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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常州文化对一代译学大师赵元任的影响

2014-03-21施云波

安康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奇境赵元任白话文

施云波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赵元任是中国现代史上的旷世奇才,上世纪20年代他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在数学、物理学、逻辑学、哲学、音韵学、语言学、中国现代方言研究和音乐上都有相当的成就。作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在语言学方面的代表作有:《现代吴语的研究》、《中国话的文法》;作为“中国现代音乐学之先驱”,赵元任在音乐方面的代表作有:《教我如何不想她》、《海韵》、《厦门大学校歌》;作为译界泰斗,赵元任用白话文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不仅对当时的白话文运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更成为后世难以超越的经典。

赵元任投身翻译,尤其是选择翻译一部儿童文学而不是一部严肃的思辨类著作,乍一看似乎有点突兀。作为留学美国的官费生,赵元任在康乃尔大学主修的是数学,选修的是物理、音乐,并且在1914年获得数学学士学位后,1915年考入哈佛大学并于三年后获得哈佛哲学博士学位,1919年赵元任返回母校康奈尔大学教授的是物理,1920年夏,赵元任受清华大学之邀回国,教授数学。这位理科高才生缘何在数十年严格的数理专研之后,突然对白话文产生兴趣,并用白话文翻译出旷世奇书《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呢?这一切看似偶然,其实是赵元任的时代背景、语言天赋、性格特征作用之必然,而这些因素的形成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常州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本文以文化为切入点,从家学渊源、时代背景和地域文化三个方面分析常州文化对赵元任翻译的影响。

一、家学渊源

赵元任出身名门,六世祖赵翼为江苏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清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史学家,与袁枚、张问陶并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父亲赵衡年中过举人,善吹笛。母亲冯莱荪也出身于世家,善诗词及昆曲,写得一手好字。众所周知,家庭对个体的成长往往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这也体现了文化思想传续的功能,即把家族中上一辈的思想传承到下一代,而且往往家族文化内涵愈丰富,文化精神愈强烈,就愈是能向下传递,源远流长。赵元任1892年生于天津,祖籍常州。家中的祖辈、父辈都说常州话。四岁开蒙,母亲用常州话教他认字;五岁开始用常州话念四书五经;家里还专门从常州请来私塾先生陆轲轩用常州话教他念书,这是赵元任祖父的意见,规定平时讲话可以用带常州口音的北京官话,念书作文一定要用常州话。1900年赵元任九岁时回到老家常州,住在“长黑过道儿”的青果巷,向姑母学会“一样较高深的游戏”,即“根据反切方法讲一种秘密语言”,启蒙先生陆轲轩就是赵元任大姑婆的长子。这段家史说明,赵元任幼年就表现出对语言的兴趣,对常州方言更是了如指掌。1910年,他以总分第二的成绩考中清华留美官费生(胡适名列第55),在康奈尔和哈佛大学先后攻读数学、物理、哲学、语言学。1920年学成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教。适逢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清华大学派赵元任给罗素当翻译。他在陪同罗素去湖南长沙途中学会了湖南话,因而能用湖南话翻译,使当时罗素的讲学获得了较好的效果。从此,赵元任的语言天赋得到了学界公认,他自己也决心在翻译上有所作为。良好的家世,和谐的家庭氛围养成了赵元任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培养了他对语言的兴趣,使他能在现实面前保持一颗像阿丽思那样的晶莹剔透的“玲珑心”。留美的经历,为罗素翻译的成功,又让其得到了新文化运动旗手胡适的赞赏,这为他后来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创造了客观条件。

赵元任选择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决非偶然。他曾在回忆其翻译这部儿童文学巨著时说过,“当时商务印书馆要我写一本(国语)教科书,并制作一套国语留声片;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我的处女作,由胡适命的书名,1922年在上海出版。”[1]126由此可见,赵元任之所以选择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是出于自身对这部作品的偏好。如同他在译本序言中写的那样,“相信《阿丽思》的文学的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2]3。翻译是体现译者价值观的活动,译者无论是在译作的选择上还是在后来的翻译实践中,无不体现了潜意识中的人生观、价值观。物质和精神都很富足的成长环境,赋予赵元任以开朗、阳光的心境,使他的目光聚焦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部儿童文学作品上,并发现其永恒的文学价值。

