较为系统的考察与研究,认为:孙桐生实乃晚清蜀中之杰。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一个正直的清官、好官;作为一位红学家,他对《红楼梦》的批点和评论独具眼光、别有见地;作为一个思想家和诗人,他极力推崇人性与人情,极力反对虚伪与矫情;作为一个教育家,他既有自己见解独到的教育理论,又有殊堪嘉许的教育实绩。总之,孙桐生对蜀中以至整个中国近代文化的发展和繁荣作出了不朽贡献,理应受到足够的重视和肯定。
孙桐生;政治家;学者;文化贡献
学界较早提及并开始重视孙桐生其人的是胡适先生。胡适在1928年发表的《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首次通过甲戌本原藏书人刘铨福的一条批语,发现“这个甲戌本上写了许多墨笔批语的一位四川绵州孙桐生”①。孙桐生(1824-1904),字筱峰,又作小峰,别号蓉溪外史、驼浦迂民、钦真外史、情主人、左绵痴道人、忏梦居士、杞人居士、卧云主人等。生于仕宦之家,父亲孙文骅做过湖北黄安(今红安)知县。孙桐生五岁入学,二十七岁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任湖南安仁、桃源等地知县,永州、郴州等地知府。晚年担任绵州治经书院主讲席,潜心传教;同时致力于巴蜀乡土文献的编辑、刊印工作,先后筹资刊刻了20余部著作,对蜀中地方文化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
1992年夏,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红楼梦学刊》编委会和绵阳市社科联在四川省绵阳市联合举办了“孙桐生与《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在其总结讲话中曾这样全面评价孙桐生说:“第一,孙桐生是清官、爱人民的官。第二,从他的文艺思想来讲,在晚清时期,他是一个进步的文艺思想家。另外,他是诗人。第四,我觉得应该承认他是一个红学家。第五,我觉得还应该说他是地方上的一个教育家。”②四川著名教育家、巴蜀老人张秀熟先生也认为:“孙桐生是一位立志匡时救世、振兴华夏的人物”,“是一位洁己爱民、身体力行的人物”,“是一位对祖国文化饶有贡献的人物”。③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晚清蜀中杰出的清官、学者、诗人、教育家,却因为长期没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而湮没不闻。因此,将孙桐生这位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作出过重大贡献的晚清蜀中之杰发掘出来并加以较为全面、系统的研究,对于发扬光大蜀中地方文化以至整个丰厚渊深的中华灿烂文化,推动地方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将起到积极的作用。
一
清道光四年(1824)农历三月初二日,孙桐生出生于四川绵州城南郊御营坝马家巷的一个世代书香人家。出生八十天后,因患痘症差点丧命,幸赖慈母四十多天昼夜抱在怀中精心呵护,终于痊愈。道光八年(1828),刚刚5岁的孙桐生入家塾读书。道光十六年(1836),始学写作文。道光十七年(1837),始学四书五经、唐诗古文,同时始读时文。道光二十年(1840),孙桐生17岁,参加院试,不中。道光二十三年(1843),乡试不第。道光二十四年(1844),应恩科乡试,又不第。这一年,儿子知让出生,家境更加困窘,不能延师求教,只能自学。道光二十六年(1846),孙桐生再次参加乡试不第。
道光二十九年(1849),瘟疫流行,孙桐生家死了五人。尤其使他永远不能忘怀的是,64岁的母亲在临终前曾对自己说:“误汝功名。”他本想在这一年能够侥幸一第,博得一官半职,以慰母亲。谁知母亲竟溘然长逝,他悲痛欲绝,痛愧万分。他在其亲手编写的《生平大事记》中曾这样写道:“奉劝天下为子者,务及亲在以尽孝,切勿如予之抱恨终天也。”④
