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什拉诗学思想的诞生
2014-03-20河南大学张璟慧
河南大学 张璟慧
20世纪的世界思想界有一位传奇人物,头顶两个看似相距甚远的光环:新认识论(New Epistemology of Science)的创始人、科学哲学家,以及文艺批评家、诗学理论家、诗人。他就是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
巴什拉的科学哲学,代表了“新科学精神”,启迪了许多流派及思想家,在现、当代西方思想界具有不可磨灭的开源贡献。例如,其科学史名著《否的哲学:一种新科学思想》(PhilosophyofNon:APhilosophyoftheNewScientificMind,1940)强调历史的“非连续性”(discontinuity),直接影响了福柯(Bachelard 1969);他著名的“认识论断裂”(epistemological break)等概念,经由其高足阿尔都塞,对法兰克福学派影响深远;他断言科学的走向并非“连续”的、“累积”的,比持相同观点的库恩、波普尔早出几数十年。在文艺学领域,他将自柏拉图始被西方哲学贬斥的“想象”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加以阐释(史言 2011: 101-111),完成了文艺学领域的一场“哥白尼革命”(布莱 1993: 158),成为新批评学派、主题批评学派、现象学文学批评等的理论鼻祖(杜小真 1997: 1-3)。可以说,纵横当时西方思想界的重要人物如让·鲁塞、阿尔贝·贝甘、乔治·布莱、让-皮埃尔·里夏尔等,以及德勒兹、德里达、布朗肖等均是巴什拉的精神继承人。
20世纪末至今,各国学界重估巴什拉的开源之功,传记及各类研究文献呈上升之势(张旭光 2000: 33-37)。在我国知识界,对巴什拉的翻译、研究、援引仍具有很大的空间。1992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巴什拉著作的第一个中译本《火的精神分析》(ThePsychoanalysisofFire,1938)。次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推出“日内瓦学派”的代表文论家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其中,布莱称巴什拉是“与弗洛伊德并驾齐驱的人类精神的伟大探索者”*文中所引译文,笔者均略有改动。均为自译。(布莱 1993: 158),并重点解读了其文艺思想。三年后,三联书店出版了刘自强译的《梦想的诗学》(ThePoeticsofReverie,1960)。紧接的几年内,各出版社相继推出与巴什拉相关的书籍。90年代末,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达高涅的《理性与激情——加斯东·巴什拉传》,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推出巴利诺的《巴什拉传》,2005年岳麓书社出版巴什拉的《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Water&Dreams:AnEssayontheImaginationofMatter,1942),加之对《火的精神分析》的再版,国内对巴什拉的译介、研究渐渐升温。
巴什拉的整个哲学生涯,始于科学哲学,终于文艺诗学。达高涅曾赞誉巴什拉独树一帜,是新世纪的狄德罗,“流连于两座暗礁之间,是集冷静的理性与丰富的情感于一身的天才的大胆弄潮儿”(达高涅1997: 47)。这不禁使人好奇:究竟是什么促使一个颇有威名的科学哲学家中途转向对与自己研究领域“毫不相干”的文艺诗学的研究?
