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的灵踪——我的文学批评之路
2014-03-12房伟
房 伟
岁月如梭,不觉已年近不惑,回首走过的文学批评之路,有时会觉得有几分无常。学生时代,我的成绩很差,属于比较笨的那一种,最喜欢独自在荒野游荡,捉鱼、摸虾、打鸟,或一个人发呆。我也酷爱看武侠小说。上高中时,因为爬墙出校门租借武侠小说,从高墙摔下,脚被草丛中裸露的闸门柄扎穿,差点造成终生残疾。高中的时候,我又迷恋上了诗歌,发表过作品,获过奖,后考入一所石油系统的师范学校的文秘专业,在酗酒、斗殴、打牌、谈恋爱、写诗、乱看书、看通宵录像中消磨青春岁月。毕业后,由于没关系没门路,被分配在肉联厂分割车间做工人,后成为车间技术员。此后几年,我做过库房保管、劳资员,甚至一度成为集团公司领导秘书,负责过党务、公司办、团委、宣传、档案等多项工作。
在人生的前25年,我似乎与文学有些关系,但与批评相去甚远,那时我的野心就是成为办公室主任,最后升任集团下属某分公司经理。但回想起来,我还是有些学术的潜质,比如说,我是个喜欢发呆,比较“宅”的男人。小学四年级,老师曾让我们写过“人生理想”的作文,我的理想是做图书管理员或厨师,因为可以无所事事地看书,或者有好东西吃。多年后,直到《舌尖上的中国》大热,才遗憾没能坚持儿时的理想。然而,认真说起来,我与文学批评真正的心灵相遇,是在25岁之后。由于朱镕基时代的大改革,波及了我所在的企业,企业效益变得很差。我当工人的时候,曾5个月领不到工资。终于当了领导秘书,却发觉整日喝酒、说谎、拍马屁、伺候人,其实更难过。
25岁,我决定考研,想换种活法。我讨厌“被规定”的人生,渴望心灵的自由,但文学批评对我而言,决不意味着“变成”某种形象:戴着瓶底厚的眼镜,亮亮的秃头,挂着老奸巨猾却温文尔雅的笑容,笔挺的西服领带,抱着真皮公文包或笔记本电脑,在讲台上照本宣科或胡说八道,在各种会场上故作惊人之语,或发出各种看似精妙无比,但狗屁用没有的废话(掺杂几个荤笑话)。“真正的文学批评”,也许就是“发现的乐趣”,是心灵在野地的寻踪,用心灵去记录那些文本的感悟和心得,并用独一无二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些智慧的发现和心灵的顿悟,那些骄傲的野地之言,让枯燥的学术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欢欣。
可是,我们对文学批评的接受,大多数是在“陈词滥调”中进行的。而这种陈词滥调很有市场。因为它稳定,能给我们提供稳定的优越感和依赖感。我们见惯了诸如“某某作品的苦难意识”、“某某创作的身体叙事”、“某某诗歌的底层意识”之类不知所云的玩意儿。生活在陈词滥调之中,你的道德敏感性,会如温度计或物价般直线飙升,心灵敏感性却会随之下降。你很少会痛苦,即便有痛苦,也是“陈词滥调”的痛苦。你会痛恨婚外恋,质疑小说中出轨的女主人公,批判恶心的性描写,厌恶先锋化的语言探索,并在“床前明月光”式的和谐中,证明自己的文学修养和个人美德,已达到了《读者》的高度。
我们的“陈词滥调”批评,除了见识和人格的平庸外,也有些看似高明,其实更不堪的潜在心理。一种是道德优越感,一种是智力优越感。我还记得,读研期间一次《莎菲女士的日记》的讨论课,很快变成了女同学声讨男同学的批判会。“那简直是毛骨悚然!”一位女同学愤怒了。这些言论也被她命名为“女性主义批评”。我对这位女同学佩服得紧,尽管她身材臃肿,且戴高度近视眼镜,但我觉得她很深度且性感。我想当然地认为,批评就是批判的激情。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如果文学批评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就会成为林黛玉的信徒,天天学着林妹妹去学校的后院焚烧诗稿,并吐上半口血。而我们的文学史,马上就会变成“奸夫淫妇”的作品和“非奸夫淫妇”的作品之间的巅峰对决。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曾说过:“他们压根没有注重到文艺本身,他们的目的只在披露他们的原形,顾影自怜的青年一个个都以为自己的人格是再美没有的,只要把这个赤裸裸和盘托出,便是艺术的巨大的成功。”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文学青春忧郁症。有的同学不过将青春的荷尔蒙压抑当做了文学的敏感。这种病症如果无法治愈,延续到青春期之后,便会变成更年期的歇斯底里。表现在文学批评上,就会成为“酷评”的批判狂和道德狂。
而把文学批评变成资料的考据癖和理论的受虐狂,无疑也是可怕的。他们都是一些文本的“病理解剖医生”,不但对林黛玉嗤之以鼻,且对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抱有“高高在上”的智力优越感。在他们眼中,所有的作品都是死的,而不是有血肉和生命的。他们会通过文本的蛛丝马迹和相关资料,验证作者的一次隐秘的偷情。他们推崇的最高理论境界,就是老奸巨猾又冷酷无情的“不露声色”,以此标榜科学和公允。别林斯基说过:“艺术是对真理的直觉观察”,而普鲁斯特也说过:“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唯一内容。”理论是必要的,没有思辨能力的训练,没有理论的理解,就不可能真正深入文本内部,但所有的理论都是“方法论”,而不能成为“本质论”。我还有一位同学,读书时被称为“狂欢哥”。此公最擅长使用巴赫金狂欢诗学,对所有作品进行“六经注我”式的狂欢化处理。一次,他用狂欢理论为我们解读了一则童话。在我们的震惊之下,此公洋洋得意地说:“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我还能用狂欢理论解读厕所文学呢!”姑且不论“狂欢哥”的理论阐释是否有道理,但总觉得他有点“本末倒置”。比如,我有一把刀,目的是来砍人、切菜或打柴,但是,如果我总拿着这把刀,满世界炫耀它的锋利,那就不是用刀的,而是卖刀的。难道我们研究文学批评的理论,就是要“贩卖理论”?
