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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谷鹿二的协和语观

2014-03-22雪,尚

关键词:支那中谷新聞

宫 雪,尚 侠

(1.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130024)

历史是对人类昨天的一种承载。当中谷鹿二的名字离今天的现实渐去渐远的时候,陌生化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本文首先对中谷其人做出必要的勾勒,无论是面对历史、还是之于学术,这显然都是无法规避的话题。

据考证,可推算出中谷鹿二1895年前后出生于日本长野县的南信浓村。18岁时进入宫岛咏士创办的善邻书院学习中国语,由于成绩突出、天分过人,很快成长为当时日本国家所需要的外语人才,并于一战期间的1914年8月21日,被分配到久留米骑兵第22连队,担任青岛攻击战的中文翻译,此后在军队里留了下来,多年担任青岛陆军守备队的翻译。从部队退役后,中谷担任过《满洲日日新闻》的记者,并于1930年10月1日在大连创办了中国语学杂志《善邻》。中谷总计有40多个年头是在中国渡过的,中国语造诣颇为深厚,谙熟中国的文化风俗。中谷的人生,概括地说是“大陆政策”国家背景下的某些日本人的一个缩影。

中谷先后著有《汉语助辞活用》、《汉语惯用助动词活用》、《四声变化活用》、《旅行用支那语会话》、《变化后的新支那语研究》、《由日语到支那语的方法》、《动词的活用》、《日支谚语对比集》、《和文汉译讲义》、《日语应该这样译》等,共计约15本之多。此外,还发表过《随笔—故乡》、《秋》、《我家的狼狗》等约30篇散文、杂文和刊登在《善邻》杂志上的近160篇亲笔文[1]。称之为那一时代的中国语专家或中国通是并不为过的。然而,中谷并不是一个语学学者,他一生从来没有以学者生涯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方式。准确地说,在华期间中谷主要是一个以文化人的面目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物。从法西斯军人到满铁记者,中谷留下的主要是当翻译、编刊物的人生轨迹。其中,最具历史色彩和认识价值的,是他关于协和语的论述与见解。

中谷在创办《善邻》期间,应该说是一个业绩不错的编辑。杂志《善邻》由宫岛咏士题名,从1930年创刊到1944年终刊,总共延续了15年的历程,在伪满洲国的各类杂志中,刊行时间之长,殆无出其右者。《善邻》的发行对象和读者群体主要是在满的日本人,“内容上适时刊登关东州警官、满铁职员的中国语测试问题和解答是其他杂志所没有的特色之一。此外,还包含对中国读物、作文、时文中动词、形容词、助词的解说和以中国语为中心的漫谈,总体给人一种以趣味为主的、内容与中国相关的印象”[2]。“在满洲积极学习汉语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善邻》的。进行各种语学测试的考生,没有不买中谷编辑的试题集的”[3]。由此可见,《善邻》在“满洲”语学杂志领域的分量和地位。1935年创刊5周年时,为进一步明确杂志的使命,封面上标出了“支那语月刊杂志”的字样,表明这既是刊物的宗旨,也透露出中谷生存方式上务实的一面。在“文学报国”的口号弥漫日本列岛的年代里,中谷所寻求的实际上正是“语学报国”的路数。在这样的人生思考中,他关注语言学领域里的风云变幻,应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善邻》的编辑方针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本刊物对中国语检定的倾斜与投入。随着伪满洲国的建立,中国语热在滞满日本人当中逐渐成为语言文化的一种现实。“在众多的问题集中,大连善邻社主编中谷鹿二编辑的问题集发行量最大。他把关东厅、满铁、‘满洲国’3 种考试题,按年度收集在一起,一字一语地给予详解和做出标准答案,对于应试者把握出题倾向、范围、程度,以便取得合格成绩是极好的指南教材。当时被赞为‘应试者必携良书,华语研究的好指针’”[4]245。

