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失落,人的失落
2014-03-12牛寒婷
牛寒婷
经典的失落,人的失落
牛寒婷
前段时间,北京人艺最新版的《雷雨》在北京、上海演出期间,频频出现笑场现象,这成为备受关注的文化事件。尤其北京公益场的演出,大学生从头笑到尾,成了媒体竞相炒作的焦点,此后,更多观众为“笑”看剧,笑场现象一发而不可收拾,终于引发了职业戏剧人的忧思。也许因为笑场的不仅仅是普通观众,更多的是受过经典文化熏陶的大学生,这使得忧思变得沉重:我们的经典戏剧怎么了?我们的学生和观众怎么了?而近年来,爆笑小剧场异常火爆,占据了主要的戏剧市场份额,戏剧的小品化、段子化、娱乐化甚至低俗化,已然让人司空见惯。
戏剧艺术的实践,暴露了这个娱乐至死的消费时代的深刻的艺术现实:娱乐化、消费主义对文学艺术、对经典文化的影响正不断加深,作为普通受众个体,其接受和欣赏经典作品的心态和内在的精神状态,已悄无声息地被消费文化所改变和重新塑造,大众的价值立场、审美判断、趣味指向、文化选择等呈现出多元化样态。因此,对于大众接受与欣赏艺术经典的困境和难题,对于经典与大众之间的断裂等问题,就不能仅仅停留在问题和现象的表面。简单化地出于价值立场的判断,进行居高临下的指责和批判,是容易的,但往往无济于事,深入到接受主体的内部去进一步考察,也许能深化对问题的认识。
从另一方面看,也许是持文化精英立场或经典艺术立场的人过于忧虑了。经典文化或经典艺术的魅力,在这个消费时代,不会比其他时代更多,但也不会比其他时代更少。更何况,尼尔·波兹曼所言的电视时代以来的娱乐至死,经济全球化所引发的文化消费浪潮,原本就是当今时代的底色。说到底,在任何时代,能够真正欣赏和接受、创造和开掘艺术经典的人,原本就是那么“一小撮”——正是这“一小撮”文化精英和创造者延续着人类的古老文明和经典文化的血脉。而那些如上世纪80年代中国所兴起的文化热、文学热等现象,不过是时代和人类进程中的特例罢了。
当我们言及经典文学、经典艺术、经典文化的时候,这其中,隐含着一种价值判断——以经典为人类文化创造的标高;隐含着一种精英立场——经典是少数人创造的,文明则由少数人类精英推动着向前发展。而对于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多元化时代而言,欣赏与接受文化艺术的标准千差万别,在这千差万别之中,首当其冲的标准即是:能否为大众所接受,能否流行,能否持续地受到追捧。在这里,我无意于把经典与大众、经典与消费文化对立起来,事实上,从整个人类文化的历史看,经典作品才是真正能够世代流传的。而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伴随人类工业文明发展起来的大众文化乃至消费文化,寻求即时的文化快感,让人们短视,使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停更换、转瞬即逝的文化快餐上,“流行”一词也早已成为一个此一时彼一时的文化符号指称,被阶段性地填充进不同的内容。大众文化、消费文化最为擅长的就是,一成不变地选择人类文化和文明中最为浅显、简易、便于操作的那些部分,对文化、对文学和艺术进行功利化、狭隘化的选择和运用,推动它们的创生与流行,换汤不换药地复制生产,以最为便捷的方式和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经济回报。
这也就意味着,在消费主义的市场引导和文化生产下,人们逐渐疏离了价值判断的立场,那些经典文化、经典艺术在流行文化的喧嚣下,被淡忘、被漠视、被视作故纸堆。价值指向意义,引向一种终极的追问和探寻,抛离价值的维度,也就抛离了形而上的可能,抛离了超越的人生。与之相反,消费文化鼓动人们把物质欲求和浅表的感官享受作为“价值”和目标去追求和寻找,并以此作为选择文化产品和现代生活的唯一标准。于是,好玩、有趣、好笑、欢乐就成了流行文化的“试金石”——正如消费文化窄化和狭隘化对文化文明的理解一样,大众对这些词汇的理解,也只是择取其最为表面浅显的意思。不管什么样的文化产品和文艺作品,只要能让人开怀大笑,只要能让人抛却烦忧,只要能给人带来纾解畅通并足够吸引眼球和刺激感官,无论这笑和快乐多么浮泛谫陋,无论这纾解和畅通多么浅薄虚假,也无论这吸引与刺激多么稍纵即逝和不值得信赖——它就会受到追捧和欢迎,就会流行,就会热销,甚至就会被某些专业人士不负责任地冠以“优秀”“经典”的皇皇之名。
