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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现代: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和灵魂的黎明

2014-03-12陶林

艺术广角 2014年6期
关键词:尼采后现代现代性

陶林

新现代: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和灵魂的黎明

陶林

在长篇小说《红结忆》中,我曾用整部小说对中国传统文化提出过一个说法,那就是:“书已死,诗犹立”。这六个字概括了我个人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意见,传统的一切美好也好,辉煌灿烂也罢,皆已成过眼云烟尘埃。当下,我们生活在一个实质上与传统中国毫无结构关联的时空里,想以诸如复兴国学、恢复儒教等“时空穿越”的方式来实现古典式的“文明复兴”,就像是追逐海市蜃楼一样虚妄。那种无限制地美化古典、贬低现代的说法,我们完全可以大不以为然。

我们从传统中能够看到的,唯有古典诗学的诗意:作为一种美感的延续,它完全可以不受时空阻碍地融入我们的灵魂。提出这个意见时,我尚未而立,读书、思考皆是如浮士德一般,在书斋里作无边的“静观”。随着时光的飞逝,一直纠结于“传统”与“现代”“后现代”理念的我,突然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何止我们心中认为的“古典”已经作古,我们津津乐道的“现代”“后现代”诸多理念,一样变成了不可逆转的“传统”。仿佛正应和了波德莱尔的那句名言:“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当我们用批判古典传统的眼光,来打量那些所谓的“现代”和“后现代”的问题时,一样能发现诸多值得我们深思的未见之域。

最近,由于主持编译德国哲学家尼采写于19世纪末的两本重要作品:《悲剧的诞生》和《偶像的黄昏》,我开始重新阅读尼采。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感受到这位现代思想先驱者的先见之明。多年以来,我习惯于把尼采看成一个满嘴疯言疯语的精神病人,偶尔提出诸如“上帝死了”之类论断的狂人。但正如那些先知故事里经常搬演的情节,隔着百余年时光,那位狂人的狂语,一旦和历史的流变互相印证,就会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一个几乎被我们忽略的事实就是,通过尼采的小道,我们可以见证他对于整个20世纪现代思想史的演绎和预言。我们惯常把尼采哲学的流传,看成是修辞学的胜利,是独树一帜和自我标榜的胜利,是纯粹美学的成功。而历史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尼采的卓越之处,不仅仅在于他的狂言妄语,更在于他时不时是正确的,具有一种直入要害的预见性。我把这种迟来的印证,称之为“尼采的直言不讳”:他直言“一神”世代的没落,召唤“众神”世代的重生。倘若沿着尼采的思路去看,直到20世纪中叶,人类的前现代文明依旧被传统“一神”世界的余晖所笼罩,而20世纪中叶以后至今的“后现代”状态,正是“众神”世界诞生的先驱。对照尼采,再来看整个20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后现代的思想家们,仿佛都生活在尼采那种直言不讳的言说的注脚中。

若我们把中国古典、全球的现代思潮及后现代思潮,都看成过往的传统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我们曾经热衷的新潮流,也在以极大的速度改变着自己的面貌。它们就像是杰克的魔豆,一个巨大的块茎,隐藏在热热闹闹的理论喧嚣的大地下,在人们斑驳迷离的摩登之梦中飞速地生长,把我们带入到那莫可名状的美好未来,并将在“历史的终结”之后,给予我们一片全新的美洲大陆。

新现代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整套尼采的思想,大致可以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尼采通过“美”来打量人类,超越了现象之“真”,以抵达意志的张扬和极乐。恰如我们所知的,尼采是一个以美学为主导的哲学家,他力图发展叔本华的哲学,同时拓展叔本华的结论,变悲观哲学为“快乐哲学”——可最为诡秘的是,强调悲观的叔本华活得倒挺长,奉行快乐的尼采,却在为被鞭打的老马的痛哭声中走向了疯癫。对于叔本华,“悲观”是因为人有意志的存在;而之于尼采,“快乐”是因为人的意志可以审美。尼采从叔本华未尽的道路上出发,打开了他那恢弘的、气象万千的言说之门。在尼采看来,人类的审美先于存在。尽管他无法以缜密的逻辑证明这个论点,但这却不妨碍他自然而然地拿着自己的断论作阐述,并在激情洋溢的言辞中悄悄地说服他的读者。为此,他重新发掘了希腊古典神话的生命,并隆重推出“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两个“意志”的类型。简述之,酒神脱胎于玄虚的宗教仪式,是一种神秘超验的审美;日神则是理性与梦想之类人文精神的总和,是一种直观的、热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审美。无论酒神精神还是日神精神,人们一旦开始审美,就会发现自身深深陷入叔本华式的悲观状态之中。在此基础上,悲剧得以诞生。在写于1872年的《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即将开始间歇发作癫狂的尼采,通过对古希腊悲剧艺术的研究,得出了重要论断:苏格拉底之类智者的诞生,实质上用逻辑学和辩证法,用因果律和真理论,扼杀了人类的审美,把悲剧精神引向了毁灭。

