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后期士大夫社会交往与事功追求论析
2014-03-22张学亮
张 学 亮
(云南师范大学 历史与行政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明中后期士大夫社会交往与事功追求论析
张 学 亮
(云南师范大学 历史与行政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明代中后期,随着政治氛围的逐步宽松和社会经济生活的充分发展,士大夫群体的社会交往日益频繁。其社会交往的动机,以及与社会交往动机密切关联的人才观念也日益突出和明确。士大夫群体的社会交往方式、实践价值和意义,都是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
明中后期;士大夫;社会交往;事功
明代中后期,士大夫群体内部的社会交往活动非常活跃。这一现象的出现,是明代社会政治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士大夫群体在社会交往中抱持不同的动机,遵循一定的交际规则,寻求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他们的社交活动,有时候是在社会道德伦理规范之内,有时候又溢出了这一规范,甚至出现了过度交际的现象。但这些看似无序而凌乱的社交活动,大都是围绕着寻求建立事功的机会和建功立业这一目标为中心而展开的。
一、士大夫社会交往动机与人才观念
士大夫群体社会交往的动机不外是寻找志趣相同的朋友,解除人生中的困惑与无聊,标榜才华、激扬声名,在人际交往中讲明学问、追求真理,在交往过程中交换信息,发现人才,寻找机遇,以及缔结关系网,寻找社会安全感等等。其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社会交往中,士大夫的人才观的形成与交流。
明中后期的士大夫莫不以才华自许,也莫不重视人才的选拔和使用。因为人才的任用和事功的成败有着紧密的联系。可以说,人才是成就事功的关键和决定性因素。国初大儒方孝孺就曾指出“为国之道,莫先于用人”[1]《深虑论十》。高拱也认为人才是决定事功的重要因素,“传曰:‘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2]卷28,《程士集·策》,职此之故,在上者莫不重视人才的识别与选拔,在下者亦汲汲进取,以图自现于朝,以争取更多更大的实现事功的机会。
但人才的识别和选拔并非易事,只有在社会交往过程中,通过实际的了解,才能有所感觉和判断。但这仍然不能成为确论。只有通过事功实践的检验,才能明确谁是真正的人才。对人才素质的第一感知,则来自社会交往中的交流、观察和发现。但人情诈伪,识人诚难,对于人才的选拔与任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高拱将人才分别为“可用之才”与“能用才之才”,并分别给以评价:“天下之务无穷,而所需于人者无尽,如必孜孜焉日求才而用之亦不给矣。是故尤有要焉。夫世有可用之才,有能用才之才。可用之才,才之小者也,能用才之才,才之大者也。得百良马,不如得一伯乐;得百良剑,不如得一欧冶;得百可用之才,不如得一能用才之才。”[2]卷27,《明君恭己而成功》高拱认为获得能识别人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获得了这样的人才,才能不断地选拔和发现“可用之才”,如此,则可用之才不断涌现,就可以造成人才不可胜用的繁荣景象。
明代士大夫莫不欣赏人才,这其中当然有故作姿态者,因为现实政治生活中,嫉贤妒能,打击人才者也大有人在。但表面看来,在上位者,无不以识别人才而以慧眼而自居,因选拔得人而洋洋自得;在下位者,也急于表现,为证明自己是人才而努力功名,求得名实相符而后坦然居之于人才之名。从正面来说,这是一种好的现象,举国上下对人才的重视和尊重,毕竟会倡导一种良好的社会风气,从而有利于王朝政治的建设。但对人才的过分肯定和追捧,也不无一定的负面影响。这导致了许多伪学乱道者和沽名钓誉者,矫情自饰,窃取人才之名而无人才之实,结果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不称其职败事而遗祸社会。
明代政治中,常常出现士大夫上疏举荐人才的现象,而被举荐者是否称职,成为考察和评价举荐者本人认识人才能力的一种潜在标准。因此,举荐往往非常慎重,除非对被举荐者有着深入的了解,是不会轻易举荐的。基于这种慎重的态度,就要求士大夫在举荐前要对被举荐者有深入的了解,必须要有长期的接触和交往,才能识别真才,不被一时的矫饰行为所蒙蔽和欺骗。由于大臣们手中握有升降举荐的权力,因此,士大夫们争相发展与大臣们的关系,社会交往的目标和指向多为有权势的大臣,出现了许多攀结和虚饰的社会交往现象。
