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的肩胛骨
2014-03-12刘大先
刘大先
帕斯捷尔纳克的肩胛骨
刘大先
日瓦戈医生在西伯利亚大森林中的红军游击队时,听到一个女巫给母牛念咒,说有的女人身上有粮食,有蜜,有貂皮。武士用刀划开女人的肩膀,像打开宝匣子一样,从女人肩胛骨下面往外掏东西,有的取出的是麦子,有的是松鼠,有的是蜂巢。
然后,他就想到自己的情人拉萨莉,似乎看到她左肩上的衣服被撕开,就像有人把钥匙插进铁柜的秘密锁眼一般,利剑一划就把她的肩胛骨打开了。她藏在灵魂深处的隐密都暴露无遗。她去过的那些陌生的城市、街道、房舍、空间,像一卷卷软片一样,一齐展现出来。
这个段落在《日瓦戈医生》中几乎没有被后来的评论者注意过,不过这个鲜明而又反现实的意象就像那个女巫一样,无疑是帕斯捷尔纳克作为诗人灵感突袭而来的产物。它给这部沉重、厚实、肃穆、苍青色的小说涂抹上一丝诡异的色彩,就像一本正经的牧师嘴角瞬间即逝的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带着启示性的色彩:这个小说也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肩胛骨。他潜藏在心灵内部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独立自主的激情与绵延不绝的坚韧都袒露出来。他的教养、经历、写作和思考,吧嗒一声,像商店的橱柜展示在读者的眼前。
帕斯捷尔纳克出生在莫斯科一个犹太人家庭,父母是从南方的敖德萨搬到莫斯科的。他后来一直为自己生于普希金的忌日而骄傲。他的父亲是美术学院的教授、著名的版画家,也是犹太复兴运动的一个中坚分子。母亲是著名的钢琴家,少女时代就在维也纳等地开独奏音乐会,婚后为了照料家庭而放弃了专业。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家庭称得上是安稳而和睦。由于他的父亲为很多名人画过肖像,家庭聚会往往高朋满座。在帕斯捷尔纳克后来的回忆中写到:他四岁时,在某一天夜里,被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怀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吵醒,在座的客人中就有托尔斯泰。
尽管今日阶级理论已经不再流行,但无疑帕斯捷尔纳克的出身和教育决定了他后来的写作和命运。他以诗歌成名,早期的诗歌创作主题集中于体验内心世界的变化,抒发对人的命运、爱情和大自然的感受,文字晦涩难懂,句法变化莫测,隐喻新鲜离奇(薛君智:《帕斯捷尔纳克小传》)。1920年代,帕斯捷尔纳克创作了多部长诗,如1923年在柏林出版的《主题和变奏》,1923与1928年发表的《热病》,1926和1927年发表的《施密特中尉》和《1905年》,多是对大革命中个人命运的思考。这些作品显示了他的特点,带有知识分子对于时代和社会的关心,但最终落脚点在个人的自由与幸福。
高尔基在给帕斯捷尔纳克写于1918年、发表于1922年的小说《柳威尔斯的童年》英文版所作的前言中写道:“他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他的人物是讲述他自己……讲述关于他如何在世界中看见自己,他,当然,看见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这其实是一个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注定了褒贬不一。苏联的批评界一方面对帕斯捷尔纳克新颖纤细的诗艺颇多赞赏,但是他的主观与晦涩也备受责难。他的脱离社会现实、深入内心的风格毁誉参半,尤不能为主流意识形态接受。他因此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基本转入翻译事业,从英、德、法等语言中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大量剧作,迄今无人能及,歌德、席勒、裴多菲、魏尔伦的作品也多经他手。1946年,在联共中央整顿文艺界的运动中,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再次被谴责为缺乏思想性、政治性和人民性。在这种背景下,他尝试开始写作后来给他带来更大声誉和争议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至于原因,是“我对我的同时代人有一种巨大的负债感。我写《日瓦戈医生》就是想试着偿还。这种负债感在小说进度缓慢时让我喘不过气来。在这么多年只写抒情诗搞翻译,对我来说有责任对我们的时代表明立场——那些岁月,遥远却隐隐再现在我们面前。时间紧迫。我想记录过去,并为那些年代俄国美好高尚的一面而骄傲。那些岁月,或我们的父辈一去不返,而我知道,在未来的繁荣中其价值将会复活。与此同时,我试图描绘他们。我不知道我的小说是否真正成功,尽管有种种毛病。我觉得它比那些早期诗作更有价值。它比我早期的作品更丰富,更人道。那些诗作就像匆忙的速写——只要跟我们的前辈相比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不仅仅是小说家,布洛克不仅仅是诗人。那些作家的声音如雷霆一般,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说。相反:二十世纪那些肤浅的艺术家,以我父亲为例,他的每幅画用了多大的努力呀!在二十世纪我们的成功部分是由于机会。我们这代人发现自然而然成为历史的焦点。我们的作品受命于时代。它们缺少普遍性:现在就已经过时了。另外,我相信抒情诗已不再可能表现我们经历的广博。生活变得更麻烦,更复杂。在散文中我们能得到表达得最好的价值……”(北岛:《帕斯捷尔纳克: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
