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黄金时代——文化传播中萧红的冷热褒贬
2014-03-12李丽
李 丽
中国现代文坛极具个性的萧红,既不是一个在创作上对某一流派亦步亦趋的作家,也不是一个“忠实”地反映现实的作家。要沉浸到她的文学世界,只有先摆脱这两个文学史研究中金科玉律般的想象性前提,才能看得到她自有的对文学的理解和追求。而在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和文化波动中,萧红文学面孔所遭遇的“冷”“热”不均和“褒”“贬”不一,大多并非来自其文学创作本身,相反,倒更折射出不同历史时空中各种文化力量较量、妥协与合谋而致的种种误读。
一、萧红的“冷”与“热”
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有“三从”的道德规范,“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它将女性的一生密不透风地禁锢起来,一生都依附于男性。在“自由”“民主”“平等”“解放”等话语主导的“五四”时期,妇女解放成为那个时代精神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关注的更多的是女性冲破包办婚姻,争取婚恋自由,认为造成女性被压迫的根源是封建制度,而非男性政治、经济、文化霸权。当新的关于阶级、大众、民族、国家的话语成为一种新的话语霸权,并确立了自身深层次的“父”的地位,进而对历史进行新的讲述时,无论是作品还是人生选择都在宏大的“秩序”之外的萧红,自然受到冷遇、漠视。
应该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把萧红归入“左翼作家”,主要恐怕并非缘于她的作品。人们发现,即使是她编入奴隶丛书的《生死场》,也与其他左翼作家的创作有明显的不同,甚至有很多“不足”和“缺欠”。被归入“左翼”阵营,更多的因素来自于她的个人交谊,她属于鲁迅内围圈子里的唯一女作家,与茅盾、胡风等人有着良好的私交,她的爱人、朋友、导师,都属于这一阵营。而实际上,萧红的作品和人生选择,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屡遭诟病,“她想着世界上其他在苦难挣扎斗争里人群,她便是其中的一个,但她又不属于大众,和人群隔离。”显然,在这种阶级、大众、民族、国家等大命题构成的文学话语模式中,萧红是难以跻身一流作家的行列的。
及至新时期直至当下时代,“救亡图存”和“阶级革命”的话语模式显然已经丧失了它在文化传播中的有效性,新时期以来,在其民族国家与世界接轨的现代性诉求及文化策略中,更多地注重对文化的个性、多元性和独创性的推崇,相应地,文学评价标准也就发生了偏转,文学独创性价值形成一种文学和文化生产中的焦虑。在这种焦虑的驱动下,文学史研究将萧红这类被忽视的作家重新纳入新的文学秩序的前列,以彰显文学和文化曾经可能的鲜活性、多元性、独创性。
但相较其他被用以填充这种焦虑的周作人、胡适、沈从文等男性作家,伴随着萧红及其作品表面的热络风光的,也还有因其女性的地位而背负的道德质疑——对萧红母性、妻性的质疑,一直成为评价萧红时如影随形的一种声音,这种潜在的“冷”声音与文学史研究的“热”恰恰构成了新时期萧红在大众文化传播中的稳定关系,显示了两者之间的微妙“合谋”,正是这种“合谋”关系显示了社会主流意识特殊的收编机制。
二、对萧红的“褒”与“贬”
在当下大众文化对萧红“传奇”的消费中,热情的褒扬者习惯于褒奖其为执着于自身生命感受的作家,拒绝被时代所裹挟。在刚刚上映的《黄金时代》的宣传海报中,萧红被冠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所畏惧”的字眼,归到一个自由的“黄金时代”的大题目下,这固然是哗众取众、博眼球的宣传策略,但也间接反映了大众文化传播对萧红的解读方式——一种对撇开历史对人生自由的最廉价解读。
随着消费时代的到来,大众也悄然褪去了阶级属性穿上了消费的外衣,在“民国范儿”、民国教材、民国史等更大范围的“民国热”带动之下,民国女子们的才情和感情共同成为“八卦”的对象,而萧红的一生,恰恰不缺少这类“谈资”。萧红与几位男性的情感纠葛,“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都有男人爱,愿意接着爱”,连同鲁迅对萧红的保护和肯定,都证明了萧红“谜”一样难以置信的魅力。
