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美国作家笔下的中国人形象解读
2014-03-20四川大学张蕴初
四川大学 张蕴初
文学形象是文学比较学上的概念,是指文学作品对一个国家和人民形象的描写和塑造(Meng 2001: 118)。美国文学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是指读者通过阅读美国作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而形成的有关中国人的性格、情感、道德、伦理、审美情趣、精神风貌等的整体印象。20世纪,中国人形象一直是美国作家文学创作中的重要角色。大部分美国作家对中国人怀有潜移默化的贬低和歧视心理,但也有部分美国作家比较客观地描述了中国人生活的喜怒哀乐。笔者对美国文学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的具体分析,不是为了证明美国人对中国人形象的诠释是否准确、真实,而是揭示其折射出的美国的意识心理,并寻找自身文化的意义和文学发展道路。
一、20世纪美国作家笔下的中国人形象举要
20世纪是中国发生重大变化的世纪,中国人成为一些美国作家重要的写作素材和表达主题。笔者以反映中国人形象的美国文学作品为线索,列举一些美国作家笔下的中国人形象。
弗兰克·诺里斯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作家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 1870-1902)的小说《莱提女士的莫兰:加州海岸历险记》(MoranoftheLadyLetty:AStoryofAdventureofftheCaliforniaCoast, 1898)把旧金山的唐人街描写成可以逃避美国法律制裁的藏身之处。四邑头目出了人命后逃回唐人街,请求堂会的保全。堂会是为会员提供庇护的地方,警察奈何不了。书中唐人街被描绘成一个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地方,阴暗、肮脏、龌龊,处处是犯罪和邪恶。在美国人看来,那些生活在唐人街的中国人,大多是恶棍流氓,他们被迫逃离中国,漂洋过海到达美国,却因素质低下而没有在美国谋生和生存的知识和技巧,就只好凭借犯罪的伎俩去嫖赌娼抢。他们阴险狡诈,道德败坏,无恶不作。
杰克·伦敦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ohn Griffith London, 1876-1916)的短篇小说《中国佬》(Chinago, 1902)中描绘了中国劳工的形象。在他的笔下,中国劳工受人歧视,因为他们胆小如鼠、含垢忍辱、任人宰割、麻痹不仁,是典型的奴隶形象。伦敦在其科幻小说《前所未有的入侵》(TheUnparalleledInvasion, 1906)中主张消灭所有的中国人,认为中国大量移民会损伤美国人的根本发展。伦敦信奉尼采的超人哲学、白人优越论和斯宾塞的进化论,把中国人看作是劣等下贱的民族。其原因在于,中国移民数量庞大,令美国人不安,乃至对中国人感到恐惧。作者浓笔重墨,极力污蔑中国人为劣等民族,是对白人和平世界构成威胁的“黄祸”,必须对之实施种族灭绝。没有了中国人,天下才能太平。在其文学作品描述中,即使是中国人的相貌也极其难看,怪异丑陋,头大似牛,眼小似鸟,鼻子似猫,嘴巴似狗,腰细似蚂蚁,腿短似阉猪。
林乐知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 1836-1907)在《中东战纪本末》(1896)中揭露了甲午战争真相,批评了中国积习。林乐知以骄傲、愚蠢、胆怯、欺诳、暴虐、贪私、因循、游惰等词语批评了中国人的种种陋习,提出了中国社会存在的累累问题。作为传教士,林乐知是抱着挽救无知、无德的定型心理来看待中国人的。
阿瑟·亨德森·史密斯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传教士阿瑟·亨德森·史密斯(Smith, 1845-1932)的中文名为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Characteristics, 1890)中辟专章,罗列了几十个事例来论证中国社会的冷酷与落后: 好面子、漠视时间、漠视精确、误解的才能、拐弯抹角的才能、灵活的固执、智力混沌、神经麻木、轻视外国人、缺乏公共道德、保守、冷漠、舒适和便利、知足常乐、缺乏同情心、社会陋习、相互猜疑、缺乏诚信、多神论和泛神论及无神论。(Smith 1994: 90-94)史密斯极度蔑视中国文化,中国人的哲学、宗教、行为中都缺乏西方人所具有的理性精神。这本书在世界各地再版多次,对中国人的形象产生了重要而持久的负面影响。
