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理性
——弥尔顿《失乐园》对人类堕落的思考
2014-03-12袁帅亚
袁帅亚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17世纪欧洲理性主义的兴起和科学思想的发端使传统的信仰和价值观面临崩溃的危机,刺激了当时的知识分子深入思考如何调和基督教信仰和新的科学理性这样一个重要课题。信仰和理性的关系问题历来也是宗教哲学的基本矛盾,从古到今一直引导和促使着神学家们深刻反省信仰的本质。一般认为,理性是指人类在认知过程中能够运用理智的能力;信仰是指对没有经验证据的人、事物或观点等抱有信心。帕斯卡尔把信仰和理性区别了开来:“感受到上帝的乃是人心,而非理智。而这就是信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非理智可感受的”[1]。但信仰也是人类求知的产物,仍与理性有着不可分开的联系。英国很早就有崇尚经验的科学精神的传统,是近代实验科学和经验主义的摇篮,这也使得英国较早就出现了科学理性的萌芽。17世纪的英国人已潜移默化地把理性精神渗透到信仰之中,用理性坚定基督教信仰。弥尔顿的作品尤其有突出的表现,史诗《失乐园》开篇指出他写这首诗的宗旨是“申明永恒的天命,对世人证明上帝之公正”,也就是要给困扰当时人们的信仰问题以理性的解答。
一 清教革命的讽喻
《失乐园》是对《圣经》故事的再现和别具一格的阐释。全诗共十二卷,长达一万余行,上半部主要叙述撒旦失去天上乐园,下半部主要叙述亚当、夏娃失去地上乐园。在第一卷里,弥尔顿开宗明义地指出本诗要描述:
关于人类最初违反天神命令
偷尝禁树的果子,把死亡和其他
各种各色的灾祸带来人间,并失去
伊甸乐园,直等到一个更伟大的人来,
才为我们恢复乐土的事……(I: 1-5)①
全书着重描写了两次堕落——天使的堕落和人类的堕落。撒旦本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因为尊贵的地位而迷失了自己,被驱逐出天国,堕落为魔鬼。人类则因受撒旦的诱惑,偷吃伊甸园的禁果,背弃神而堕落。骄傲是两次堕落的原因:撒旦在天庭的堕落源于他的野心和骄矜;夏娃追求超凡的知识和力量,妄想成为神,实质上重演了撒旦的罪恶。骄傲的深层原因则是理性力量的薄弱。理性精神强调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直接关系,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自由地运用理性和良知指导自己对上帝的认识,不断追求善而抵制恶。《失乐园》里的夏娃理性不够,经不起撒旦的引诱,亚当意志也不够坚定,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把对妻子的忠诚置于对神的忠诚之上,因此就犯下了基督教所说的“原罪”而失去了乐园。直到后来耶稣下凡为人,死在十字架上,为人类赎罪,才恢复了乐园。
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因与宗教运动的密切关系又被称为清教革命。《失乐园》是创作于英国清教革命失败之后的诗篇,清教革命是大的时代背景。1649年,英国资产阶级处死了詹姆士的继承者查理一世,推翻了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成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但由于资产阶级和新贵族对恢复君主制的势力采取了妥协和赞同的态度,1660年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查理一世的儿子返回英国登上王位,这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遭遇的一个巨大挫折。革命失败了,弥尔顿为之作出巨大牺牲的事业失败了,英国人民在上帝的名义下进行的斗争失败了。革命为什么会失败呢?作为激进的斗士,弥尔顿难以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一切都是难以理解的,但作为虔诚的信徒,弥尔顿又觉得必须接受这个沉重的事实,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王政复辟后,弥尔顿面临的一个首要的任务就是从宗教信仰的角度去解释革命为什么会失败。英国历史学家克里斯多夫·希尔说:“对弥尔顿说来,原罪可以解释这一次的努力(指清教革命)何以不成功……我们必须接受全能的上帝的意旨,因为上帝的意愿就是人的定命。但我们也必须随时整装待发,准备好下一次要做得更好”[2]。英国革命暂时失败了,但弥尔顿在史诗里以象征的形式勉励了人们,乐园将失而复得,革命终将取得成功。