在传统社会中,对士大夫的道德要求与才干并重,甚至有时候,对道德的强调要超过才干本身。才干与道德兼备是最佳的,可比圣人;此外有道德无才干者也可以归类为君子,如果只有才干而无道德,则无疑被归类为小人。道德之具备与否,成为君子小人之辨别的分野。“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与焉。夫天下之才未尝无也,所赖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难,而所以用其才者难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则才猷无所附丽矣。盖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是故与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与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与之建天下之功,兴天下之业,功成业广而后无患。呜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为本也。”[1]《应制论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对道德的重视一直为明代士大夫群体所强调,而德才兼备者成为士大夫的完美典型。道德、才干、事功三者之关系,在这段话中论述得非常明白。道德作为士大夫所努力保守的政治本位,才干作为建立事功的手段,事功作为道德和才干存在的意义和目标,这样一个逻辑链条的构建,是儒家传统教育和士大夫自我认知的合理表达。
但现实生活中,人才多偏,全才无几,德才兼备者就更加少之又少。求贤者只好退而求其次,甚至只重才干而忽略道德。当时的士大夫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相台崔公铣曰:‘碑志盛而史赝矣;唐诗兴而教亡矣;启札具而友滥矣;表笺谀而君志骄矣;制诰俪而臣报轻矣,贿币流而贽礼失矣;举业专而经学浅矣;登第易而全才蔑矣。’”[3]卷7崔铣的话虽然有些偏激,但也道出了儒家教育和科举体制下催生的全才罕见这一政治事实。王守仁认为求才要慎重,完美的人才是不存在的,使用人才的关键在于舍短用长。“此言荐才之事至关重大,不可不慎。小人有才,未必不可用,但用之要慎重。何谓舍短以用长?……夫求才于仓卒艰难之际,而必欲拘于规矩绳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1]《陈言边务疏》重道德者多拘于成规,不懂变通而难于成功。小人虽然道德有亏,但其才可用,用之得当,则可以成就事功。而从最终的目标来看,只要用其所长,成就事功,夫复何求?
在这一点上,高拱的观点与王守仁不谋而合。“今有百锁焉,亦有百匙焉,各寻其匙而投之,无不利者。若以为锁固在此,匙固在此也,而概以投之,则锁与匙俱坏。夫官各有所事,而人各有所长,以所长治所事,则人既得展其能,事亦可底于绩。苟用违所长,未有不败者矣。今天下非无才也,而事功不兴者,琐匙之用背也,然匙固在也。”[2]卷31,《本语》因此,高拱在起用殷正茂时明知其贪污,仍任命他为两广总督,“正茂在广时,任法严,道将以下奉行惟谨。然性贪,岁受属吏金万计。初征古田,大学士高拱曰:‘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干没者半,然事可立办。’时以拱为善用人。”[4]卷222,《殷正茂传》高拱的这种舍其短而用其长的人才观,是符合社会政治实际的现实主义选择。而张居正则将这种人才观在与现实政治实践结合中发挥到了更高的程度。张居正甚至认为,只要赏罚得当,建立事功并非难事,“韩信驱市人而用之,卒以成功,赏罚明信,任当其才也。”[5]卷31,《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言治术》对于高拱和张居正这样醉心事功追求而又明了政治现实的士大夫来说,任用能完成事功的人是最先考虑的,至于此人的道德水准,则在其次。因为从技术层面来看,道德与事功,二者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
总体来说,对人的认识是最难的,对于人才的认识就更加困难。“人之难知也,圣人犹然叹之。今之取士也,以文章,而纸上之谈不足凭也;程官也,以功状,而矫诬之绩不足信也。采之于月旦,而沽名者进矣;核之于行事,而饰诈者售矣。居家而道学者,大盗之薮也;居官而建言者,大奸之托也。呜呼!世安得真才而用之!”[6]卷14,《事部二》道德文章的不足取信,现实生活中的百般矫饰,社会舆论的纷纭复杂,现实政治的微妙内涵,都影响着对人才的认识和发现。由于这样的现实,才有人发出了真才难求的慨叹。