道光三十年(1850),27岁的孙桐生在家守制。因安葬母亲,负债累积,孙桐生不得已就家塾设馆,一年可得二三十千钱的脩金。咸丰元年(1851),颜祥庵延请孙桐生入家塾教其二子,年脩金五十余千钱。课徒之余,孙桐生仍按期作文,不敢懈怠。这一年,咸丰帝登极,特开恩科。孙桐生再次应试,“三场皆出头牌”,终于中了第三十一名。孙桐生是四川绵州历史上第一个科举中试者,想起母亲已看不到儿子的今天,孙桐生又不禁“心酸泪下,悲不自胜”。次年赴京会试,得中第六十七名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咸丰三年(1853)六月,选授湖南安仁县知县。同治二年(1863)八月,派任桃源县知县。同治九年(1870),任永州知府。光绪六年(1880),调任郴州知府。光绪八年(1882),桐生卸任郴州。晚年担任绵州治经书院主讲席,主要从事地方文化教育和对文化典籍的整理、研究工作。
孙桐生说:“予自束发受书,即熟闻利义事辨。”⑤父母的言传身教与塾师的严格教育,使孙桐生从小受到了良好的熏陶,培养了正直的品格。封建官场“上有虎狼上司肆其吞噬,下有蜂趸同寅任其吮咂”,社会人心“重利轻义,斯文一道,素不值钱”。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孙桐生坚持正义,秉公办事,“不为势屈,不为利诱。”“自安朴拙,不善夤缘,更与官场时尚花样相左。”所以他总是不讨上司的喜欢,曾三次丢官。正如他在《生日述怀一百韵》诗中所云:“抱璞才难献,为霖愿未偿。”本想为国家出力,谁知黑暗腐败的官场吏治却使他有才难展。他深恶贪官污吏以权谋私,痛恨腐败之风。他认为“守官犹守舍也”,作为一方的父母官,就要像家长治家一样,治理好自己管辖的这一方。他在桃源县任职一年零八个月就审结各种积案五百六十多件,“而翻控者绝少”。他要求“停捐纳”、“薄赋税”,减轻人民负担,深得百姓的爱戴和尊敬。
孙桐生深刻洞悉官与民的关系,主张“守亦民也”,官民平等。提出“郡守之职,在奉法表率”。为官者要带头遵纪守法,做好人民的表率。要倾听人民心声,体恤人民的疾苦。“视百姓之身家犹吾之身家,而爱惜保护唯恐不至。”如果“官以民为鱼肉”,那么“民以官为寇仇。”他认为评价官员有无政绩,是否清廉,应该“视自民视,听自民听”,由老百姓说了算。而不能靠自我吹嘘,也不能单凭上司的评语。
孙桐生主张做官要为民“兴利除害”,为政要“足民足国”。除民患,遂民生,保障人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咸丰八年(1858),在酃县任上,由于盗贼猖獗,孙桐生招练乡勇五百名,委人操防训练,以防贼兵。七月,贼匪越境焚劫,孙桐生亲率兵勇剿匪,擒获张福沅、钟桂莲等贼首,地方治安得以好转。同时,孙桐生还惩治了当地擅作威福、鱼肉乡民的恶霸劣绅。同治元年(1862)正月初八,孙桐生奉委署理安福县。刚上任,便有一拖了四年尚未处理的殴死人命案摆在他的案头。孙桐生经多方明查暗访,终于弄清了案情,秉公处理了此案,释放了无罪人员。由于孙桐生坚持正义,铲除邪恶,秉公办案,整肃秩序,“前此犷悍之俗为之一变”,当地百姓称他为“神君”、“包孝肃”。
作为一个政治家,孙桐生是一个正直的清官、爱民的好官。
二
“孙桐生不但是政治家,也是一位学者。”⑥著述颇丰,主要有《游华银山诗抄》诗集一卷、《楚游草》诗集四卷、《未信编》文集二卷、《未信续编》文集二卷、《未信余编》文集一卷、《永鉴录》文集二卷等;编著有《国朝全蜀贡举考要》四卷等;编选有《国朝全蜀诗抄》六十四卷、《明臣奏议》十二卷等;校刊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二卷、《绣像石头记》(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弹指词》二卷等。孙桐生整理、研究,筹资刊刻的中国古代文化典籍达20余部。而最值得肯定和赞赏的是,孙桐生对中国古典小说巨著《红楼梦》所作的贡献。
作为晚清蜀中一位地方红学家,孙桐生对《红楼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他对《红楼梦》一书十余年苦心孤诣的编纂和多方筹措资金刻印,对《红楼梦》别有见地的批点和“亘古绝今”的评价,以及对《红楼梦》作为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固有特点的正确理解和深刻体会等方面。
