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是怎样被划为右派分子的
2014-03-20朱正
朱正
(湖南人民出版社,湖南长沙 410005)
丁玲是怎样被划为右派分子的
朱正
(湖南人民出版社,湖南长沙 410005)
早在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丁玲就已经成为运动的打击对象了。1957年5月,在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风运动指示的大背景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不得不否定肃反运动中提出的“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一案。7月25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之后,对丁玲的批判全面升级,之后丁玲被划为右派,又被定为“叛徒”。1958年夏,丁玲到北大荒汤原农场劳动改造。1970年被捕,关押在秦城监狱。
丁玲;右派分子;“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
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丁玲是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最著名的作家。其实,早在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她就已经成为运动的打击对象了。当时,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把她和陈企霞编成一个“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加以打击。当年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兼机关党委书记李之琏写了一篇《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案处理经过》说明了此案的始末。他说:
批判丁玲、陈企霞开始于1955年8月。从8月3日到9月4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举行了党组扩大会,对丁、陈批判斗争,参加者约七十人。九月三十日是以作协党组名义把会议结果写成《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呈报党中央。……批判丁、陈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决定的。党组书记由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兼任,作家协会的一切活动,也都由周扬直接掌握。……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写的题为《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是由周扬主持起草,中宣部部务会议讨论通过后,报送中央的。我是这个部务会议的参加者。……
……
报告中强调了陈企霞和并未列入“反党小集团”的李又然两人的“托派嫌疑”,说“党组决定开除此二人党籍”(当时这二人已由公安机关实行“隔离审查”)。对丁玲的处理,报告中则说要“审查她被捕在南京的一段历史并作出结论;对她的错误如何处理,要看她对所犯错误的认识和检讨程度考虑对她的处分问题”。
……
1956年5月初,陈企霞、李又然的“托派嫌疑”经作协肃反五人小组和公安机关共同审查、审理予以否定。5月22日他们恢复了自由。……陈企霞被释放后,要求同党委谈话,申诉作协党组对他所进行的批判与实际情况不符。5月24日,由我主持,机关党委的专职副书记崔毅和作协党组的代表参加,一起听了陈企霞的申诉。他把他和周扬之间的分歧作了全面的陈述。其中有政治问题、学术问题、思想问题和相互关系问题。陈企霞认为,党组向中央的报告没有根据,是捏造事实,对他进行“政治迫害”。……李又然被释放后,也要求同机关党委谈话。是崔毅主持谈的。他从头叙述了他同周扬之间的意见分歧。我没有参加这次谈话。据崔毅同志向我反映,在他听来,李又然同周扬之间的意见分歧,不见得李是错的。……
丁玲在1955年被批判后,安排她到颐和园去“闭门思过”。1956年夏,中宣部组成了以常务副部长张际春为组长的审查丁玲历史(被捕问题)的专门小组,执行作协党组向中央的报告中所提出的“审查丁玲历史问题”这个任务。张际春、周扬、刘白羽、我,还有一位作协党总支的同志,共五人组成专门小组负责进行。在审查丁玲的历史问题上,周恩来总理曾有过指示,他说:“由于周扬同丁玲之间成见很深,在审查时要避免周扬和丁玲的直接接触,以免形成对立,不利于弄清是非。”在审查过程中,张际春组长是认真执行这个指示的。专门小组同丁玲本人谈话时都没有让周扬参加。……
