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诗对《庄子》社会人生思想的接受*
2014-03-12段少华
段少华
(忻州师范学院, 山西 忻州 034000)
金代诗人元好问对《庄子》有着深厚的感情,其《故物谱》中写道:“贞祐丙子之兵,藏书壁间得存。兵退,予将奉先夫人南渡河,举而付之太原亲旧家。自余杂书及先人手写《春秋三史》、《庄子》、《文选》之等,尚千余册,并画百轴,载二鹿车自随。”[1]119在兵荒马乱、辗转逃生之际,仍竭力保存《庄子》,极见其珍爱之情。检索狄宝心先生《元好问诗编年校注》,注引《庄子》中典故达150余处,遍及《庄子》内、外、杂篇,可见元好问对《庄子》内容之熟悉,接受之广泛。本文就元好问诗歌在社会、人生思想两方面探索其对《庄子》的接受。
一、推崇淳真质朴的理想社会
元好问亲身经历了金、蒙两国的长期战争,目睹了金朝的黑暗腐败及蒙古军的野蛮凶残给广大人民带来的灾难,对统治者十分反感。他对现实社会的抨击批判与《庄子》有许多共通之处,多处化用了《庄子》典故来表明自己的观点。
(一)反对战争,抨击官场
元好问深知战争的残酷,极力反对不义战争。蒙古入侵初期,他哥哥元好古就死于屠城之祸,及至国家灭亡前后,更是血雨腥风,哀鸿遍野,他化用《庄子》典故来表达对战争的憎恶之情。如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的《元好问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版,以下所引元氏诗皆用此本,只标卷数)卷一《箕山》之“干戈几蛮触,宇宙日流血”,“蛮触”典出《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陈鼓应认为这是在“讥讽战国君主的争伐”[2]667,元好问用此来形容蒙金战争的旷日持久及酷烈恐怖,将蒙金两大统治集团一锅煮,深刻揭露其争战的实质,批判他们利欲熏心,不顾人民死活,其立场观点与庄子一致,都是站在被残害的广大人民一边,反对统治者的不义战争。又如“惨淡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二)(卷二);“虎掷龙拏不两存,当年曾此赌乾坤。一时豪杰皆行阵,万古山河自壁门。原野犹应厌膏血,风云长遣动心魂。成名竖子知谁谓,拟唤狂生与细论”(《楚汉战处》);“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岐阳三首》其一);“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岐阳三首》其二)这些诗虽未直接用《庄子》典,其对不义战争的批判与庄子的立场观点一致。
元好问批判官场,对那些在官场为己钻营的人甚是不满。如《天门引》(卷六)“秦王深居不得近,从破衡成欲谁信。白头游客困咸阳,憔悴黄金百斤尽。海中仙人黄鹄举,大笑人间争腐鼠。丈夫何意作苏秦,六印才堪警儿女。”“腐鼠”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天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吓我耶?’”庄子把相位比作“腐鼠”,足见他对权势名位的厌恶。元好问在“腐鼠”前加上“大笑人间”四字,则将争相为官的人由个别扩展到整个官员阶层,且对他们的追逐表示耻笑厌恶。当然元好问也不是一概反对出仕,他在此是针对苏秦不辨是非,旨在为一己之私利而言的,由此可见元氏对庄子的接受是有条件的,并不是一概反对为官。他自十六岁起一直到三十五岁都没有停止科考,《元好问新编年谱》谓其“屡败不辍”[3]39,然而其仕途坎坷,其间不免伤心失望,愤恨官场的肮脏。如《感事》(卷九):“舐痔归来位望尊,骎骎雷李入平吞”,“舐痔”一词出自《庄子·列御寇》:“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之。’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癕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曹础基认为这是“通过庄子之口,把得宠而富贵跟最肮脏的勾当进行类比,反映了对当权者及名利之徒的蔑视”[4]478。1221年三月,元好问终于廷试及第,却被人认为是主考官赵秉文对其格外赏识的缘故,“旁有不平者,宰相师仲安班列中倡言,谓公与杨礼部之美、雷御史希颜、李内翰钦叔为元氏党人”(《赵闲闲真赞》)[1]138,元好问用“舐痔”来指代那些对他进行毁誉的人靠献媚取宠,心态肮脏,行为恶劣,深感仕途之险恶。三十五岁步入官场,看到了其间的尔虞我诈。如《黄筌龟藏六图为张左丞赋》(卷一一):“无心舒卷付皇天,不幸刳肠亦偶然。世上疑谋待君决,可能藏六便安全。”刳肠,剖腹摘肠,出自《庄子·外物》:“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庄子意在说明智慧的神龟亦难免于灾祸,人就应该顺其自然的道理。元好问这首诗反用其意,劝戒张行信韬光养晦,担心其仗义执言,弹劾权贵的做法会招致祸患,由此可见元好问对当时政治环境之险恶的深透洞悉。