孙桐生于同治丙寅年(1866)从友人刘铨福处借得“太平闲人”张新之的《妙复轩评〈石头记〉》,但张评本仅有评语而无原文,知之者甚少。为了扩大《红楼梦》及张评本的影响,孙桐生历时5年,精心对照程甲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原文,“逐句梳栉,细加排比,反复玩索,寻其义,究其归”,并把众多的批语抄录在《红楼梦》原文的对应行间。为此,孙桐生“手自抄录,日尽四五纸,孜孜矻矻,心力交瘁。”⑦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人们难以想象的心血。抄毕后,孙桐生又多方筹款,最后甚至变卖了自家的田产土地,典当了妻子的首饰,将此书刻印出版。这一方面,表现了孙桐生作为一个封建地方官,在贪官污吏遍布天下的社会环境中,能够“众人皆醉我独醒”,保持为官的廉洁自守;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孙桐生虽是一个封建官吏,但是他内心燃烧着的却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文化情怀。对孙桐生在红学研究史上的地位,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高度评价道:“我觉得应该承认他(指孙桐生)是一个红学家,最早谈到甲戌本的,除了刘铨福以外就是他了……更重要的是他刻了《妙复轩石头记》。”⑧
而尤其值得充分肯定的是孙桐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和批点。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叙》里,孙桐生称道《红楼梦》是“亘古绝今一大奇书”,认为《红楼梦》在写人状物方面“能抉肺腑而肖化工”,鲜明地指出《红楼梦》的全部精华在于“性情”二字。对《红楼梦》作出这样崇高的评价和赞美,这在“红学”发展史上是破天荒的,充分体现了孙桐生非凡的审美眼光和独特的艺术视角。
但是,人们对于孙桐生在“甲戌本”上的30余条批语,却大多持否定、贬斥态度。胡适先生更是明确指出,孙批“没有什么高明见解”⑨,孙逊先生亦认为孙批“没有多少研究价值”⑩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试举两例看看:
如第八回写宝黛在梨香院玩耍,黛玉的丫鬟紫鹃担心黛玉冻着,便派小丫鬟雪雁为黛玉送来了取暖的小手炉。可是黛玉不但不领情,反而责怪起雪雁来:“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薛姨妈不解,便问黛玉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爬爬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这里,前人批语云:“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裙钗矣。”孙桐生不满此批过于空泛,没有说到点子上。所以另批道:“强词夺理,偏他说得如许,真冰雪聪明也。”确实,对于林黛玉与薛姨妈的这段对话,前人之批重在称赏黛玉兰心、玉骨、莲舌的品格,而孙批则重在指出黛玉反应之敏捷、才思之过人、心性之独异。如果联系此段文字的前后文深味细品,孙批确为十分精当而必要的补充、完善和深化。因为按理,丫头雪雁、紫鹃心细周到,主动关心主子,黛玉应该予以表扬而不应该加以责怪才对;而黛玉的“如许”责怪,也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可是经黛玉这么一通“解说”,又让我们觉得黛玉又确非无理之责,这就充分展示了黛玉之“冰雪聪明”。由此可见,孙批分析细腻而准确,理解精当而深透,确为脂批重要的补充、完善与深化。
又如“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写黛玉到怡红院探看宝玉,见院门关着,便以手扣门。晴雯正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忽又听有人叫门,也不问是谁,便撒谎说“都睡下了”。黛玉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清自己的声音,于是高声说“是我”,谁知晴雯偏偏就真的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黛玉一听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接着黛玉又听得院里“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了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亦发动了气”。