在明中后期,士大夫的交往明显增加,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互相认识的途径为许多士大夫提供了上进之路。发现人才,和作为人才被发现,是士大夫社会交往的一个目的性因素。而身在高位者的人才观,又成为谁被确定为人才的关键因素。在此基础上,士大夫的社会交往,人才观和事功追求结合成为一个有着因果关系的联动性逻辑链条。作为途径和手段的社会交往,为后二者的实践检验和完善提供了直接的资料来源。同时,也构成了事功追求达成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士大夫社会交往关系类型分析
士大夫阶层作为一个群体,有其共同的文化品位、嗜好、价值观等等,其社会交流的文化背景在长期的儒家教育中得以积淀和形成,这为其交往提供了一定的社会基础和基本条件。但作为独立的个体,其中的许多人是“起家寒素”“出自白屋”。张居正就曾明确表达自己出仕前家境的窘迫:“余少苦笃贫,家靡担石,弱冠登仕,裁有田数十亩。”[5]卷9,《学农园记》由于来自社会的中下层,这样的出身使他们处于一种社会心理学上所谓的“无背景人格”状态下。因此,在北京或者其他的区域政治中心等陌生的环境里,他们便需要通过各种方式,缔结各种社会关系,以建立社会交际网络,再次结合成小的群体,在其中寻求支持和获得帮助。并且寻求升迁的途径和机遇,寻求建立事功的机会,或者在最基本的社会心理学意义上寻求心理稳定感和安全感。于是,在社会道德许可的范围内,各种社会关系缔结的途径和方式被充分利用。其中包括地缘关系的同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共同经历的同门同年同学、师生关系的座主与门生、纯社会交际性质的结社集会讲学、拟制的结拜认亲义子等等不一而足。
明代士大夫交往方式中,基本上有同年、乡谊、门生、座主、拟制、姻亲、义子等等社会关系的构筑与缔结。其中最为重要的有门生、座主、同年、乡谊姻亲等等。有明一代,门生与座主的关系最为值得关注。座主对门生有知遇之恩,若非座主慧眼识才,在众多士子中将某人拔擢出来,则其人焉能成为士大夫?基于这样的认识前提,门生对座主都持非常恭敬的态度,在日常政治生活演变中这种关系逐渐被看作是一种天然的关系而认可。座主通常对门生也负有责任,在日后的政治生活中提携,举荐,创造条件,令门生有建立事功,出人头地的机会。门生大多受到座主的关照和恩惠,因此大多有报效之心,师生关系在政治生活中的影响非常重要。徐阶就提携了张居正,韩楫因为是高拱的门生而对徐阶发起弹劾,刘台由于是张居正的门生弹劾座主,而成为明代二百年历史上的先例。在明史中描述二人的关系时,常常有“某人是某人在某年所取士也。”这样的句子,是对门生与座主关系的一种强调。“明代士大夫,师生结党,风俗相沿,徒顾私恩,而忘国义,大为恶习。”[7]卷7,《门生名刺》这种密切的师生关系,大有结党之嫌,与“君子朋而不党”的传统儒家道德理念相冲突,因此大为后人所诟病。而在现实政治中,这种师生关系的存在,也大为影响了明王朝的政治结构和政治文化。
另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就是同年,明代科举制度作为选官的主要制度,在日常政治运行中,也对政治文化的形成有一定的助推作用。在社会关系上,主要就是由于科举考试而带来的同年关系。同科考中进士者,一般称为同年,因为一同参加考试,又同被录取而有更多的接触机会,而且彼此都知道在未来的政治生活中有可能继续发生联系,故而都有进一步交际的意向。这样,对同年关系的强调就有一种潜在的功利因素在内,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明人曾经这样形容同年关系,“夫君亲一也,不可轻重。臣之仕于君,子之事于亲,一也,不可彼此。同生者为兄弟,同仕者非兄弟与?故在今日则有兄弟之好,在他日则有世讲之义,是故其同可重也。”[8]卷7,《棘寺同事录序》林希元在极力将一种偶然性因素所产生的社会关系加以强化,力图证明其中存在的合理性。试图说明同年关系的确定而又不可疑义。但他又在随后历数了同年之间发生的许多不愉快事件,来感叹同年关系的不够可靠。由此可见,同年这种社会关系的功利性太强,往往发生背信弃义的情况。