既有的研究文献中,已有部分涉及到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然未见全面。实际上,巴什拉转向诗学理论(The Theory of Imagination & Reverie)的研究,是时代使然,他对科学哲学的独特认识也为其诗学思想奠定了基础,他早期的“新认识论”思想中已蕴含了文艺学转向的可能性与必然性。
一、时代造就了巴什拉
巴什拉整个思想(科学哲学与文艺学)的肇端,源于对20世纪自然科学革命的反思。
20世纪,量子力学、相对论、非欧几何等的涌现使人类审视世界的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在经典力学框架下,欧氏几何主掌一切。牛顿定律可以精确地描述宇宙间一切物体的运动状态,时、空是既定不变的。然而,在现代物理学范畴内,非欧几何成为核心,物质的运动状态与时、空密切相关;光的“波”和“粒”特性只在海森堡“不确定原理”内才成立;共时性取决于参照系。换言之,因果性由事物的性质及其关系项决定。怎样描述现代科学中的这种新型关系,阐明其创造的动态特征,并从理论上解释此种特性,从而在方法论上给科学学科以指导?这使既往哲学的经验论和唯理论陷入危机。
经验论者培根断言,人的感官经验可描述物之表象,进而归纳出实质。唯理论者笛卡尔认为,通过理性怀疑,复杂的事物均可规约为自明清晰的认知主体和对象,这就是知识体系的基础。但是,出乎培根及笛卡尔们的预想,现代科学所要面对的现实,已非感官可直接触知到的“事物”,而是理性和经验间复杂的、变动不已的“关系”。康德对经验论和唯理论加以综合,用先验认识论来说明科学的动态构造,但他对现象与物自体的严格划分,又使其陷入了不可知论和主观唯心主义。黑格尔殚精竭虑地探索了弥合主、客体间矛盾的途径,但他设立的终极目标“绝对精神”,又窒息了人类理性所可能具有的创造力。于是,上述情况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和解释经典物理学和传统哲学,这也就是19世纪末的思想家们不得不多次重新定义如时间、空间、物质、实体、运动、内在、外在、主观、客观、因果性等概念的原因。因此,构建新的理论解释迫在眉睫。
面对科学革命导致的观念颠覆,20世纪初,逻辑实证主义者和法国认识论者各自对此做出了回应。前者秉经验论的传统,拒绝一切形而上学命题,包括“意识之外有物存在”,认为哲学的任务只是为可证实的、“有意义”的命题提供可遵循的逻辑结构,为科学提供方法论。后者则奉梅耶松(Ehale Meyerson)为圭臬,循唯理论的路线,认为现代科学研究的对象只是常识世界的延伸,用同一性来解释科学活动,先验理性和演绎法是唯一正确法则,主体可以绝对地把握客体。
而在巴什拉看来,上述两派对科学革命的解说都有失偏颇。他认为,哲学不能只对经验描述、命题假设进行逻辑分析;“科学”不仅是众多单个逻辑事件的汇合,或固定不变的理论、知识,或连贯的结构,更是一种动态的理性过程。因此,科学哲学应把握不断形成的知识,关注科学的实际生成过程,即科学哲学理论的修改、拒斥、创造。所以,只有将知识论与认识论结合,同时关注科学理论的既往分析和动态生成,才能揭示现代科学活动的辩证理性内质。因此,巴什拉认为,应该从20世纪相对论、非欧几何等为代表的理论革新,而非传统的形而上思辨中汲取灵感,在鲜活的动态中把握当下世界。
具体说来,首先,巴什拉以自己的术语区分出“第一级近似世界”(the first approximation)和“第二级近似世界”(the second approximation)。前者指经典物理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的直观所给予的(given),主体几可完全认识客体。这种认识与常识吻合。后者指现代物理学所要直面的对象,即微观和宏观,客体不是感性直观给予的,而是由数学原理建构的,继以物理实验使之具身化,因而认知主体和客体都是不确定的、生成的、变易的。其次,并非相对静态的“第一级近似世界”,而是变动不已的、由经验描述和理性构造结合而来的“第二级近似世界”才是现代科学认知的对象。即,现代科学是为了重构而进行描述,因此,归纳和演绎相辅相成。再次,数学的框架必须时时否弃旧的,构造新的,接纳不断涌现的现实动态。这种过程就是“否”(non),即意义域的不断扩大。以巴什拉的说法,是“超理性”/“新理性”/“新认识论”:经验和理性互补的辩证理性,一种主体对对象的“近似”把握。这就是时代催生出的巴什拉的科学哲学思想,与现代科学的前述发展特征相适应,其核心是辩证法(dialectics)。为区别以往的辩证法,特称为“巴什拉辩证法”/“巴什拉辩证认识论”。
