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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曹·谯·谯地赋

2014-03-21李洪亮

安康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建安曹丕故土

李洪亮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41)

谯(今亳州),“秦置,汉属沛郡,后汉属沛国,建安中置谯郡,三国魏黄初元年以先人旧郡,又立为谯国”[1]。其地“平原旷野,土沃壤饶,四通八达而无崇山岩谷之险阻”[2]56。因之“成汤居亳时为国都”[2]40,也因“谯乡为重地”“后汉豫州刺史治谯”[2]47。谯当时亦为“五都”之一,《三国志·文帝纪》注引《魏略》曰:“(黄初二年)改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为五都。”[3]77“魏因汉祚,复都洛阳,以谯为先人本国,许昌为汉之所居,长安为西京之遗迹,邺为王业之本基,故号五都也。”[4]而建安赋作中有不少是在“五都”中的谯都创作的,这些赋作有些是对谯都景物的描写,如谯之涡河,在谯所植之甘蔗等;有些是在谯发生事件引起的情感涟漪。谯既为五都之一,三曹在谯都创作的赋作为何没有选择两汉盛行、当时亦时有创作的京都大赋那种雄奇壮伟的抒情模式,而是选择典型的抒情小赋的体制?它与“三曹”自身在谯地的经历有什么关系?与三曹对谯地的态度有什么联系?这些问题前人较少关注,笔者不揣浅陋,欲一呈拙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三曹早年在谯地的经历

汉代以孝治天下,汉末虽然儒学式微,曹操又出于儒学传统本就淡漠的“赘阉遗丑”之门,但由于汉代入仕的主要一途在于乡举里选,一个人在故土的声誉对于个人日后能否进入仕途,及在仕途上的前进都有较大的影响。故而,年少的曹操在谯应生活过较长时间。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一引刘昭《幼童传》曰:“太祖幼而智勇。年十岁,常浴于谯水,有蛟逼之,自水奋击,蛟乃潜退。浴毕而还,弗之言也。后有人见大蛟,奔退,太祖笑之曰:‘吾为蛇所击而未惧,斯畏蛇而恐耶!’众问乃知,咸惊异焉。”[5]同时,曹操在未走上仕途之前,所与交接之当世名人如梁国睢阳①今河南商丘,北与谯郡接壤。桥玄、南阳襄乡②今湖北襄阳,距离谯直线距离230公里。何颙、颍川襄城③今河南襄城,南与谯郡接壤。李膺、汝南平舆④今河南平舆西北,南与谯郡接壤。许劭、南阳安众⑤今河南南阳西北,距离谯郡直线距离180公里。宗承[6]与曹操的故乡谯郡要么接壤,要么不是太远,此或可证明未举孝廉之前,曹操多数时间主要生活在谯郡。即便曹操与这些名士交游之时,曹操生活在京师洛阳,那么曹操前往汝南郡,也应途经谯地,前往梁国亦与谯地近在咫尺,曹操往视或在谯地常住,想亦为必然之事。当然,因父曹嵩为官于京师洛阳,年少的曹操亦有京师生活的经历,如“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刘孝标注引孙盛《杂语》云:“武王少……尝私入常侍张让宅中,让乃手戟于庭,踰垣而出,有绝人力,故莫之能害也。”[7]年少时的曹操,当生活于谯郡及洛阳两地。这段幼年、少年乃至青年在谯郡的美好生活时光,奠定了曹操一生挥之不去的故土情结。

曹丕、曹植亦复如是。曹丕“中平四年(187)冬,生于谯”[3]57“卞皇后生文皇帝”[3]579。中平五年(188),曹丕事迹不详。中平六年(189),“及董卓为乱,太祖微服东出避难。袁术传太祖凶问,时太祖左右至洛者皆欲归,后止之曰:‘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遂从后言。太祖闻而善之。”[3]156曹丕当随母亲卞后生活于洛阳,也即曹丕出生后的最初三年,基本如曹操少年时期一样,生活于谯及洛阳两地。中平六年(189),“曹操至陈留、襄邑,欲起兵讨董卓,与工师共造武器”。“冬十二月,始起兵于己吾”,初平元年(190),“曹操诣扬州募兵”“曹操还至龙亢,士卒多叛”[8]44。此年,曹丕事迹不详。初平二年(191),曹丕5岁,《典论·自叙》记录该年前后的事迹曰:“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据此,我们大致可知,曹操的军事活动主要在故乡谯周边展开,曹丕三岁至五岁主要居住、流徙在故乡以谯为中心的周边各地。

