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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与僭越:当代艺术与权力资本

2014-03-12艾蕾尔

艺术广角 2014年5期
关键词:当代艺术权力艺术家

艾蕾尔

反抗与僭越:当代艺术与权力资本

艾蕾尔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在《祖国与流亡地之外的另一个所在》里说:“我要成为我自己,就应该把自己从这个流亡地流放。不是流放在国外,而是流放在这个流亡地的内部——在我的民族、文化和语言内部。我应该在祖国与流亡地之外,创造另一个所在。”

他一语道破艺术的终极价值所在:自我流亡,创造另一个所在。这“另一个所在”就是艺术家唯一的国度:自由。故而,作为艺术家,就必须选择冒险,用绝对的流亡精神去抵抗现实的僭越。这是“先锋”一词的本质性诠释,亦是当代艺术的核心精神与终极价值所在。

先锋艺术的坚守者、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认为,真正的艺术家是一个反叛者,他必须敢于抛弃父亲的尸首。假如说“父亲”的喻像指涉着文化传统、当局者、主流意识形态等诸多权力话语,那么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做一个权力话语的对抗者。这意味着抵抗霸权主义、自我流放,为了彼岸的自由。

早期中国当代艺术是通过自我边缘化,从而凸显其先锋力量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艺术家在政治语境中扮演着反叛者、反对派的角色。以圆明园、东村为首的艺术聚居区类似于游牧部落,吸引了大批流浪艺术家的驻足。作为边缘人,艺术家被称为“盲流”,不断被驱逐、被遣散、被排斥在主流生活之外。其实,艺术家主动选择了此种身份:生活与精神,双重世界的流亡者。可以说,当艺术家在选择对抗权力话语时,也在无意识地书写着新的艺术史。

90年代末期当代艺术逐渐合法化,随后权力、资本大量介入,当代艺术也逐渐从边缘身份转换为市场的新宠。随着詹明信所言后资本—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艺术市场取代了一切评判标准,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绝对霸权。悖谬的是,层出不穷的天价拍卖背后,潜藏着理想主义、艺术精神遭遇滑铁卢的危机。艺术家深陷布尔迪厄所言“文化工业”的漩涡中,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物质诱惑与良知洗劫。

2013年曾梵志《最后的晚餐》拍出1.8亿港元的天价,中国当代艺术界昭告天下,称迎来了当代艺术的亿元时代。艺术家、拍卖行、艺术媒体开始集体性狂欢,却对潜语境置若罔闻:当代艺术陷入了被资本市场洗劫、绑架的困境——一个拜物教的深渊。

从近年拍卖数据来看,被艺术市场推崇备至的在世艺术家作品大致分为三类:以玩世现实主义为主的当代艺术早期作品、写实油画、青年艺术家作品。艺术市场的权力话语机制背后隐含着多重文化、意识形态、权贵资本的合谋。

以玩世现实主义为主的早期当代艺术作品在拍卖市场的惊人业绩,与西方审美霸权和文化后殖民策略不无关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瑞士藏家乌里·希克、比利时藏家尤伦斯夫妇、策展人阿基来·伯尼托·奥利瓦,相继以收藏、策展的方式介入并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他们出于既定的审美风格与政治猎奇心态,选择了具有西方式图像化、脸谱化、波普化的玩世现实主义与“政治波普”。此后,这些早期当代艺术“精品”成为首批被西方文化豢养、被国际市场收编的“合谋者”。荒诞的是,这批作品普遍带有红色政治噱头与波普趣味的历史痕迹。可见,最早的市场宠儿是在西方猎奇目光与窥视欲操纵下,被建构的文化“异族”与“他者”,与艺术的本体性价值相去甚远。面对权力资本的轰炸,曾经有着先锋立场、反叛姿态的流亡艺术家,在变成既得利益者后,立刻转为权力资本的捍卫者:迎合大众审美、大量复制市场走俏的风格、建立产业化的生产机制。前卫零落而为媚俗。当代艺术的核心精神——所谓的先锋立场与流亡精神——在市场主导机制中落得声名狼藉。