调查核实的结果是,作家协会党组1955年《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中所揭发的丁玲反党事实,主要问题都与事实不相符,绝大部分属子虚乌有。比如,……原来说:“丁玲狂妄地吹嘘自己,制造个人崇拜……1953年,文学讲习所在招待德国作家的时候,居然把丁玲的照片与鲁迅、郭沫若、茅盾的照片并排地挂起来。”调查的结果是,这次会场不是丁玲本人布置的,当她知道挂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和她自己的照片时,她即批评了布置会场的人,并把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来①。……
1956年12月的一次部务会议,由陆定一主持,专门工作小组张海等作了调查结果的汇报,最后提出“究竟应该根据落实的结果,实事求是地处理,还是按过去定性的‘反党小集团’结论处理”?要求明确指示。陆定一听了汇报后,感到很尴尬,并对周扬有埋怨情绪。他说:“当时一再说要落实,落实,结果还是这样的!”对今后如何处理,陆定一说:“也只能实事求是,根据查实的结果办。”周扬这时表现得很不安。1955年对丁玲的批判不是他建议,是党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他说,他当时“还在毛主席面前讲了丁玲的好话”。……[1]1-12
在1956年2月的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批评了斯大林,表示了政治上将有所松动。9月举行的中共“八大”显然受到了苏共“二十大”的影响。1957年2月,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上讲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5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宣布要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在这个大气候之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也不得不否定肃反运动中提出的“丁、陈反党小集团”一案了。其实对于这一件冤案,群众看在眼里,早就有意见了。据当时新华社的一篇报道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从5月20日起连续召开四次党外作家座谈会的《内部参考》透露:座谈会上“提出了较为尖锐的意见。从他们的意见看来协会整风运动没有很好开展,主要原因有:没有接触主要问题。例如周扬同志的教条主义,给文艺创作和理论批评的影响;外人不得而知的党内宗派主义(人们最关心的是:‘丁(玲)陈(企霞)事件’,希望向社会上公开这一事件的始末)”②。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思仲(即陈涌)1957年7月25日在文学研究所整风领导小组扩大会上的发言中也说:“唐达成谈他对作协党组批评陈企霞、丁玲很反感,觉得很多材料都不确实,还说他曾在党组织会议上放过一炮,作协领导同志都不同意他的看法。”
这个情况,李之琏也是看到了的,在前面引用的那篇文章里他接着说:
……中国作家协会的整风运动,首先是动员群众向领导提意见。向中宣部领导提意见。最集中的是对“丁、陈反党小集团”的处理问题。因为,这是几年来反复几次还没有得到处理的大事。这种情况,引起了陆定一的重视。……1957年6月6日,作家协会党组根据陆定一的指示,召开党组扩大会讨论处理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会议开始,周扬先讲话,在他的讲话中有这样的话:“1955年对丁玲的批判只有斗争没有团结,对待像丁玲这样的老同志,这样做是很不应该的……”党组的邵荃麟、刘白羽等同志也先后发言表态。有的说“丁、陈反党小集团的结论是站不住的,不能成立”;有的说“批判有偏差,斗争过火”,“对揭发材料没有核实就向中央写报告,不慎重”。有的表示承担责任等等。……但周扬等的讲话只是承认了一些事实,没有说明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不能使人信服。因此,在党组扩大会上提出的批评意见就集中在周扬身上。人们纷纷提出质问,问题越提越尖锐,态度也越来越激烈。丁玲、陈企霞也追问“是谁叫他这么搞的”?……会议开了三次,再也开不下去了,只好休会。[1]13-14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宣告反右派斗争开始。于是一切又都颠倒了过来。可是丁玲并没有立刻想到自己在反右派斗争中会受到沉重的一击。她在9月3日作协党组第二十四次会议上作检讨的时候说到了这样一件事:“反右派斗争期间,作协作家支部开会,杨朔同志谈了对整风简报的意见,我谈了浦熙修来找我的经过,会议开得比较沉默。这时陈企霞发言了,提出文艺界反右派斗争,应讨论何直的论现实主义一文,及钟惦棐的《电影的锣鼓》一文。……跟着艾青发言了,而常常是沉默的罗烽也跟着谈到何直的文章,响应陈企霞。”③在这里,丁玲没有说她自己的意见怎样,从她的转述中可以知道,艾青、陈企霞、罗烽他们以为,成问题的是何直和钟惦棐,而不是他们。可是跟他们的设想不同的是,他们在反右派斗争中受到斗争,还在何直钟惦棐等人之前。文艺界反右派斗争一开始,首先受到集中批判的,就是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