其次,同乡关系也是士大夫社会交往的一种重要关系。由于来自同样的地域,受同样的生活习俗和文化熏陶,故而同乡之间可以交流的内容很多,而在交通条件并不很发达和便利的传统社会,同乡在异地相遇自然很不容易,故而会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严嵩与夏言就是同乡关系。严嵩位卑而夏言声势煊赫时,严嵩曾经这样称赞夏言:“公始起官给事中,正色立朝,知无不言;辨忠奸,抑侥幸,纠弊匿,军国大政献替为多,岿然谏垣之望。……掳尧舜君民之志,匹休古名臣之业。”[9]卷19,《赠大宗伯夏公序》严嵩曾经在关键的几个阶段都是受夏言的提携,因此,夏言把严嵩看作自己的私人门客,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人。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夏言因数次触怒世宗,地位不稳之时,想找同乡严嵩商量对策,“言惧斥,呼嵩与谋,嵩则已潜造陶仲文第,谋齮言代其位。”[4]卷196,《夏言传》但此时的严嵩却早已背弃了与夏言的交谊。
另外一种关系就是缔结姻亲与结为父子。缔结姻亲是士大夫密切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严嵩就曾经大肆采用缔结姻亲和结为父子这种手段在士大夫群体中展开社交。徐阶也曾经和严嵩结为婚姻关系,以密切与严嵩关系而求自保。仇鸾、赵文华、鄢懋卿等都与严嵩结为父子关系,以求获得庇护和提携。在婚姻讲究门户的传统社会,由于共同的背景和志趣,士大夫间互相结为姻亲原本无可厚非,但其中掺杂了政治或者功利的因素,就使得这种婚姻变得政治性和功利性突出。“浦州杨公博,以少师居吏部;王公崇古,以少保居兵部;张公四维,以少傅居内阁。分秩三孤,皆密戚也。可谓盛而奇者。”[10]卷17,《蒲州三孤》在微妙而复杂的政治环境里,很难说这些士大夫之间缔结的姻亲关系不影响到现实政治。而作为义父子这种关系,实质上是一种拟制性的社会关系,它模仿家庭关系,在不具有血缘关系的社会成员之间,假定性的采取血缘关系所界定的社会角色关系,具有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实际上,这种结为父子的事情多为士大夫用来攀结权贵,培植私人势力的一种手段,嘉隆时代,严嵩将这种手段发挥到了极致。
其他的社会交往方式还有讲学之友、同事、上下级、结社、集会等等,但在嘉隆时代都不成为社会交往方式的主流,或者因其传统性和个人性因素过多,而显得有些碎化,始终作为士大夫社会交往的辅助方式而存在。
三、社会交往意义与事功实践
士大夫群体的社会交往并非完全是以事功追求为目的,但在交往中往往伴随着事功机遇的寻找和事功条件的创造过程。在许多士大夫的交往中,功利主义的有目标指向性的社会交际活动也占一定的比例。这些活动都与政治社会紧密相关,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业余政治活动。
士大夫群体中的某些人,致力于结交权贵,基本是不分身份的。权之所在,交际随之。主要是想为自己以后的政治生活构造一个宽松的氛围。巡抚周忱在明代一直是被视为正人君子、清官,巡抚江南最久,三吴百姓大多称之。但周氏的为人,也是正谲并用。“周文襄忱之抚江南最久,功最大。三吴人至今德之。然亦正谲兼用,时王振新建私第,文襄密令人规度其厅事内室广狭长短,命松江府织绒地衣以馈。振铺之不爽分寸,因大喜。凡有奏请,其批答无不如意。以此得便宜展布。及振死虏中,景帝命籍之,得一金观音,背镂云:‘孝孙周忱进。’为司籍没御史钱昕所目睹。盖委曲以从事,亦豪杰作用。”[11]卷3,《周文襄》这是巡抚结交权贵宦官的一个典型事例。以周忱这样的人才,尚且如此,可见为了成就事功,而结交权贵的手段和效果在正统年间就已经达到了何等程度。迨至嘉靖时,董份与严嵩同朝为官,董为了结纳严氏,每次拜访,都以红绫为柬,再用赤金镂上名字,以博取严的欢心[12]卷4,《齿金柬字》。这种对权贵的结交,都以士大夫主动示好,极尽奉承之能事,以求得权贵的垂青和帮助,属于一种单向性的社会交往。而周忱的做法,更多的是为了使自己在任内能有更多的事功施展空间。
士大夫之间的交际,多以互相了解,激扬声名和气节为务。赵南星就曾经在《闲居择言》里记述过自己罢官家居时与沈榜的交往,“沈户部榜,湖广临湘人,尝一再见予。予癸巳春得罪归,户部送之郊。予抵里未几,而使人来书曰:‘夏季领俸,念大贤家居,而碌碌如榜,乃食禄于朝,可耻也。谨以原封奉上。’予受之。”[13]卷7,《谈献三》这种以俸禄相赠的情况,既激励了在野士大夫抱道守节的理想信念,也在经济上给予一定程度的接济。这种精神和物质鼓励的双重效果,给士大夫的社会交往增添了更多道义相期、患难相济的色彩。“正统间,杨文贞公(士奇)自江西还朝,所过馈送,一切不受。耿清惠公时为淮扬盐运使,馈鸡四翼,茄一盘,杨公受之,且携手而行,其激扬之意,默寓于交际如此。”[14]卷3士大夫之间的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但讲究“君子之交淡若水”,故不贵厚馈多赠,取尽礼而已,明前期的士大夫确于持身,于此可见一斑。