二、“巴什拉辩证认识论”
巴什拉的辩证认识论对欧洲的哲学和科学史产生过很大影响,主要体现在两部专著中,《新科学精神》(TheNewScientificSpirit,1934)和《否的哲学:一种新科学思想》。在前部书中,巴什拉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的认识论,实际上盖棺定论地看,是其一生全部思想,科学与诗学的总特征:“本书的哲学目的,是要把握现代科学思想的辩证性,显示其新颖性的特质”(Bachelard 1985: 14)。即,追求新颖/变动不居始终是巴什拉的倾向。接着,巴什拉全面而集中地阐述了他的辩证认识论:一是“非亚里士多德逻辑”,巴什拉称为“否”或“非”的原理,二是互补原理;两者紧密相连。巴什拉的这种思想受益于又不同于康德、伯格森、贡塞特(Ferdinand Gonseth)及第昂(Pierre Duhem)。
巴什拉的“否”指两个层面,科学知识的重构及其历史的非连续性。巴什拉同意第昂的观点,认为要把对科学知识的逻辑分析和对科学史的认识加以综合。然而,他不接受第昂的“科学史是连续的”,也不赞同伯格森的“绵延”说,认为,假若科学的发展是连续或绵延的,概念、理论就是由各种陈述累积而来的静态结构,那么,当前科学革命的颠覆性现状就无法看清,其本质特征就无从看透,更何谈把握其未来趋向。只有将科学的发展视作非连续的过程,才能将其动态现状和既往分析纳入同一审视的语境。就认识论而言,以巴什拉独创的方式表述,就是“认识论断裂”。此术语是对现今科学革命中不断出现的校正、修改、否弃的动态过程做出的理论概括。
巴什拉在著作中很少提及黑格尔,并明确表示,“否”的哲学同先验辩证法毫无关涉。当然,讲辩证法,就要提到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正、反题相互矛盾、排斥,于合题中才会统一。然而,巴什拉的“否”与黑格尔所谓的“否定之否定”并无重合,而是指“辩证的概括”:已有的概念、知识、理论不是绝对地被否定,而是被重估、重组、重构,被整合到更为普遍的框架中。例如,牛顿力学的定律,被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所否弃。而前者并非被弃之无用,而是被包容到更大的架构下继续发挥作用;而后者在更广阔的科学发展的未来可能又将被否定。也就是说,先前的理论总是会在互补辩证的理论体系中被超越。此过程并非如黑格尔辩证法那样的抽象概念演绎,而是新的知识使科学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演进、变动,伴随着经验框架的扩张。不同的理论被整合、收纳,与其说它们是对立的,毋宁说是互补的。这就是“互补原理”。“否”与“互补”紧密相连,“认识论的断裂”得以发生,将亚里士多德论带向非亚氏论,培根论到非培根论,欧氏几何到非欧几何,笛卡尔论到非笛卡尔论,拉瓦锡化学到非拉氏化学。
相对经验论者,巴什拉认为,科学知识的获得必须由提供假设和理论的数学家与操作实验的物理学家共同完成。因为科学是探索真理/实在的活动,而此“实在”并非传统哲学所定义的“客观实在”, 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又能为其所反映,而是假设与实验共同的产“物”,如电子轨道、自旋霍尔效应等。针对唯理论者,巴什拉认为,把事物简化为彼此分离的某几点特征,以此为认识的基础,是没有根据的。简化现实并非知识的终极追求,多样性才是。从知识有历史之时起,它就处于不停的变化中。当旧知识被整合到更大的架构中时,会发现,它只是更为复杂的真理的一部分。因此,简单性并非理性活动所追求的目标,科学的主、客体是在动态中生成与重构的。没有什么是既成或自明的,一切都是变动的。