作协党组扩大会休会一个多月之后,于7月25日复会。在休会的这段时间里,现在人们已经知道,中共中央在青岛召开过一次重要的会议,毛泽东写了《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为反右派斗争进一步加码,明确提出右派分子“包括混入共产党内和青年团内的一些同党外团外右派分子政治面貌完全相同的人”,这也就为把丁玲陈企霞这些党员作家划为右派准备好了政策依据。具体到这一个案件,这一个多月的休会时间也正好为斗争做准备。据当时《文艺报》报道:“在第三次会议以后,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在反右派斗争中,批判了与陈企霞有密切关系的柳溪的反党言行,柳溪向中共天津市委宣传部坦白交代了丁、陈反党集团的一些罪行,使这一个反党集团的阴谋得以进一步暴露,这个阴谋集团的缺口就被打开了。”[2]
7月25日复会的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实际就是对右派分子丁玲等人的斗争会。据《文艺报》的这篇报道说,“会议范围进一步扩大,参加会议的有党和非党作家、艺术家,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文联和各个协会的有关同志二百多人”[2]。这一天开会的情形,李之琏在他题为《不该发生的故事》的另一篇回忆文中说得要详细一点,他说:
作协党组扩大会在休会多天后,于7月25日复会。主要是批判丁玲等“向党进攻”,指责“反党小集团”要翻案等等。会议主持者的调门同六月上旬会议开始时的认错、向丁玲表示道歉的态度完全相反,恢复并大大发展了1955年批判时的作法。在会上积极鼓动揭发丁玲等的“反党”活动;在会外则从多方搜罗材料,拼凑罪行,作为“反击”的根据。从天津动员一位女作家交代她同“反党小集团”的另一成员有不正当的关系,并且听他讲过一些对个别文艺方面的领导人不满的言论。这些材料当时如获至宝,并以此为“重炮”,作为反击小集团的突破口。这位同志被迫承认了一些事也揭发了丁玲一些类似的对那位领导人的谈论。这些都被认为是复会后的重大收获。
7月25日,作协党组扩大会复会是在文联礼堂召开的。先安排陈企霞作“坦白交代”并揭发丁玲。会议进行中有一些人愤怒指责,一些人高呼“打倒反党分子丁玲”的口号。气氛紧张,声势凶猛。在此情况下,把丁玲推到台前作交代。丁玲站在讲台前,面对人们的提问、追究、指责和口号,无以答对。她低着头,欲哭无泪,要讲难言,后来索性将头伏在讲桌上,呜咽起来……
会场上一阵混乱。有些人仍斥责丁玲,会议主持人看到这种僵持局面,让丁玲退下。宣布由我发言。……这个讲话就成为我一次最大的违心之言。[3]
周扬在7月25日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第四次会议上作了发言。他说:他是以两种身份参加这个会的:一是1955年会议的直接主持者,二是代表中宣部。他说,上次会开了三次开不下去了,有人将了军,提出质问。好像1955年的会有阴谋,要追究责任。因此“我不能不讲话了”。于是他讲了三点:
第一点是,1955年对丁玲、陈企霞的斗争,包括党组扩大会,给中央的报告和向全国传达,他认为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前三次会议上肯定1955年会议的同志没有发言,发言的同志大体上都是否定的,有的说斗争完全错了,有的说基本错了,有的说要追查责任,彷彿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周扬说,1955年的会议恰恰是保卫党的团结和统一,和危害党的利益的现象作斗争的会议,因此是必要的、合法的,符合党章的。不斗倒是真正违反党章的。现在斗争还没有结束。周扬认为,讲1955年会议错了的同志有些就是与丁玲、陈企霞的错误思想上有共鸣。
1956年4月发表的《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说的是“必须展开反对教条主义的斗争”,12月的《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说的是“我们在坚决反对教条主义的时候,必须同时坚决反对修正主义”。侧重点是明显转移了。和这个态度的转变相适应,周扬在这篇讲话里说:“自苏共二十次党代会以后,特别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以后,在国际国内形势影响下,党内自由主义、修正主义和右倾情绪有相当滋长。另一方面也有教条主义,也必须反对。中央提出反修正主义,并不是不反对教条主义。但有些同志没有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问题,所以,对于反修正主义就不感兴趣,而把正确的东西也当作教条主义加以反对了。通过这次会议应该把这些大是大非弄清楚。”说“反对教条主义”,就是动员人们起来鸣放;说“反对修正主义”,就是要把起来鸣放的人打成右派分子。
