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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命方生方成

2014-03-12洪兆惠

艺术广角 2014年6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萧红生命

洪兆惠

与生命方生方成

洪兆惠

1.读《契诃夫传》中的一段,我会心地笑了。契诃夫得了重病躺在诊所里,托尔斯泰来看他。老作家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似乎忘记这里是诊所,忘记面前的契诃夫气力微弱,一个人滔滔不绝讲述自己阅读了60多部美学著作,准备写一篇关于艺术的论文。他如此下工夫写这篇论文的原因是他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人的道德水准降到最低点,拯救人心的艺术却俗不可耐完全堕落,已到垂死关头,这个时候他有责任把自己“心灵里成熟的东西”真诚地表达出来。这是1897年的事,托尔斯泰写的应该是《什么是艺术》,它从1890年的初稿到最终定稿经历了十年光景。我笑是因为我意识到托尔斯泰对艺术的焦虑一直延续到今天。一百二三十年过去了,纯正的艺术似乎仍然在垂死之中,处境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不过照旧活着。如今维护艺术尊严的人也像托尔斯泰一样,满怀焦虑,高调阐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为艺术正本清源。我由此猜想,再过一百年,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如果他们热爱艺术,他们仍然会为艺术的生存着急上火,只是那时挑战和冲击艺术的可能不再是大众文化,不再是互联网或移动互联网,不再是数字技术,是什么无法设想,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那代人还能不能像托尔斯泰像我们今天这样沉下心来想想艺术是什么,艺术和人活着、和我们的生命、和当代人的精神问题究竟是什么关系。

2.去冬今春,因病在家休养五个月。因为是眼疾,什么也不能看,不能看字不能看屏幕,惟一打发时间的是听,于是在网上听小说。我在中学时读过《静静的顿河》后两本。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在我家乡那个偏僻的小地方,能读到这样的小说可以说是奇迹。书是从一个同学那儿借来的,他的父母是有文化的下放干部。四卷本的《静静的顿河》虽然我只读了两本,但葛里高利的孤独和高贵在我心里留下不去的印痕,每每触碰都有别样的感觉。进城后我买了这部小说,但一直舍不得时间重读,这次终于一字一句地听完。40年过去了,重新感受葛里高利,而且从头到尾地感受,打动我的仍然是他的孤独和寂寞。活在这个世上,葛里高利只要两样东西,一个是顿河的安宁,另一个是他的女人阿克西丽娅。然而为捍卫顿河的安宁他“红”也不是“白”也不是,终了被追杀又无处藏身。最后他只有一个愿望,带着阿克西丽娅远走别处,去寻找两个人的安宁,然而结局怵目惊心:途中阿克西丽娅死于红军的枪口,葛里高利生命中最后的那点希望之光瞬间熄灭,他什么也没有了。这次听过全本,我明白了40年前葛里高利留给我的高贵感觉完是全由于他的孤独。孤独是一种高贵。听《静静的顿河》的那几天,真的很幸福,大有“受其恩泽的喜悦”。这种幸福和喜悦在以后听《鼠疫》《白鹿原》《玉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追风筝的人》时反复感觉得到。网上有声读物中合我胃口的非常有限,这些作品以前虽然读过,但再次接触,感受全新。用耳朵听小说,那是一种全心贯注的“阅读”,接近布鲁姆说的“用人性来读,用你全部身心来读”的境界。

恰是这五个月听小说的经历,坚定了我对文学艺术的信念,我坚信文学艺术对于人的生存是根本性的,是人活着和活得有滋味的必需品,就如空气和水,如亲情和性爱。我知道在互联网时代,人们淹没在讯息之中,习惯消费碎片文化的人,特别是面临生存压力的年轻人,难有耐心一字一句地去读那厚厚的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安静的人越来越少,有耐心的人越来越少,欣赏艺术特别是欣赏叙事艺术恰恰需要安静和耐心。正因为这样我才把读和听《静静的顿河》的感受讲给别人,我声色夸张,一腔感慨:人活着怎么能不读小说?小说让人体悟到的生命感觉,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