在主编善邻期间,中谷还数度撰文,张扬自己在语言文字方面的相关主张。1935年10月号有《闲谈日满合办语》、1937年5月、6月号有《打倒中日合办语》(1、2)、1941年3月号还有《纸上谈·日满共同语》。他的文章中,列举了很多典型的协和语实例,如“你呀”、“我的”、“饭饭进上”、“一番顶好”、“少少的慢慢的”、“大大的”、“干活计”等等。此外,中谷将自己搜集整理的当时常用的协和语词汇根据使用频率高低制作了“日满合办语排行榜”。此表标题、排序等均系“日本排列相扑力士、裁判、顾问等级顺序”模式的翻版。中谷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意在框定在满日本人语言追求的走向。他很清楚,当时协和语的使用者不仅包括中国人,同时包括在满的日本人。从日本人那里着手解决协和语使用的谬误,是他这样的文化人可能做到的事情。

目前为止的伪满洲国研究,在语言领域里一直关注的是殖民地的语言教育问题,也就是说,一直在单方面关注中国人的殖民语言历史。这在中国的日本研究中更其如此。这种情形,也便使得中谷鹿二这样的日本人的语言追求与方式,长期受到不应有的忽略。日本滞满知识分子的协和语认识,人们至今不甚了了。实际的情形是,作为精通汉语的日本人,中谷的思维方式中占重要位置的仍然是在满的日本人,和这些人执着于怎样的语言方式才符合日本的国家利益的问题。如果以为当时的日本人一事当前会替中国人着想,也就不会有协和语的出现了。有鉴于此,殖民地的语言研究必须坚持在两条轨道上进行,缺少一条是一定走不远的。

实际上,中谷的语言立场是一贯的。早在主编《善邻》之前的1925年,按照日本的系年那应该是大正时期的末端,中谷便有《正确的支那语》一文问世。这是一篇关于协和语批评的连载文字,副标题清楚地标有《日支合办语的剖析》的字样。这篇文字发表在满铁的机关报、亦即他后来供职的《满洲日日新闻》上,时间是1925年2月11日—3月28日期间,总计34回,日文印刷符号约在两三万字之间。连载结束以后,中谷又再次做了专门的补遗,出版了《打倒日支合办语》的小册子。中谷的文本,已然成为现今协和语研究的重要文献。

“关于协和语的产生与界定,概念最早是战后初期由中国学者提出来的。日本学界继之完成了这是一种日汉杂糅、日汉洋泾浜的基本结论;框定和影响了中国的协和语研究”[5]6。总体上讲,那是战后初期的事情。而中谷的这篇连载则出现在战前的1925年,当时“协和语”的提法还没有出现,中谷的“日支合办语”显然是“协和语”一说的前身,这已经是不需要讨论的问题。1935年,考虑到满洲国已然出现的时局变化,中谷曾撰文将“日支合办语”改成“日满合办语”。那以后,又出现过“日中合办语”的提法。归根结底,这些都已经成为协和语这一概念的演变形态。

笔者曾撰文指出,1991年由国家出面主持的《教育大辞典第10卷·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中,列出了“协和语教科书”的词条:“伪满洲国编印的一种汉、日语混杂使用的教科书”,认为该词条中所认定的伪满政权在积极推广协和语的普及,则与专业的知识与层面相去甚远[5]7。原因在于这不仅与史实不符,而且也极易误导今人对协和语的认识与研究。客观地说,中谷并不是一个有国家背景的日本文化人。他的《满洲日日新闻》的记者和《善邻》主编的身份,甚至连半官方身份也谈不到。而且《正确的支那语》的锋芒所指,是要打倒和消灭协和语。因此,无论是伪满洲国政府还是日本关东军,当时都没有能力实施普及协和语的问题。

中谷留在伪满历史中关于协和语的文字是弥足珍贵的,这种价值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分析:首先,今人所进行的协和语研究,无论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从根本上说都是一种历史研究;而中谷的协和语认识则是一种现实研究,无论是就其原始形态、思想锋芒,还是他所裹挟的语言生态的泥土感和可信程度,都是后人的研究中不可能出现的。战后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中,曾出现过关于日本战后派文学评价问题的争论,核心便是战后创作的反战文学作品与战争期间的反战文学作品的估价与认定。无论如何,就文字与历史的本质关系而言,与时代共同着脉搏毕竟是难能可贵的。其次,中谷的观点如何又当别论,《正确的支那语》是属于那一时代的语言文化研究成果,这在当时为数寥寥,今天看来更是不可多得,已然成为协和语研究的重要依凭。

