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的呼声
2014-03-12柳冬妩
柳冬妩
失语者的呼声
柳冬妩
声音是一个人最真实的面影。没有哪一样事物比声音更令人惊奇,又更让人熟悉的了。没有无声的生活,生活中的一切细节都会发出声音,事实上,生活就意味着人与环境的接触和交换,它必定在这一过程中释放自己的信息,声音是其信息之一,因而,声音的发生不仅是生活的特点之一,还是生活的象征。在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丹尼尔·德龙达》中,梅里克夫人注意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位母亲都能听懂孩子口齿不清的讲话”。在莎士比亚的戏剧《李尔王》中,瞎眼的葛罗斯特伯爵就是从声音辨认出李尔王的,“这一种说话的声调我记得很清楚——他不是我们的君王吗?”在这两个例子当中,我们发现,身份的同一性可以从一个人的声音的独特性或奇特性上体现出来。1912年,英国诗人、小说家哈代写了一首名为《声音》的诗歌,写一个人漫步在北来的寒风中,听到一位他曾经深爱的女性的声音,但是她又不在人世了,“无论远近,再也听不到你”。卡夫卡写于1912年的《变形记》就是叙述了一幕“再也听不到你”的悲剧。
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变形记》是一篇失语者的小说。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大甲虫是忧郁、疾病和死亡的象征。小说中,格里高尔对自己的变形似乎早有准备,几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异和惶恐。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我出了什么事啦?”尔后,他又像正常人似的想他的差事,想着他五点钟要去赶火车。当家里人因叫不开门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当他的声音里“有另一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出来”的时候,他似乎没事儿似的,认为“他之所以变声音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重感冒的征兆,这是旅行推销员的职业病”。嗓音是人类表达语言的一种重要工具,嗓音的好坏直接影响着语言的表达能力,特别是对常用嗓音工作的人们。在对声音有特殊要求的职业中,推销员是令人关注的人群。语言表达能力和交流能力往往被视为推销员的看家本领。推销是需要大量用声的行业,其对声音的需求以及对声音的损耗,较歌星或演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推销员是患嗓音疾病的高风险职业。推销员讲话过多,引起声带紧张剧痛,进而引发全身的疾病。声音的健康与身体的健康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但格里高尔对自身健康的认知力显然不足,自己不得不承担由此产生的后果,并从此沉默不语。乔伊斯在谈到《都柏林人》的写作宗旨时说,是力图揭示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章精神史。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因为在我看来,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不同于《都柏林人》的“精神麻痹”,《变形记》给我们展现的是一种身体的麻痹——在变形中挣扎的身体。很多推销员的嗓子出问题时,也往往会像格里高尔一样麻痹,被认为是感冒症状。大多数推销员坚持带病工作,再怎么难受也得熬着,即便声音变得沙哑了,也只当是不可避免的职业病。作为布料推销员,格里高尔的职业工作是影响嗓音变化的重要因素。即使变成了甲虫,他仍保留着推销员话多的习性,他不停地言说,那么饶舌,不断地重复,完全迷失在自己的喋喋不休里: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单单挑上这么一个累人的差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起床这么早,”他想,“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贵妇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赶回旅馆登记取回定货单时,别的人才坐下来吃早餐。”