而对其贬损者,大多持对女性的传统道德要求,较有代表性的是2013年《看世界》刊登了一篇名文《说说萧红:片刻温暖与一生命运》,该文如是评价萧红:“她其实一直都在不停地不断地抱怨”,在选择伴侣时的“无原则”,“以为自己会是生活的宠儿,以为她可以只是得到不必回报,最终却付出了比所得惨重得多的种种,乃至生命”。对自己孩子的“冷漠”,最终得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结语。总结起来就是用对女性在当下仍行之有效的“母性”“妻性”,及个人的“责任”“担当”来讨伐萧红。
“褒”“贬”双方各持流行之俗见,褒奖一方搁置萧红的“母性”“妻性”问题,大谈廉价的自由、个性、女性的魅力;贬损一方在承认萧红文学成就的前提下,不顾具体的历史背景斥责其抛弃了个人责任,违反母性、妻性。实际上,两者共存并不矛盾,相反,这倒是大众文化的神奇辩证法。所谓“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自由与洒脱,背后难以拿出台面的却是当下社会现实中备感疲惫不堪的个体;所谓道德伦理缺欠的指责,又恰是后现代道德失范社会中大众将自身置于道德高位从未实现对问题的解决,也是现实秩序对个体严苛规训的潜意识化。总之,无论“褒”还是“贬”,都回避了萧红所处时代的复杂生存条件和真实历史氛围,搁置了对萧红在大的时代浪潮中与丁玲们截然不同的最具个性的选择,以及“女性的天空是低矮的”这些更尖锐的、关乎生命之重的追问。
三、谁的黄金时代
也许在《黄金时代》的导演许鞍华那里,对萧红生活的“黄金时代”是反讽的,但一旦进入到当下消费文化场域,反讽的意味早已消失殆尽。在该片的主打海报中,“黄金时代”的意义被指向“一个自由的时代”,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爱谁就爱谁”“想骂谁就骂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等构成,与其说这是萧红所生活的时代,不如说是当下大众文化中“民国热”的一个组成部分,颇有些后世文人仰望魏晋风流的意味。在消费文化的语境下,大行其道的民国类电影、电视剧将“民国”打造成了一种所谓的生活情调,一种快意恩仇的生活方式,无疑放逐了真实历史,用对民国的想象取代了历史的复杂内涵。
回到当下大众消费语境中的“萧红”,它搁置、淡化萧红生活的那个“新”“旧”杂陈、传统与现代短兵相接、各种力量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去谈女性在文学、恋爱、生活选择方面的自由,它谈论的不是自由;而搁置女性的特定生命经验,谈的自由,更不是女性的自由。这个“自由”,更像是罗兰·巴特所讽刺的“今日神话”,究其根本是剔除了萧红所遭遇并存身的现代中国政治和社会现实,对萧红人生加以任意切割。“萧红”由此成为一个滑动的能指,一些本不属于萧红及其作品的意义被不断填写和替换,构成当代文化场域中新的“能指”。在当下,这一能指显然提示人们:萧红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神话”般的随心所欲、敢爱敢恨的传奇的“黄金时代”。
这个编织萧红“神话”的力量是什么?不难看到,是一种回避中国现代以来沉重的政治历史现实、不对历史与现实间的复杂逻辑做理性、客观辨析的大众消费文化,根子里是历史终结论的虚无主义情绪。而这种去历史化的大众文化无视萧红作为一个接受了“五四”新思潮、精神上又因袭了传统女性依附男性的复杂生命个体,把她打造成所谓的“女神范”的一种,陈列在“多姿多彩”的女性画廊,其中的男性消费立场毋庸置疑。
历史并未终结,也从未终结,萧红生活的时代不仅不是以“萧红”为代表的女性的“黄金时代”,也不是我们一个民族在现代以来奋斗百余年历程中的“黄金时代”,否则,这不仅是对萧红的嘲弄,更是对一个民族的嘲弄。只有站在历史的立场上,才能客观地评价萧红的文学成就和人生历程,只有直面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历史才能找到一个民族的前行方面,不丧失我们对一个真正“黄金时代”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