《正确的支那语》一文,开篇便触及到了文章写作的理由和动因。“不仅在市内随处可见,除大连之外,只要有日本人居住,无论中国的任何地方,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都‘猛烈’地使用这种不自然的语言”[6]。这段文字的重要价值,在于证实了文章写作的当时,协和语正在东北大地上流行和蔓延,使用者是滞满的日本人和东北的原住民,从而为协和语的发展史研究提供了可资凭借的原始依据。这段文字中,中谷破例地使用了“猛烈”一词,作为中文形容词的用法并不高明,但对于烘托协和语实际上的语言气势倒也说得过去。

《正确的支那语》写作于1925年前后,那以后的七、八年时间里才出现了伪满洲国。这意味着,伪满洲国建国前,协和语作为中日两个民族的日常交流用语便已然成为语言文化现实。与此同时,学界的协和语出现在伪满洲国一说,也便不攻自破了。中谷作为文化人,是不好随便讲话的。关于协和语的出现,“有人说是甲午战争时期,有人说是八国联军时期,也有人说是日俄战争时期。无论哪一种说法,都缺少确切的根据并且含混不清。可是,无论如何它的发源地是中国”[7]。换句话说,文章写作的当时,作者应该是30岁上下的样子。面对协和语的发生、发展的历史,中谷意识到自己显然是一个渺小的存在。他也确实考察和思考过协和语的起源问题,结论是很难说清。作为一个懂中国话的日本人,语言史的考证因此没有成为他这篇文章的重点,他是在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现实感触,靠着自己的目光所及来讨论这一问题的。

中谷按照日本假名“イ、ロ、ハ”的顺序,共列举出“イ、ロ、ハ、ニ、ホ、ト、チ、ワ、カ、タ、ソ、ナ、オ、ク、マ、ケ、フ、コ、サ、ユ、メ、シ、モ、セ、ス”等25个音节,用日语假名拼读汉语,这委实也是协和语在语言结构上的一大特征。比如:“ホ”部可以拼读成“不够本儿”、“朋友”、“坏了”等中国语词汇。这些词在使用的过程中,词义和词性均处在变化的状态,不断地衍生和演化出新的表述方式。如:不够本儿原本是中国语“不够本钱”的意思,在协和语中却逐渐成为“不可以”之意的表达。例如“你的来来没有的不够本儿”,即“你不来,不行”[8]。再比如“坏了”这个词,在协和语中除了表示东西变质之外,还经常用来表达“破了、碎了、折了、打了、受伤”等意思。如:“小孩的石で干活计硝子で坏了(小孩儿拿石头把玻璃打碎了)、我的衣裳的坏了你的顶好修理(我衣服开线了,你好好给我缝一缝)”[9]等等。在词性变化上最典型的是将中国语中的“你”、“我”等人称代词后面加上“的”变为“你的”、“我的”之类的表达,如“你的钱有か(你有钱吗)”[10]、“我的看看去(我去看看)”[11]等。最后,协和语中还经常出现直接用日语表达的形式,比如用“も”代替“也”、用“ぢやないか”代替语气词:“你的も来来(你也来)”[12]、“你的大々高いぢやないか(你卖的太贵了吧)”[13]等。中谷列举出的例子有100条左右。这些字、词、句在日常生活中被大量地、频繁地使用,构成了那个时期协和语的基本内容。

从中谷的论述和他制作的《日汉合办语总汇》等表格中可以看出,中谷是较深地走入到了协和语当中的日本知识分子,他在战争年代里案牍劳形、主动完成的种种努力,显然是看到了协和语推广与否之于日本利益的重要性。因此,才在认真梳理了语言学意义上协和语的规律性存在以后,渐渐形成了对协和语的几点基本认识,成为中谷的协和语观的有机组成。

