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
2018-11-14许寒添
许寒添
1
许由家的冰箱坏了。许由的女朋友赵君做饭时打开冰箱门,霜水流了一地,豆腐酸了,肉馅坏了。冷藏室散发恶臭,让赵君联想到她爸宿醉后的嘴。赵君喊来许由。许由把冰箱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把插头拔下来,插回去。像选西瓜似地拍拍外箱板。说实话,许由也不知道冰箱为什么坏了。他想请维修工来处理。但是他不能这么说,他知道这是他在家为数不多的能赢得尊严的机会。他要好好珍惜。
其实这冰箱不应该坏。这台冰箱許由才用了三年。西门子。德国老牌。用个二十来年也不打紧。但是这冰箱不是许由买的,是这间屋子的上一任房客卖给他们的。那个房客是法国人。他告诉许由这台冰箱九成新,起码还能用十年。现在冰箱坏了,不带一丝防备。
许由提来工具箱,把冰箱放倒,卸下地脚螺丝,对着压缩机和继电器发愁。赵君去超市买晚饭的菜,室友卫卫还没回来,屋里只有许由一个人。许由捣鼓了一阵,没有进展,只空落得满头大汗。他脱了衬衣,去水龙头喝了一肚子凉水,然后打了维修电话。
赵君回来时看见了赤膊的许由在躺椅上睡觉,冰箱被大卸八块,躺在地上。她大热天累死累活买菜,而许由自由自在地睡下午觉。赵君有些没好气。
赵君推醒许由说:“你不把冰箱修好,明天你去买菜。后天你去买菜。以后每天你都去买菜。”
许由说维修工人已经在路上。许由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赵君更气不打一处来。
她说:“你的钱是风刮来的啊?德国的人工费多贵你不知道?还打电话请工人?这破冰箱修不修得好还两说,说不定修完比买一个新冰箱还贵。”
许由不说话,他知道赵君说的不是冰箱,赵君说的是他许由没出息,既不会挣钱又不会修冰箱,还不如整天喝啤酒打老婆的德国鬼子。但许由咽不下这口气。
许由说:“钱都是我赚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赵君说:“当年不是我爸找关系,你那个成绩能搞到留学的指标?现在学会过河拆桥了?”
其实许由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赵君的话更伤人。许由不想再吵架了。这些年来每次吵架都是这样。两个人互挖黑历史,在对方眼中越来越丑陋,最后剩下一地鸡毛。
许由不说话了。他去水龙头下喝水。
赵君一掌拍在许由的背上,留下了一个宣红的五指印,差点让许由把水喷出来。
赵君话锋一转,说:“没羞没臊的,衣服穿上!你要在家勾引谁啊?”
许由知道赵君在说卫卫。赵君总觉得许由和卫卫之间不干净。每次赵君和许由吵架,最后都会扯到卫卫。许由不还嘴,他反而还有些高兴。现在赵君说到了卫卫,说明她的脾气也接近尾声了。
一个小时后,两个身穿蓝色背带工装裤的工人来了。他们看见拆开的冰箱很不高兴。因为许由没有制冷设备维修资格证,不能自行拆卸电器。他们看许由和赵君是外国人,也没有进一步追究,只说下不为例。
两个工人像外科医生一样在冰箱尸体上捣鼓了半天。事实证明,他们顶多算个仵作。一个小时后,他们给这台冰箱写了死亡证明,收了一个小时四十欧的上门维修费。两个人一共八十欧。
许由的大钱都归赵君管。小钱身上没那么多。他给赵君使眼色。赵君掏出皮夹子把钱交了,要了发票。其实她也没有地方可以报销。只是八十欧白白打了水漂,她只是想方设法往回找补点什么。
工人走后,赵君连饭都不做了。她回到房间,把门一锁,躺在床上看小说。许由敲了敲门。房间里没声。许由只能自己下厨。
他学着平时赵君的样子,切了菜,热油,炝锅,抓了一把生菜扔进锅里。锅里升起一团烟,油珠飞迸出来,落在许由的胳膊和脸上。许由像中弹一样向后撤。
赵君终于按捺不住从房间里出来,她抢过炒勺,示范蒜蓉生菜的正确做法。许由悻悻退到一旁,开始摆桌。
赵君炒完了生菜又开始炒辣椒酱。赵君和许由都是江西人,但赵君爱吃辣,许由不吃辣。赵君在亚洲超市买不到喜欢吃的辣椒酱,就回家自己做。辣椒末吃油吃烟,油烟很大。赵君经常一边炒一边哭。刚来德国时,一次赵君炒辣椒酱触发了烟雾报警器。救火车一路高歌猛进开进街区,来了之后发现只是赵君在炒菜。他们对赵君批评教育了一通。几天之后消防局寄来了罚款。后来赵君就常年把烟雾报警器用塑料袋裹起来。
晚上吃饭时,有两个半菜。一盘蒜蓉生菜,一盘麻婆豆腐。因为许由不吃辣,赵君又额外给他煎了三根小香肠。
赵君问许由有没有发现这一个星期顿顿都有豆腐。
许由反问,不是因为你喜欢吗?