《日瓦戈医生》也带有某种自叙传的性质,从母亲葬礼的《安魂曲》开始,到最后死于莫斯科普列斯尼亚街头,日瓦戈的一生经历了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不断与历史对话,帕斯捷尔纳克试图以独立的人格重新叙述一段苏联历史。日瓦戈舅舅、哲学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观点影响了日瓦戈此后的认知,也可以视作帕斯捷尔纳克的信念:“人不是自生自灭,而是生活在历史中,就当今的观点来看,历史是基督创造的,福音书是历史的根基。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千百年来关于死亡的一系列的谜以及将来如何战胜死亡的探索的记录。因为探索,才发现了数学上的无穷大,发现了电磁波,创造出交响乐。要在这方面有所前进,就不能没有某种热情。要有所发现,就需要有精神装备。精神装备的来源就在福音书中。是什么样的精神呢?首先就是爱他人,这种爱是生命活力的最高形式,生命活力充满了人的心,就要冲出来找用场;再就是现代人不可或缺的主要组成部分,也就是个人自由的思想和生命,就是牺牲的思想。……远古时代的历史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只有互相残杀,强暴者你争我抢,不顾被奴役者的死活。那时候只有歌功颂德、死气沉沉的铜碑和大理石圆柱。只有在基督降世以后,世世代代才有了自由。只有在基督降世以后,生活才有了希望,人类才不是死于街头篱下,而是死于家中,为历史,为战胜死亡而紧张工作,为这一主旨而死。”全书的结尾再次用日瓦戈具有宗教象征主义色彩的诗呼应了这一点:
我虽死去,
但三日之后就要复活。
仿佛那水流急湍,
也像是络绎的商队不断,
世世代代将走出黑暗,
承受我的审判。
然而,他最终死于街头,恰恰构成了对这种观念的反讽——一直以来,日瓦戈的所言所行、争论、辩驳、思考,只是体现出知识分子无能的力量,个人被时势所裹挟,被命运所摆布,无可奈何、随波逐流。其根本在于他由于不能突破个体的眼界和限制,无力认识革命和生活的复杂性。因而只能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最终死于街头。曾经拍摄过《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大卫·里恩1965年拍摄的《日瓦戈医生》中较多集中于日瓦戈与拉娜的爱情上,其实爱情不过是整个宏大历史与日瓦戈跌宕起伏的生活经历中的一个部分。他对于现实的认识囿于情感和理性的双重限度,只是停留在个人主义式的观察之中。这种观察的个人主义特性,体现在对独立与自由、安宁踏实生活的向往,这固然是动乱年代普通人的真实需求,然而并非普遍性的历史趋势,帕斯捷尔纳克作为精神和文化的贵族理应更加透过现象对乌托邦的阴暗面做更为严谨的思考。但是,他所能做的只是一部历史证词,不具有永恒性,而它的意义恰在于让人通过细节体察一段历史的腠理。
日瓦戈同科斯托耶德有一段争论,后者认为尽管存在不足,但是革命后毕竟很多人过得不错,很高兴。而日瓦戈则指出,革命后依然有农民起义,农民既反对白军,又反对红军,那是因为“他们被革命唤醒了以后,他们以为世世代代的梦想会成为现实:他们可以独自生活,没有人管他们的村子,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不依靠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人承担义务。可是,他们身上那副旧政权的枷锁被砸碎了,却又换上了一副新的、革命的超国家枷锁,而且比以前锁得更紧。所以农村里乱腾起来,到处不得安宁。”如果他的思想再往前走就快接近无政府主义了。出于对个性的珍视,日瓦戈或者毋宁说帕斯捷尔纳克非常反感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缺乏激情的模仿。历史似乎打了个转、完成了一个轮回:“一个崇高完美的理想会变得愈来愈粗俗,愈来愈物化。这种事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希腊就这样变成了罗马,俄国的启蒙运动也就这样变成了俄国革命。”而他追求的理想无外是:“每个人都过着独立的生活,无须为最高政策的正确充当点缀品。”