厄尔·德尔·比格斯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侦探小说家厄尔·德尔·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 1884-1933)写了6本有关侦探陈查理的小说,《没有钥匙的房子》(TheHouseWithoutaKey, 1925)、《中国鹦鹉》(TheChineseParrot, 1926)、《帷幕背后》(BehindtheCurtain, 1928)、《黑骆驼》(TheBlackCamel, 1929)、《陈查理再接再厉》(CharlieChanCarrieson, 1930)、《钥匙保管者》(KeeperoftheKeys, 1932)。其中,他所创造的华人神探陈查理是个充满智慧、在很大程度上被美国人肯定的中国人。陈查理虽矮胖粗壮,面色粉红,却性格沉稳、谦虚顺从,行动和缓,语言幽默,善于引用中国谚语,专注工作,温顺听话。(Zhou 2004: 131)他擅长根据人们的心理活动进行判断和推理,能够从细枝末节中发现重要线索。陈查理把中国文化和侦探过程相通相融,破案效果显著。
赛珍珠笔下的中国人形象。以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 Buck, 1892-1973)的《大地三部曲》为代表的美国文学出现了一种诗化传统中国的倾向,中国人形象也从阴暗走向光明。《大地三部曲》由《大地》(TheGoodEarth, 1931)、《儿子》(TheSon, 1932)、《分家》(AHouseDivided, 1935)组成。这是一个关于中国农民和他的家庭以及他们妻女与生活的逆境、人类的残暴、自然的冷酷与艰苦抗争的故事。小说主要以王家祖孙三代的生活为线索,为读者勾画了一个典型性、时代性的家庭故事,表现了封建中国转向现代中国的过程中人的发展过程,展示了当时中国人特有的文化逻辑和思维习惯。传教士的女儿,在中国长大的赛珍珠用饱含深情的笔触真实地记录了中国人的生活和情感。《大地三部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而把美国人对中国的热情推向高潮。这种热情持续到蒋介石被打败,新中国成立。
苏珊·拉宾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作家苏珊·拉宾(Suzanne Labin)在《蚂蚁山》一书中描绘了农村集体化运动的景象。男性农民和女性农民被集中在不同的集体宿舍中,他们的孩子则被统一送到幼儿园,家庭就这样被拆散。劳动、生活、休息都实行军事化管理,食堂、生产用品,一切都是集体的,家庭不允许保留任何私人财产。传统的中国家庭与文化都被大而统一的公有制度葬送了。美国人眼中,中国的政权是邪恶的、暴力的、破坏性的,中国人民成了红色恐怖分子。
保罗·霍兰德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学者保罗·霍兰德(Paul Hollander)著有《政治朝圣: 西方知识分子前往苏联、中国与古巴的旅行——1928-1978》一书。书中的中国人形象是美好的。红色中国是一个经济强国,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是一个高贵纯朴、勤劳无私、热忱奉献的理想王国。在这里,无暴政,无奴役,无贫困,无混乱,无肮脏,一片太平盛世。人民建造乐园,安乐生活,不会威胁世界和平。大灾之年,政府的救灾活动并没有发生饿死人的事情,灾荒反证了红色政权的合理性。
西蒙·莱斯笔下的中国人形象。西蒙·莱斯(Simon Leys)在《中国阴影》(ChineseShadows)中对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人极尽污蔑之能事。一夜之间,在他的头脑中,中国人形象来了个颠覆性的改变。此前,中国是大熊猫与农民的土地,可喜可爱。而现在,政治迫害、洗脑、管制,屠杀婴儿、电话窃听、电邮监控,大规模盗版、搞核扩散、扩充军备,等等,无所不做。只要是邪恶的、不道德的,都能在中国的某个角落找到,中国俨然集各种邪恶之大成。
纪思道和伍洁芳笔下的中国人形象。美国记者纪思道(Nicholas D. Kristof, 1959-)和夫人伍洁芳(Sheryl WuDunn, 1959-)合著《中国觉醒了》(ChinaWakes),写作背景是20世纪90年代。书里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对年轻兄妹是“’89事件”之后逃往深圳打工的大学生,他们被一伙歹徒打死打伤,公安局却不管不理。歹徒与公安局串通一气,警、匪、商同流合污。这样的黑社会犯罪似乎在中国随处可见,人民的基本权利被随意践踏。《中国觉醒了》无论是标题还是内容,都在重新确认邪恶的中国及中国人形象。中国是压迫与死亡之地,人们毫无自由。户口、档案、单位、关系将所有人禁锢在极权体系中。人们陋习重重,所住的房子阴暗潮湿,随地大小便,虐待打骂孩子,处处弥漫着极权和集中制的阴影。(Kristof & Wu Dunn 1994: 6-7)此时,中国人的形象处于排斥、否定和贬低之境遇。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是由邪恶势力推动的增长,这种经济增长也是邪恶的,威胁着美国与西方世界的安全。
二、美国作家笔下中国人的形象特征
20世纪的美国文坛,中国人的形象一直在正与反、肯与否之间举棋不定。摇摆之中展现出的是美国作家对中国人的主观想象与认知,流变之中表现出的是美国作家对自身欲望的体悟与维护。在美国文学作品视野中,中国人已经不是现实地理上的国家的人民,而是文学想象中具有特定政治意识意义的他者形象,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人物形象,而更是意识形态上的人物形象。