初平三年(192),“(曹)植生……母卞氏”[8]51。曹植太和五年(231)作《陈审举表》,表中自云“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9]445。不难看出,幼年曹植的生活经历与曹丕一样,都是在鞍马颠沛中流徙,活动之地也基本是以谯郡为中心方圆150公里的如陈留、襄邑、己吾、扬州、龙亢等地,一旦靠近家乡,曹丕兄弟将会由其母卞氏抚育,“诸子无母者,太祖皆令后养之”[3]156。卞太后因“性约简”“有母仪之德”,且深明大义而备受曹操的尊敬,养育子嗣的重任自然落在她的身上,亲生子曹植必然也是由卞太后亲自抚育的。

三曹少年时在谯地的生活,无疑会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剪影,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故乡的风土人情,祖辈在此留下的大小故事,祖宗墓庐庄严肃穆的高大形象都会刻录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在他们靠近故土时,在他们看到故乡惨遭战争蹂躏时,内心浓烈的故土情怀都会被搅动起来。

二、三曹对谯地或忧或喜的浓情

谯郡曹氏宗族墓群规模宏大,曹操祖父曹腾、父亲曹嵩及家族大多数成员皆葬于此。曹操自汉熹平三年(174),20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离开故乡谯郡之后,此后7次往返故土,有时是客观的行军路线,无法绕过,但多数经过,曹操都是有意为之,“孟德自以先世本邑……往往治兵于谯”[2]56。如建安十三年(208)赤壁大败后,“由襄阳还”[10]428,由西向东穿过淮河的支流汝水、颍水,最后到达涡水。从纯军事的角度来说,颍水是淮河的第一大支流,更利于训练水军,也更有利于再振旗鼓,向南征伐孙权。但曹操却率领残兵败将,直奔自己的故土谯郡,“(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3]32自春至秋,历时四月之久,这些足以说明,曹操对故乡怀有何等的亲情!对故土何等的依恋!也就在这次重新休整后,曹操看到家乡的残破,回顾自己几十年东征西讨的历程,恻隐之心由衷而发,此次离开谯郡不久,就有《存恤从军吏士家室令》:

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11]10。

一世枭雄的曹操,在自己家乡的父老面前,在家乡祖宗墓庐面前,内心最柔软的一缕情思也被煽动起来。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曹操本就有“分香卖履”的柔情,但这种柔情却是需要适宜的土壤激发的,当他看到“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的凄惨场景后,英雄亦有坠泪时,曹操不由得一阵伤感,“仁者岂乐之哉”?他也深知造成这种残破景象的原因是战争的破坏,但有时战争又是“不得已也”,为了弥补内心的缺憾,“以称吾意”,以慰吾情,曹操下令:“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

建安七年(202)春正月,大军至谯,曹操有《军谯令》,令曰:

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其举义兵已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视(祀)①《三国志·武帝纪》作“祀”,考文意,“祀”当为优。其先人,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11]31!

曹操的这种感伤情绪主要源于战争的破坏,源于“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的现实。这种感伤弥漫于胸中,在故土自然产生不了雄奇阔大的壮伟之情。同年曹操又有《祀故太尉桥玄墓文》:

故太尉桥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诒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11]67-68!

虽然桥玄并非曹操的谯郡乡邻,但一来两人相距并不遥远,一在谯郡,一在梁国,地域接壤,二来年少尚不被人所知的曹操,在正需要奖掖提拔之时,桥玄给予他真诚的帮助,对他大加赞誉,并信任有加,“愿以妻子为托”[3]2,同时又为曹操荐引当世名流,“君未有名,可交许子将”[3]3。在曹操行军至故土谯郡之时,在一种浓烈亲情、友情的感发下,“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奠文情真意切,遥望死者的墓地,曹操百感交集,甚至往昔二人的欢笑之语,亦浮上心头。在原来模式化机械化从而客套化虚假化的悼念性文字中,曹操却不囿于固有的模式,任由自己对故友的忧伤情绪在笔端流淌。