由于协和语不能实现无障碍地交流,在稍显复杂的交流场合和语言环境中,只能以隔靴搔痒般的无奈来面对,或者选择硬性地进行浅显地交流。所以无论时下怎样走红,最终的归宿只能是短命的。因此,中谷主张滞满日本人学会汉语、从而步入与中国人正常进行语言交流的境界之中。对于现实中横行无忌、泛滥成灾的协和语,不仅反对使用,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正确的支那语》同时也是向协和语宣战的檄文。

在中谷看来,日本是一个优秀的民族,日本人所讲的语言,是一定要同下等民族区别开来的,而协和语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语言功能。在连载的第20回中,中谷写到“‘煽你嘴巴’这样的野蛮话,既不是支那语也不是日语,是属于合办语的、没有国籍的语言”[14],进而提出“希望尽早消除伤害日本人威信的合办语,并采用普通的语言。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希望可以使用大日本帝国的国语。”[15]中谷的这番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并不是官方语言,只是当时在满日本知识分子关于协和语的一种意见,内中维护日本殖民主义统治者的立场是显而易见的。

当时伪满洲国尚未出现,伪满洲国的语言问题显然无法提到日程上来。中谷从一种流行的语言交流潮流当中得出的主张,典型地体现了日本知识分子对协和语的思考方式的重要一面。伪满洲国建国以后,虽然曾有过各种各样的草案计划,但是没有出台正式的国籍法,法律条文中也没有对日语的位置给出一个具体说法。尽管日本殖民者从日俄战争时期开始就有计划地在“满洲”实施日语普及计划,但是日语从1936年开始才正式地与汉语共同列为伪满洲国法令文件的正文用语。“政府公报改变过去‘上段满文、下段日文’的两段式形式,将日文和满文都列为正文”[16]。即到1936年“新学制”颁布为止,日语还没有正式成为伪满洲国的“国语”。“以‘新学制’为契机,将日语提高到了国语的地位。日语国语地位的实现,成为当时共通的认识”[17]。

协和语不仅在满洲国的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甚至通过流行的鸭绿江民谣来传唱,而且已经进入了日占区孩子们的作文。所以中谷认为“如今不应该小视它的威力与存在”[6],空喊打倒和消灭这种语言的口号显然是不够的,原因概在于它已经发展到了成了气候的地步。

中谷鹿二的声音并不是孤立的存在。一方面反映出同样作为日本人,面对满洲的生存现实,所持的文化心理是并不完全相通的。对一般日本人而言,需要理发的时候必须去理发店,谁能告诉他理发店在哪儿便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至于采取什么样的语言表述方式达到这一目的,是不会过多考虑的。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作人以群分,讲的主要是即便是在同一族群中,面对生活时也会表现出不同的文化心理。对协和语敏感的终究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专业知识的日本人。有治岛利雄者,便是这样一个对协和语持反对态度的人。他在自己文章中曾这样写到:“无论对日满合办语采取何种措施都难以将其剿除。这对我等支那语研究者来说很是遗憾。例如:日出杂志社12月号中刊载的战场插话中出现了此种合办语。虽然不确定,但确是我们平常听到就该厌恶的语言。……以至于要向日出出版社提出抗议。”[18]

中谷的呼声,并没有成为20世纪20年代中日语言交流方式的主导性认识。把握历史航程之舵的,是作为入侵者的军队和伪满洲国的国家机器。尽管对于协和语,他们的认识远不如中谷这样的知识分子,然而把握协和语命运走向的毕竟是这些人而不是中谷。《正确的支那语》问世以后,协和语仍然以甚嚣尘上的面貌,在满洲国横行了长达20年之久。这个期间伪满政权对协和语问题,所采取的基本上是一种放任自流、自生自灭的态度。由于国家的、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上的诸多因素的钳制,中谷的声音,只是留在了历史时空中而已。语言生态和演进规律永远不会超越生存现实的需要。