对于这个情节,脂批云:“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脂砚斋认为晴雯之所以不开门,一是因为黛玉叫门声音太小,再“高声”也不过如你我平常说话罢了,晴雯自然辨听不出谁的声音;二是由于晴雯性格“素昔浮躁”,自然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叫门。所以,黛玉之“气怔”,是黛玉自身心胸狭窄所致。对于此种理解,孙桐生表示坚决反对,明确地反驳道:“此批欠细。此文明明写宝钗在宝玉院中,而晴雯说‘都睡下了’;又说‘二爷吩咐,一概不准放人进来’,此正黛玉酸心处也。”在此,孙桐生首先明确指出脂砚斋对文本阅读“欠细”,理解不确。因为这段文字明明交代黛玉闻得院子里有“笑语之声”,而且听出宝钗也在院里,晴雯竟公然撒谎说“都睡下了”,这叫黛玉怎能不“动气”?而更让黛玉“酸心”的是,晴雯居然还说什么“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一概不准放人进来”。这话说得真是太绝、太狠、太无情了!由此看来,怎么能怪黛玉叫门声音太小,让晴雯无法辨别是谁?因此,孙批与脂批相比,显然阅读更仔细,分析更精准,理解也更到位。
仅从以上两例即可看出,孙批或从独到的视角分析赏鉴了《红楼梦》的思想内涵与艺术技巧,进一步补充、完善和深化了脂砚斋等人的识见;或纠正了脂砚斋评语对小说原文理解的某些欠缺与偏误。不少地方不是“没有什么高明见解”,而是见解独到、深刻,发前人之所未发;不是“没有多少研究价值”,而是具有独到的艺术审美价值,对于我们更加准确、深刻地理解和赏鉴《红楼梦》思想与艺术精髓,有着重要的意义。
同时,孙桐生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叙》中,一方面第一次在红学史上提出《红楼梦》的“本事”是写“明珠家事”,认为贾宝玉就是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贾雨村即高江村等。正如红学家胡邦炜先生所说,孙桐生“最早系统地建立了索隐派红学的基本的框架”,“不管‘明珠家事说’是否正确,但这个在红学索隐派中很有影响的说法,是孙桐生第一个用文字肯定下来的。”⑪作为旧红学索隐派的先驱人物,孙桐生在红学发展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而更值得赞赏的是,孙桐生在这篇《妙复轩评〈石头记〉叙》中同时还指出,“盖作文之妙,在缥缈虚无间,使人可望不可即,乃有馀味。若一征诸实,则刘四骂人,语多避忌,而口诛笔伐,亦不能畅所欲言矣。”孙桐生在力主“明珠家事说”的同时,十分清醒地认识到《红楼梦》作为小说创作,不能简单地同现实生活划等号。小说是作家“缥缈虚无”的想象与虚构,它既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又与现实生活有相当距离。如果混淆了生活之“实”与艺术之“虚”的区别,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正是孙桐生高于其他旧红学索隐派的地方,充分体现了孙桐生作为一个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卓识。
三
在三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孙桐生亲身经历了封建末世的黑暗与腐朽,饱尝了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艰辛。孙桐生看到了封建礼教与人性、人情的深刻矛盾,痛恨封建伦理纲常摧残、扼杀正常人性的虚伪和残酷。他在《名利论》⑪一文中,对封建统治者所竭力宣扬和标榜的“忠、孝、节、义”,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猛烈的抨击。譬如春秋时“易牙烹子飨君”,向被吹捧为臣子“忠君”的楷模,孙桐生却反驳说:“然不爱其子何能爱君?必父子相残,然后可以为忠,则天下能为忠者鲜矣。”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爱的人,怎么能够真心“爱”君?如果一定要“父子相残”才能“忠君”,那么天下能够“忠君”的人就太少了!历史的事实也正是这样,那“忠君”的易牙后来不是参与政变、活活饿死了齐桓公吗?对于封建士大夫所大肆宣扬的“庾黔娄尝粪”、“王祥卧冰”、“邓攸弃子”、“割股疗亲”等残忍弃子、伤身尽孝的故事,孙桐生更是深恶痛绝,认为这是完全背离人情、丧失人性的禽兽行为。