周扬说:丁玲的错误不是一般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而是极端严重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党曾经把在文学方面的重要责任都交给了丁玲同志,但丁玲同志却把个人放在党之上,完全辜负了党的信托。丁玲的错误是严重的,不斗争不行,对丁玲同志自己也没有好处。
第二点是强调“至少丁玲和陈企霞的关系是反党情绪的宗派结合”。
第三点“专门说一说丁玲同志的错误”,着重谈丁玲的历史问题。周扬说,对党忠诚的问题对丁玲来说,是关键问题。接着,他列举了丁玲在南京被捕的问题,在延安刊登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以及自己发表《三八节有感》的问题,“国民党正好把《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和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等三篇文章加以介绍推荐,印成专册,作为反共的宣传材料。西安特务机关还把《三八节有感》编成戏上演。一个党员写了反党的文章被敌人当作文件印发,这能说是对党忠诚吗”?接着,周扬说:“全国解放了,丁玲同志身负文艺界领导的责任,作品得到了斯大林奖金,是最顺利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不满了吧。但这时候丁玲骄傲自满起来,把个人放在党之上,和陈企霞又结合在一起,把《文艺报》当作了他们的独立王国。51年文艺界整风动员会上丁玲说了些什么话?她说《文艺报》是他们几个人办的,领导上从没有过问,实际就是说党和文联的领导糟糕得不行。她的作品中也常常表现出她的个人突出。好些读者问为什么丁玲写文章总离不开一个‘我’,把个人突出得那么厉害?对他们的工作只能讲好话,不能有一句批评。《文艺报》可以任意批评人,但人家却不能批评《文艺报》。因此一到检查《文艺报》,他们就恼羞成怒了。”④
这一次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第四次会议是休会一个多月以后复会的第一次开会。周扬的这个主题发言,定下了会议的基调。8月1日,曹禺在中共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第九次会议上作了发言。在这篇以《我们愤怒》为题的发言中,曹禺向丁玲和陈企霞问了两个问题:
1 、丁玲同志说今年十月间要退出作协,登报公开与作协分裂。这就是和党决裂,因为作协是党领导的。丁玲同志说没有此事。前天会上,陈企霞答辩时,丁玲当众质问他,陈企霞也就当众说:“没有此事。”这搞的是什么把戏?“丁玲是有此打算的。”柳溪同志说,陈企霞这样告诉过她。昨天葛文同志也向大家这样说。但丁陈他们却说是“无中生有”。那真是巧极了。为什么生出来这个“有”,两个地方都一字不差呢?
2 、陈企霞找柳溪,要她去找文汇报浦熙修、姚芳藻访问丁玲同志,问“丁陈问题”是怎么回事。陈企霞说,预料丁玲会说“找党组”。浦、姚访问丁玲同志时,丁玲同志果然这样说了。我看,正常状况的回答应该是:“这是党内问题,你不要问。”或者老实承认:“这件事,我犯了错误。”就不和她们再谈了。但是她并不这样做,却对她们说:“你找党组。”这就把党处在一个两面受敌的位置。因为如果党组说,丁玲同志可以讲,那就正合右派分子的心愿,也合丁玲、陈企霞的心愿;如果党说不可以,那就是表明作协党组对他们有阴谋,讲不出口,那也正中了丁玲、陈企霞的心愿。因此,在陈企霞所承认的话里,叫柳溪对姚芳藻说:“你去找党组,党组不答应讲,那就好办了。”什么叫“好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丁玲、陈企霞又说,没有互相谈过这件事。这究竟搞的是什么把戏?真叫人疑惑,叫人放不下心。⑤
这里说的文汇报浦熙修、姚芳藻访问她的这件事,后来丁玲在9月3日的中共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第二十四次会议上作检讨的时候说了:
6月8日前几天,浦熙修打电话说要来,陈明接的电话,拒绝了她。
6月8日那天陈明上午打电话给罗烽,说你吃饭不方便,因为没有保姆,来我们家里吃午饭吧。罗烽电话中说不一定来,但过了一阵他来了。我们没有谈多久,浦熙修同姚芳藻两人就一直闯到我们的小房间来了。因为家里在修理房子,大门没有关,我们在东边小屋内。我们事先没有料到她们来,约罗烽来不是故意要他来做证的。
陈企霞在5月中旬要柳溪找文汇报,我是在会上才知道的,艾青在6月初晚上招待记者:告诉他们文艺界的两个底的事,也是在这次会上才知道的。
那天同浦熙修来我们这里的谈话已经写了详细交代。她先问文艺界的谜在哪里,我说,荃麟同志的的整风报告中都谈了。僵持了一阵,她直接提出我的问题。我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谈到最后,我说我是一个党员,党组不能告诉你的,我也不能告诉你。她又问我党组今天开不开会,我说不知道(实际是开会)。她说那我们找党组去,我说那你们去吧。