建安十五年(210)十二月,曹操作《让县自明本志令》,令中回顾自己早年绘画的美好的人生图景: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多么美好、惬意,令人神往的生活,“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故乡始终是曹操魂牵梦绕的地方,是自己心灵的皈依,只要一有机会,曹操必然心向往之。

和曹操一样,曹丕对故土也是一片赤诚,“之死而靡它”。建安十三年(208)曹丕随曹操南征,赤壁大败后,随大军自襄阳返谯,有《于谯作诗》:

清衣延贵客,明烛发高光。丰膳漫星陈,旨酒盈玉觞。弦歌奏新曲,游响拂丹梁。余音赴迅节,慷慨时激扬。献酬纷交错,雅舞何锵锵。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穆穆众君子,和合同乐康。

“此所谓建安体,华腴之中,妙能矫健。‘罗缨’二句,便觉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动有态。”[12]“‘众君子’中,疑包括琳、瑀、干、粲、桢、玚六人。”[10]427同时刘桢作有《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一“昔我从元后……众宾会广坐……”。虽则刚刚经历过一场惨败,但投入故乡怀抱的曹丕,在军事形势稍有缓和的情况下,心情也变得格外明朗,从而得以和建安诸文士觞酒高会,尽享美食、音乐的妙处。当然,曹丕这种明朗的心境,更多还是一种情绪较为平和的心态下产生的情感波荡,这种情感绝非汉大赋作者那种“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睥睨世界的“赋家之心”。

建安二十五年(220)六月,也就是父亲曹操去世后的四个月,曹丕“治兵,南征”,七月,曹丕驻军于谯。八月,曹丕于谯大飨六军及百姓,作《复谯租税令》。其对故乡、对乡亲之情感,故乡在其心目中的分量,可见一斑。黄初六年,也就是曹丕去世的前一年,为舟师再次征吴,五月,曹丕至谯,停顿三月,八月自谯循涡入淮,“(郭皇)后留谯宫”[3]166,十月,曹丕自广陵引军还,“十二月,行自谯过梁,遣使以太牢祀故汉太尉桥玄”[3]85。此时,曹丕作《杂诗》(西北有浮云),诗中有“吴会非吾乡,安得久留滞”。也就是说,曹丕认为只有故土谯郡才是更值得珍视,更值得“留滞”的地方。不久,“还过雍丘,幸植宫,增户五百”[3]565。“曹丕作《诏雍丘王植》,赐曹植衣。植作表谢丕,又作《自戒令》。”[8]210曹丕、曹植兄弟自建安二十二年,曹丕立为太子之后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尤其是在建安二十五年,曹丕登基为魏文帝之后,更是对曹植痛下杀手,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此次故乡之行后,曹丕对曹植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曹植自云:“今皇帝遥过鄙国,旷然大赦,与孤更始。”[9]338兄弟关系虽不能说是和好如初,但曹丕摒除了前几年的杀戮心态,却是无疑的。个中原因,或许有政治上的考虑,但我们认为曹丕的这次回归故土,在浓烈亲情的刺激下改变了以前对弟弟的偏见亦当为原因之一。

曹植对故土,对乡邻亦诚挚眷恋,其与“乡人”夏侯威的友谊,一直为后人乐道。建安十八年(213)曹植有《离友诗并序》①见张可礼《三曹年谱》,齐鲁书社1983版,第127页;刘知渐《建安文学编年史》,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页。陆侃如先生认为该诗作于建安十六年(211)(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83页)。:

乡人有夏侯威者,少有成人之风。余尚其为人,与之昵好。王师振旅,送余于魏邦,心有眷然,为之陨涕。乃作离友之诗。其辞曰:

王旅旋兮背故乡,彼君子兮笃人纲,媵余行兮归朔方。驰原隰兮寻旧疆,车载奔兮马繁骧。涉浮济兮泛轻航,迄魏都兮息兰房,展宴好兮惟乐康。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柔叶辞。临渌水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9]54-55!