“世上所存发明不计其数,并且均对人类有些许贡献。然而,诸如‘饭饭’这样的发明,简直是一种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语言障碍……我对此种语言深恶痛绝,在大正末年编纂了打倒日中合办语的小册子,只要有机会,就会尽力消灭,然而,其繁殖能力极强,尤与讨伐匪贼一样难办。时至今日,虽尚未达成打倒‘合办语’的目的,然而此目标坚如磐石,即使我半只脚踏入棺材也绝不放弃。”[19]

带着对协和语的不共戴天的立场,中谷的思考渐渐从在满日本人的吃住行等生活语言的方方面面,集中到了“对待佣人、外出购物和使用交通工具”三个主要领域。连载从第26回开始,开出专门章节,进行集中地解剖和批评。从他的文字中,可以总结出协和语在表达上具有省略“テニオハ”日语助词,与中文结构相比日语动词置后和表述上日汉语言淆杂的几个规律和特点。中谷的例证,都是从上述三个主要的实用生活领域中发现的,不但接受和体现了此前协和语研究中的例证,而且补充进自己发现的新的句型。从而使得中谷的协和语解剖更见功力和完整性,同时传播了正确的汉语表述方式。应该说,中谷的努力是空前绝后的。他在协和语剖析方面的真知灼见,得益于日语是他的民族语言,中国语是他的专长和协和语交流的语言现实所提供的取之不尽的素材。这些条件造就了他的协和语认识的过人之处,离开了时代和个人原因,中谷的协和语认识便不会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产生。

在中谷看来“‘一番顶好’是日支合办语中最具代表性的词例。‘顶’在日语里是表示程度的副词,‘顶好’就是‘最好’的意思,特意在前面加上‘一番’一词,郑重的有些过分而滑稽。日本人用‘顶好’表达‘非常好’的意思,支那人据此认为那是表示‘很好’的意思并加以使用。”[20]中谷的这段话,实际上是看到了协和语产生的过程当中,存在着力强调“程度”而反复使用相关用语的问题。其结果是程度表现的初衷如愿以偿了,句型却同时变得繁琐、别扭甚至是不可思议了。这类的情况,也已成为协和语的一种规律性存在。

不仅如此,对诸如此类的语言表述方式的强调,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日语和中国语的词性。比较典型的是“你的一个饭饭”之类。“メシ”是日语吃的意思,在词性上既是动词也是名词。为了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说话人的愿望,名词和动词的区别被混淆了。换句话说,收到的是减少动词使用频率的效果,从而造成了协和语表述的某些特殊情况。在中国语的“你”、“我”等人称代词后面加“的”,成为“你的”、“我的”之类的句型,实际上也是这类思考的一种产物。

可以认为,中谷的协和语语汇特征的分析是入木三分的。即如“火的快々的死了、少々煤炭給(火快要灭了,添上点儿煤吧)、我的靴水大々的、外邊拿去太陽的給、慢々的水通同沒有了、頂好的掃々(我的鞋太湿了,拿到外面去晒晒太阳,等干了,好好的刷一刷)”[21]、“壊了沒有你的一個飯々看々(没烂,你尝一个看看)、ぢや沒有的もう五銭給、では仕方ないからもう五銭やらう(那么没法子,再给你五分钱)”[22]、“好、我的幹活計(好,我拉你去)、你呀快々的幹活計(快跑)”[23]等等。中谷的例证总计达80条之多,可见这种语言已然成为了“满洲”部分不懂汉语的日本人和不懂日语的中国人交流的主要方式。

中谷曾将当时流行的协和语做了排序,并列表加以说明。根据中谷的调查,排在最前面的是“进上”和“饭饭”;“快快的”和“慢慢的”次之;第三位当属“回来回来”和“交换交换”;“大大的”和“少少的”勉强排在了第四的位置;“心坏了”、“撒谎”和“买卖”等排位在第五名以后的词汇,总计有30余个。至于“三滨的给”、“不够本”和“干活计”等众所周知的协和语汇,则没有在表中混排,表明中谷认识中的这些最初的协和语词汇与当时流行的其他词汇相比,在档次上另行对待的态度。今人的目光,已经很难揣测和推算出中谷这样排位的依据何在。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流行的协和语是从日本人生存的基本需求和所面对的人际关系的现实中次第产生的。仅凭这一点便可以认定,中谷的目光不但在今天的协和语研究中所仅见,即便是在当时也是极为扎实的。