赵元任的家学渊源还体现在他对文化的精准拿捏和不俗的语言功底上。翻译表面上看是两种语言之间形式的转换,本质上是两种文化之间信息的传达,一个优秀的译者不仅要能正确使用两种语言,还必须深谙两种语言表象后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因此,译者往往兼具三种文学身份,即读者、阐释者和作者(文学再创造者)。作为读者,译者首先要理解原文的字面意思,还要进入原作者所处的文化情境中,理解其创作的深层涵义。作为阐释者,译者要发挥其主观能动性来解读文本,与原作者创作视界产生融合,从而实现文本意义的建构。作为作者,译者需要在文本信息转换时把握语言符号的指称意义、语用意义及文本的语篇交际功能,并在目标语中调动自己的情感、想象、意志、审美等文学能力,跨越文化差异,使原文本中的文化信息在另一种文化中再现。因此,翻译是“带着镣铐的舞蹈”,译者需具备相当的外语和母语功底。如对以下两条谚语的翻译。原文为:“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Take care of the sense,and the sounds will take care of themselves.”[3]129赵译为:“近猪者黑,近麦者白。”“不以字达辞,不以辞达意。”[2]75原文是英文中的谚语,形式古朴,如用白话文直译,意思是对了,原文本中的文化信息却未能得到完整表达。赵元任采用了归化法,用相近的中文谚语译出,形式对仗、工整,其中文功底可见一斑。

二、时代背景

文化是什么?1871年,英国文化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了文化的早期经典学说:“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人类在社会里所得一切的能力与习惯。”[4]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看,文化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在存在过程中的言说或表述方式、交往或行为方式、意识或认知方式。文化不仅用于描述群体的外在行为,还包括个体的自我意识、自我对话、自我观察的方式。人们存在于自然中,同时也存在于历史和时代中。赵元任的翻译成就更是与时代的大潮息息相关。他出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此时的中国正处在由封闭向开放,传统向现代发展的社会剧变中。而常州东接上海(即将成为国际化大都市),西接南京(即将成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必然也是深受“新学”,“西风东渐”的影响。赵元任九岁时回到老家常州,先后就读于家塾二中和“洋学堂”常州溪山小学,学习“数学、自然科学、体育”等“许多以前从来没有学过的科目”,正是这一段求学的经历,为他在十六岁考入南京江南高等学堂预科打下基础,后又以优异的成绩公费赴美求学,成为一代国学大师。众所周知,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对性格、气质的养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20世纪初的常州文化使赵元任最终走出了常州,走向世界。

五四运动中,自胡适扛起白话文改良的大旗后,许多作家纷纷开始用白话文进行创作,但是,由于文言文已经运行了数千年,很多作家并不适应白话文这一新的语体,创作的作品文学性不够,文学界对白话文的争议不断,使用白话文翻译更是困难重重。在当时的译界,大致分为以林纾为代表的“意译派”和以鲁迅为代表的“硬译派”两派。“意译派”全部采用归化法,不惜打乱原书的结构,一切以目标语读者的接受为考量,将译者的创造性发挥至极致。“硬译派”倡导“宁信而不顺”,全部采用异化法,全然不顾目标语读者接受能力,以忠于原著为翻译的法度。赵元任在美留学的经历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艰涩拗口的文言文已经与日常口语脱节,文言文在表达当时不断涌现的新词汇时已显得力不从心。因此正如他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翻译这本书不单纯是兴趣所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于文字改革的文学实验。这书要是不用语体文,很难翻译到‘得神’,所以这个译本亦可以做一个评判语体文成败的材料。”[2]4也就是说,他投身翻译,一方面是兴趣使然,另一方面更是想证明白话文的文学表现力。相比较于为了翻译而翻译,赵元任兼容并包的气度决定了他必不会盲从于任何一派,而只能是博采众长,自成一派。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中,赵元任从容运用多种翻译方法,一般采用普通语体文,但对于原作中大量的对话和小主人公的心理独白,《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作为儿童文学,其翻译就要尽量接近原生态的儿童口语。为了说得活灵活现,他还取用一些活方言的材料,除了带儿话音的北京方言外,还有常州话的影子。如“大馄饨”就是常州一种很普通的小吃;“阎王”、“念佛”、“今天是初几”、“一两丈路”都是街头巷尾的常州话。赵元任根据原文的风格搭配或庄重、或诙谐、或直白、或含蓄的白话文翻译,同时为了翻译出特殊语境中的文化信息,又没有完全摒弃文言文,《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三章中为了突出人物的刻板就特意用艰涩拗口的文言文来翻译。更令人称奇的是:原作中打油诗和谐音文字游戏,被赵元任几乎全部成功转化为中文,而不失其诙谐的感觉,这一点后来的译者几乎无法超越。