比之西方文化后殖民策略,中国本土资本强有力的介入使得写实油画一直以稳健、庞大的力量占据着市场的主导权。近年来,随着西方资本的隐没、本土资本的崛起,拍卖市场中的审美趣味也迅速得到了调整。由于本土藏家趋向于大众审美、本土趣味与当代艺术的混搭,曾经被西方审美观推崇备至的脸谱化、图像化、波普化强烈的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正逐渐让位于传统写实主义作品。相对于岳敏君、方力钧、王广义、张晓刚等“国际明星”,本土藏家更乐于对写实油画、新水墨一掷千金。据近年拍卖市场数据分析,大量的资本转向了靳尚谊、罗中立、杨飞云、艾轩等写实画家。2013年,靳尚谊《塔吉克新娘》拍出8150万的高价。相对而言,抽象艺术、装置艺术、新媒体艺术、表演艺术等前卫性艺术却难以获得市场、藏家的认同。究其原因,一则,这类艺术通常采取先锋立场、实验精神、新媒材,难以被大众审美接受;二则,其中影像作品的可复制特性、表演艺术的非物质属性都导致它们很难被收藏,即便投资,其升值空间也有限度。可见,在精神价值与物质利益的双重抉择中,功利主义成为绝对的行动准则。这也是为何“架上绘画”成为艺术界主流,观念艺术、行为艺术、装置艺术等先锋艺术难以为继的原因所在。艺术家精明地站在了权力话语一边,前卫精神处于保守与媚俗的夹缝中,再度被边缘化了。

作为艺术市场的超级猎户,商业画廊、拍卖行、艺博会深知青年艺术家对当代艺术的重要性,大力推举青年艺术作品。青年艺术家作为新鲜血液,是市场上潜在的明日之星。80后、90后艺术家的成长环境早已被整合为统一的消费主义语境。由于过早地被资本洗劫,他们成为卡通、小清新的一代。倘若说,50年代、6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作品中显露出过于沉重的历史负担、理想主义覆灭的精神危机,以及对现实困境的批判性反思;那么,青年艺术家作品则流露出更多的消费主义信仰。市场的诱惑前所未有,青年艺术家也就理所当然地与权力资本握手言和,早早加入艺术产业化的权力机制;更有甚者,还未毕业便与画廊签约、参加艺博会、接受商业品牌邀约、复制市场上热销的艺术商品。在市场主导下的艺术创作,大多数作品以动漫、时尚、日常生活为题材,呈现出繁琐喧嚣、娱乐至死、冷漠虚无的平庸主义风格。在权力资本的霸权下,历史感、反思精神、理想主义的缺失使得青年艺术家不再敢于冒险,去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精神流亡者。所谓的“流亡”,如今听来充满了反讽意味。

目前,以收藏为幌子的个体、画廊、拍卖行,基本上都是以投资为动机、以收益为目的的投机主义者。每个人都想无中生有,分羹而食。从市场数据来看,抽象、观念、行为、装置、新媒体等前卫艺术仍旧处于边缘状态,先锋精神湮没无闻。在权力资本话语机制下,艺术精神早已成为集体合谋的祭品。画廊、艺博会、拍卖行、艺术家、策展人、批评家,默而不宣地推进着这场自噬式游戏:市场绑架艺术。

在投机主义、拜金主义、犬儒主义盛行的文化语境中,艺术的本体性价值面临着被废黜的危机。当艺术被资本洗劫,当精神的塌落被浮华的市场泡沫所遮蔽,我们看到层出不穷的商品取代了艺术,摆在各式各样的橱窗中,被消费、被叫卖。似乎一切都在拍卖锤落下的瞬间,失去了追问的意义。

村上春树曾在耶路撒冷的颁奖典礼上说:“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无论高墙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的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这边。”艺术不断在时间中书写着自身。选择作为艺术家,永远意味着,敢于做一个精神流亡者。

艾蕾尔:艺术批评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从事现当代艺术批评与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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