文学性。文学是记录一个国家社会经验、民族精神和国家特征的独特形式。作为经济、政治、人文的缩影的文学作品是美国作家对中国人形象描述的一种体现。文学作品描写中的中国社会、历史以及各种侧面,有悲壮、有荒诞、有温柔、有美好,也有邪恶。形象的呈现始于作家的了解。了解的方式、范围、距离、频次不同,会直接影响形象的呈现。在作家的了解活动之中,蕴含着作家的先见、态度、意识形态、观念、情感和主体的想象等因素,这些因素会直接影响作家的了解效果,作用于作家的创作视野,作家把一系列生活中的现象通过想象、加工,通过人物塑造,通过优美的文学语言,给生活以艺术性。
意识性。中国和美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类型,两个国家相互之间存在着十分强烈的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中国形象是美好,或是邪恶,都源于西方人的心理想象和意识思维。他们对中国的心理和态度很复杂,希望与中国交往、合作时就觉得中国也有可喜可爱的一面;当面对中国的社会制度时,却又搬出自己的标准和尺度来评价中国的文化和价值,这时他们感到中国人可憎可恨,接着他们的心理便浮起异样、困惑、焦虑与不安,进而产生莫名的种种恐慌与畏惧。
投射性。在某些时期,美国人心理上的中国人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与其说是中国的社会变迁造成的,不如说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美国社会的历史变迁。换言之,美国人将自我认知和自我欲望投射到中国身上。当觉得中国经济发展太快了,中国政府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时,中国就被描绘为邪恶、暴力,中国人便无人性;当觉得自己需要中国的支持、帮助时,中国就会被描绘得欣欣向上,中国人的生活其乐融融。在美国的大众文学领域,华人要么被刻画成极善的“陈查理”形象,聪明、勤奋、孝顺、克制、坚强、质朴、勇敢且爱好和平,要么被刻画成极恶的“傅满洲”形象,残忍、野蛮、无人道、无个性、难以渗透,一旦放松便不可控制。(Isaacs 1999: 78)
三、文学比较学中的中国人形象定位
我们对美国作家的看法既不必视而不见,嗤之以鼻,也不必简单否定,因为这样的事例,在人类文化交流史上可以找到很多。我们不应仅仅关注作品中的细节是否真实,论证是否清晰,相反,我们要跨越民族和国家的界线,以疏离和客观的视野来观察和观照这些文学作品。这样的话,美国对中国的认识好比是一面镜子,照一照这面镜子,对我们的发展,对我们的对外交流,都有好处。我们可以从中了解美国人对自己的看法,了解我们在美国的形象变迁历程。我们可以反省和完善自身的民族性格,增强国际交往中的自我意识,进行自我形象的定位。
当今各国文化之间的交流、合作越来越多,文学的作用越来越大。在世界文学大观园里,不同的民族文学应尝试破除成见,借鉴他人,反思并丰富自我,善于与其他民族文学进行对话与交流。美国文学中的中国人形象属社会集体想象物,随着两国交往的延续,这种集体想象物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在各国文学史上,笔者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作家来描绘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描绘中国人奋斗、创造美丽家园的种种事迹。
美国作家只有了解中国,才能反映真实的中国人形象。一个作家理解他国的文化,就必须对那个国家和人民有真正的了解,真正地将创作置身于那种特定的文化之中。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能帮助读者从想象文化到理解文化,才能客观地反映那个国家和人民的真实。对一个普通的美国作家来说,对中国的了解毕竟不多,很有局限。要创作反映中国人形象的作品,就应该以非常开放的心态来观察、体验和挖掘中国。
世界文学是多元的,只有多元,才能和谐。各民族文学都有着自己的传统身份,有着自己的特色和个性。我们应在平等相待、相互尊重的原则上共同发展。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恰恰是民族文学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各民族文学不能放弃自己的民族特性,还应不断更新和发展。中国作家在文学创作中要保持民族精神的本质,用情感打动观众,通过各种方向突出人民的性情,更加深入研究民族文化的思想与精华,引起广大受众的共鸣。我们不仅要表达和全球大众惺惺相惜的人性诉求,而且要表达中华民族文化本身的特色,用人性去感动观众,去描绘积极向上的健康国人形象。
我们也要走向世界,宣传自己。我们要打破美国主流普及畅销书中那些对中国人丑陋、小气、自私和残忍的误导性刻画,应该了解中国人形象在美国文学中形成和传播的深层背景,加强中国的国际传播,纠正被美国文学作品歪曲了的中国人形象,逐步实现让世界真正了解中国的目标。我们要走向世界,宣传自己,重新塑造中国人的形象,让世界了解中国人的人性、中国人的爱、中国人的友情、中国人的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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