随后出现的一些事情挑战着我的信念。话剧《雷雨》在北京和上海连续遭遇大学生笑场,引发人们对经典艺术生存的关注。腾讯投资拍摄纪录片《艺术生存》,试图追问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代,艺术的本性如何存在,艺术是否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国庆节期间上映的电影《黄金时代》和《心花路放》形成鲜明对比,前者票房仅仅几千万,而后者的票房却成亿累加,媒体虚张声势,说两片血腥厮杀,黄渤太热,汤唯太冷。文化消费者对大众娱乐产品狂热消费,而对纯粹艺术的疏远冷落,还不足以说明这个时代不需要艺术,尤其不需要距现代很远的经典艺术吗?

基于对文学艺术的信念,我的回答不言而喻。

3.我亲身到影院感受了《黄金时代》的冷和《心花路放》的热。《黄金时代》明星云集,历时三年辗转哈尔滨、上海、香港等地实景拍摄,影片不仅质感强,而且完成了对作家萧红生命历程的全新叙述,可以说是一部很有品质的关于生命的文艺片。看片后我最想表达的感受是:从片中萧红身上感受领悟到的关于生命的要义,远远比研读一部生命哲学著作要多得多,而且那要义有生命的体温和气息,带着一个鲜活生命的快乐和疼痛。它给予我们的体验是切肤入心深入骨髓的,它表现的是萧红这个个体生命的内在挣扎,所以交流的对象也是个体的,凡是对生命自由纠结过的人自然被影片吸引,并在咀嚼萧红生命历程中感叹生命的本真和依归。遗憾的是它没有进入青年人选片视野,他们不了解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更不了解东北作家群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萧红、萧军为何许人,他们怎么能去关心谁的什么黄金时代呢?然而这只是表面,内里的问题是时下青年人的生命感弱了。

《心花路放》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观众一打眼就入戏。而且它也不是烂片,它用“屌丝逆袭”的故事成功地与这个一地屌丝的社会共鸣,耿浩在酷跑中的“自觉”和“觉他”安抚着紧张、焦虑中的屌丝,使影片成为一碗开心的心灵鸡汤。它还被“宁式喜剧”包装,东北虎妞、长腿美女、大理美景、百元大票和车震性趣等等让享受酷生活的观众眼睛一亮:玩酷真好真爽,这才是真正地活着!它是快餐式的文化产品,一过性的,爽了开心了就完事了,走出电影院你不必去想也完全想不起来它叙述了什么,事实上也不需要你记住你回味,不需要余音绕梁,三日不去。它给予观众的体验是游戏式的心理快感,让观众得到的是安抚和释放。

《黄金时代》和《心花路放》两个个案的比较,基本把艺术作品和工业化的娱乐产品的区别说明白了。近几年,学术界在面对大众文化崛起而开展的大众文化研究中,总是把艺术特别是经典艺术作为大众文化的对立面和参照物,来阐述消费时代大众审美趣味的转向,结论是在技术的支持下,在资本的操纵下,大众文化成功地实现人们审美趣味的转向:从心灵净化到快感享受。就我的理解,艺术和大众文化产品压根就是两种玩艺儿,生成动力、构成机理和接受功能等都不相同。在大众文化的研究中,它们的区别已经说得够清楚了,随便查查大众文化研究的文章,一二三列得一目了然。这里我只强调两者的创造者和接受者的不同。

说到艺术的创造者,我首先想到荷尔德林、里尔克、茨维塔耶娃、萧红等一大批追求唯美绝对的诗人小说家们,他们是众多作家艺术家中的极致者,他们视文学艺术为信仰为生命,他们的创作没有物质功利,他们只是想通过创作去体证、显现、安顿生命,创作是他们活着的方式,是他们生命运动的本身。他们作品的传播对象,也自然是那些对自己生命状态关注,对自己内在纠结敏感,对生存困境和精神问题要问个究竟的人。