在尼采的眼中,这类被西方文化奉为圣贤的智者都是“贱民”,是“一神”时代群氓暴力的代表。尼采强烈地反对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反对逻各斯主义,实质上反对因果律统辖的世界。对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的排除,只清理出一条最接近于“真理”的道路来,这条道路在“爱智慧”的苏格拉底之后,既没有表现出爱,也没有表现为智慧,而是走向了它的反面,就是对超级道德化身的“一神”崇拜。基督神用救赎哲学、强烈的美感超度了过度世俗化的肉体。然而越到后来,他们就越完全依赖言说而存在,他们的言说与其说指向真理,毋宁说指向道德。紧随悲剧精神消亡的,是道德谱系的诞生,基督教的偶像升起,道德的话语权力变成了权力的话语。如此,智者言说开始变成了一种雄辩的谎言,通向未来的巴别塔轰然倒塌,人们开始了无尽的堕落。在尼采看来,西方的这种堕落在文艺复兴时代以来,获得了扭转,古老的悲剧慢慢获得重生。(悲剧意识的最高阶段,就是德国古典音乐的兴起,尼采尤其推崇贝多芬、瓦格纳,他们的音乐让他直接感受了意志的轰鸣。)他自称为“敌基督”者,同时却又哀叹“上帝死了”——实质上,他是深刻的“敌苏格拉底者”,对诸如辩证法、因果律和真理统辖的世界大不以为然。那是一个依赖于语言而非直感的世界,在其中,谎言和事实只有一步之遥,真理之神可能满嘴谰言;而那个边缘的、带着异族先知查拉图斯特拉面具的哲学家倒有可能道出诚实的奥义。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尼采和老庄很像,力主审美人生观,对雄辩语言和圣人道德深深质疑,喜欢借诸如查拉图斯特拉这样的边缘人(畸零人)之口直抒己见,对太过于自负的智慧(庄子所谓“机心”)充满了警惕。

在此,我无意于为尼采的思想背书,仅仅是意欲续先驱之神思,自述一孔之所见。在尼采恣意思考的年代,人类面向现代性和现代世界的经验算不得很充足。在我看来,在《悲剧的诞生》之中,尼采已经先见悲剧重新诞生的时代笼罩在人们头上的两种命运:一种是俄狄浦斯式的命运,一种是哈姆雷特式的命运。前者可以用之象征我们的“前现代”阶段,一旦踏上现代之路,所有的民族都将告别原乡,依靠各自发达的智能,开始了各自的俄狄浦斯命运之旅。比如猜破斯芬克斯之谜,重思“我是谁,要去哪”,比如对旧有道德秩序的背弃、转向现代自由的伦理(这便是“乱伦”),最终现代性能够以“历史潮流”的名义,为俄狄浦斯加冕。在这整个过程当中,俄狄浦斯都是胜利的、乐观的、进取的、美好的;可唯独那结局是崩溃的,因太过于聪明、太自负于自我的力量,俄狄浦斯最终遭受了惩罚。这种命运的隐喻,折射出前现代的历史,就是人类开始发现新大陆,不断地进行工业和社会革命,一步步走向世界大战,一步步走向极权专制,走向集中营、劳改营的历史进程。在这一进程中,那些语言天分高超、貌似聪明绝伦的哲人(诸如黑格尔)取代了上帝;忠实于直感、坚守美学立场的哲人则被流放、被逼疯、被边缘化,被打上卡珊德拉的烙印,被驱逐出人群。