巴什拉以不同的术语表达自己的这种思想,如“超理性主义”(surrationalism)、“新科学哲学”、“非亚里士多德逻辑”、“否的原理”、“非笛卡尔论”等。综合这些表述的不同侧面,可揭示出其涵盖的意义阈。“超”是现代科学的认知对象对感觉直观的超越,新的理念对既往哲学思想的超越;“非”是以互补的形式综合对立的概念,在更广阔的背景下重新熔铸;“否”表达科学发展史的扬弃与收纳,旧理论被置入更为复杂的架构中。综上,巴什拉辩证法关注知识形成的变动过程,此过程及其动因是由经验和理性的互补获得的。因为,经验必须理解,理性必须应用,于是,需要一种互补的哲学,一种辩证的发展。巴什拉认为,科学因辩证法而生命不息,每一个概念都是在两种不同的哲学背景下以互补的方式产生的。
三、为诗学思想奠定基础
巴什拉的科学哲学,即“巴什拉辩证认识论”,从一个独特的视角探讨了西方思想的两大传统,经验论和唯理论,主张在二者之间寻求平衡互补。直到现在,这仍有其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此辩证法揭示了科学革命的创造性特征,紧跟现代世界的变异性。面对变动不居的世界,理性若要避免成为枷锁,只有不断自我否定,人类才能创造出鲜活的文化。也就是说,巴什拉既主张坚持理性的客观精神,又反对唯科学主义,时时强调批判与反思,以构建新的科学精神,保持经验与理性的平衡。同理,巴什拉又指出,在科学和人文间保持足够的张力也是必要的,人的创造意识正是在理性和想象的辩证互补中生成的,“哲学所期望的是使诗和科学互为补充,二者虽相反,但要以相成的方式结合起来”(巴什拉 1992: 2)。这就是他后来同源诗学思想的滥觞。
巴什拉认为,所谓“认识论”,就是如何把握科学的走向。实际上,此认识论对“否”的关注,预示了巴什拉以后在诗学领域的探索,“认识论的研究对象是各种概念的形成和过渡:它们如何从科学到科学发生变化,研究领域如何构成;按照规则,它通过连续的变换被组织起来,并且同它本身的规则有关;实践会如何意识到它的方法”(施密特 1993: 101)。巴什拉新思想最显著的精神是“否”,即认为科学的发展是一个断裂的非连续过程。他的“认识论的断裂”具有经验事实的跳跃式特征,即,在科学中引进新概念,否定、整合、容纳旧概念。“断裂”意指两个层面:一是日常经验和科学知识的断裂,二是科学概念之间的断裂。日常经验中,主客体是简单的对应关系,是相对静止的“第一级近似世界”,而变幻莫测的“第二级近似世界”才是科学所要面对的,主体之于客体的把握伴随着理性的命题假设。科学的发展在旧、新结构的过渡中完成。离开“否”,就无法开辟新疆域,就没有科学的进步。“否”,“断裂”,是一个意思,即科学发展和人的认识是非连续的,绵延不绝是不可能的,他的整个认识论都围绕这个论点展开。因此,巴什拉把他的思想称为“否”的哲学。此“否”,并非黑格尔式的意义,也无合题的概念。
综合巴什拉对“否”及“认识论的断裂”的论述,可以归结为四点:科学知识与常识间的“非连续性”,以及科学旧、新理论间的“非连续性”。这两点综合起来就是巴什拉的“认识论断裂”思想。第三点,迥异于伯格森的绵延论,巴什拉认为时间是瞬间点的组合,具“非连续性”。第四点,诗及艺术的创新源自“非连续性”。巴什拉认为,文艺是非连续性的最典型体现(McAllester 1989: 150),面对随时变幻的内心感受,创作者会不断创生出新的表达;欣赏者也会随之发生微妙的变化。也就是说,创作者与受众会不断发生内心与情感的改变,即“非连续性”,成为在创作方式和内心体验上双重不确定的人*创作者与观赏者在内心感受和表达上均是“双重”不确定的。。身为科学哲学家的巴什拉后来转向文艺学研究,实际上,从第四点看,这在他前期的思想中就已见端倪。
与“否”及“认识论断裂”密切相关的是“认识论障碍”(epistemological obstacle)的概念。巴什拉因诗学想象论而影响深远,启迪了无数有建树的后学,而有趣的是,巴什拉最初是将文艺及其创作过程中的想象活动作为“认识论障碍”的成因看待的。