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人伊文斯卡娅在回忆录《时代的囚徒》中记载的一件事颇能见出他的性格。1935年,巴黎大会国际保卫和平反对法西斯大会之后,帕斯捷尔纳克本来可以在回国时经过慕尼黑去看望他的父母。那时他们已经12年没有见面了(他的双亲1921年去了柏林,他本人1923年去过一趟)。“当时出于一种愚蠢的自尊心,我没有去,”帕斯捷尔纳克后来解释说:“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那副可怜相,那种萎靡不振的样子……我以为回国路上能和他们见上一面,可是我从英国回了国。去时,路经柏林,火车进站前,我妹妹去接过我,但,我再也没能见到我的父母。”许多年以后的1950年5月20日,帕斯捷尔纳克写信给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丽阿德娜:“……我去参加反法西斯代表大会时……路过父母居住的地方……我不想见到他们,因为当时我认为自己的面目可憎,羞于见二老。我当时深信,将来有机会以更无愧的样子去拜见他们,后来二老去世了,先是我母亲,后是我父亲,就这样,我们再没能会晤……这事压了我一生,太沉重了,但我向你发誓,出现这种事绝不是因为我不关心他们或不爱他们!”他性格倔强、孤僻、落落寡合,对于亲人尚且如此敏感,更何况那些十月革命后从工农兵当中涌现出来的作家?而且他的性格中也具有“多余人”的优柔寡断和多愁善感。
帕斯捷尔纳克写日瓦戈看林间的夕阳景色:“这时他觉得自己也被这一道道的夕阳穿透了,仿佛有一股生命的灵感涌入他的胸膛,贯穿全身,又从他的肩部逸出,宛若一对翅翼。每个人在少年时代形成的原型将为他服务终生,他觉得那似乎是他的内心面貌、他的个性。”他的肩胛下逸出的翅膀终究飞不出少年时代的原型——那种基督教的爱与自由支持的个人主义。尽管身在红军,日瓦戈内心的同情却全在战死的白军身上,衷心希望他们获胜,因为“这些孩子都来自在精神、教育、道德面貌和观念上都同他十分相近的家庭”。可以想见,在冷战时代,这样的作品受到西方盛赞,并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自然让苏联国内非常不满,等于触动了一场文化冷战风暴。《日瓦戈医生》遭到批评,帕斯捷尔纳克也被开除出作协,他虽然写信给当局忏悔,拒绝接受奖金,也依然没有被及时原谅。俄国作家伊凡·托尔斯泰在所著《被洗过的小说》一书中声称:“我毫不怀疑,在确保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贝尔奖的过程中,中情局起了关键作用。”至于中情局为什么要这样做,按照他的说法,是为了让苏联政府丢人现眼,让全世界都看到他们毙掉了一本多么优秀、多么充满人性光辉的作品。
近年来,随着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档案解密,许多当年的往事逐渐大白于天下:《日瓦戈医生》的得奖确实与中情局脱不了干系。芬恩和库维根据解密档案创作的《日瓦戈事件:克里姆林宫、中央情报局和为一本禁书展开的战斗》披露:1956年,该书书稿通过莫斯科的意大利文学探子传到了米兰;第二年就出版了意大利文本;1958年1月,CIA从英国情报部门收到两卷《日瓦戈医生》手稿的胶片,立刻发现了它的宣传价值。1958年,CIA借布鲁塞尔世博会的机会,与荷兰情报机构合作,在海牙偷偷出版了亚麻精装的俄文版,而迷你平装版由CIA直接负责印刷,然后在会上发行。部分通过CIA情报人员与在西方的苏联观光客和官员接触时分发,其中有2000本是1959年在维也纳举行的“世界青年学生和平友谊大会”上分发给苏联和东欧学生。在那届大会上,分发的“禁书”共3万册,用14种语言发行,包括《1984》《动物庄园》《失败的上帝》和《日瓦戈医生》,其中《日瓦戈医生》除了俄语版,还有波兰语、捷克语、德语、匈牙利语和中文版。拿到书的苏联人将蓝色的精装拆了,把书页分开,偷偷摸摸带回家。禁果分外甜,在莫斯科,它就像校园恋情迅速流行开来。随着小说的面世和1965年电影版的巨大成功,《日瓦戈医生》成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作品。
时至今日,拨开历史与政治的迷雾,《日瓦戈医生》依然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作品,尽管可能无法与俄罗斯历史上那些小说巨匠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相比,却也自有一番诗人的细腻与敏感。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说:“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可以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让我们崇拜自己的脊椎和脊椎的兴奋吧。”帕斯捷尔纳克打开了自己的肩胛骨,读者是否产生了肩胛骨的震颤呢?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副主任,从事文学、影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