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转向与价值发掘:西方当代马克思主义空间政治思想探究
2014-03-12王贵楼
王贵楼
对于现代社会的演变与发展,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分析成为一个重要标尺。特别是借助时间和空间之对立,诠释现代性政治理论和后现代性政治理论之分立,成为一种潮流与趋向。福柯便是典型的一位:“如果现代性总是被认为是一个由时间和历史问题主导的时代,那么也许现代性理想的持续衰落要求我们把进入后现代理解为向由空间和地理问题支配的时代转变。”[1]
一、空间转向与空间主导:开启空间政治化的基本主题
“英国在沉没,但伦敦还浮着。”这就是当代典型的世界城市理论的响亮口号。所浓缩的是拥有全球经济控制力的一种“去国家化”或“超国家化”的世界城市的诞生,它们堪称世界体系的中心,而其背后的主导思想正是当代空间政治理论。催生这种新空间政治理论形成的内在动力恰恰是空间转向与空间主导:时间正在不断让位给空间,空间正在取代时间成为新的主导。“后现代思想的兴起,极大地推动着思想家们去重新思考空间在社会理论和建构日常生活过程中所起的作用。”[2](P56)
这种空间转向与主导的内在逻辑支撑是:其一,对后现代性思想家而言,要形成对现代性的突破与反对,便只能寻求时间和历史的对立面,因此空间和地理成为不二之选;其二,惟有强化空间和地理,才能更贴近当今时代的核心特质,即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所呈现的碎片与多元化的现实,作为社会裂变的必然结果,碎片与多元化状态是对时间和历史主导的现代性所追求的宏观整体统一性的反对,本质上是空间多样化、差异化、复杂化的体现。
以空间转向和空间主导为大平台,西方当代马克思主义在空间政治化的过程中担当着重要角色。其中心思想是重新发掘空间的政治价值,将在一般生产的意义上非政治性的空间升格为政治和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空间。法国新马克思主义和美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成为这种思想的主要阵营,列斐伏尔与哈维堪称代表人物。
二、空间政治价值的首度发掘: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
法国向来就是新思想的派生地,就后现代政治理论而言也很难例外。以萨特和阿尔都塞为标志,社会理论的重心似乎已经开始由德国向法国偏移,伴随这种偏移,基于时间和历史问题主导的现代性思考也开始让位于基于空间和地理问题支配的后现代性思考,这是基本的背景。由此可以说,萨特和阿尔都塞是后现代性的空间转向与主导的探路者。列斐伏尔(H.Lefebvre.1901~1991)这个法国新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恰恰是在萨特和阿尔都塞的基础上,用他的后现代性空间生产理论,开启了空间价值发掘的大幕,成为空间政治化的真正奠基者。以后现代社会的空间转向为前提,列斐伏尔在其《马克思主义与都市》(1972)、《空间的生产》(1973)和《空间与政治》(1976)等重要著作中,完成了自己空间生产理论的三步逻辑:其一,以空间生产为核心主题,重新定位空间,发掘空间真正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价值;其二,赋予空间生产以社会关系的特定内涵,强化空间政治价值的深度;其三,视空间生产为解决资本主义矛盾与危机的重要手段,进一步抬升空间生产的社会作用。
首先,以空间生产为核心主题,用“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代替“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在“空间中的生产”那里,空间只是经济领域的一个基础性因素,直接依附于社会生产等,并不具有独立的政治价值;而在“空间的生产”这里,空间已经摆脱了自身的依附属性,成为社会政治的中心要素。借助这字面表达上的一字之差,列斐伏尔不仅重新定位了空间,而且明确表达出空间政治化的核心思想:空间并不是某种与意识形态和政治保持着遥远距离的科学对象,相反地,它永远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空间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它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3](P46)一方面,充分发掘空间的政治性,在对抗现代性理论忽视甚至贬低空间的基础上,将空间的政治价值强化并不断升华,并强调这样的强化与升华并非人为操控的结果,而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由空间中的生产,转变为空间的生产,乃是源于生产力自身的成长,以及知识在物质生产中的直接介入。这种知识最终会成为有关空间的知识,成为空间之整体性的资讯。”[4](P47)另一方面,又将空间政治化视为一种社会运行的基本策略,其核心就是对空间进行控制、规划与管理,最终将空间规划视作现代社会的核心要素。“就需要有一项战略。这就是被政治化的空间。”[3](P50)甚至将这样的空间政治策略升华为一种“空间的政治学”。这样一种对空间的社会性、政治性、意识形态性的强化,在结果上成就了列斐伏尔空间政治思想的独特价值。在这里空间获得质的提升,空间的重要价值被重新认定并充分发掘。“在现代社会里,空间在建立某种总体、某种逻辑、某种系统的过程中可能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起着决定性的作用。”[3](P23~24)作为结果,资本主义这种空间生产的转向,导致现代社会规划上的重心只能向空间转移,社会规划本质上成为一种空间的规划。“这种转变导致一个重要的结果:现代经济的规划倾向于成为空间的规划。都市建设计划和地域性管理只是这种空间规划的要素。”[4](P47)