关于一些名词的翻译,赵元任将“housemaid”、“yer honour”、“fairytales”、“curtsey”、“Christmas”,“the Hatter”,“the March Hare”,“Cheshire Cats”分别译为“丫头”、“老爷”、“仙人传”、“请安”、“过年”、“帽匠”、“三月兔”、“赤县的猫”等,很多现代读者觉得译文过于老套,尤其是“Christmas”在如今是中国儿童耳熟能详的“圣诞节”,“赤县的猫”会让人认为英国有个赤县,而在现代英语中,英国的地名不称为“县”而称为“郡”。其实任何好的翻译,都必须适应它身处的时代,赵元任采用这种归化法,正是为了适应上个世纪20年代翻译受众的理解能力。当时,普罗大众几乎无人知晓西方的圣诞节。原著中的Cheshire Cat来自于谚语“to grin like a Cheshire Cat(一只咧嘴笑的猫)”。这种谐趣是没法译出的。翻译成“赤县的猫”还可以押头韵,不失为赵元任音韵学上的杰作。英国“郡”的大小确实相当于中国的“县”。赵元任还将“the mock turtle”,“thereal turtle”分别译作“素甲鱼”(即像素鸡一样是假的),和“荤甲鱼”(即真甲鱼)。这些词很贴近当时儿童的想象力,而且都可以用常州话读出,这充分体现了时代对赵元任翻译的影响。

三、地域文化

时代和地域共同决定了文化的不同风格。常州这方土地,地处江南水乡,河网纵横,历来文风炽盛,人才辈出。2500年前,春秋季子建邑延陵,以他的深厚学养和人格魅力,奠定了常州历史文化的基础。南北朝时,常州是齐梁故里,以主编《昭明文选》的萧统为代表的萧氏家族在史学、文学、音乐上造诣颇深,对后世影响深远。隋唐以来科举制度盛行,常州人“重农耕,好读书”之风日隆。南宋大诗人陆游盛赞常州“儒风蔚然,为东南冠”,清代诗人龚自珍对常州的人才济济由衷地赞叹道:“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常州画派、阳湖文派、常州词派、孟河医派等众多文化学术流派都曾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彩重墨的一笔。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涌现出了洋务派代表人物盛宣怀,爱国实业家刘国钧,书画家刘海栗,“常州三杰”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民国时期的常州籍中央研究院院士就有吴稚晖、吴定良、赵元任等。赵元任曾自豪地说:“我们原籍是江苏阳湖,后来民国时候一城几县的都归供为一县了,我就变成了武进县的人了,平常当然还是用旧名称就说我们是常州人。”[1]1261974年,当被问到:“对你来说,脱离传统教育,转而进入梁启超或翻译作品中的西方人世界,是不是像开启了一扇门?”赵元任从容答道:“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丰富了传统,而不是完全抛弃了传统。”[5]家乡的传统文化滋养着赵元任,最终使他成就了人生和事业的辉煌。在赵的翻译中也能发现常州地域文化的影响。如原文:She went on,very much pleased at having found out a new kind of rule, “—and vinegar that makes them sour—and chamomile that makes th em bitter—and—and barley-sugar and such things that make childrensweet-tempered.”[3]127译文:她说着觉得发明了一个新道理,很高兴,她就接下去道:“心酸大概是喝了酸梅汤的缘故;命苦大概是吃了黄连的缘故-还有-还有小孩的脾气甜甜的,大概是吃了大麦糖那些东西的缘故。”[2]75原文是小主人公阿丽思运用小孩子的想象力来理解公爵夫人反复无常的个性。将醋替换成酸梅汤更符合小孩子爱吃的天性;将“chamomile”直接翻成“洋甘菊”,中国的读者会误以为此种植物是甜的,与语境不符,不如翻成“黄连”更贴切。酸梅汤、黄连、大麦糖都是常州地区小孩子十分熟悉的东西。

总而言之,赵元任先生是从常州走出去的时代精英,杰出的世界级学者,是将常州的传统文化与西方先进文化完美结合的典范。他以语言学家非凡的才情翻译的数学家卡罗尔的奇书《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不仅是中国翻译史上的佳作,更促进了白话文运动的发展,树立了新的语言规范,它必将在历史的星河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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