这天谈话,我当时认为我是有警惕的。她们走后,陈明问罗烽我有无失言之处。罗烽还说拒绝是对的,又说对这些人应该小心谨慎。③
后来姚芳藻在纪念浦熙修的文章《浦二姐的古道热肠》里写到了这一次没有成功的采访:
当“双百”方针的春风刚刚吹拂的时候,陈企霞的挚友、女作家柳溪来办事处找我,从一封匿名信开始,谈到丁陈冤案的复查,她希望舆论能帮她们讲一句公道话。我听了,情绪激动。我想,为了不登一篇文章,就被打成反党集团,那以后谁还敢当编辑呢?这太不公道了。我对丁陈充满同情,很想伸张正义,助他们一臂之力,但丁陈事件是保密的,只向十七级以上党员干部作过传达。我不敢造次,我把这个情况向浦二姐汇报,听取她的意见,她沉思一会,决断说:“这不能搞。”我也就此作罢。
谁知过了几天,浦二姐却约我一起去看丁玲,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不畏强权,准备去闯这个禁区?还是仅仅了解情况,把自己的同情送给弱者?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看得出来,丁陈冤案触动了她的古道热肠,她那善良的记者的良心在驱动,她的双眸燃烧着正义的火焰,我默默地跟着她一起到了丁玲的家。
丁玲和陈明的家破旧而冷落,自出事以后,许多人同她划清了界线,丁玲在党内复审的会上自称是被埋在棺材里的人,她是孤独而凄凉的。
但对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丁玲像怕火一样,惟恐避之不及。“你们去问党组”,她冷冷地重复这样一句话来回答浦二姐向她提出的问题。显然,她拒绝我们的好意,我们没有呆上十分钟,就悻悻而归。[4]
从这里可以看出丁玲当时的心态,她不但不敢有利用舆论为自己讨还公道的意思,而且深怕因此引起作家协会党组进一步的打击,可是她的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并没有什么用处。
从7月25日开始,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实际是对丁玲的斗争会持续不断地开了一个多月,什么问题都搬了出来,包括经过调查明知不是事实的材料,例如说丁玲骄傲,把自己的像片挂在鲁迅郭沫若茅盾一起,例如一本书主义等等。不但在斗争会上,报纸刊物上的批判文章也一再把这些材料搬出来。
还要批判丁玲的作品。像《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直到早年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都引来了多篇批判文章。不但她本人的作品,就是在她主编的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的一些文章,也要批判。根据毛泽东的指示,《文艺报》1958年第2期刊出了一个“再批判”专辑,其中包括林默涵批判《野百合花》、王子野批判《三八节有感》、张光年批判《在医院中》、马铁丁批判萧军《论同志之“爱”与“耐”》、严文井批判罗烽《还是杂文时代》、冯至批判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这些文章,并附上被批判各篇的原作。这时毛泽东正在南宁开会,也抽时间审阅了一部分稿子。他在给《文艺报》主编张光年、副主编侯金镜、陈笑雨的信中说:
看了一点,没有看完,你们就发表吧。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说来,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
又说:
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5]
毛泽东对按语作了修改,改写和加写了一些文字。他在这按语中说,这一批“奇文”“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5]。受到再批判的艾青和罗烽也都被划为右派分子。最后,丁陈反党集团扩大成了包括丁玲、冯雪峰、陈企霞、艾青、罗烽、白朗和李又然七人的右派反党集团。
9月9日至20日中国妇女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前门饭店举行,除了那些报告、讨论、选举等等例行的议程之外,这一次大会还有一项特殊的议程,那就是批斗妇女界右派分子。9月11日,丁玲作为全国妇联的执行委员被叫去挨斗了,一同挨斗的还有同为全国妇联执委的刘王立明、谭惕吾、彭子冈、李健生、浦熙修等人。其实她们早已分别在文艺界、民盟、民革、新闻界、农工民主党和各自所在的单位挨过斗争了。这一次又给加上一个“妇女界右派分子”的名义再斗争一次。