在前现代和后现代交替之际,人类对剧烈变革的前现代痛定思痛,与此同时,又走向了一种哈姆雷特式的命运。这种命运的典型特征,是想得很多,而行动拖沓。在前现代文明中,人们信仰“智能”为王,强调严丝合缝的设计,从工业新产品,到人们的生活方式,人们认为无一不可以“完美”地设计出来。“智者”们曾高呼道,“不在于思考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随之而来的历史的失控,宣告了那些用辩证法和逻各斯左右世界的“智者”们的无能为力。于是,后现代的思想家们转入一种无限的焦虑和拖沓当中,正像是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因为对行动确定性的焦虑,后现代的思想者们言说得太过于繁盛了,林林总总、千奇百怪、蔚为大观的后现代理论思潮,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与此同时,人们面对世界的做法却一如既往的简单。如熊彼得在20世纪初的洞见,真正左右世界的,只是很少的一点智慧,世界依然会按照简单的暴力法则运行。包括法西斯在内的现代极权的兴起,就是这简单、暴力、残酷世界的真谛,相形之下,思虑过多的后现代哈姆雷特们,永远只能跟在一波波技术革新的浪潮后面,做极其直观而肤浅的“器道”阐释。

也恰如哈姆雷特在毒药入腹发作的最后关头,才有所行动,刺出一剑令其叔叔毙命,打破历史僵局,并不在于现代和后现代理论传播得如何深入人心,社会普遍在认识上多么“现代化”“后现代化”,那最致命的一击,恰恰来自“器道”关键性的演进——信息化浪潮的革命性进步,诸如现代通信、交通物流网络的构建、互联网络技术的兴起,等等。特别是互联网的自由空间,令现代性曾赖以确立和传播、如今已经被消费主义高度“异化”了的报刊、影视传媒黯然失色。而且,互联网更接近于现代理想的本质,移动互联和可穿戴、嵌入互联设备将重新定义“自由人的自由联合”。那种理论界喧嚣布施的“后现代时代”,诸如世界无限制走向破碎与解构、走向熵的进程,也将因此而终结。

俄狄浦斯命运和哈姆雷特命运交替左右着现代、后现代的历史进程。在前现代时代,人们强调设计,强调现代;在后现代状态里,人们强调“还原”,回到事物本身。现代性本身的发生,是足够令人侧目的一个历史性胜利;而后现代的发生,则带来了绵延—循环历史的终结。在现代之前,任何一种理念(包括希腊哲学、基督教哲学和东方的儒家礼教等),都没有对古老的自然经济产生多少影响。所有依托于暴力的权力话语,只是草草设计了人们一种粗糙的灵魂状态,人们依旧是遵循着古老的自然法则生活。而现代自由市场经济的兴起和全球贸易的联结,全球资本分工交换,是巨大变化的真正动力所系,时至今日,依旧在冲洗着我们对传统的念念不忘,一点点地断绝任何一条我们力图走回去的道路。这就是现代性启航之后最为显著的、排山倒海的力量。

恰如现代市场经济所依赖的自由市场主义信念一样,现代性思想整体其实也是一种信仰。现代性曾以暴力的方式终结了传统,面对现代性,人们不断地处于“眩晕”的状态中,层出不穷的器道,让人们产生比既往更为强烈的“物理”性崇拜。与之相应的文艺作品,也展示出相应的面貌。现代潮流的经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波德莱尔的作品、乔伊斯的作品、卡夫卡的作品,等等,充满了与古典悲剧比肩的巨大力量,大气磅礴,并在实质上大多充满了古典悲剧色彩。在沿着后现代潮流前进的时代,文艺则多元迸发,姿态万千。但与此同时,思虑过多的毛病,同样展露无遗:经典写作法则被消解,变成一种“随便怎样都可以”的写作游戏——如今,这种游戏的诸种玩法,也快走到了技术主义的末路。于是,整个文艺连同我们的内心,使全球化时代的现代人面临着一个比既往历史时代更深刻的何去何从的问题。

20世纪中叶以来,无数的苏格拉底式的现代智者,依然在费尽心思地进行着整体性的思考,不断给现代性以诸多说法上的延续;而那些反对苏格拉底立场的智者,也已经穷尽了后现代的诸种游戏的可能性。但无论正方还是反方,都逐渐走向了云端,远远离开了生存的现场。如今,形而上学家们,自认道载世界的智者们,同样品尝到了千百年来美学家们被边缘化、被放逐的滋味。或者,这足以证明,本来,他们就不应该站在观念世界的中心位置。