卡夫卡对格里高尔职业病的叙述非常清晰,超现实的描写与现实世界的日常经验达到了完美结合。格里高尔的变声和变形就是由嗓音引发的病变。格里高尔“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做的工作是累人的差事”,“早上四点就要起床赶火车”,他根本无法享受作为一个人的安静与安全。同时,“交往的人经常变换,相交时间不长,感情无法深入”。作为一名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的低劣饮食并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杀手,不会立竿见影、马上致病,但却为疾病的发展准备好了滋生的温床。格里高尔作为推销员的个人生活习惯,诸如长期用嗓、睡眠不足、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喝水少,均可引发嗓音疾病。格里高尔对工作感到压力很大,其精神常常处在紧张、忧虑、压抑的状态中,这些都对说话发声的控制力产生影响,最终导致身体的“变形”。格里高尔常年繁重紧张的工作极易引起生理上的疲劳,生理疲劳的直接体现就是各器官的功能减退。身体健康状况直接影响着发声活动,因为发声器官是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变声与变形一样暗示着生命力的流失。
格里高尔在变形后生理上完全变成了甲虫,却仍保留着人的心理特点和思维能力。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却成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失语者,失去了人的沟通能力。主人公在变形后最不能理解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不免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陪音似的,使他的话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了干扰,弄得意义含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妈妈,我这会儿正在起床呢。”
当妹妹从右面的房间里用耳语向他通报秘书主任来了的消息时,格里高尔低声嘟哝,已经没有勇气提高嗓门让妹妹听到他的声音。当秘书主任来了时,他一口气说着,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的确是想开门,的确是想出去和秘书主任谈话的。他控制自己的身体后,不再说话。秘书主任在听了格里高尔的话后大惑不解:“你们听得懂哪个字吗?”“他不见得在开我们的玩笑吧?”秘书主任从怀疑到判断格里高尔的声音“不是人的声音”。至此,格里高尔反倒镇静了,他意识到他发出的声音人家再也听不懂了,虽然他自己听来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变得能适应这种声音了。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当然尽量压低声音,因为就连他自己听起来,这声音也不像人的咳嗽。尽管如此,他还是渴望他的父母和秘书主任能靠在门上细细谛听。当门打开后,格里高尔“保持着镇静”向秘书主任解释,可是他才说头几个字,秘书主任就已经在踉跄倒退。小说的第二部分写道:“至于第一天上午大夫和锁匠是用什么借口打发走的,格里高尔就永远不得而知了,因为他说的话人家既然听不懂,他们——甚至连妹妹在内——就不会想到他能听懂大家的话,所以每逢妹妹来到他的房间里,他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几声叹息,和向圣者作的喁喁祈祷,也就满足了。”“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得到任何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里偷听到一些,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他就急忙跑到那个房间的门后,把整个身子贴在门上。”小说多次写“他贴紧门站着倾听”以及倾听时涌进脑海的一些想法,有时他实在疲倦了,便不再倾听,而是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两个月后,母亲与妹妹进入房间搬家具,母亲压低了声音说——事实上自始至终她都几乎是用耳语在说话,她仿佛连声音都不想让格里高尔听到——他到底藏在哪儿她并不清楚,因为她相信他已经听不懂她的话了。听到了母亲这番话,格里高尔明白两个月不与人交谈以及单调的家庭生活,已经把他的头脑弄糊涂了。格里高尔的父母亲,以及他妹妹也都觉得格里高尔所说的话,完全是一种“牲畜的声音”。最后,格里高尔也明白,人们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这样一来,人们就以为他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了。格里高尔的悲剧就在于这种语言上的隔阂和不理解。格里高尔因为失去了语言,因而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因此,最后他只好龟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凄凉地死去。变形之前,他缺乏沟通和理解;变形之后,更加缺乏沟通和理解。他之所以变形是因为缺乏沟通和理解,而之所以缺乏沟通和理解又是因为他丧失了人类用于沟通和理解的工具——语言。这种异化的主体性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这从人的本质上否定了人与人正常交往的可能性,取消了他与他人彼此了解的可能性。在人类彼此作为对象性存在而缺失了有效沟通的荒诞现实里,很难做到同情和关爱。