对撒旦人物形象的解读是从讽喻清教革命的角度理解《失乐园》的一个重要方面。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撒旦显露了一个受迫害者的革命者的豪迈气概,因而是个正面的形象。撒旦实则是恶的象征,上帝允许它的存在是为了给人以自由意志,能在善、恶之间进行选择,以考验人的信仰是否坚定。亚当和夏娃由于自身的原因未能经住考验而堕落了,他们咎由自取。弥尔顿突出与撒旦相关的主题主要是因为撒旦敢与当权者直接面对面地冲突这一点。所以他一面让撒旦不断发出豪言壮语,一面又反复指出他的色厉内荏和巧言令色。因此撒旦看上去虽然像个庞然大物,实则极其虚弱。只是诗人的如椽大笔在史诗开头两卷里对撒旦的刻画使读者对其反叛精神颇为震撼。与撒旦的英雄气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圣子的真正的英雄气概。在撒旦前往乐园,妄图毁灭人类时,圣子则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人类。撒旦妄图捞取“光荣”,圣子则“身上充溢着慈爱胜过光荣”。圣子是仁慈和理性的化身,具有无限的力量,表现出比尚武好斗、驰骋沙场的古典史诗英雄气概更为高尚的品质,即“坚韧不拔的性格和英勇壮烈的牺牲”精神[3]。对弥尔顿来说,忍耐、顺从和谦卑是表现道德力量的崇高美德,远比传统史诗所表现的战争和历险英雄的业绩更值得用史诗来表现。
二 自由意志的选择与“知识树”禁果
英国的清教革命能为理解《失乐园》提供一个时代背景的视角。然而,评论者指出,英国革命并不是这部史诗包罗无遗的背景,甚至不是重要背景。自由与责任、知识与道德、乐园幻想与对乐园的追求这些永恒的问题才构成这部史诗的真正的核心[4]。人类的堕落在弥尔顿的观念里是人在自由意志支配下作出的任何选择,不管是善还是恶,都需要自己负责,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在弥尔顿看来,人类的堕落是亚当和夏娃用他们的意志所作的自由选择,因而要由他们来承担全部责任。在史诗的第三卷,上帝预言撒旦将逃出地狱,成功诱惑人犯罪时,他自己就对人的自由意志及其与人的堕落之间的关系作了长篇论述:
……是他们自己决定
他们自己的背叛,与我无干。
如果我预见到,预见也不会影响
他们的犯罪……(III: 116-119)
弥尔顿的上帝不是神秘的神,而是理性的神。弥尔顿实际上是要借上帝权威的形象表达他对自由意志和理性的观点。所以这个理性的上帝一再强调自由和责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自由并不意味着人可以为所欲为,因为自由选择的行动总会有其后果。真正的忠诚决非被迫服从,它必须出于自由的选择。所以弥尔顿在史诗中极为仔细地表达了人应该而且的确是自由地决定自己对上帝忠诚还是背叛的思想。亚当在违反禁令之前,上帝曾派遣天使向亚当警告他面临的危险并重申上帝的禁令,亚当清楚知道背叛上帝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选择和夏娃不服从上帝而一起堕落完全是出于他自己自由意志的选择。
随后弥尔顿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类堕落的直接原因竟然是夏娃违禁吃了知识树的果子。也就是说,人类的堕落是因为“希望知道更为幸福的光景或求知的愿望”[5]。难道在上帝的眼里,天真无邪和纯洁的美德就等同于愚昧无知的状态?而弥尔顿可以满足于一个不去追求知识而感到幸福的人类状态?在第四卷里,当偷听到亚当和夏娃的谈话时,撒旦就思忖过这个问题:
有一株叫知识的树,不准他们吃,
知识得禁止吗?很可怀疑,没有道理。
为什么他们的主宰要嫉恨知识呢?