建安十七年十月,曹植随王师南征孙权,建安十八年正月,曹操进军濡须口,破孙权江西营,引军还。同一事件,《三国志·吴主传》记载:“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距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可知,曹操退军时间应在建安十八年春二月,查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秦西汉东汉时期卷》,濡须口至谯行军路程约400公里,春季行军较为有利,按一日30公里计,曹操自濡须口还至谯最多不超过15日。那么,曹操到达谯郡应为建安十八年春二月底。“春,曹操军谯,曹丕、曹植从之。”[8]124“四月,曹操还邺。”[8]125则,此次曹操在家乡谯郡大约停留一月左右。一月期间,22岁的曹植认识了“有成人之风”的“乡人”夏侯威,并“与之昵好”,最后在曹植离开谯郡之时,夏侯威不远千里送至“魏邦”邺城,夏侯威的离去,也同样引起了曹植极大的伤感,“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二人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这种对故土乡亲的亲情,不也可以看作是曹植对故土谯郡的一片深情吗!

三、忧思、欣喜并存的三曹谯地赋

谯既为曹氏“先人本国”的“五都”之一,三曹往来其间多次,喜爱文学创作的三曹,尤其是曹丕、曹植自然有不少谯地赋。我们知道,建安赋作已大大减退了自西汉中叶至东汉中叶盛行的大赋传统,取而代之以有浓烈抒情意味的小赋,但这一时期仍有一些京都赋作,就现存这些赋作的规模来看,固然无法追模汉大赋的鸿篇巨制,即便如此,一些赋作却也不乏汉大赋的气象,如徐干的《齐都赋》:

……

构厦殿以宏覆,起层榭以高骧。龙楹螭桷,山屺云墙。其后宫内庭,嫔妾之馆,众伟所施,极巧穷变。然后修龙榜,游洪池,折珊瑚,破琉璃,日既仄而西舍,乃反宫而栖迟。欢幸在侧,便嬖侍隅。含清歌以咏志,流玄眸而微眄。竦长袖以合节,纷翩翻其轻迅。【往如飞鸿,来如降燕】。王乃乘华玉之辂,驾玄驳之骏。【翠幄浮游,金光皓旰,戎车云布】,武骑星散。钲鼓雷动,旌旗虹乱,盈乎灵圃之中。于是羽族咸兴,毛群尽起,上蔽穹庭,下被皋薮[9]149。

刘桢的《鲁都赋》也与之相类。赋作都不吝笔墨铺陈所居之山川形胜,所生之草木禾稼,所产之鱼鳖海味,所重之乡风民俗以及贵人声色之欲,田猎之威,大类汉大赋之体制。

与此同时,这一时期也有一些京都赋如杨修的《许昌宫赋》:

于是仪北极以构橑,希形制乎太微。□□□□□□,结云阁之崔嵬。植神木与灵草,纷蓊蔚以参差。尔乃置天台于扆角,列执法于西南。筑旧章之两观,缀长廊之步栏。重闺禁之窈窕,造华盖之幽深。俭则不陋,奢则不盈。黎民子来,不督自成。于是天子乃具法服,戒群僚。钟鼓隐而雷鸣,警跸嘈而响起。晻蔼低徊,天行地止,以入乎新宫。临南轩而向春,方负黼黻之屏风。凭玉几而按图书,想往昔之兴隆。(《艺文类聚》六十二)

华殿炳而岳立(《文选·潘岳藉田赋》注)[13]757

宫殿华美的色彩,壮丽的外形,天子出行威风的描写都和汉大赋及徐干、刘桢二赋无甚区别,然而一句“凭玉几而按图书,想往昔之兴隆”却把人的思绪拉回到建安时代的社会现实:饿殍遍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以及由此带来的弥漫于整个社会的忧伤情绪。曹植的《洛阳赋》残缺过甚,就现存的几句:“狐貉穴于紫闼兮,茅莠生于禁闼。本至尊之攸居,□于今之可悲。”[9]538也全然以抒悲情为主。

具体到三曹对之怀有浓郁亲情的帝都谯,曹丕、曹植更是选择用小赋形式来抒发对其的眷恋。按说,谯也不乏雄伟的宫殿,如黄初六年,曹丕南征孙权,五月幸谯,“郭皇后留谯宫”之“谯宫”,想必不会低矮狭陋;谯地在东汉末一直为豫州刺史住地,城池想亦当阔大高峻;谯地更不乏久远的历史,不乏辽阔肥沃的土地。但曹氏兄弟在其帝都谯地赋中,情感的选择往往以或忧思或欣喜的浓情为主,而非聚焦于帝都宫殿的壮伟、夸张谯都的浩大声势。这种浓情有弥漫整个社会的忧伤,也有发自内心在对故土眷恋基础上产生的或伤痛或忧思或欣喜的情感。