而大众文化产品的生产者,是明确物质诉求的,是追求利益回报的,所以利益在哪儿,他们的创作就在哪儿,所以他们的产品是趋时的、媚俗的、休闲娱乐的、精神减压的、欲望释放的,因为大多数人要的就是这口儿。大众文化的泛滥和大众对它的狂热消费,给人的印象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比任何时候都关注自己的欲望,但这种关注仅停留在形下的物质和身体层次上,而对生命普遍无知或者说没有感觉。面对这种现象,有公共知识分子责任意识的人忍不住疾呼: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我的强调,无非是要说明艺术和大众文化并存,创造艺术、欣赏艺术的人和生产大众文化产品、消费大众文化产品的人并存,谁也取代不了谁。就整个社会而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极其正常。就艺术史而言,艺术总是在危机中活了下来,发展下去,生生不息,直到今天,再到未来以至永远。由此我认为,在消费时代艺术创造可能或者不可能,都是伪命题。

对于《黄金时代》和《心花路放》,我不是喜欢前者而排斥后者,看了后者我和别人一样开心,但我清楚从这两部电影里我要的是不同的东西,因为我的生命是个复合体。我要的东西是两部电影给我的,如果一部电影同时给我所要的一切那不是更好,我觉得在理论上可能,但实际上却很难,甚至行不通。

4.这样说,是不是无视互联网时代的深刻世俗化和广泛民主化,高抬艺术,把艺术玄起来神圣化了?不是。这里,我得说说生命质性和艺术质性的问题了。

木心说:我憎恶人类,但迷恋人性的深度。这里姑且不说他憎恶人类的理由,仅仅琢磨他说的后半句就很有意思。人性深度是什么样的,一想就很迷人。如果离开具体的生命,任何对人性深度的描述都是猜测性的,猜测性描述不管怎么生动,都是“虚无飘渺空谈”“云山雾罩一堆”,与一个具体生命的内在复杂性和人性真相相去甚远。一个人的人性深处就如一口无底的深井,如果离开这个人自己的感觉和体会,别人无法知道真相。那是一片混沌,人性的真相就在这混沌中。有趣的是,人的焦虑与平静、感动与愤怒、懦弱与勇敢、选择与行动等等这些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得到的身心反应,都受他人性深处混沌的左右,正如《文学回忆录》中引用使徒保罗的话:看得见的东西是被看不见的东西主宰着。人性的深处是混沌,混沌意味着复杂,复杂才迷人。复杂是深度的另外一种表述。

人性深处的混沌虽然无形又无法说清,但它对人的激发、作用有种趋向,那就是向往自由。陈伯海在《回归生命本原》中说:“生命活动之链通向何处?就是通向人的生活目标——自由,或者说,贯串于生命活动行程中的一根红线,便是不断地趋向自由。”人对自由的向往,是从生命最深处生发出来的,是本原性的,所以无论人之外的存在如何对其进行打压扭曲,它仍然不熄不灭,仍然给予生命活着以不竭的能量和动力。

生命的自由驱力,促使生命进行运动。生命运动的显现形式之一,就是与人之外的存在发生关系。人的自由向往一冒头,就遭遇外界道德伦理和意识形态的规约和重塑。人类是以群体的方式存在着的,人类要维持群体生存,就势必有群体生存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把每一个个体的自由诉求装进一个笼子里,不然的话,你想自由他想自由,自由撒起野来,那社会就没了体统。然而这笼子的力量作用在人的身上,便激发出人内在的挣扎和疼痛。人不甘于放弃自由的诉求,自由驱力犹如能量蓄积到顶点的地下岩浆,遭遇外界挤压后便会喷发释放,但越释放,遭遇的挤压就越烈。萧红是这样,茨维塔耶娃是这样,过去的人是这样,现在的人是这样,因自由而苦闷、焦虑、紧张、惶惑、绝望,因自由而无休无止地挣扎和纠结,是生命常态。

生命的深处混沌、自由趋向和内在挣扎,是我对生命质性的描述。这描述中有多少是我的生命自觉,有多少是我对生命的猜测,我自己也搞不清。好在这不是言说哲学,而且描述生命也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做的是说明艺术活动是贴着这生命质性的,或者说生命的质性决定了艺术的质性。