知识是罪恶吗,有知识是死罪吗?(IV: 514-518)
弥尔顿比早期的人文主义者更重视教育和科学,更早接受了17世纪的科学新成就。道德的知识,亦即关于善恶的知识,对弥尔顿来说绝对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因素之一,对知识的禁止是弥尔顿绝不可以接受的。至于上帝为什么要下这么一条禁令,为什么要禁止人类获得知识呢,弥尔顿还是从理性那里去找答案。一方面,由于上帝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是绝对的善,没有恶,因此人自然就没有必要“知善恶”。另一方面,上帝发出关于知识的禁令,其实就意味着,在人类出现之时,就向他指出人与神之间的区别,确定了人的生活中不能违反的规则,划定了人的自由的范围。人的自由不是无边的,它以人与神之间的区别、以人对神的忠顺这一界限为前提,越过这一界限的惩罚将是堕落、苦难与死亡。所以人的犯罪和堕落并非因为人偷吃了禁果从而知道了善恶,而是因为人偷吃了禁果而违背了上帝的命令,即是因为他对上帝的不忠。诚如肖明翰指出的那样,所谓“知识树”上的果子只不过是一个符号,它更多是指上帝的旨意,指人对上帝的忠诚和绝对顺从。上帝完全可以任意指定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子为禁果,或者下达其他任何禁令,来要求人向他保持绝对的忠诚和顺从[6]。弥尔顿既然讲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就不能不按照《圣经》的经文来写,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坚信知识和理性的人文主义者。他赋予了《创世记》故事以合乎理性的更具深刻意义的解释,丰富了信仰的理性内涵。
三 堕落后的重生
上帝造人之初,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天真无邪但也不识善恶,更没有办法识别真伪。当魔鬼撒旦潜入乐园,化为一条蛇,他们当然不能识辨而终至受其蛊惑。如果目光锐利的天使没能识破撒旦的伪装,都可以得到原谅,为什么可怜的亚当和夏娃受到了诱惑,上帝却如此的动怒呢?上帝全知全能,早已预知亚当和夏娃会堕落,可是他为什么放手不管呢?既然他预知人会堕落,甚至可以说他容许了这样的事情的发生,那么在人堕落之后,他又为什么那样震怒,要处罚亚当和夏娃呢?要证明上帝对人类的公正,这些问题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对于上述一系列的疑问,弥尔顿仍然用理性这把钥匙开启了寻找答案的大门。
弥尔顿认为人类对上帝的忠顺和对善的热爱也要经历从不疑到疑,再从疑到不疑,这样一个理性认识发展的基本过程。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是从善到恶,再从恶到善的过程。用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的话说,这是事物通过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和辩证发展的基本规律。在《哲学史演讲录》中黑格尔说:“堕落,是人类永久的神话——事实上正是这种转化使他变成了人”[7]。黑格尔把“恶”和“堕落”阐述为历史必然经历的一个否定,也是一种以否定形式出现的进步。恩格斯解释说“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婪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7]。“恶”是历史发展中一种不可缺少的现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而且会随着历史的发展,获得不同的理解,并证实它的历史合理性和必然性。弥尔顿是英国革命激进的斗士,为了反对当权派的跋扈而为人民力争自由,他写了大量的宗教和政治论战性的散文。写于革命期间的一篇《论出版自由》表达了他对善和恶相伴而生,通过恶而认识善、选择善的看法。《论出版自由》中的一段话可以加深对《失乐园》中人类偷食禁果而知善恶这个主题的理解:
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中,善与恶几乎是无法分开的……在亚当尝的那个苹果的皮上,善与恶的知识就像连在一起的一对孪生子一样跳进世界里来了。也许正由于这一劫数,亚当才知道有善恶,也就是说从恶里知道有善。因此,就人类目前的情况来说,没有对于恶的知识,我们又有什么智慧可作选择,有什么节制的规矩可以规范自己呢?谁要是能理解并估计到恶的一切习性和表面快乐,同时又能自制并加以分别而选择真正善的事物,他便是一个真正富于战斗精神的基督徒[8]。
《失乐园》里的亚当对上帝和善的认识正是遵循了上述理性认识的规律,经历了一个从善到恶,再从恶到善的过程。在没有堕落之前,听到天使拉斐尔讲述上帝创造世界的故事,他天真地感叹:
我听了又是惊奇又是高兴,
光荣该归于至高的创造主。(VIII: 11-12)
这时候的亚当没有恶的知识,他的善只是无知状态下的善,经不起任何的考验。一旦出现了恶,自然经不起诱惑。撒旦出现了,亚当很自然地选择和夏娃一起堕落。当人类的处境每况愈下时,亚当悲痛欲绝,又不禁向上帝发问:
为什么
加我以没完没了的灾难感呢?