所谓“认识论障碍”,是指阻碍人认识到世界是“认识论的断裂”的深层意识,即,妨碍应认识到科学史的发展是一种“认识论的断裂”的概念或方法(杜声锋1988: 31-38)。巴什拉认为,泛灵论、普遍性、直接性、实用知识、实体主义、词语、量的知识等七种认识论的障碍,总在妨碍科学家们的工作、思考,尽管他们认为自己的研究是客观的。上述障碍是属于如占星术、巫术、炼金术等的科学的“童年游戏”。他认为,认识论的障碍无处不在,因此,应找出这些障碍,使科学领域纯化,把潜藏于意识中的先入的、非理性的、想象的东西离析出来。科学哲学要想获得尊严,就必须保持变动性,放弃对永恒性的奢望。知识一旦形成,就马上面临被否定,否则就会成为新的障碍。
于是,作为严肃的科学哲学家,巴什拉排斥任何对科学纯净性的干扰,尤其在1938年以前,他绝对区分科学和诗歌、概念和形象,完全是一个科学精神纯粹客观性的捍卫者。比如,他认为,想象或会激发灵感,但绝无可信性,科学活动中的想象会产生认识论的阻碍。凡此潜藏于人无意识深处的具个人特色的、非理性的成分都应被析离出来,以巴什拉的话来说,就是“为对理论做精神分析打下初步基础”(巴什拉 2006: 15)。1938年,情况发生了改变。随着两部作品的问世,巴什拉从“客观性”的科学转到了“主观性”的文艺。一部是《科学精神的形成:对客观知识的精神分析》,一部是《火的精神分析》。从名字判断,前者仍隶属于科学哲学领域,但转变的迹象已显露;后者一经出版便震惊欧洲评论界,研究产生于想象中的元素“火”。二者宣告巴什拉从科学哲学转到了诗学,直到他辞世。
四、结语
应该承认,传统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都无法解释现代科学的动态发展特征,只有立足现状,在经验与理性的两极间寻求新的出路,才可能描述甚至认识这个当下世界。这就是“巴什拉辩证法”的诞生背景。巴什拉认为,第一,“理性必须服从科学,服从最为先进的科学,服从在演进中的科学,理性……必须同最富变化的经验保持平衡。无论如何,直接的东西必须服从构成的东西”(Bachelard 1969: 122-123)。第二,现代科学是很多组“二者”的共同演进,后验和先验,实验的和理性的,经验和理性的多重交叉的、非线性的、无限创造过程。第三,以往科学的主要任务是把握直接的自然世界,现今科学却是以构造-实验为基础的“现象学技术”(phenomenotechnique),即,理性预先在假设中构造,而后假以实验将其变为经验对象,“认知是为了重构而进行描述”(Smith 1982: 9)。第四,任何概念的构成和经验描述都是暂时的、非终极性的,所谓“真理”,是可校正的、近似的。“近似是一种不完全的客体化,但它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想象力丰富的、真正合理的客观化”(施密特 1993: 102)。也就是说,巴什拉认为科学的发展是纠错的过程,只有最初的错误,没有最终的真理,这与形而上学的思辨传统截然不同。“在我们看来,错误问题似乎比真理问题更为重要。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发现,除了一点一点地排除错误以外,就不能解决真理问题”(祁雅理1987: 159)。这样,“真理”就只是一段“曾经的历史”。第五,后来,他不仅断言概念和概念、常识和科学是断裂的,而且认为形象和概念、形象和比喻间也是非连续的。也就是说,巴什拉诗学思想的诞生,是时代发展状况的要求,其诗学理论,也与前期的科学哲学共有一个认识论基础,“巴什拉辩证认识论”。这也部分解答了至今后世研究者仍热议的一个问题,所谓的“巴什拉之谜”:作为在科学哲学界颇有影响力的科学哲学家巴什拉,为何从科学转向文艺,二者在他的思想中是彼此断裂还是相互承续,等等一系列的疑问。
当然,“巴什拉辩证认识论”在有力地解释了现代科学的创造性特征的同时,也敞开了其自身的“可证伪性”。 巴什拉辩证认识论的价值与特色在于,关注人类精神活动(无论科学或是文艺)的动态、变动、变易过程,主张在经验与唯理及科学与人文间寻求平衡和互补,这样才能对世界的当下发展及未来走向做出合理的哲学解释。巴什拉始终坚持人类认识中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互补平衡,最终超越唯理论和经验论、唯心论和实在论的对立,但从其论著中的表述看,他似乎更接近于康德,强调数学理性的“构造”。这革新了前代思想,开辟了新的理论空间。然而,数学理性构造的“实在”,是意识对先验对象的无限接近的描述,抑或是根本不存在的虚空?从其推论及后来的想象哲学看,都似有后者之嫌。因为自始至终,巴什拉就强调把握“动态”,反对运用形而上实在论的思路,所以,他的辩证法有陷入唯心论的危险。