除以上两种“陈词滥调”的优越感外,底层的优越感也很可怕。所谓底层优越感,就是一种底线的较量。谁更“低”,谁就更有力量,谁就是胜利者。明明是从小学读到博士,一生都在学校的“学院派”,却常以穷苦人自居,没有生成穷苦人的谦卑,却多了很多狡猾与无赖,善于在各类学术研讨会“乱拳殴打老师傅”,以博学术出位。由此,我想到20岁的时候,曾有一位肉联厂的车间同事“大老李”。他长得高壮黑粗,声若洪钟。虽只有初中文化,但他最热衷的,就是用荤笑话改编电视中看来的“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因为他发现我在听到这些荒诞淫乱的故事之时,表情很痛苦。我是大学生,他是初中生,但我们都是工人,干一样沉重的体力工作。所以,大老李认为,我应抛弃贾宝玉和林妹妹,加入他们看黄色小说的队伍,那些林妹妹的故事太“曲高和寡”。由此,我便陷入了逻辑困境:承认那些大老李版的宝黛故事,就会背叛我钟情的文学之美;而不承认这些故事,我又实在不能抵抗现实对精神的嘲弄。多年后,我一直在想,上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我们那些学者教授,面对市场经济的阻击,是否也会有如此的尴尬?后来,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这样惶惑,是因为预先就进入了大老李以二分法为我预设的道德判断,即:宝黛的故事,是高尚纯美的,而黄色故事是低级下流的。其实,这对大老李不公平,对宝黛也不公平。大老李在解构中获得了快感,而我在高尚的美中获得了人格提升,其实都是“宝黛故事”最大的魅力之所在——它为我们提供了信息量极为庞大驳杂的原创性模型。
所以,这便是文学批评要做的事情。如果我们简单认同大老李,或认同当时的我,就会陷入“缺乏引导”的境地,我们就不能真正发现,《红楼梦》里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丰富而复杂的内在精神世界,更不会发现在接受美学的角度上,这个故事原型给我们当代人的生存所触发的复杂感受。我们要告诉读者,真正的美在哪里,也要告诉读者,美的限度在哪里,而文学的力是什么,它的恶魔性是什么。当下的文学批评,不仅存在美的匮乏,也存在力的匮乏。不能体验精深幽微的美感,更不能勇敢地破除心灵桎梏,看到“文学后台”的事物规则。当我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在各类学术研讨会,依然能发现很多这样的身影:
某甲博士狂吼:“当代作家为什么不去死?只有死亡,才能使文学获得最大的内心力量!”
某乙副教授“如丧考妣”:“网络小说是纯文学的末日!这些铜臭的作品,99%是垃圾!”
某丙教授、博导做公允状:“还要一分为二嘛,网络作品也有好有坏”(等于没说?)