您的正义似乎很难理解。(X: 751-753)
天使米迦勒把人类未来如何充满堕落、罪孽和灾难的历史以及耶稣牺牲自己为人类赎罪的事情告诉给亚当,他不仅认识到而且亲身体验到自己违背上帝禁令而堕落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和上帝对人类的慈爱和恩惠,这时的亚当又有发自内心的感慨:
更多的光荣归于神,更多
天神的善意归于人,胜过他的盛怒
而慈惠满溢。(XII: 477-479)
经历了这个从善到恶,再从恶到善的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过程,亚当的精神得到升华。所以,在史诗最后一卷中,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的时候并没有绝望的情绪,他们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一同向上帝谦卑地忏悔,祈求宽恕。正如天使迈克尔告诉他们的那样,只要有正确的认识才能忏悔:
这样,你就不会不高兴离开
这个乐园,而在你的内心
另有一个远为快乐的乐园。(XII: 585-587)
弥尔顿把人之堕落构想成无可避免的,甚至是因祸而得福的事。一方面,正是有了恶的存在、关于善恶的知识,人才能运用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即使是错误的,人才能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另一方面,人类由恶而认识善,在充斥着罪恶的世界里,只有经受住灾难和诱惑的磨练,获得精神上的提升,才能最终造就更加美好的人类状况。这种观点与中世纪教会禁锢人思想的蒙昧主义截然不同,也是文艺复兴以来许多信仰基督教的作家持有的观点。在他们看来,理性乃神的赐予,最终必将获胜,理性地信仰上帝才能做到坚韧不拔、恭顺谦卑,不为富贵所淫、美色所动,经得起各色的诱惑。《失乐园》正是人类过度的企望和欲念篡夺了理性的地位,才把自由的人降为奴隶,理性的堕落造成了人类抗拒恶的诱惑的失败。
结语
总之,通过创作《失乐园》重新讲述了人类堕落和重生的故事,弥尔顿实现了他从理性的角度解释基督教信仰来调和二者之间的冲突的愿望。
注释:
①本文所引弥尔顿的《失乐园》诗行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朱维之先生的译文。
参考文献:
[1] 转引自吾淳. 理解信仰的主要视角[J].世界宗教研究,2007(2):11-20.
[2] 转引自张隆溪.论《失乐园》[J].外国文学,2007(1):36-42.
[3] 李赋宁.欧洲文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25.
[4] 张隆溪.论《失乐园》[J].外国文学,2007(1):36-42.
[5] 金发燊.《失乐园》中亚当和夏娃堕落的原因[J].外国文学研究,1981(4):20-24.
[6] 肖明翰.《失乐园》里的自由意志与人的堕落和再生[J]. 外国文学评论,1999(1):69-76.
[7] 转引自裘小龙.论《失乐园》和撒旦的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1984(1):25-31.
[8] 约翰·弥尔顿.论出版自由[M].吴之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