全球的现代化工程完成了基础的建设(或者如某些后现代学者所谓的“全球殖民”),像逐步拥有了自我的生命一样,它在自给自足地生长着,像巨大的块茎,顶起千座高原。人们被日渐紧密地联结成一个整体,人们互相之间有更多的交往,人们的命运比历史任何时期更为紧密地相连。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现代化竞争方式得以转变,那种赤裸裸地拳脚相加的暴力由于成本高昂而显得愈发不合时宜。

经历过后现代的洗礼和光阴的变迁,现代性至少已经摈弃了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摈弃了“先进——落后”的绝对对立,摈弃了真理神、技术神的崇拜与统治……一轮新现代的曙光正喷薄而出——或者,用尼采的意象来说:那将是一抹“新现代”的朝霞。

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延续尼采一百多年前那良好的感觉,我心中之所谓“新现代”,并非预告一种截然异质的新思想、新文化潮流的迸发,而仅仅是指现代性潮流在我们目所能见的当下,将呈现出的不同面貌。

我们熟知,现代性的产生,为的是求人的解放。作为现代信仰之一,启蒙时代的思想家们,非常肯定地向我们传达这一信念:人的自由是现代伦理的核心。然而,随着现代化的深入,机械、生硬的现代大生产,一度让文艺复兴时代以来逐渐苏醒的“人”陷入一种被深深异化的尴尬境地。异化无处不在,人本身被放逐,被碎片化。后现代兴起的文化游戏,全面地表达了人的支离破碎状态。这个支离破碎的“人”,是大工业生产时代异化了的个人。我心目中所谓“新现代”发展的潮流,无疑就是要将这样原子化、单维化、空心化、异化的个体碎片,再度捏塑起来,形成一个具有新现代灵魂的个体。这并非是一场历史的游戏,有关一个人的悲剧时代将重新到来。

在历史上第一次的文艺复兴时代中,人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不过,那次的觉悟,是一次乐观的、快乐的觉悟,人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无所不在的能力。从中世纪阴郁的道德神统治中解放出来,人之本性获得了张扬,人之本智获得了解放,人之本善更促进了复兴的降临。现代造纸和印刷技术的发展,使得欧洲腹地上人们的认知获得了文字发明后的第二次新的释放。欧洲各国语言的《圣经》译本广泛流传,使现代诗学能够在更大的程度上启迪更多天才的智慧。更多的大师产生,更多元的优秀作品诞生并流传。一个文化的春天,就此拉开序幕。

观察上一次的文艺复兴,我们要看到,它是在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历史条件中拉开序幕的。人们在生存大于存在的窘迫中,挥洒着人性自由的光辉。现代潮流在“器道”上的恣意,很快把这份灵光一现带到了一个神鬼莫测的境地。乐观的文化春天因为人们的物欲而改变,变成了几个世纪现代性的暴力变革、融合、扩张、殖民、纷争……瘟疫不能造就的死亡与毁灭景象,现代性高性能地造就出来了。世界换了个样子,可是人的灵魂却由龙种变成跳蚤,喜剧时代的乐观诗学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黑色幽默。在一片“后现代”的嘘声中,人对灵魂整体性的自信支离破碎。这一过程至今并未止息,但新的可能性充分孕育其中。

实质上,现代性的基因缺陷在于,现代技术从未解决人的灵魂困境问题,后现代自然更无可能。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无论是但丁、莎士比亚,还是塞万提斯,及至后来的托尔斯泰,人文主义者永远是怀疑者、发问者。人们可以追随达·芬奇的步伐,精心、稳妥、有条不紊地设计出一个“莱昂纳多的世界”,却无法稳妥地安置日渐混乱的内心和灵魂——这点,恰如爱因斯坦在阅读卡夫卡的小说后感叹的:“科学家的头脑没这么复杂。”人们在现代潮流中发现了如此之多的问题,却很难在汹涌的物质潮涌中静心加以回答——那些清教徒们即使要上天堂,也要充分去追寻人间的幸福。这种伦理,实际上适用于一切的现代人。