还以戏剧为例,当“过气”了的经典戏剧《雷雨》被与以搞笑为能事的爆笑小剧场戏剧“一视同仁”地欣赏的时候,以笑为出发点的诉求本身也许无可指摘。无论是因为排演手法老套、不适合当下观众的欣赏习惯,还是因为演员的表演确实有处理不当、可笑的地方,偶一为之的笑,都可以被理解;但是,从头至尾地一笑到底,性质则完全不同,它暴露了问题的所在,也突显了观者不言自明的立场和选择——以戏谑的、游戏的心态观剧,以好笑和快乐为唯一的观赏诉求。至于作品中那些并不可笑的、严肃的部分,那些可以引向思考的、触动心灵的、能升华意义的部分,则统统被肢解和屏蔽掉了,被悬置在了观者观赏和理解的范围之外。
文化经典和艺术经典,是人类在源远流长的文明发展过程中筛选和留存下来的精华。经典文本集合了人类非凡的心智能力和创造活力,是人类智识生活高度发达的象征,是人类文明的里程碑。与现代科学发展的进化论不同,人文科学从人类存在开始,就从来都不是进化论式地前进,不是踩在前人肩膀上的优越感和“集大成”决定一切,不是越晚近创造的就最好,而是树立起一座座丰碑,既无法逾越,也无法取代,作为后来者,唯有不断地开掘个体的智识能力和生命活力,不断地去创造创新,才可以与之呼应和匹配。就像“轴心时代”所代表的文明高标,就像我们念兹在兹的西方古希腊文明、中国传统文化精髓,都是人类高山仰止的所在,亦是我们对文化文明信仰的依托。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文本并不存在过气、过时一说,对于那些对智性生活和精神生活有强烈渴求的人而言,永远需要时时地回顾、瞻仰和膜拜。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雷雨》,或是其他文学经典、艺术经典的文本,在这个时代,都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边缘化的命运。在这个“小”时代中,经典失落了。而在经典失落的背后,应该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表象的时代浮华和娱乐喧嚣对于经典的遮蔽,更应看到,作为时代主体的人的失落,以及作为时代病症的精神生存的空虚。正是精神生活的缺失,造成了人们的狂笑不止,造成了网络时代的虚无症。2014年8月20日,《三联生活周刊》的微信版发布了《不能承受的无聊之重》,在描述当下人“无聊”的病症后,让人们到一个类似娱乐场地的豌豆荚哆啦A梦“无聊治愈所”去玩耍和体验,以摆脱无聊。如此严肃的标题,原来只是广告的外包装。作为一个受众面广、影响力大、有思想品位和文化追求的杂志,《三联生活周刊》以这样的方式部分地表现出对这个网络时代和娱乐时代的妥协退让。虚无和无聊的时代病症,就这样被广告和娱乐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与深入的反思和积极的引导南辕北辙。
近读卡尔维诺,无论是《我们的祖先》,还是《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都像他的大脑所呈现出的让外科医生惊叹不已的完美那样,让人惊叹不已。寓言一般的故事,奇诡的想象力,流畅的小说语言,动人的哲思,出其不意的叙事,每每让阅读成为冒险,翻开一页就意味着迎接另一个无从想象的惊叹号。像童话又带神话色彩的《分成两半的子爵》,像精简的寓言却又似厚重的史诗的《树上的男爵》,显现出哲学家的深邃和文学大师无边想象力创造力的《不存在的骑士》,还有看似单薄、其貌不扬,实则字字珠玑、蕴藉深厚的《看不见的城市》,都触动着人的生命体验和敏感神经。作为文学经典,它们挑战和刺激人的感受力、领悟力、想象力、创造力;它们整体性地考察人的感知能力、精神耐力和心智水平——正是依靠这些能力,这些生命存在的内在活力和能量爆发,这些精神世界的丰盈饱满,人类才不断地开发了内在的自我,创造了自我也创造了世界。经典文化、经典艺术之所以能世代流传经久不衰,正在于它与人类的精神生活和内心需求息息相关,它所凝聚的生命意识、创造活力和非凡力量,与人类的生存相伴相生。