(二)向往淳朴,厌弃机巧
身逢乱世的元好问对庄子所推崇的君主恬淡无为,人民自由自在,民风真淳朴实的社会十分神往。如《啸台感遇》(卷五)中云:“大道既下衰,日凿聪明开。玉从珪璋毁,木以青黄灾。天和散不留,去浪无东回。咄咄此老苍,肮脏仰怪魁。尧年生甲子,含德如未孩。标枝野鹿致足乐,火食屋居良所哀。”“日凿”句源自《庄子·应帝王》:“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以喻人民的淳朴被破坏;“玉从”句典出《庄子·马蹄》:“白玉不毁,孰为珪璋。”“木以”句出《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而断在沟中。”二句用物因质好有用而被毁,喻人因有才而遭灾。“天和”一词来自《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成玄英疏为“天然和理”[5]393。“野鹿标枝”典出《庄子·天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庄子“借此表现他的的理想社会与‘无为’的政治主张”[4]179,元好问叠用《庄子》典故,表示对上古淳朴社会的向往以及对日渐衰落的世道民风的憾恨。以“标枝野鹿”与“火食屋居”作对比,扬此抑彼,褒贬鲜明。元好问还以此来喻金朝历史上“神功圣德”(《甲午除夜》)(卷八)的时代——金世宗统治的时期。如《右丞文献公着色鹿图》(卷一三):“野鹿标枝气象闲,老皇频岁赦秋山。”元好问对上古社会的怀恋还出现在其他的诗中。如《松上幽人图》(卷三):“眼中扰扰昨暮儿,画图独在羲皇时,予怀渺兮幽林思。”《汾亭古意图》(卷四):“尧民羲皇去未远,日作日息天机全。杜侯袖里姑汾笔,办与南华谈窅然。”《饮酒五首》其二(卷一):“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余醉乡地,中有羲皇淳。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谁能酿沧海,尽醉区中民。”在《題刘紫微尧民野醉图》(卷五)更是对尧舜时代淳朴欢愉的生活极口称赞,也反衬出当时现实的残酷:“苍苔浊酒同歌呼,白须红颊醉相扶。尧时皇质未全散,不论朝野皆欢虞。望云云非云,就日日非日。先秦迂儒强解事,极口誉尧初未识。”元好问所钟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颇具庄学味道。如《前高山杂诗七首》其三(卷一三)中所云:“蚊聚蛙喧杳不闻,已甘麋鹿与同群。胸中所得知多少,半是青松半白云”。“麋鹿与同群”出自《庄子·盗跖》:“神农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庄子所向往的是人与人、人与自然自在平和的上古社会,元好问在“麋鹿与同群”前加一“甘”字,就能感受到其在远离喧嚣的世界中那种欣喜自在。
要回到宁静自在的社会中去,人内心应该是淳朴自然的境界,用庄子的话就是要去掉“机心”。元好问对此也心领神会,如《愚轩为赵宜之赋》(卷三):“天机嗜欲泾渭杂,道念纷华邹鲁哄。……智愚何豫阿堵中,或者桔槔贤抱瓮。”《庄子·大宗师》有云:“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成玄英疏:“夫耽嗜诸尘而情欲深重者,其天然机神浅钝故也。”[5]127此“天机”指人禀赋的灵性,庄子将它与嗜欲相对立,指斥世俗名利对人之禀性的侵害。《庄子·天地》云:“(子贡)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这则寓言庄子借种菜老人之口反对人为机心,主张返归原始朴素。元好问深感纷繁社会对人心的浸侵,认为“抱瓮”之人才是“贤”,由此可看出元好问对庄子返朴归真,去除机心这一观点的认可。若如此就能不受外在事物扰乱,进入虚静自然的境界。“愚轩虚室久生白,掌上精真元自洞”,“虚室”一词出自《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以室喻心,言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后常指澄净清明的心境。“精真”一词出自《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成玄英疏:“夫真者不伪,精者不杂,诚者不矫也,故矫情伪性者,不能动人也。”[5]538元氏用此来赞美瞎眼诗人赵元摒弃世事,恬淡宁静的心境,与庄子所推崇的内心境界息息相通。
二、追求精神的自适
