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颍之志”和许由
2022-01-17张雨婷
“巢由洗耳”的传说流传甚广,自先秦至明清以来,多有文献记载许由隐居箕山,不出不仕的故事,情节古怪而浪漫,真假不可考。许由常以“隐者”的形象被后世提及,书者或借用许由事迹来表明自己的隐逸立场,或构建许由的言行论述、个人观点,或单纯赞美许由高蹈不仕的隐者风范。本文主要分析许由在各文献中的形象,简要论述许由的言行事迹在其中存在的含义和作用。
一、 “巢由洗耳”与“箕颍之志”
许由,相传为尧时人,字武仲,阳城槐里(今河南省登封市)人。皇甫谧《高士传》中记载许由“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尧要将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去”,尧要许由做“九州长”,许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这时,一个牵牛的人走过,问许由洗耳的原因,却不以为然,认为许由不过是沽名钓誉,还弄脏了颍河的水,自己只好牵着牛去上游喝水了。
相传这个牵牛的人是许由的朋友,叫巢父,一说他老了便睡在大树上而得名,也有说许由和巢父是同一人。這两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不可寻,“巢由洗耳”作为一个传说,流传至今。许由和巢父争相比较谁更高洁,一个洗耳朵,一个甚至不愿意让牲畜去喝洗耳弄脏的水,这两个人的行为看起来都非常古怪滑稽,却正是高蹈之士不俗的表现。在后世隐者、文人士大夫的心里,许由和巢父两人代表着高洁随性,模仿他们的追随者甚多。
许由隐居在箕山,在颍水边洗耳以明志,因此,后世称这种坚持自我、不屑世俗名利的处世态度为“箕颍之志”,代指有隐逸的志向。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市境内,与中岳嵩山隔着一条颍水遥遥相望。一个人的生命态度与自然山水进行着微妙发酵,这种自许由遁耕箕颍而始的隐逸情结,影响了后世的文人士大夫选择风景秀丽、远离俗世、清静自然的名山大川作为自己的隐居之地。
二、先秦文献中许由其人
关于许由的传说与事迹最早出现在《庄子》中,庄子是战国时期的人,距离许由生活的年代有一千多年,许由很有可能只是一种书本上的存在。
《庄子》书中多用寓言,勾勒捏造特定形象的人物来表达观点,许由这一人物形象就被庄子援引至书中进行创作。《庄子·逍遥游》篇最早记载许由的事迹: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这段文字后来出现在和许由有关的各类书籍文章中,如皇甫谧《高士传》就征引了这段,非常著名。庄子详细地描写了许由的一言一行,借许由之口,以鹪鹩、偃鼠为例,寓人要谦逊自足,又用庖人和尸祝来说明人要各司其职,不可越俎代庖。寓言中,许由以此来拒绝尧的禅让,庄子则是为了表达自己“无为而治”的道家主张。
《庄子·大宗师》还记载了意而子见许由的对话: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整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问他“尧教了你什么?”对方说,教了要“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就说意而子已经被教坏了,不可能得道。意而子反驳道,和他一样的无庄、据梁和黄帝皆可得道,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许由说,不为义不为仁,无为而为,自然而然才能得道。意而子受尧“躬服仁义”的规训,不能遨游自得,就不能得道。许由鄙嗤仁政,倡导清静无为和精神自由,这是典型的道家思想,庄子又在借许由之口说话。
《庄子》的《外物》《让王》《盗跖》篇里都记有“尧让天下于许由”一事,《庄子·徐无鬼》记载啮缺遇许由一事,《庄子·天地》中有尧问天下于许由之事。许由都以不问世事、悠然自得的形象出现,其话语又包含道家“清静无为”的主张,是庄子托许由为其学派思想张本。
除《庄子》外,先秦其他一些文献如《墨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等,或多或少地涉及许由的事迹,多数与《庄子》中的记载类似,也有《庄子》中不曾提及的。如《韩非子·说林下》中还记载了尧让天下给许由的“后续”: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逃之,舍于人家,家人藏其皮冠。夫弃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许由者也。
许由不受天下,逃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不知道许由是谁,害怕他偷窃,把家里值钱的皮帽藏了起来。韩非子评论道,许由连天下都不要,还会在乎这顶小小的皮冠吗?这户人家是真不了解许由啊!韩非子在此,也用许由讲了一个寓言,借赞美许由不汲名利的高洁品性,嘲讽了无知愚昧、心胸狭隘的小人。