在上帝被驱逐走了之后,大写的“人”被颂扬,实质上却是一种化身为个体的群体成为了历史的主角,或者说“英雄”。文艺复兴以来,在所有文艺大师的笔下,一个人是所有的人,哈姆雷特代表了所有人的哈姆雷特,堂吉诃德代表了所有人的堂吉诃德。它们共同隶属于一个神话,成为代替古典神话里赫克托耳或者尤利西斯的现代神话英雄。现代神话里的伪神宙斯,则是由一大群智者打造出来的。他们是现代的苏格拉底,用一个真理和体系笼罩全体人群的语言狂人,有理性和冷静的疯狂。谢天谢地,经历过“后现代”的洗礼后,这些被尼采鄙视的“贱民”思想的信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到了20世纪,西方存在主义思潮的兴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对那些文艺复兴时代的问题进行回答。这种回答具有还原性,有追根溯源的意味,比照日渐发达的“现代”理论言说,显得落后不堪。但它是老老实实的言说: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被抛掷在世间,人被存在的忧烦畏无聊所包围。在这种回答里,一种变化产生了,不再有“一个人是所有人”的高亢,只有“所有人是一个人”的絮语。这种转变,不仅仅是提醒人们“人总是要死的”,而是告诉人们一个事实:“一个人必须背负起自身全部的存在。”人其实并非神话里的英雄们,一个人其实是存在的囚徒,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仅此而已。现代潮流,让人们看到,个人其实前所未有地孤独,前所未有地处境艰难,丝毫没有任何积极的乐观。这就是新现代状态下,一个人重获悲剧意识的起点,因存在而起的悲剧意识。

恰如尼采所判断的,悲剧是古希腊文明的基座。因为古老的悲剧那种模糊、混沌,但又高度强烈的象征意义,古希腊人才能极富有美感、以极其文明的方式生活着、发展着。悲剧终结,希腊文明也走向了终结。古罗马继承了古希腊的智慧文明,却无法继承古希腊的悲剧意识,因此,我们可以从古罗马听到“崇高”“人的三位一体”的论调,却无法从中获得罗马人对人的处境的深思。普罗提诺继承了柏拉图,把美都建立起了等级,金字塔式的结构,建立了通向精神天国的窄门,却失魂落魄。紧随其后,基督教文化的兴起,把形而上、道德化的人钉在了十字架上。人们跟随那些苏格拉底式智者化身的传教士,他们却把身后的人们带往愚昧的黑暗。这种传教士的身影,在今天,依然若隐若现。

如今,一个人的兴起,带来了大众的狂欢,乌合之乐的泛滥。这并不糟糕。相反,它代表了个人灵魂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如尼采所论,通过秘仪的狂欢,悲剧才会搬演。未来的新现代,一方面要沿着后现代狂欢,解构掉建立在言语基础上的历史之重;另一方面要祛除存在之蔽,返回自我和灵魂本身。前者有赖于互联网这样的新工具来潜移默化地进行,是大环境的“天命”;而后者则是一个人自身的命运、自我的选择。尽管无论做哪种选择都是悲剧性的,无法逃脱存在无所不在的枷锁;但是,人真的可以让美稍稍地停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现代就是一个人的悲剧兴起的时代,所有的人将是一个人。所有人的历史终结了,而一个人的新时空将要开始,未来将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时代,所有的文艺复兴,都是一个人的复兴。存在中的每个人,独自承担这个世界,回答那些曾经属于人群、属于智者的问题,写下个人迥异却卓绝的诗篇。

灵魂的黎明

前现代时代是一个话语偶像纷纷树立,紧接着又纷纷崩塌的时代。既往的为群体所设计的等级道德秩序被彻底破坏,为个人所设计的现代道德秩序在崛起。传统的“一个所有人”的神祗,被“所有一个人”的众神所取代,但与之悖反的是,人和人将比历史上任何时代联结得更加紧密。这种变化的暴烈程度,在20世纪达到了巅峰。尼采在宣布“上帝死了”之时,完全忽略了魔鬼还活着;他看到了偶像的黄昏,但没有看到偶像的影子可以在身后一百年拖得那么长,足以遮蔽任何他期待的日神精神的光照。