5.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讲的一段掌故很有意思:福楼拜初写《圣安东尼的诱惑》并不成功,批评家圣伯夫劝他写“黄色新闻”。圣伯夫说的写“黄色新闻”,是指写人性的真相,因为文学面对的不是偶像而是人,是人就要有欲望,有肉体的气息。福楼拜反复琢磨圣伯夫的劝告,明白了其中含义,于是写出传世经典《包法利夫人》。按左拉《法国六文豪传》的说法,写《圣安东尼的诱惑》福楼拜用了20年时间,全文重写了四五次,是他最后发表的一部小说。木心说的“初写”,可能指的是它的初稿。小说讲述了中世纪隐修士圣安东尼受魔鬼试探的传奇故事,被称为法国的《浮士德》。与之相比,《包法利夫人》充满生命体温,洋溢俗世气息,有种这部小说出世之前不曾有过的新的趣味,用左拉的话说这趣味是“感人的趣味”“悲剧的趣味”。

《包法利夫人》因写了爱玛这个女人被肉欲燃烧而不断追逐男人,福楼拜被法院以侮辱公众道德和宗教的罪名追究责任。法国文学界最后还是给予这部作品以最具有伦理力量的评价。但事实上,它吸引我们也是最有价值的,不是它拯救没拯救人心世道,而是它生动叙述了爱玛的生命状态。她表面被肉欲燃烧,像疯子一样与人通奸,但骨子里她在追求生命自由,她梦想同情人私奔,经历冒险,享受永恒的爱情,是这个梦想让她疯了。爱玛虽然生在佃户家、长在小地方,但她为之纠结的生命如何自由,却是小说要表达的精神问题。她的问题和萧红的问题相当一致。我浏览豆瓣上对《黄金时代》的评论时,发现一个跟贴很刺眼:萧红作死的。生活中和电影作品里的萧红,都是个作妖女人。但她作妖的实质是追求生命自由。我不只把《黄金时代》看作是萧红的传记片,我觉得它是通过萧红的经历说生命的事,说生命自由的价值。20岁的萧红从家里逃出直到她31岁在香港病逝,这一路下来,她生命中有种驱力,那就是向往自由。她的精神痛苦是因为在她的自由向往中渗入与萧军、鲁迅、端木蕻良等男人的感情纠葛,而这感情纠葛既是她心想自由的动力,也是她接近自由的阻力。她有行动也有放弃,在行动和放弃中耗尽心力,她的生命自由以肉体消失作为代价。她就是这么作死的。

《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和《黄金时代》中的萧红之所以鲜活,之所以成为让接受者热衷言说的形象,是与她们生命深层的自由驱力释放出的巨大能量有关。文学和艺术作品关注生命自由诉求,那它就有味道,文学作品就有了文学气质,艺术作品就有了艺术气质。生命自由诉求是人的本质性精神问题,它是一种能够感觉得到的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的问题,哲学试图表述它,但无论哲学怎么表述得严密,我们也会觉得不那么贴切和透彻。让人们能贴切而透彻体会到这精神问题的惟有文学和艺术,因为文学和艺术就是对这说不清道不明而又存在着的东西着迷。