失语,沟通的困难,也许是我们理解卡夫卡小说的解码器。《女歌手约瑟芬或者老鼠的民族》是卡夫卡的最后一篇小说。在完成这篇小说之后,卡夫卡就写了自己著名的遗言。所以不难理解女歌手喻指的就是卡夫卡本人,听众喻指读者。卡夫卡写出了女歌手与听者之间不融洽、难以真正沟通理解的关系,也表明了他打算断绝与读者联系的决心,所以写了那份“毁灭一切作品”的遗言。人与人之间似乎被一道无形的障碍所阻隔,倾诉与倾听都极其艰难,而人类就生活在这样一种尴尬的环境当中。
人互相之间并未有彼此倾听的机会和渠道。难以沟通,是格里高尔生命悲剧的根源,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生存的条件就是与周围的人配合、沟通和交流,我们不能孤立存在,失去了这个能力,就意味着不正常、不健全,会被视为病态的存在,就会被现实世界抛弃,意味着“死亡”。“门”和“窗”在《变形记》中多次出现,而且每次出现,都对情节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并将脑袋搁在门把上,想将门完全打开。”……“门”和“窗”是格里高尔与外界沟通、体会亲情温暖的唯一通道,也是阻断他与外界的致命障碍。“门”和“窗”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推动了格里高尔及其周围人心理情感的变化。“门”具有丰富而深刻的象征意义。“门”本身是内外关系的隐喻,“门”内是主体私密孤独的空间,“门”外是异化了的现实世界。卡夫卡根据主人公格里高尔变形后先后三次爬出自己房门的行为,把《变形记》分为三个章节,门的一开一合为读者描写出门内门外两种不同的生存环境——主体生存的困境和被异化的现实社会;格里高尔三次爬出房门,实质上也写出了西方人试图走出异化的人生圈子以及渴望能够与外界接触、能够与其他人建立真正的交往却不被接纳的悲剧。得了“变形”这种怪病,从此失去了语言和行动能力,他试图与外界沟通,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僵化的躯壳里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格里高尔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靠着幻想、聆听观察这个世界,无数次的呼喊只能挣扎在心里。
格里高尔·萨姆沙变形成了甲虫,变成被遗忘的、卑微的、下贱的、看似毫无生命的失语者,到了最后,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觉得他只是一件物品,有的时候,他非常生气,因为家里人“对他的保养极差”。(说起保养,令人想起机器。)而女仆则把一切“暂时无用的东西”“干脆都扔到格里高尔的房间”,他就这样与那些多余的、毫无价值的东西,与煤灰和垃圾箱呆在一个房间里。这个变形者,他慢慢接近了物的存在方式。在当代中国的“打工文学”里,有更多的格里高尔“变成一块无法言语的零件,工具,器械/变成这无声的,沉默的,黯哑的生活!”
这些我听见的声音,僵硬,垂直,/像巨大的铁锤落在铁砧板,“咚,咚”/这些低声的啜泣,悲伤,臃肿,沉闷/啊,我们走着,奔跑着/缓慢地,不自由主的命运!/我转身听见的声音,像一块块被切割的铁/圆形,方形,条状……我无法说的铁/它们沉默,我们哭泣,生活的铁锤敲着/在炉火的光焰与明亮的白昼间/我看自己正像这些铸铁一样/一小点,一小点的,被打磨,被裁剪,慢慢地/变成一块无法言语的零件,工具,器械/变成这无声的,沉默的,黯哑的生活!(郑小琼《声音》)
郑小琼通过对自身经验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达了这个时代“无声的,沉默的,黯哑的生活”。她与卡夫卡一样痛彻心肺的书写,揭示了当代中国人“失语”状态下的生存,勾勒现代文明中的“失语者”。这些失语者的生活已经痛苦到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痛得麻木和失语。香港学者潘毅曾写过一本《失语者的呼声——中国打工妹口述》,里面讲述了多年以前她在珠三角沿岸工厂暗访调查时的所见所闻,故事的主人公正是类似陈东这样打工挣钱的女工,她们每日面对着超时加班、工伤、骚扰等问题的困扰与威胁,无奈的是,似乎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她们内心的煎熬,许多时候,她们只能跑上天台,放声大喊,释放心中的压抑。相比而言,郑小琼的诗歌更具有让失语者发声、让无力者前行的艺术力量。在我们的时代,“变形者”照样“变形”,“失语者”照样“失语”。如何让失语者感受自己受宰制的痛苦?诗人的“代言”就是最佳的方式。郑小琼对“失语者”的大面积书写,让她获得了自己的诗歌话语。
柳冬妩:东莞文学艺术院副院长,研究方向为打工文学与卡夫卡小说,著有诗集、文学评论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