梁朝庾黔娄尝粪占病,实是“狂夫”对庾黔娄的“捉弄”,完全是一种违反科学的愚蠢行为。如果天下人都以尝粪为尽孝,那么“人道同于狗彘矣”;如果一定认为尝粪可以占病,那么“孝为天下之畏途,望而避者多矣,而孝道绝矣”。所以,“非人情则非孝,孝固人之情也。”凡是背离人情、人性之举,都不是真正的孝。王祥卧冰求鱼,以“孝”感动继母,此亦“非人情也”。因为鱼并非难得之物,为什么一定要在严冬卧冰以求?卧冰之举,“神所恶也,恶其妄也,恶其妄而不尽人情也。”王祥卧冰,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博得虚伪的“孝”名而已。邓攸弃子,自非人情所宜。弃侄固然不忍心,那弃子心又何忍?割股疗亲,亦非人情。一方面,“割股疗亲”不符合医学科学,医书上从未有以子之肉疗其亲病者;另一方面,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残忍地“割股”伤身吗?所以,这也是“好名之心”作祟罢了。孙桐生最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一切“忠孝节义”之举,其目的都是“诡其道以立名”,极其残忍、虚伪、可笑、可鄙。一切不近人情、违背人性之举,“未有不为妖者也”。这篇《名利论》,表面上是批判名与利,实则是对封建伦理纲常的道德核心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与其“人性”观、“人情”论相呼应,孙桐生的文艺观念,一是主张真,一是主张情。在评价《红楼梦》、《牡丹亭》以及诗歌创作上也十分看重并突出强调一个“情”字。
孙桐生酷爱《红楼梦》,是因为《红楼梦》纵情讴歌了青春女儿们至真、至纯、生死不渝的真心真情,《红楼梦》对社会人生“真性情”精彩而深刻的描写,激起了孙桐生心灵深处强烈的情感共鸣。同时,孙桐生鲜明地指出《红楼梦》“本谈情之旨,以尽复性之功”。以“人情”论《红楼梦》,可谓深得《红楼梦》创作意蕴之三昧。
孙桐生反对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认为“天地精英之气,若在有无断续之间,竟有时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这与《红楼梦》中贾宝玉提出的“山川日月之精秀皆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的“女清男浊”观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女子过门守贞论》一文中,极力反对妇女守寡,认为不合人情、有违人性。他所编辑的《国朝全蜀诗钞》,收录蜀中女诗人36位,诗歌计180余首。孙桐生编辑收录诗歌的原则是“只字必珍,微长必录。不徇爱憎之私,不分门户之见,必欲使古人已逝之魂魄,复见于寸楮尺集中”。不论男女之别,艺术面前人人平等。
孙桐生之所以一读《牡丹亭》就爱不释手,生恐《牡丹亭》漫漶失传而多方筹资刻印,是因为《牡丹亭》是讴歌“情”的杰作,它通过杜丽娘与柳梦梅穿越时空的生死之恋,喊出了要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声,并且暴露了封建礼教对人们幸福生活和美好理想的摧残。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杜丽娘这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至情”形象,深深地震撼着孙桐生这位情感非常丰富的学者、诗人。孙桐生在《重刊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序》中开宗明义地提出:“生人之情不一端,惟发于儿女者为最真。”孙桐生认为,人生的情感虽然各种各样、丰富多彩,但惟有儿女之情最真、最纯、最挚。而“《牡丹亭》之传,传以情也。”汤显祖对“情”的推崇与《牡丹亭》对“情”的讴歌,与孙桐生对“情”的认识可谓不谋而合。孙桐生十分推崇汤显祖所倡导的“情”,极力赞赏汤显祖的“人情”观,他说:“先生何其善于言情也耶”!孙桐生还进一步提出:“情根于性,情真性必真,情伪性必伪”。人情根于人性,人性的真伪决定人情的真伪。人情与人性互为表里,“即小可见大,识表可测里。”孙桐生这种见解,显然是既受到了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绝假纯真的“童心说”的影响,同时也深受汤显祖“至情”论的浸染,这在晚清时期无疑是具有相当的进步意义和社会批判精神。