然而,20世纪毕竟已经过去了,或者说20世纪在80年代“冷战”终结之后就提前结束了。偶像穿过黄昏,走向了没落。然而20世纪的结束,并未见得是21世纪的开始。21世纪初期的平静、平庸和乏味,可以同中世纪最初的几百年相提并论。在偶像的黄昏之后,我们等待灵魂的黎明。

我之所谓“灵魂”,并不是指称人的认识、精神、意志等,而是言及人的全新综合,在固有言语秩序之外的全部,是人的新的综合。事实上,人群是不存在灵魂问题的,人在人群中根本不会拥有自我,更何谈灵魂。只有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时,对其而言,才能触碰到灵魂。宇宙很大,其意义并不外于一个人之中。也只有一个人,才会拥有灵魂,在沉重的肉身之外,寻求现实处境之外无限的可能性。

既往历史时代,所谓人的“个性”,仅仅是人在人群中心理学的区分标志。现代性以解放人为准的,但漫长的几百年没有产生个人,仅仅造就了标准化的现代公民个体。后现代主义的兴起,阻隔了现代性过于繁盛的言说。后现代思潮毫无顾惜地击碎了这些标准化的个体,一点点排除物世界对人自由的侵扰,特别是那极其沉重的现代性之重对人的奴役。恰如叔本华指出的,人生而为愉悦而活,却处于无往不在的痛苦中。后现代卓有成效的解构之痛,是一个人自我救赎的起点。

人的生活世界,被太多物自体的喧嚣主导。尼采一直强调要倾听意志的声音,因此他当年做出的判断是悲剧的重生将来自于现代音乐,而消费主义很快就令音乐也发生了变异。近来,西方强调建构心灵哲学,然而它的起点是严密的现代心理学和精神分析。这就好像上帝给人类开了一个玩笑,冰冷的审视取代了灵魂的自省与审美。人们可以想象那莫可名状的潜意识里性的本能,却不肯相信人类爱美、审美的直觉天性。

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于,在以科学为主题的时代,实质引导技术进步的并非智者所谓的严密控制、严格规划。实质上,技术文明一直以来与机械进化论无关,都是应用战胜了设计、兴趣代替了控制的结果。一个真正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或者优秀的工程师、设计师、建筑师眼中的世界,跟逻各斯专家陈述的世界完全不相干。他们未必有雄心用语言陈述一个完全有体系的、控制严整的、运行精密的世界,更不会对自己创造的体系产生信仰。他们的研究、发现、创新、工程和工艺进步,对其个人而言,都充满了艺术的魅惑。他们把自己的创造,更多看成是艺术品,是诗篇,是自我灵魂诗学的投射,而无关物世界的无限合理性。在此之外,他们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凡是不能说的,都保持着沉默。

对比这些“艺术大师”的沉默不语,自20世纪中叶以来,人们言说的世界遭受前所未有的、最为严重的质疑,普遍的误读、改写和延异被揭示出来。恰如德里达这样的大师所愿,很多时髦并喧嚣一时的现代和后现代理论,实质上在慢慢变成一种纯粹的语言游戏。大众更多愿意凭借直观,而不是通过厚重的现代语言之幕去窥视这个疑点重重的世界,语言世界彻底堕落。大众不需要我思故我在的世界,更不需要我说故我在的世界,大众只需要一个人自在的世界。

我们善于在因果律的牢笼里徘徊,但实际上,并不是煌煌的现代和后现代思想催生了诸如蒸汽机、电动机、内燃机或者电子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络技术等。无论有没有那些煌煌的思想,这些技术都会问世,并带着发明者的善意与美好,极大地改变人们的生活。但这些貌似不经意的技术,完全提供了让这些理念深入灵魂的可能性。

未来的新现代潮流,有别于现代和后现代的地方正在于:现代性是设计因素主导的,后现代性是破坏与重构因素主导的,新现代将是生长因素主导的。在新的现代性富有生机的氛围里,一个人的悲剧获得重生的契机,同时,一种崭新而丰富的灵魂诗学原则将崛起。人们将告别一小群“专家”的世界,迎来一大群“诗人”诞生的世界。人们可以很自信地说“智慧胜过一切”,也可以相信“美感胜过一切”,那就是新现代,那就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与灵魂黎明的时代。

陶 林:作家,供职于江苏省盐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出版《一场世界性争论》《莫言的故事》等作品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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