关注滞满日本人的语言误用问题,实际上是语学工作的基础和重要环节。“战争期间,数百万的日本人作为士兵和‘再留邦人’来到中国大陆。但其中大部分人并不想学习中国语。他们、特别是士兵们使用一种自认为是中国语的奇妙的语言,对方中国人却认为是日本语。”[24]这是日本的中国语学者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观点,而中谷的见解至少在先于这种观点的半个世纪之前便已然践行了。或者说,中谷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滞满的日本人,在基本生活的交流领域前沿,你们讲的既不是中国话,也不是日本话,而是一种自创的畸形语言。使用这样的语言,对于从日本列岛来到满洲的日本人而言,是没有出路的。

中谷在连载中所提倡的尊重中国语的意识,显然也是不应该受到忽略的。日本自古以来没有文字,因此成为借助汉语表记的特殊的中国近邻,并且就中获得了庞大的文化恩典。近代学习西方以来,对中国、包括中国语的否定逐渐成为某些日本人的潜意识。体现在协和语中,便是日本人往往有意无意地在日语表述中忽略语源问题,或者说把中国语稍作变形,当作日本自己的东西来使用。这种情况在20世纪20年代很普遍。导致官方使用的‘日支亲善’、‘日支提携’等词语很流行,然而这种词汇却带有忽略其语言基础的汉语的趋势。按照中谷的认识,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协和语。在语言多样化的过程中,官方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影响,扮演过某种角色。这样看来,在语言领域官方有条件地接受流行、时尚等大众意识的情况,也早已有之。

中谷鹿二是日本侵华战争的一个支持者。他所主编的《善邻》尽管作为语言学刊物,内中这样的文字也是大量的、随处可见的。“‘英美不灭,战争不熄’、‘皇军无敌,所向披靡’、‘大家奋起,御守东亚’、‘保护东亚,我们责任’、‘皇军必胜,英美必败’、‘为和平战,为人道战’、‘还我南洋,物归原主’、‘东亚愈光明,英美愈没落’”[4]252;“为了彻底击灭英美、获取大东亚乃至世界和平,我等必历经磨难。然而,只要我大日本帝国存在,迟早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吧,奋斗吧”[25]等叫嚣中,均可以看出中谷骨子里和灵魂中的本质所在。这或许可以看作是战争时期的日本知识分子生存方式的一种常态。

[1] 李素桢.旧満洲における中国語検定試験の研究―散逸した語学検定試験文献『善隣』について(その1)[A].桜美林大学紀要[C].町田:桜美林大学,2007(5):82-83.

[2] [日]六角恒広.中国語教育史稿拾遺[M].東京:不二出版,2002:262.

[3] [日]那須清.旧外地における中国語教育[M].東京:不二出版,199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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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宫雪,尚侠:殖民主义视角下的“协和语”认识[J].外国问题研究,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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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20,第6017号.

[9]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21,第6018号.

[10]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19,第6016号.

[11]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25,第6022号.

[12]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3-13,第6038号.

[13]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24,第6021号.

[14]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3-08,第6033号.

[15]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13,第60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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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日]中谷鹿二編.善隣[M].大連:善隣社,1938(3):35-36.

[19] [日]中谷 鹿 二編.善 隣[M].大連:善 隣 社,1935(3):12.

[20]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2-17,第6014号.

[21]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3-20,第6045号.

[22]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3-25,第6050号.

[23] [日]中谷鹿二.正しき支那語[N].満洲日日新聞,1925-03-27,第6052号.

[24] [日]安藤彦太郎.中国语与近代日本[M].卞立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88.

[25] [日]中谷鹿二編.善隣[M].大連:善隣社,1943(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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