孙桐生是一个诗人。他除了编选了《国朝全蜀诗抄外,还写了不少的诗,如《编纂〈石头记〉评蒇事奉和太平闲人之作即步原韵》一诗,极力推崇曹雪芹花费了十年心血对儿女情细致入微的“编排”描摹,《红楼梦》对“人性”、“人情”的真诚赞美。其第一首写道:“情窟翻身亦大难,因情识性得金丹。”这里的“情窟”二字,是指情之多、情之浓、情之深;“金丹”二字,本为道家升仙之药,此言“真情”犹如道家仙丹一样难得。此诗第二首又写道:“风月鉴空儿女散,褒诛气凛雪霜寒。”此处“风月鉴”意谓“男女之情”,指出《红楼梦》的作者对“儿女风月之情”有着鲜明的褒贬态度。此诗第三首极力赞赏《红楼梦》“儒门亦有传灯法,不涉虚无堕渺茫”,指出《红楼梦》描写的是现实社会人生之人性、人情,而非空谈虚无渺茫的佛道观念。
总之,作为一个进步的思想家、学者和诗人,孙桐生十分看重人的“真性情”,认为做人要做真人,说话要说真话,写文章要写人的真感情。孙桐生的这种“人情论”,是清代人文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我们充分重视。
四
孙桐生五岁入学,从小受到良好的家教与严格的师教,在进士及第前后又长时间的设馆从教。在长期受教和从教的基础上,尤其是在晚年主讲绵州治经书院十余年的教育实践中,孙桐生不断总结、思考、归纳、提炼,形成了自己一套颇有见地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论,成为晚清蜀中一位名副其实的教育家。
孙桐生在主讲治经书院期间,编著有《塾课》一书,可惜此书只存五篇书目而不见其书,难以详悉内容。但从孙桐生现存的数篇教育论文,可窥见其教育思想之一斑。如其《士气论》云:“士气者,培之于数十年之前,收效于数十年之后。国脉盛衰系焉,国势强弱系焉。”⑫明确指出培养人的“士气”(气质素养)不可能短期内立竿见影,需要教育者数十年长期的精心培养和悉心培育,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也。同时,孙桐生认为,教育直接关系到“国脉”的盛衰、“国势”的强弱,强调了“育人”的重要性。国家要发展,民族要兴旺,教育是基础,人才是关键。孙桐生如此强调和突出教育(尤其是人才培养)的重要地位,无疑是一种超前的进步观念,这对我们今天重视和发展教育、培养和造就人才,都有极大的启迪意义。
在《振学校》一文中,孙桐生又提出了学校教育的三个方面:“其培之也深以厚,其责之也重以周,其取之也严以约。”一是说要培养一个真正的人才,既要深入到人的心灵深处,砥砺其高尚的品格,怡养其美好的性情,又要使之专心向学,“绝无旁骛”,成为一个思想深刻、内心丰富、才能卓越的人。二是说教育要严格要求,人才要全面发展。孙桐生在《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一文中指出:“学贵力行,然非致知,行无所据。……文章者,道德之华。躬行者坊表之著也。而敦忠履信,则穷理尽性,方而实,立体致用之学也。”⑬培养人才,既要重视德,也要重视才,德才兼备;既要重视理论知识的学习,也要重视实践能力的培养,知行合一。要从“文、行、忠、信”四个方面全面、严格地要求学生,这就是所谓的“重以周”,其目的就是要培养全面发展的优秀人才。三是说对人才的选拔和取用要严格,宁缺毋滥,要选用那种真正的“才德之士”。“而有才德之士,珠以目混,金以砂埋,欲求其脱颖而出者,抑难矣。”⑭因此,用人者要有一双识才的慧眼,严格考察,精心筛选,择优取用。在《光绪修治经书院碑记》中,孙桐生再次强调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处为良士,出为良吏”的人才,以人才治国,以人才兴国。
除了上述教育理论文章以外,孙桐生编写的《国朝全蜀贡举考要》四卷,也是一部研究有清一代蜀中科举、文化、教育的珍贵文献。它系统记载了清代蜀中贡举、全国会试选拔人才的详细情况,所记其人可信、其事可征,成为研究清代科举制度、科举文化、科举教育以及研究清代政治、吏治等的第一手资料,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又据《绵阳县志·孙桐生传》所载,孙桐生自光绪十一年卸任郴州回籍后,便被延为绵州治经书院主讲席,前后达十数年,“学徒鳞萃,自与及门切究古学数年,左绵学风为之丕变”。可见,孙桐生不仅有一套颇有见地的教育理论,同时其教育实践亦可谓成绩斐然。