建安十四年,曹操逃至谯郡,休整四月有余,之后,“自涡入淮,出肥水”,开始了又一次的征讨孙权的战争,十二月,曹操、曹丕还谯,曹丕作《感物赋》: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

伊阳春之散节,悟乾坤之交灵。瞻玄云之蓊郁,仰沉阴之杳冥。降甘雨之丰霈,垂长溜之冷冷。掘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13]1073。

甘蔗乃故土之甘蔗,又是曹丕本人亲手种植,本自不舍,然而,看到微物“涉夏历秋,先盛后衰”,而“还过乡里”“城郭丘墟”,两相联想,作者情不能禁,“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是年23岁的曹丕,正值人生的壮盛之年,却睹微物而忧思,这深沉的忧思弥漫于赋中,睹物思人,这种由“乡里”“城郭丘墟”的残破联想到手植之甘蔗“先盛后衰”导致的忧思无疑具有深广的社会人生内涵。

建安十八年,曹操南征孙权,还经谯,曹丕作《临涡赋》:

上建安十八年至谯,余兄弟从上拜坟墓,遂乘马游观,经东国,遵涡水,相佯乎高树之下,驻马书鞭,作临涡之赋。曰:

荫高树兮临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蓱藻生兮散茎柯,春木繁兮发丹华[13]1072。

曹植亦有《临涡赋》①朱绪曾《曹集考异》卷四注《临涡赋》题曰:“《穆修参军集·过涡河诗》:‘扬鞭策羸马,桥上一徘徊,欲拟《临涡赋》,恨无八斗才。’自注:‘昔曹子建临涡作赋,书于桥上,考魏文帝有《临涡赋序》云:‘余兄弟从上拜坟墓’盖子建赋亦同作。’”(《续修四库全书》影印蒋氏慎修书屋本朱绪曾《曹集考异》,第463页。),赋今虽不传,想亦与曹丕赋作内容、情感差之不大。两赋都在“从上拜坟墓”后,沿涡水信步而行,春日暖阳下的涡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岸边乔木参天,水中的倒影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柔美的涟漪,河水中,鱼儿在蓱藻生兮散茎柯的水中成双入对,互相嬉戏,岸边的鸟儿亦是雌雄和鸣。如此美景,自是曹丕、曹植兄弟欣喜情怀的表现,是对故土美好情愫的不自觉流露。当然,因为热爱,对战争带给故土的破坏,也就感到格外的痛心,甚至不能忍受。同一时期,曹植作《归思赋》:

背故乡而迁徂,将遥憩乎北滨。经平常之旧居,感荒坏而莫振。城邑寂以空虚,草木秽而荆蓁。嗟乔木之无阴,处原野其何为!信乐土之足慕,忽并日之载驰[9]56。

赋作一方面哀叹、感伤故土因战争的破坏导致的残破,一种世事沧桑无常之感充溢胸怀,从而生发离开此处的念头,但我们认为这恰恰是曹植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故土的眷恋,对故乡的深情,“处原野其何为”看似痛恨故土,然而,也只有爱之深,才会痛之切,曹植是对故乡太过眷恋,太有深情,故而不能忍受故土“城邑寂以空虚,草木秽而荆蓁”的现实。

建安时期固然“世积乱离,风衰俗怨”[14],但就三曹的谯地赋创作而言,选择这样一种浓情弥漫的小赋形式,固然有时代整体情感氛围的浸润,有当时赋作整体创作倾向的影响,但源于三曹少年时代故土生活的美好时光,源于少年时期心灵深处的情感积淀,三曹对故乡一直怀有美好的情愫,有着极深的眷恋,且这种亲情一以贯之。因而,三曹谯地赋中就少有两汉京都大赋及同时期某些京都赋的宏大气象及高昂情感,而是充满了浓郁的故土亲情,从而三曹的谯地赋一反传统京都赋的体制,而与建安时代赋的主流:篇幅短小,以抒或忧伤或喜悦的情感的赋作合拍。这种创作样式,在建安这一特定的历史阶段对赋的进一步抒情化,进一步摆脱板滞的汉大赋传统无疑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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