6.艺术活动是俗世的事,所以艺术不像宗教那么纯粹。在艺术活动中,人不是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向上飞升,而是沉入生命运动之中,体验生命的内在,体验具体的生命在与外界发生关系时的种种反应,这是一种回归生命的活动。最近我读《走向绝对》一书,书中分析了王尔德、里尔克、茨维塔耶娃这三个绝对化生存的个案,书中说到的艺术不是精神世界中最纯粹的东西,让我非常认同。它是这样说的:艺术是精神和身体的会合,相当于灵魂,灵魂是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媒介,或者说相当于炼狱。这也是茨维塔耶娃的观点。她在生活上态度和行动往往很绝对,但她不像荷尔德林那样狂热而偏执地捍卫文学的绝对性和纯洁性,不允许文学沾染一丝一毫的俗气,她说过这样的话:“在天堂和(人间)地狱之间,艺术是一种炼狱,任何人都不愿意从中上天堂。”因为认同她的观点,这段时间我没少看描写她生平的文字。我意识到她的诗精彩、文学观精彩,是因为她的生命精彩。由萧红、茨维塔耶娃、桑塔格,我发现,作为生命个体,许多作家和艺术家的生命色彩和质量远远精彩于叙事作品中的生命。就说桑塔格,她是一个复杂的活体。随着我读她的日记、传记以及她最亲近的人对她的回忆,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她逐渐鲜活起来。她在现实中没有虚饰,是一个复杂的活体。她的心和欲求裸露着,正是这裸露的心和欲求让我心动,甚至震憾。桑塔格的生命也由此而博大。我曾经说过的叙事艺术中的生命格局,指的就是这个。所以我迷恋艺术家传记,尽管我知道传记叙事中的艺术家与实际生活中的艺术家相去甚远,用传记材料来判断一个艺术家是怎样的人会很荒谬,但这不影响我对艺术家生命的感受,因为我有想象,我会重新构建一个人。

荷尔德林让我感动也让我发笑,他认为诗人是被神所选中的救世者,神是让愚钝的人类借助诗人去体验神之神性。我不反对那种“文学是神圣的,艺术是神圣的”的说法,文学和艺术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们拥抱生命,与生命相依为命。生命是这个世上惟一神圣的东西,关注、体证、表达生命的文学艺术自然神圣。不记得哪位导演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只有你自己的生命是神圣的。一个艺术家,他如果珍视自己的生命,他的艺术创造才能有神圣性。

作家艺术家不是神选定并授以重托的,但也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人。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的作用下,艺术活动带有越来越浓的泛娱乐性,人人都是作家艺术家。他们以随意性的写作和艺术创作颠覆着荷尔德林的诗观,也颠覆着艺术的神圣性。有人说这是一种民主。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文学创作和艺术活动与游戏性的大众化的类文学、类艺术根本不同,前者在本质上是人超越世俗的自救行为,是生命挣扎的严肃事儿。做这事的人肯定是少数人,这少数人是一群追逐自由的人,一群痛苦的人,一群无功利诉求的人,与“民主”无关。

我得概括一下:文学艺术的创作者不甘于欲望的满足和感官的快乐,又不愿飞升到纯粹的境界;既顺应自然欲求,又质疑自然欲求,在这顺和逆的内在纠结中不能自拔,于是他们用文学和艺术来体证生命的真相。

生命不纯净也不污浊,或者说既纯净也污浊。艺术是生命运动的形式,所以艺术不是生命沉沦的表演,也不是生命飞升的祭礼,而是生命的“活着”,是生命畅快与痛苦的纠结,是生命沉沦和提升的较量,所以茨维塔耶娃才称“艺术是炼狱”。

7.当前,新媒体技术、虚拟讯息、泛娱乐狂潮改变着我们的自然生活和人文生活,生命和艺术面临被重塑和被异化。但是,无论生活怎么变,人的本质不变。有人说,以获取利益为最终目的的人,利益动力改变了人的本质。人可能没有恒定的本质,人的本质具有可变性,江河流动才是江河。我不认同这种观点。如果把人的时间之流看作江河,那我在这江河之中看到的不是变化,而是气势,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势”。这人之势是什么?一个人生下来之后,一旦有智慧,不管他内观自我还是契合宇宙,他都要去感受惨淡的生命,追问自己的一生怎么活着。这就是人之势。在时下的喧嚣中,人们不是已经意识到应该停下来,回望自己的原初,体会自己的内在了吗?只要有人内观、体验、纠结,生命就活着;生命活着,文学就活着,艺术就活着。艺术不仅活着,它还能拯救我们日益萎缩的生命。生命在艺术中,因挣扎和痛苦而饱满,因自由驱力得以显现而放达不羁。我们没有理由不对文学和艺术抱有信心。这是我写本文的目的。

洪兆惠:现供职于辽宁省文联,本刊主编,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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