梳理孙桐生的教育思想与教育理论,考察孙桐生的教育经历与教育实践,完全可以得出结论说:孙桐生既是一位有独到见解的教育理论家,又是一位有丰厚经验的教育实践家。既为蜀中地方培养了一批优秀人才,又使古老绵州的学风为之一变。
综上所论,孙桐生为人端方正直,严于律己,身体力行;为官忧国忧民,廉洁奉公,以匡时救世为己任;为文尚“真性情”,力主文学要表现人性、人情;为学刻苦自励,旦夕执卷不离手,著述颇丰;为师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门人弟子所敬仰。为此,孙桐生曾不无自豪地说:“古人所称三不朽者,曰立德、立功、立言,予虽不敢自居,亦庶几一得也。”⑮确实,孙桐生作为晚清蜀中之杰,无论在思想上、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教育上,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作出了杰出贡献。正如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所云:“孙桐生是一位勤奋的学者,很了不起。不仅在绵阳,从全国范围内来说,也是一个很突出的人物。”⑯孙桐生对于蜀中以至整个中国近代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功不可没。总结孙桐生之为人与为官、治学与从教,借鉴其进步的匡时救世思想、文艺思想、教育思想,表彰其为晚清蜀中地方文化和教育事业所作的贡献,这对于繁荣和发展我们今天的教育文化事业,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必将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注释:
①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221页。
②⑯冯其庸《好官、学者、诗人、红学家》,见王兴平,杨培德主编《孙桐生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第8页。
③张秀熟《孙桐生研究·序》,见王兴平,杨培德主编《孙桐生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第2-3页。
④王兴平,杨培德主编《孙桐生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第382页。
⑤《绵阳县志》载孙桐生《永州府署题名记》。
⑥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2010年,第550页。
⑦孙桐生《妙复轩评〈石头记〉叙》,见朱一玄编《红楼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
⑧《好官、学者、诗人、红学家》,见王兴平,杨培德主编《孙桐生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第10页。
⑨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465页。
⑩孙逊《红楼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7页。
⑪胡邦炜《蜀中红学第一人……清末四川红学家孙桐生散论》,《文史杂志》,1992年,第5期。
⑫见《绵阳县志》卷九。
⑬孙桐生手稿《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⑭见孙桐生《未信余篇·振学校》。
⑮见《绵阳县志·孙桐生传》。
K81
A
1004-342(2014)02-47-06
2013-12-29
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西华大学地方文化资源保护与开发研究中心资助科研项目(项目编号:12DFWH005-2)研究成果之一。
程建忠(1961-),男,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