其次,将空间生产的内容进一步赋予社会关系的特定内涵,使空间的社会性得以凸现。由自然空间向社会空间的升华奠定了空间社会性的基础,赋予空间生产以社会关系的内涵则在实质上完成了对空间社会性的确证。由于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空间的生产本身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生产关系的生产,而生产关系中当然体现着社会关系的基本内容,于是空间成为社会关系弥漫的场所,空间中到处呈现着社会关系。“空间里到处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4](P48)空间中充塞的不再只是形形色色的物,而是社会关系,也正是这社会关系使社会空间的内涵得以更新。“空间已经达到如此显著的位置,它是某种行走在大地上的现实,即在某种被生产出来的社会空间之中的现实,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难道说不是这样吗?”[5](P208)在这里,列斐伏尔不仅看到了空间生产的重要性,而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其内部原因在于空间生产恰恰是社会关系的生产,而一切社会都无法脱离社会关系。借助对空间生产之社会关系内涵的认知,列斐伏尔在传扬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到的创新。
最后,将空间生产视为解决资本主义矛盾与危机的重要手段。在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点建立在矛盾与危机的分析上。资本主义因其内部固有的矛盾而爆发周期性危机,这是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分析。作为法国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列斐伏尔当然并不忽视资本主义的矛盾与危机;只是在他看来,这种矛盾与危机在空间生产中有了新的呈现。一方面,资本的空间生产越来越趋向于表现为全球化,空间在全球各个层面上展开,全球已经没有生产空间的空白之地;在全球范围内资本主义世界正在形成全新的整体空间,从而使这样的全球化空间完全超越了常规意义下的国家和地区等空间概念;这种全球化是资本逻辑的全球发展的必然结果,资本空间生产和全球资本积累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空间生产,又是一个碎片化的发生过程,因为在不同的空间地域存在深刻的内部矛盾,激烈的空间竞争使得空间被肢解,不同的空间之间又被强行区隔,发生碎片化,“这种同质化空间又被碎片化了:既是一体的,又是支离破碎的。”[5](P219)这样一种空间生产的全球化与碎片化的对抗与融合,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矛盾的基本体现,甚至可以说,当代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在于空间生产内部的矛盾。于是,立足空间生产,便成为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一种主导出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生产资料的再生产,所有这一切都依赖于空间的发展。资本主义已发现有能力淡化自己一个世纪以来的内部矛盾。因此,自《资本论》的写作完成以来的一百年中,资本主义已成功地取得了发展。我们无法计算其代价,但我们的确知道其手段:占有空间,并生产出一种空间。”[6](P139)因为只有借助空间生产本身,资本主义的发展才可以成为现实,因而其危机也才能克服。
结果,列斐伏尔毫无争议的被称为西方当代马克思主义阵营空间政治思想的创始者,其空间生产理论也无可辩驳的成为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政治思想的源头。“勒菲弗坚持不懈地在理论与实践方面试图对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重新的语境化,而且正是在这样的重新语境化中,我们才可以发现对空间性进行唯物主义解读的许多直接根源,以及由此产生的发展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许多直接的源头。”[6](P75)
三、空间政治价值的再度提升: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
美国虽然缺乏建构社会理论的历史传统,却有着晚期资本主义最丰富鲜活的社会图景,以及对当今世界的整体影响力。两者的重合使之成为后现代思想的集结地和大本营,就后现代政治理论而言似乎更是如此。哈维(D.Harvey,1935~)作为当代美国马克思主义的集大成者,在列斐伏尔之后发展出后现代空间政治理论的新主题—一种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其核心逻辑在于,只有引入空间维度才能对当代资本主义给予新的认知,从而也才能在终极意义上完成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和创新,赋予其新的生命力。