描述文学阅读的体验,是为了更好地反思我们的生活,为时代提供一种可能的参照。在推崇工具理性、功利主义和庸俗成功学的时代氛围里,我们是否跑得太快、要得太多?我们是否只是活着,而这“活”,却与生命本身没有了关涉?我们期待着物质利益的最大化,我们追逐着感官的刺激与享乐,我们渴望着不劳而获和一夜成名……就像剧场里不间断的笑声一样,为了开怀大笑,不深入艺术作品的内部,不“无谓地”浪费脑细胞,不投入丝毫的耐心和起码的情感,因为——只有浅薄的笑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其实,在浮浅的玩笑、恶搞和嬉闹之外,还有一种值得信赖的快乐存在——一种更为深邃、充沛的快乐——它来自内心生活,与挑战一定的精神难度密切相关。就人的心灵生活而言,付出努力的艰辛程度和收获愉悦的深邃程度,是成正比的;越是挑战自己的心智、感知、耐心以及延迟快感的能力,就越能获得一种繁丰、复杂、深刻、厚重的内心快乐和精神满足。这也是尼尔·波兹曼推崇印刷文化、担忧电视文化的深层原因所在。印刷文化对人有着较高的内在要求,翻看一本书至少要保持内心的安静状态,投入耐心和心智活动,以使语言文字转换成头脑中想象的画面或知识图谱,这个过程是“慢”的、“难”的;而电视文化、网络文化和消费文化,则相对地简化精神活动,以固定的模式为心灵生活塑形,它有既定的商业和娱乐诉求,它冲击、挑战和刺激感官,它是“快”的、“容易”的。当我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被无所不在、形形色色的娱乐暗示、消费陷阱包围和渗透时,它对我们心灵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整体的改变,就越来越难以被我们察觉。我们越来越失去耐心,我们无可救药地变得无聊,我们机械地按着电视遥控器却无法专一地对着一个频道持续观看,我们几乎全天候地沉溺在以消闲生活为主的微信、QQ等网络交流平台上却孤独莫名,我们的心灵功利化地只想在一瞬间无所付出地就获得假想的快乐和自由。剧场中面对严肃艺术时那些浅薄轻浮的笑声,只是这个浮华时代的一种表象和小小缩影,其暴露的问题本质是:一个个原本有着无限可能性和创造性的独立个体,已经或正在葬身于集群化的粗糙与迟钝之中;一个个原本有着无限可能性和创造性的心灵,已然被改写。
心灵被桎梏,心灵生活被简化、限定、塑形,这是大众接受和欣赏经典文学、经典艺术、经典文化的真正困境所在。环视周遭的生活,我们是否还具有抗拒和摆脱娱乐的能力?我们是否还来得及重建我们的内心?当时代的虚无主义和无聊症渐渐侵蚀和捆绑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还能去寻求更高的精神生活,获得真正的自由?物质的欲求、即时的快乐、名利的诱惑、浮华时代所标榜的成功、无止境的搞笑和娱乐……在这些速成的“生活”之外,我们是否还在生命的意义上“活”着?我们日常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究竟有多少跟我们的生命本身真正相关?说到底——我们还需不需要一种超越的人生?
人生几十年,漫长也短暂。漫长是因为它喜怒悲欢的历练,短暂是因为它逃不开永恒的死亡。向死而生的人生,只有一次的人生,虚无而无法自证其意义的人生,都需要精神的洗涤,需要对生活和肉身的超越,需要意义的自行创造。在这个过程里,人与自身抗争、与命运抗争、与有限抗争,成为宇宙世界的主宰者,成为超越自身的存在。雅斯贝尔斯说:“人永远超乎他对自身的了解之外。他不是一次性的所是的东西,他是一个过程,他不仅仅是被确定的现有的生命,而且在这个生命中有自由的可能性,并从而在他的实际行动中做出决定:他是什么?”人并不仅仅是被限定了的、一次性存在的肉身,人亦是自我突破的、价值和意义的创造者。在与死亡和虚无的抗争之中,人挖掘生命内在的潜能,开发自我的各种可能性,在这一过程里,人获得的是真正的自由,也就获得了超越的人生。
若超越是想象的彼岸,那么经典文化和经典艺术就是摆渡的行船。看到船最好;若看不到,则需要自我的修炼和他人的引导。关于经典和大众接受的问题,也许这一整篇精英立场的说辞,都太过教条、刻板和老套,像新版的《雷雨》一样会引发笑场。需要重申的是,经典与大众并不对立,在不同的时代,它们的关系也完全不同。即便是站在精英文化的立场,对于当下的大众娱乐文化、消费文化,也不能全然持否定态度。形形色色的爆笑小剧场话剧,如同晚间的泡沫电视剧和许多心灵鸡汤式的电视节目、畅销书籍一样,在让人轻松的同时,也带来短暂的心灵慰藉,使无数普通凡俗的个体得到安抚与陪伴。然而,这终究是一个经典与大众不会彼此拥抱的时代,是经典注定越来越被遮蔽的时代,因此,经典的立场需要在时代的云雾中自我辨识,需要被重提。在这个时代过后,大众重新拥抱经典,仍然是一种浪漫的想象和期许。更何况,引导大众是经典文化、精英文化所内含的功能指向和意义所在。毕竟,经典艺术和经典文本,是那些浅表的流行文化、转瞬即逝的文化泡沫所无法取代的,它们像山谷里常开的花朵,虽偏于时代的角落,却生生不息,终究会吸引住那些寻觅持久芳香的人。
牛寒婷:本刊编辑,发表文艺理论评论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