然而,无论如何,巴什拉试图在“之间”探索道路的远见及其尝试,时至今日,仍有探索价值与理论的远瞩意义。甚至,以科学发端,以文学告终,巴什拉一生的思想轨迹发人深省,也具有人类精神思想史的深思与探讨价值。巴什拉早年科学认识论著作所传达的主旨之一,就是使思想达到“纯粹客观的澄澈”(布莱 1993: 170),最大限度地摆脱情感和想象的干扰。因此,他最初关注“主观性”,只是以此反证诗学及想象对理性的损害。而后来,他自己却“痴迷”于诗与文艺。对此诸种损害、干扰、“障碍”的研究,反而使巴什拉发现了它们所具有的令人叹服的创造性。在《批评意识》中,布莱曾对巴什拉下过一个经典的评论:“本来是想把他的孩子们丢到大森林里,却发现他们满载而归,说出的话令人惊讶,充满了神启般的感动”(布莱 1993: 170)。
Bachelard, G. 1985.TheNewScientificSpirit[M]. A. Goldhammer (trans.). Boston: Boston Press.
Bachelard, G. 1969.ThePhilosophyofNo:APhilosophyoftheNewScientificMind[M]. G. C. Waterston (trans.). New York: Orion Press.
McAllester, M. 1989.Unfixingthesubject:GastonBachelardandreading[A]. M. McAllester (ed.).Bachelard’sPhilosophyandPoetics[C]. 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49-161.
Smith, R. C. 1982.GastonBachelard[M]. Boston: Twayne Publisher.
阿尔弗雷德·施密特. 1993. 历史和结构——论黑格尔马克思主义和结构主义的历史学说[M]. 张伟译. 重庆: 重庆出版社.
达高涅. 1997. 理性与激情——加斯东·巴什拉传[M]. 尚衡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杜声锋. 1988. 巴什拉尔的科学哲学[J]. 法国研究(2): 31-38.
杜小真. 1997. 理性与经验的和谐: 代译序[A]. 达高涅. 理性与激情——加斯东·巴什拉传[M]. 尚衡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3.
加斯东·巴什拉. 1992. 火的精神分析· 烛之火[M]. 杜小真,顾嘉琛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加斯东·巴什拉. 2006. 科学精神的形成:对客观知识的精神分析[M]. 钱培鑫译. 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乔治·布莱. 1993. 批评意识[M]. 郭宏安译. 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史 言. 2011. 巴什拉想象哲学本体论概述[J]. 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3): 101-111.
约瑟夫·祁雅理. 1987. 二十世纪法国思潮——从柏格森到莱维-施特劳斯[M]. 吴永泉,陈京璇,尹大贻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张旭光. 2000. 加斯东·巴什拉哲学述评[J]. 浙江学刊(2): 3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