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电影的“轻描淡写”
2014-03-12李晶
李晶
艺术电影的“轻描淡写”
李晶
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触及艺术电影,觉得这种很个人化的作品很难用语言加以概括。语言并非时刻强大,那些能将某个人的心揉碎满地的话语,或许于其他人却是无谓。也理解了为什么艺术电影也叫独立电影,因为它不想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不在乎票房、不在乎接受,孤傲前行,冷冷清清,始终摆脱不了那一副刻板的面容。
艺术电影常常给我们疏离的感受,没有紧凑的故事情节,没有炫技的艺术处理,对白常常也是让人一头雾水。在现如今商业电影捕获眼球的时代,艺术电影则一直沿用隐晦、低调、刻板的叙述标明自己的存在。很多沉重的话题,常常会经过看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让人心疼痛不已。艺术电影就这样让人们接受着,仿佛只有通过各种“轻”才能证明自己的“重”。基于这样的特点,很多时候艺术电影的票房都不够理想。从票房来看,近几年描绘日常人生活境遇的“现象电影”往往异军突起,获得好评。例如《失恋三十三天》《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人在囧途》《北京爱上西雅图》等等。艺术电影则依然是独行侠。艺术电影一旦技高于艺,就会失去最根本的艺术性,所以它的拍摄都是很传统很原始的,不讲究特技,甚至更多时候要追求一种生活原本的逼真,那种“轻描淡写”的镜头,时常透露出影像世界的无穷魅力。
故事之“轻”
中国电影叙事具有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一般来说讲一个好看完整的故事是电影获得认可的关键要素,但艺术电影往往不是这样。多数时候,艺术电影都是希望通过镜头的展示,将人生的各种状态做一个梳理,然后获得一种感悟:人的各种状态中只是一个存在,看似完整有效,实则毫无目的和价值。人总是在寻常、反复的各种状态中挣扎前行,但发现,努力亦是徒劳,无论如何反抗生命仍然回到原点,一无所有。很多经典的艺术电影,都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往往显得凌乱、混淆。比如《花样年华》《重庆森林》《疯狂72小时》《海上钢琴师》《这个杀手不太冷》《美丽人生》等。传统影片中,英雄消灭了坏人,从此世界就安静了。但现实中,英雄之于坏人,并没有明显的界定,英雄消灭了坏人以后,可能会面临一系列的后续麻烦。传统叙事中,灰姑娘们嫁给了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现实中,生活的确是生活,但幸不幸福就不敢断言了。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远远超越了简单的故事模式,所以艺术电影对故事情节的“轻描淡写”反而更接近于生活的真实。
以几部获好评较多的艺术电影为例。从故事的构成来说,《白日焰火》一开始看似选取了很有吸引力的侦破类故事,俗称警匪模式。但艺术电影终归不是警匪片、打斗片,需要的是通过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主人公来讲完这个故事。然后,影片通过冰上滑冰的镜头,洗衣店里女主人公吴志贞收衣服、洗衣服的镜头,张自力和吴志贞骑车追逐的镜头,特别是女主角桂纶镁那一脸的孤寂、落寞,都充分完成了这部艺术片的最初宗旨。失败的主人公,企图抗拒失败的努力,保持一种信念,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挣扎——看似有效,其实无能为力,仍然是白日里的焰火,捕捉不到更多的温暖。人们在讨论这部电影时,对廖凡主演的男主人公张自力最后的那支独舞多番猜测。很多解读都很牵强,说他落魄,他对女主角愧疚,其实,从人物谱系的角度来分析这两者的联系,创作者的灵机一动似乎是很难进入逻辑分析的,它就是生活中的一个存在而已。导演这样做的目的更像是将一种沉重的生活轻描淡写。落魄也好、背叛也好、爱也好、累也好,轻舞一曲,以此解忧。
艺术电影对真实生活的构述,忠实与否不再是衡量艺术电影艺术风格成就的标准,很多时候避重就轻是让艺术之风更加耀眼的方法之一。文学作品需要用一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将重大的历史现实、文明冲突、理论加以表述。艺术电影则不然,它更多的是通过一些看似不经意的画面,完成对哲理道德的“轻描淡写”。比如《阿甘正传》,通过阿甘轻盈且执着的演绎,一个关于美国社会发展之痛的沉重题材就获得了黑色幽默的效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亦通过派的奇幻经历和想象经验将宗教与哲理的对话变得质感、可爱。
话语之“轻”
艺术电影的对白往往是最让人回味的,常见的是用一种哲学视角来呈现人生境遇的各种困境。《白日焰火》中,张自力对吴志贞说:“你现在主动对我说,好过他们要你说时候你再说,跟我说总比跟他们说好……我是说你要主动点。”话语的言说和理解本来就是如此,现实生活中,话语本身是不可靠的。这里的“主动”包含了多重理解。《重庆森林》中的台词:“过期的东西没人要的,人家要买也得买新鲜的。”“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6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通过这种极具生活性的带有些幽默感的语言,将现代都市中人们的某种高度抽象化的生存状态展现了出来。多数时候我们以为生活是高尚的、有意义的、有目的的。但人的真实存在却是无目的、非理性、充满不能回避的宿命感。艺术电影延续的依然是优雅的艺术传统,即对艺术之“真”的理解与实践。在这种状态之中,人们永远挣扎、逃避和漂泊,这种状态通过艺术电影语言的“轻”展示获得了更触动人心的效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派不愿意承认父亲所说的“在它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所以他不停地追逐。杨德昌导演的影片《一一》中,有这样一句:“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这一表述,触碰人心,我们的生命之悲在于它不可以重来,我们的生命之喜在于它用不着重来。