元好问身处金朝逐渐走向没落最终灭亡时期,个人仕途道路也颇为坎坷,正如《逍遥之祖——庄子与中国文化》所言,“当文人大夫仕途顺利,抱负有为之时,往往把儒家修、齐、治、平作为自己人生奋斗的目标;而当政治昏暗、仕途坎坷、人生失意时,他们就会由儒入道,用老庄道家思想作为自己立身行事的依据,遁逃于道家思想壁垒中,来安顿自己那颗苦闷的心灵”[6]128,元好问也在《庄子》的世界中找到心灵的寄托和慰藉。
(一)追求自由的人生观
元好问接受庄子思想,为的是摆脱现实生活对其精神的困扰,获得心灵的自适与安宁,保有人格的独立与自主。如《虞乡麻长官成趣园二首》其一(卷一):“虚舟有天游,我定物自扰。”“虚舟”出于《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天游”源自《庄子·外物》:“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成玄英疏:“虚空,故自然之道游其中。”[5]490元好问用来表达其自在恬淡的人生观。再如《濦亭》(卷一)“人生要适情,无荣复何辱。乾坤入望眼,容我谢羁束。一笑白鸥前,春波动新緑。”也展示出任性纵情、亲近自然的人生理念。因此诗人对那些超然物外、遗世独立的人敬佩不已。如《马坊冷大师清真道院三首》其三(卷一二):“静中人境两翛然,我亦因君有静缘。已约青山来枕上,水亭风榭看明年。””翛然”,出自《庄子·大宗师》:“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指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心态,元好问用庄子描绘“古之真人”的超然姿态来形容这位道士的精神风貌,并表达了与之同道的意愿。他如《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其一○(卷二):“紫微老仙伯,少日见承平。甲子五百余,双瞳益清明。披庄不盈尺,翛然澹无营。”《李广道写真二首》其一(卷一三):“华发萧萧玉炼颜,一篇秋水想高闲。须知八表神游客,不在披裘拥絮间。”从这些反复彰扬学庄有得的有道者之诗中,可以看出元氏对庄子标举追求自由人生哲学的接受之铭心刻骨。
(二)看淡生死,不慕荣华
命运的无常与无奈常令元好问感叹人生虚幻,故多取《庄子》之说以示人生感悟。如《刘子中梦庵》(卷七):“寤寐生与死,幻欤为是真。如何梦中境,不属觉时人。朝彻从渠夜,形开亦此神。殷勤花上蝶,分我漆园春。”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典,写人生如梦之感。再如《此日不足惜》(卷五):“人生一世间,忽若过隙驹。有酒不解饮,问君谁与娱。……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争似高吟大醉穷朝晡。余名安得润枯骨,四十岂不知头颅。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无。太虚为室月为烛,醉倒不用春风扶。”用《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之说,感叹之余强调了要珍重生命、旷放适性,颇得庄子真髓,“庄子对生命短暂深沉的慨叹中蕴含着对现世生活、生命的积极肯定”[7]。
如何获得心灵的自适,保养珍贵的生命,元好问认为应该看淡生死、不慕荣华,以旷达自在的心情看待一切,在人生态度上可以说深得庄学精髓。元好问对待生死力求以坦然处之。如《工部赵侍郎下世日作》(卷一四):“安时处顺吾儒事,枉却南华说坐忘。”不过他终究没有庄子潇洒,如《杂诗六首道中作》其五(卷一二):“庄休通蔽互相妨,乡社情亲岂易忘。司命果能还旧观,骷髅端合羡侯王。”“司命”二句典出《庄子·至乐》:“‘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子欲之乎?’骷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此寓言意在说明生死乃自然变化,顺应变化就不会伤怀。元好问反用其意,表现出他无法看破世事人情,依然为这个世界所牵绊。在名利面前元好问尽量以淡泊处之,他把古代隐士许由视为榜样。其诗有十余首提及许由,足见钦慕之情。如《箕山》(卷一):“幽林转阴崖,鸟道人迹绝。许君棲隐地,唯有太古雪。人间黄屋贵,物外秪自洁。尚厌一瓢喧,重负宁所屑。”“重负”一句源自《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杂著九首》其二(卷一一):“凫短何如鹤有余,非鱼谁谓子知鱼。一枝莫作鹪鹩看,水击三千不羡渠。”这一篇皆用《庄子》典故,其中“一枝”、“鹪鹩”出自《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许由的愿望很简单,就如鹪鹩巢林,仅占“一枝”而已,不在“天下”,元好问借此表达自己不贪名利、恬淡自足的心态。《许由投掷瓢图》(卷一二)中亦借画抒发类似情怀:“不知黄屋不知尧,喧寂何心计一瓢。我是许由初不尔,祗将盛酒杖头挑。”谓许由之所以弃瓢,还因其心为外物所扰,于是进而表示自己要在醉乡中忘却物我,选择更为超脱旷达的人生取向。