民间批评家某丁冷笑:“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圈子化,只要有读者,就是好作品!”……
不知为何,我总是能在这些批评精英身上,发现“四眼女生”“狂欢哥”和“大老李”的影子。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文学批评的怪现状呢?除了不合时宜的虚荣心、青春期综合症、追逐名利之外,还有这个圈子所造成的“反思匮乏”的情况。大部分文学批评家都是大学教师,或一些教师的弟子,在我们操持着各种心机和理论的同时,我们忘记了,文学批评其本源来自对文学本身的热爱,而不是“文学之外”的东西。我们应该对未知事物保持朴素的谦卑和心灵的好奇。当然,这并不是剥夺批评家“判断”的权力,而是要让判断从自由的心灵中生长出来,让判断从科学的推断和事实的依据中生长出来,让判断从文本的探秘和追索中生长出来。例如,批判的激情给予我们力量,也让我们对简单粗暴的概念化视而不见,在那些以“抵抗现实”“神化现实”而命名的小说文本中,我们恰恰看到了与“红色主旋律”相配合的“黑色主旋律”,表面逻辑不同,但内在逻辑都是对现实的妥协:在那些惨烈无比、挑战底线的叙事中,我们恰恰忽略了作家对现实的反抗作用和提升作用。因此,我们的文学批评,更应该是一些“野生”的批评,而不仅仅是在学院里“圈养”的批评,要勇敢泼辣,真诚宽容,有敏锐而真诚的心灵,更要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和扎实的理论功底,要有条分缕析的细读能力和心领神会的感悟力。
我个人的学术研究兴趣,主要集中在王小波研究、9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当代文化研究、网络文学研究等领域。我的学术批评,开始于对那些“定论”的怀疑。很多读者和批评家习惯于对不熟悉的事物做熟悉的判断,因为容易将之归纳到熟悉的心理惯性之中。比如说,我们总是说90年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文学繁荣的时代,是这样的吗?就我个人的国企体验而言,90年代以“分享艰难”为特征的新改革文学,就有着相当虚假的一面,受着宏大叙事的支配。又比如说,网络文学批评,日益发展成为一种“新术语化”的“学院派权力话语解释”,但网络文学形成的内在机制和意识形态特质,新媒介与旧传统之间的对抗与妥协,网络文学具有的“异质性”的思想挑战,这些东西是如何表现的?这些问题,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而更为困难的,则是对于浩如烟海的当代文学作品,作出令人信服的批评,并形成富有建设性和启发性的“反思阅读”。在这个浮躁的文坛,无论是某些名作家的作品,还是市场化的类型文学,抑或官员诗歌、圈子化文学,都涂抹着太多心计的口红,连缀着太多漏洞百出的遮羞布。
在我看来,文学批评也有真假之分,假批评如“光彩流溢之盒”,看似花团锦簇,纹理细腻,但打开看,却破败不堪,有酸臭气、尸腐气、权力欲等古怪气味冒出来;而真学问则大多是“柳编之盒”,朴素随意,甚至不甚谨严,但开盒看去,却有珍珠其内,霞光万道,摄人心魄。假学问讲究师门规矩,学术体系,话语权构建,假学问也以史料遮人耳目,掩盖精神贫瘠和学理匮乏,擅长精致漂亮的废话,以大得吓人的理论帽子唬人,或动辄在冷僻处寻找学术利益增长点。真批评有真性情和真见识。文学批评同样是一种创作,要有苦心孤诣的创造力和杰出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位诗人说,写诗就是用文字创造“让世界哑口无言的光辉”,那么,好的文学批评,也要创作出让读者哑口无言的“强大的真知灼见”。而这些“真知灼见”,没有强烈的问题意识,怀疑精神,反权威的勇气,大胆的开拓意识,和真诚朴素的灵魂,是无法真正实现的。而这些一定要有性情与见识:好的性情,会让学者自动疏离铜臭气,而好的见识,则会让学者摆脱陈词滥调的困扰,在常识中发现错误,在庸常中破开虚空,敢于刺痛权威的面具,也敢于反省自我内心的苟且。当然,当我试图反思那些写在纸上、甚至是记载入文学史的“陈词滥调”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变成“陈词滥调”的危险。批评者应该比作者拥有更多的反思能力和警惕之心,也要有对于作品更为严格的筛选毫不留情的剖析,正如别林斯基在《文学的幻想》中所说:“我开始于祝福,而终于哀悼。”
对我而言,文学批评的本质,更在于做一个“美与力的发现者”。所谓发现者,必然要对好的文学作品本身,保持心灵的谦卑,而对一切新鲜有趣,有活力,有意味,有智慧,有想象力,有美,有爱的质素,保持低调的探究和持之以恒的好奇心。它应该是野地的灵悟,并具有优美的语言形式。多年以后,我总是在梦中回到童年时代:一个孤独的孩子,独自倘佯在荒野。秋天的荒野,空无一人,却何其盛大,它丰盈着万物,燃烧着芳心似火的生命隐秘,在那里,他保持了朴素的骄傲,与清澈的好奇。他没有目标,却体验着神秘的存在感。他观察一只秋虫的死亡,聆听泥土发酵的声音,感动于蚂蚁的执着,喟叹残阳的冷酷,他在无所谓的梦幻中飞翔,好似沉入无尽的星空。也许,对神秘的世界而言,他的发现并不完整,也并不久长,如同誓言与白骨的较量,但是,他愿意勇敢地走下去,他的目的不在尽头,而是在远方——也许,这便是批评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