爱之“轻”
如果说传统电影喜欢把主人公置于某种“处境”之中,让这种特定的处境激发主人公身上的各种素质,以此引发故事的发展,那么艺术电影则倾向于营造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包含着某种特定的气氛、心理、精神、语言风格甚至某些影像风格。比如王家卫的电影,他将人的存在“状态”进行了不断的刻画,并将影片中的人物搁置于这种状态之中,表达人与人之间的爱之“轻”。《花样年华》中苏丽珍渴望的情爱,通过一套套华丽的服饰外现出来,她的存在状态无外乎就是这种平淡、寂静、无奇。《重庆森林》里,警察223每天都买一罐5月1日过期的水果罐头,这种状态其实是对爱渴望且无望的状态。《阿飞正传》中阿飞爱上遇到的一个女人,让女人爱上他,而后抛弃女人,这是一种不停追逐却无处停泊的无脚鸟的状态。其他几部经典的艺术电影中,也通过人生状态的展示表达出一种爱之“轻”。《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内心包裹着巨大的痛苦,被父母遗弃,被别人漠视,这一切当爱人要远离时,却不能化为挽留的话语,他将这种痛苦归结于对土地的惧怕和对音乐的执着,一个不忍而又轻淡的回头,让人心碎。《白日焰火》中那个为了妻子甘愿做个活死人的梁志军,在发现自己的罪行暴露、企图逃跑的时候,在旅馆与妻子吴志贞相聚,想要亲近她却被她刻意躲避,他们即使是依偎着彼此,却感觉遥远无尽。
越“轻”越“痛”
《白日焰火》中,有警察张自力与队友一起破案的场景,导演通过长镜头向观众暗示,你们要真实吗,这就是真实,身边的朋友、战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在导演的长镜头下,毫无防备地将鲜血和死亡展现了出来,成功地获得一种“视觉真实感”,瞬间将第六感调动,让人仿佛切身体会到那种身体和心灵的伤痛。这种痛苦,依然通过张自力的一滴无力的眼泪一笔带过,他的苦楚甚至让他无法嚎啕大哭。
《这个杀手不太冷》希望通过一个冷漠世界里的些许温存,重新获得对人性的肯定,但最终发现是徒劳的,些许的希望也挽救不了世界的冷漠。世界就是一个大孤儿院,每一个个体都被扔到这里,冷漠、孤独、害怕是每一个个体在这所大孤儿院里所感受到的。如果说故事中的杀手是冷漠的,女孩是冷漠的,那他们的冷漠则来自被过多外在束缚包裹的世界。人们离自然万物越来越远,剩下的只是为了进入象征秩序而不停劳作的躯体,所以才会感受到处处冰冷。女性的世界会不会提供另一种温暖?答案是否定的,女性要获得生存唯有学会坚强,尽管这种坚强看起来太过冷酷,太过残忍,但这是对抗世界冷漠的唯一法则。《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杀手和女孩都在寻找些许的温暖,但得到的只是忽略,这种忽略比任何恶毒的语言或行为都让人心寒,是一种无所顾忌的绝情。曾经以为自己是冷酷和残暴象征的杀手,在女孩这里却试图变得温情起来。但已经被扭曲的世界,如何能轻易变回原貌,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没有温度的人和自己对峙。还记得曾经观看过的一部讲述吸血鬼故事的影片。影片中,女主人公是一个吸血鬼,她拥有的是一具永远不会长大、变老的躯体,而要维持这具躯体的存在,她必须依靠吸食人类的鲜血。她的外表是迷人的,脸上那种惨淡的白让人容易产生怜惜,她依靠这种外表寻找到了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男性,然后这个男性由少到老,陪伴着她,为她杀人,寻找血源,直到这个男性生命即将消退,她开始寻找下一个接班者。每一个陪伴她的男性,都是心甘情愿为她做出一切的。每一个男性都愿意为了女孩付出一切,而女孩与每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时,也都是真心实意喜欢对方。这种循环,也曾让她迷失、痛恨,但当一切又回到新的起点时,她又义无反顾地爱上他、需要他,和他一起不停地逃亡和生存。就像生命轮回的宿命,无法选择。此时,电影更需要用“轻”的思维来让人获得最深的感悟。就像《白日焰火》片尾张自力点燃的焰火,《这个杀手不太冷》片尾那一株盆栽,《美丽人生》中父亲为了保护儿子所做的那个鬼脸。艺术电影通过各种“轻描淡写”的展示,让人们通过第六感切实体会到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弗吉尼亚·伍尔芙对阅读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当我们阅读时,如果我们能摈弃所有预置的想法,那就算得上很好的开端了。不要对你的作者专横跋扈,而应当尝试去适应他,成为他的创作伙伴和助手。如果你阅读伊始就畏缩不前,持保留和批评态度,那你实质上就是在阻止你从阅读中获取最有价值的东西。但如果你能敞开心扉,那你一开始就会从跌宕起伏的语句中体味其几乎难以察觉的精妙之处,并将你带到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的面前。这样的建议,其实可以放在欣赏艺术电影的过程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接受范围,同样,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对艺术电影的理解。很多时候,我们大可不必抱着唯艺术电影至上的先入为主,被一些其实算不上佳作的东西所蒙蔽,以为“一切看不懂的”都是好的。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不能因为艺术电影的“刻板嘴脸”而对其保持一定的距离。试试像伍尔芙建议的那样,暂时忘记已有的经验,由渐而顿,豁然无碍,欣赏一下那些温暖、微妙而又充满智慧的艺术电影。
李 晶:副研究员,就职于贵州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