元好问学庄子不汲汲于名利富贵,如《饮酒五首》其四(卷一):“人生桐叶露,见日忽已晞。唯当饮美酒,傥来非所期。”“傥来”出自《庄子·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成玄英疏:“傥者,意外忽来者耳。”[5]认为轩冕富贵乃身外之物,不是自己汲汲以求的。因此很多时候元好问能以庄子的豁达态度来看待人生。如《北邙》(卷一):“驱马北邙原,踟蹰重踟蹰。千年富贵人,零落此山隅。万冢不复识,榛莽馀龟趺。贤愚同一尽,感极增悲歔。粤人惟物灵,生也与道俱。一为物所眩,遂尔迷厥初。蜕骨几山邱,百年不须臾。归尽固其理,交丧亦已愚。陈迹有足悲,奈此万化途。焉知原上冢,不有当年吾。”如《放言》(卷二):“韩非死孤愤,虞卿著穷愁。长沙一湘累,郊岛两诗囚。人生定能几,肝肺日相雠。井蛙奚足论,裈虱良足羞。正有一朝乐,不偿百年忧。古来帝王师,或从赤松游。大笑人间世,起灭真浮沤。曾是万户封,不博一掉头。有来且当避,未至吾何求。悠悠复悠悠,大川日东流。红颜不暇惜,素发忽已稠。我欲升嵩高,挥杯劝浮丘。因之两黄鹄,浩荡观齐州。”当然这里面也包含着元好问多少无奈心声,如《追录旧诗二首》其二(卷一○):“功名何物堪人老,天地无心谁我贫。”“天地”句出自《庄子·大宗师》:“(子桑)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元好问仕途失意后在嵩山隐居将近十年,看似旷达的态度,颇有庄子顺其自然地接受命运安排的意味,更有庄子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的无奈心酸的一面。
(三)厌烦尘世,向往山林
在厌烦尘世之时,元好问学庄子企羡山林的隐逸人生。如《看山》(卷二):“皋壤与山林,使我欣然欤。”《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其五(卷二):“山林与皋壤,自古长太息。”《庄子·知北游》中有“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令庄子欣喜愉悦的山林与原野也是元好问心中乐园。元好问的先祖就甚好山林。唐元德秀号鲁山,元结号次山,其父元德明隐居系舟山十五年,号东岩。自己读书遗山,又自号遗山。其诗甚至借缅怀先祖与其父亲来表达他对山水的热爱之情,如《元鲁县琴台》(卷一):“千山为公台,万籁为公琴。夔旷不并世,月露为知音。人间蹄涔耳,已矣非公心。”《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其三(卷二):“山腰抱佛刹,十里望家园。亦有野人居,层崖映柴门。昔我东岩君,曾此避尘喧。林泉留杖屦,岁月归琴樽。”然而元好问毕竟深受儒家教养,有着“致君尧舜”[8]的愿望,并没有如庄子那样彻底远离官场,甚至还怀有强烈的入仕情怀,然而身不逢时,人生不顺之际常流露出隐遁之心。如年轻时科场失败之后发出如是的感叹:“同尘宁当悔,枉己乃为劳。鹿门有高躅,世网傥能逃”(卷二《万化如大路》);“胜概烟尘外,新诗杖履间。偶随流水去,澹与暮云还。吾道三缄口,时情一解颜。从今便高卧,已负半生闲”(卷七《胜概》);“郁郁羁怀不易开,更堪寥落动凄哀。华胥梦破青山在,梁甫吟成白发催”(卷七《郁郁》)。仕途失意之时也会有远离世事的想法,如《昆阳二首》其二(卷八):“商余说有沧洲趣,早晚乾坤入钓台。”《沧浪图》(卷一四):“万顷烟波入梦频,眼中鱼鸟觉情亲。而今尘满西风扇,愧尔青山独往人。”《出山》(卷八):“少日漫思为世用,中年直欲伴僧闲。尘埃长路仍回首,升斗微官亦强颜。”在艰难的处境中他时常纠结于自己的人生选择,如《跋耶律浩然山水卷》(卷一四):“六月三泉松桂寒,西风早晚送归鞍。无因料理黄尘了,祗得青山纸上看。”《晓发石门渡湍水道中》(卷二):“隐显乖夙心,感寓见真性。倦游徒自悼,违己将安竟。忧端从中来,茫茫发孤咏。”甚至都觉得愧对先祖,如《内乡县斋书事》(卷八):“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舂陵老使君。”从元好问反复的隐与仕中,可以看到一个士人在国朝巨变之际中的苦闷与艰难,他学庄子遁世隐逸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灵的出口,获得精神的超脱。
元好问遭逢国朝巨变和人生磨难,饱经忧患的他对《庄子》有了深切的认同感,在他的诗歌中或隐或显地展现出来,促成了他诗歌的辉煌。正如清代赵翼说道:“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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