毛泽东在10月13日的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三次会议上的讲话实际上是他对反右派斗争的总结。其中几次谈到丁玲一案,他说:“大鸣大放,一不会乱,二不会下不得台。当然,个别的人除外。比如丁玲,她就下不得台。还有冯雪峰,他在那里放火,目的是要烧共产党,就下不得台。”“有的人进了共产党,他还反共,丁玲、冯雪峰不就是共产党员反共吗?”[6]在这篇讲话中,毛泽东把丁玲、冯雪峰他们当做共产党内右派分子的代表人物看待,他说:“共产党里头出了高岗,你们民主党派一个高岗都没有呀?我就不信。现在共产党又出了丁玲、冯雪峰、江丰这么一些人,你们民主党派不是也出了吗?”[6]在谈到处理右派的方针的时候,毛泽东说,是不是要把右派分子丢到海里头去呢?我们一个也不丢。我们采取不捉人,又不剥夺选举权的办法,给他们一个转弯的余地以利于分化他们。具体到人,毛泽东也作了一些考虑,他说:“章伯钧的部长怎么样呀?部长恐怕当不成了。右派当部长,人民恐怕不赞成吧!还有一些著名的右派,原来是人民代表,现在怎么办?恐怕难安排了。比如丁玲,就不能当人民代表了。”[6]
毛泽东说了这话之后,丁玲果然就不能当人民代表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在1958年2月1日至11日举行,会前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宣布,章乃器等38人已经丧失继续执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职务的合法根据,不应出席本次会议。这38人的名单里有丁玲的名字。
丁玲被划为右派分子了,陈明也被划为右派分子了。1958年夏天,他们就在北大荒的汤原农场安家了。1970年他们被捕,关押到秦城监狱。1975年他们被安置在山西长治。这时丁玲的头上不但有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还增加了一顶叛徒的帽子。在山西,他们一直呆到中共中央通盘解决反右派斗争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
注释:
①曾经这样评价丁玲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丁玲1948年6月14日的日记中记下了她在西柏坡见到毛泽东的情景:“毛主席坐在空地的躺椅上,他很鼓励我。他说:‘历史是几十年的,不是几年的。……看一个人要从几十年来看’,并举鲁迅为例;并将我与鲁郭茅同列一等。我说我文章不好,不及他们。”见《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载《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2期第7页。也许她同文学讲习所的工作人员讲过这段往事,于是他们就这样挂像片了。
②参见1957年6月10日新华通讯社编《内部参考》。
③引自1957年9月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印发的《在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丁玲、陈企霞、冯雪峰的检讨》。
④引自1957年9月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印发的《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批判——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部分发言》,第1-5页。
⑤引自1957年9月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印发的《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批判——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部分发言》,第34-35页。
[1]李之琏.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案处理经过[M]//没有情节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
[2]文艺界反右派斗争深入开展,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阴谋败露[N].文艺报,1957-08-07.
[3]李之琏.不该发生的故事[J].新文学史料,1989(3):129-138.
[4]姚芳藻.浦二姐的古道热肠[M].忆浦熙修.上海: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193.
[5]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19-21.
[6]毛泽东选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481-495.
(责任编辑:田皓)
I206.6;K825
A
1674-9014(2014)05-0086-06
2014-05-26
朱正,男,湖南长沙人,湖南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编审,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