首先,借助空间因素,赋予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新的改造纲领,成就一种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何以要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称谓中加上“地理”字眼呢?可以肯定的是这并不是文字游戏,而是要赋予历史唯物主义一种全新的价值内涵。这也正是哈维的突破之处。这种突破显然有别于局部的修补,而是整体的、纲领性的,本质上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与重建。哈维本人则多次强调这样一种改造的必要性、意义和影响力。由于现代性背景下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时间主导性,哈维将突破口牢牢锁定为空间。从空间入手,建立一种全新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成为其重要目标。1984年在《论地理学的历史和当前状况: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纲领》一文中,便开始探讨空间的使用价值属性,强调社会转型中的空间力量与价值;进而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意识与城市的体验》和《后现代的状况》等著作中提倡“认真地对待时空问题,即地理学问题。”,“一种唯物主义的时空关系理论承担着一种关键的政治和科学角色。”[7](P408)强调空间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性,并进行了有效的融合,“将空间的生产与空间的布局整合为马克思主义理论阐述的核心中的一个积极因素。正是这一关键的理论创新才允许我从对历史的思考转移到了对历史地理学的思考。”[8](P101)并最终建立起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思想体系。“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必须成为我们理论研究的对象,而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则是我们探究问题的方法。”[8](P68)所有这些表述都清晰的呈现出哈维对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期待与构想。
其次,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宏观上的纲领性创建为大平台,哈维进一步建构出自己的新空间理论。对于其具体内容,可以分解为两个层次:其一,在整体上将空间与社会制度联系起来,强调“制度是或多或少地持续着被生产出来的空间。”[7](P407)以此来彰显空间的政治化功能及属性;其二,以城市为研究对象,明确城市化的新时空关系,强调城市规划与建设中社会关系的分层及正义分化。他先是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将城市与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强调城市化的过程及意义,既是一个空间生产的过程也是一个时间积累的过程;接着在《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一书中,又运用时空关系的坐标,提出了“阶级区隔”和“垂直隔离”的现实,强化了城市化与现代性的关系,提出了新空间关系与时间关系的内容解释,“阶级区隔”是空间的,“垂直隔离”是时间的。“社会阶级的区隔既以空间生态的方式存在,又以垂直隔离的方式表现。”[9](P44)最后在《资本的限度》中,直接延续马克思《资本论》的主题,提出当代空间构型的生产与资本的关系,这样的生产是通过资本积累、劳资斗争等实现的。“如果没有内在与地理扩展、空间重组和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多种可能性,资本主义很早以前就不能发挥其政治经济系统的功能了。”[10](P23)“空间和时间实践本身可以将自身显现为已实现了的神话,因而成了社会再生产的基本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改变社会的任何规划都必须把握住空间和时间概念及实践之转变的复杂棘手的问题。”[11](P272~274)
最后,对空间价值的未来提出设想,提出未来的空间乌托邦思想,以此预言社会发展的未来。在《希望的空间》和《资本的空间》提出了辩证的空间乌托邦理想,将自己的空间政治化思想推向极点。在这样的空间乌托邦中,“空间形态控制着时间,一个想象的地理控制着社会变革和历史的可能性。”[10](P155)
列斐伏尔之后,哈维通过强化空间完成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并最终建立起自己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空间理论,将空间政治化思想推向新的维度。
四、结语:空间政治化链条的不断深化
在法国,列斐伏尔之后,波德里亚提出了“超空间”概念,用以标注晚期资本主义的空间意识;在美国,与哈维同时,詹姆逊提出了“断裂的帝国主义空间”,借此来表达深度和历史意识的消失,乃至最终时间的消失。所有这些表述都是对空间政治化思想的进一步延续,由此可以断定,空间政治化思想的链条将不断深化。当列斐伏尔的学生苏贾(另译索佳)在《第三空间》中如此陈述“空间性-历史性-社会性的这一三面的情愫,正在带来的不仅是我们对空间思考方式的深刻变化,同样也开始导向我们历史和社会研究方式的巨大修正。”[12](P3)这意味着一种总结呢还是另样的预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