先秦文献以《庄子》为主,多是借用捏构许由的事迹,论述个人或学派观点,许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客体,是被赋予书者主观认知的对象,为书者表达观点而服务。这是先秦文献中许由形象出现的主要作用。许由的形象也不同于后世所言,是个典型不问世事、遁耕山林的隐者。他的冷眼功名、不事王侯,更接近于一种政治主张,是站在当时儒家提倡的积极入世、“仁政”有为的反面。在庄子笔下,他拥有独立人格,追求逍遥自在与精神自由,是道家和隐士的结合。
许由“隐者”的形象却是自庄子固定下来的。“许由洗耳”的故事因晋皇甫谧《高士传》的记载,使人们更加耳熟能详,许由的“隐者”和“高士”形象得以深入人心。
《高士传》除记许由洗耳遇巢父一事,还在《被衣》里提及许由:被衣者,尧时人也。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许由是尧的老师,被衣是许由的祖师爷。尧让天下给许由,尧也让过天下给别人,《高士传》中有记载:子州支父者,尧时人也。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也不受,这一类人,从被衣到许由到子州支父,坐于深山、言行古怪,却又德高望重并拒绝官方召唤,他们构成了隐士系的源头。后来的隐者也多隐居山林、言行古怪,以许由、巢父自比,不出山做官。
《后汉书·严光传》记载光武帝欲请严光入朝为官,严光不愿意,说道:“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这里的“巢父洗耳”应指许由在河边洗耳遇巢父一事,严光显然是以许由、巢父自比,不肯入仕为官,最后,光武帝也没办法,只好“升舆叹息而去。”于是,严光来到富春山下种田,八十岁那年去世了,光武帝很是悲痛,“诏下郡县赐钱百万,谷千斛。”统治者会嘉奖德行高尚不肯轻易出仕的隐士,以全礼贤下士的美名。当年许由死后,尧也“封其墓,谥曰箕公”,两者很是相似。
文人墨客也常用许由的形象和典故抒发高洁不仕、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东汉大文豪蔡邕有《琴操·河间杂歌·箕山操》,说许由“以清节闻于尧。尧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玺禅为天子。于是许由喟然叹曰:‘匹夫结志,固如盘石。采山饮河,所以养性,非以求禄位也;放发优游,所以安己不惧,非以贪天下也。”下面附《箕山操》:
登彼箕山兮瞻望天下。山川丽崎,万物还普。日月运照, 靡不记睹。游放其间,何所却虑。叹彼唐尧,独自愁苦。劳心九州,忧勤后土。谓余钦明,传禅易祖。我乐如何,盖不盼顾。河水流兮缘高山,甘瓜施兮弃绵蛮。高林肃兮相错连,居此之初傲尧君。
这歌不是许由作唱的,前面的话也不是许由说的,这亦是一种借古人之口的托古附会。蔡邕在此咏讴许由,是为了表现自己高尚的情操。
其他赞美许由的文章和诗词,或赞扬其隐居不仕的高洁品性,或抒发自己内心情怀,不胜枚举。如左思《咏史》: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李白《山人劝酒》诗: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
又有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四: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贾岛《长孙霞李溟自紫阁白阁二峰见访》:古寺期秋宿,平林散早春,漱流今已矣,巢许岂尧臣?
苏轼《江月五首》之三:驱云扫众宿,俯仰迷空水。幸可饮我牛,不须违洗耳。
又有苏轼《送江公著知吉州》:方将华省起彈冠,忽忆钓台归洗耳。
苏辙《栾城集》卷四有诗:灌缨离尘垢,洗耳听天籁。
陆游《雪中寻梅》:正是花中巢许辈,人间富贵不关渠。
又有陆游《秋晚杂兴》:洗耳高人耻见尧,看渠应不手弓招。精神徇物那能久,刀砺君看日日销。
顾炎武《亭林诗集》卷五有诗:昨接尺素书,言近在吴兴。洗耳苕水滨,叩舷歌采菱。
许由此人虽不一定真实存在,却能在历来的文学作品中屡见其身影,许由隐居箕山和洗耳的典故常被引用,许由的事迹被广为流传和赞颂,隐居不仕的行为被追求模仿,“箕颍之志”成为孤高清洁、隐逸志向的代名词,许由有着中国古代的隐逸精神,是形象超越个体的存在。
从先秦《庄子》到唐宋明清的文学作品,许由的形象和事迹都有超出其本体的指代作用。托古附会或仅作为清洁精神的化身和隐士符号,成为一种可供书者各抒己意、发表观点的文学表征,富有妙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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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雨婷,女,硕士研究生,江苏省文化馆,助理馆员,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