士大夫之间的社会交往,常常和政治舆论有关系。士大夫群聚纵谈,难免品评人物,裁量政治是非,于是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和政治舆论。这种舆论,由于是众人共同议论的结果,一般称之为“清议”或“公议”。在传统社会中,这种社会舆论的力量一直被士大夫群体所重视和强调。“公议所在,系国家元气,系天下治乱。”[15]卷53,《诸儒学案下一》(霍韬)公议的力量之大,足以毁灭一个士大夫的政治生命,“清议酷于律令,清议之人酷于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故此事得罪于天甚重。”[15]卷54,《诸儒学案下二》(侍郎吕心吾先生坤)因此,士大夫们都主张谨慎评论。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并非如此。
在士大夫的登仕过程中,由于科举中第有时间先后之别,故而常常有先达和后进之分,因而在士大夫的政治生活中,先达有提携接引后进的责任,或者传授官场经验,多为激励黾勉之词。后进也常常虚心请教先达,以示尊重和上进之心。李春芳初中进士,就曾经向同乡的先达者林希元请教,林也未加客气,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乃告之曰:‘吾闻士有三难,曰审趋难,曰定志难,曰守初难。子方涉世,不可不知也。……曰:‘三难之中,则吾既得闻命矣,芳之驽劣,亦可进于是乎?’曰:‘可。今之士者,方其埋首灯窗前,则志存青紫;及其脱迹韦褐,则志在身家。故穷居所学,惟务投合上好,鲜穷经致用之实;居官所行,皆经营富贵,乏尊主庇民之功。盖其趋向,视昔之学纵横、主新法者,又其奴仆矣。’”[8]卷11,《三难说赠李东明》林作为大儒,学问是值得肯定的,但做人未免偏激,做官就更是仕途坎坷,而李春芳则做到内阁首辅,其地位悬绝,不可以道里计。但李春芳初中进士时,刚刚踏上宦途,难免有些忐忑,故而林希元的赠言还是要虚心听取的。至于这样的赠言,在未来的政治生活中是否或者多大程度的对李春芳起到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士大夫之间也常常对朋友诉说衷肠,表达对生活的感悟和态度,“份以鄙愚,获附交谊,其相知独早,相与独深,每忆曩时追从,历历在目。而迄今已三十余年矣,纵令人生获至百岁,而光景已三之一焉,则此后岁月,其可把玩者,复有几何哉?”[16]卷29,《与藩伯南台魏公》追忆友谊之重要,慨叹流年之易逝。也有在面临重大抉择时,举棋不定,与朋友探讨去就出处的,“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武进人也。嘉靖已丑会试第一。平倭寇有功。……先生晚年之初,由于分宜,故人多议之。先生固尝谋之念庵(按:罗洪先),念庵谓:‘向尝隶名仕籍,此身已非己有,当军旅不得辞难之日,与征士处士论进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学力安在?’于是遂决。”[15]卷26,《南中王门学案二》(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唐顺之的疑虑被朋友打消后,才毅然决定出仕,卒有以后事功的建立。
然而,士大夫之间的交往并非总是正向的和愉悦的[17],也有反向的和令人不快的社会交往。最为令士大夫心寒齿冷者,莫过于背盟弃交,这样往往会给士大夫带来心理伤害。张居正就曾经说,“仆平生所厚士大夫甚多,见背者亦不少。然终不以是而易其好贤之心。即今日内狱之事,可以观矣。二十年前曾有一弘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5]卷18,《答吴尧山言弘愿济世》张居正虽然表明自己不受朋友背义这样的事件的影响,但在其政治生活中,当面临他的门生刘台、傅应祯、吴中行,同乡艾穆的弹劾时,他的愤怒感和失败感都体现在对这几人的处置上。
现实生活中也有朋友交谊甚厚而后来反目者,随着关系的断绝而采取报复手段,结果两败俱伤者。“(蒋)冕故推重廷和,既相得,欢甚。而冕尤耿介,抗颜执诤,侃侃大臣体。而兵部右侍郎吴廷举者,其乡里同年至厚也。有所建白,而冕迂之,遽上章谓冕在先朝不能格君心,不称辅导。冕恚甚,因尽暴白其所上疏,而谓廷举挟睚眦诋诃故旧,斥之南,人两病其隘。然廷举更累进秩,冕弗问也。”[18]卷1蒋冕和吴廷举的交谊甚厚,二者不仅是同年,而且是同乡,可谓双重关系,但却因为一件小事而朋友反目,干戈相向,实在令人惋惜,而这二人的声誉也都因这一事件而蒙受损失。
嘉隆万时期的士大夫极其重视社会交往,乃至形成了社会交际礼仪增加,繁文缛节影响正常社会生活的现象。对此,高拱曾经有过深刻的描述,并且试图加以纠正。他在任礼部尚书时,就曾经上疏世宗,请求矫正士大夫社会交往中的一些弊端:“今承平既久,习尚繁文;人臣不甚专心职守,而好为趋谒。酬酢多端,往来烦数而莫可止遏。且三让已多,务以百数;一揖既足,务相迴旋;甚者,动辄四拜,而叩头在无筭之数。……仍乞敕下吏部、都察院,即以行于贤否进退之间,凡务为多事者,重则或即罢退,或入考察,轻则或左其官,或署下考,庶人心知畏,靡习可回。”[2]卷22,《厘士风明臣职以仰裨圣治疏》士大夫群体对人事关系的注重超越了对职责本身的重视,每日忙于交际应酬的事实已经严重影响了政治的正常运转。而交际过程中的酒宴之资、馈赠之财物,皆由地方措办,严重增加了民众的负担。这些都是士大夫社会交际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社会交往作为一种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方式而存在,在明代日益结构紧密的社会组织体系中,社会成员之间存在着十分密切的社会联系。作为士大夫群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社会交往不仅出于个人交流和沟通的需要,有时候也带有一定的功利色彩。在以发展个人友谊为基础目标的社会交往之外,这种带有功利色彩的社会交往与士大夫个人的成长乃至事功观念的培养和确立,以及事功机会的取得都有一定的关系。在传统官僚体系中,政治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关系学,社会关系不仅决定了士大夫的提升、进取和建立事功的可能性,更决定了士大夫的生死存亡等社会生活的重要方面。社会关系还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士大夫的命运。因此,士大夫莫不积极开展社交活动,不惜代价,以求获得各方面的社会资源和支持。从事功的角度来说,社会关系也干预事功,成为影响事功成败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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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 红]
Description of Later Literary Intelligentsia Social Interaction and Undertaking Pursuit
ZHANG Xue-li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Administration,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In mid and late Ming Dynasty,as the political climate gradually eased and social and economic life fully developed,there was the full development of the scholar-bureaucrat group of increasingly frequent social communication.The motivation of social intercourse,and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social motivation concept of talent is also increasingly prominent and clear.Scholar-bureaucrat group of social interactions,practical value and significance,is an important issue.
Mid and Late Ming Dynasty;Scholar-bureaucrat;Social Communication;His Undertaking
2015-04-25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2AZD093)。
张学亮(1971-),男,黑龙江虎林人,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
K248
A
1001-6201(2014)05-00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