赵君面无表情,用勺子舀了一勺麻婆豆腐拌在饭里,说:“因为这周只有豆腐特价。”
许由放下碗筷。
赵君说:“我都不会做饭了。豆腐怎么做都是豆腐味。我也是豆腐味,你也是豆腐味,这个家里也是豆腐味。”
许由心里说这个家明明都是辣椒酱味,但嘴上说的是:“后天,后天餐馆发了工资,咱们去吃肘子。”
赵君说:“不行。这个月还得交网费。”
许由说:“那个还远着呢。大不了就用费鲁乔的WIFI呗,密码我已经背下来了。”
赵君说:“那电视费呢?”
许由说:“那个不着急,还能再欠几个月。”
不知道是因为能吃猪肘太开心了,还是因为难得吃一次猪肘太憋屈,或者兼而有之,赵君放下碗筷,伏在桌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好像一边缓冲一边播放的视频。
许由坐在赵君那边,搂着她的肩膀。他从来不会说好听的情话。论说情话,赵君拿手。她写小说,也给许由写过情书。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许由一筹莫展的时候,卫卫回来了。
卫卫是许由和赵君的室友。二十岁,在鲁尔大学读本科,是个人来疯。卫卫看见一桌菜,就像蚊子见了血,自动坐了过来。赵君看见卫卫就不哭了。她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尤其是这个女人面前。卫卫顺手拈走了最后一根小香肠,边吃边赞美赵君的厨艺。赵君和卫卫不对付,这是里子。面子上,两人情同姐妹。赵君问卫卫还要不要。
“那多谢你咯。”卫卫说。
赵君像吃了苍蝇一样收起了笑容。到厨房,打开灶,开始热油。
卫卫喊道:“君君姐,我不吃二道油,那个致癌的。你要用新油煎哦。”
赵君哼了一声,大概是答应了。
卫卫发现冰箱水果都不见了。许由告诉她冰箱坏了,里面东西烂了,都扔了。
“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事。”卫卫说完,跑出去,敲响了隔壁的门。
不多一会,卫卫带着费鲁乔进来。费鲁乔住在隔壁,是个有啤酒肚的中年意大利人。他继承了意大利人的卷发、热情和游手好闲。一进门室温就上升了三点五摄氏度。
人不可貌相。看似百无一用的费鲁乔三下五除二就把冰箱修好了。
许由问他怎么会修冰箱。
费鲁乔哈哈一笑,说在监狱什么都能学到。如果他再多蹲几年,出来就能造导弹了。
许由也笑了。赵君要付费鲁乔钱,费鲁乔摆摆手,拿走了赵君新端出来的香肠当做谢礼。
2
赵君和许由是在北京读本科时认识的。赵君是德语系,许由是舞台美术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专业。两人是在德语系排练《阴谋与爱情》时认识的。赵君演女主角路易斯,许由给他们设计灯光。
后来许由先一年来了德国,学场景设计。许由不会说德语,选的是英语授课。但老师和同学大都是德国人,德语说得不亦乐乎。许由听不懂,课上得云里雾里。第二年赵君和家里撕破脸皮,背着父亲出国。她学的是日耳曼文学,梦想成为严歌苓一样的海外作家。
严歌苓没有回国。赵君出国以后也没打算回去。她父母离异。父亲逼她和大自己十五岁,还带着一个孩子的中年男人相亲。
许由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计划,他的口头禅是“再看吧”。赵君最讨厌许由这么说,但她嘴上不讲。她知道,否定这句话,就是否定许由的人生意义。
第二天起来,电冰箱运转依旧正常。许由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吃完打算去学校折腾毕业设计。赵君拉住许由。赵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每天早晨要和许由接吻,说一切顺利的少女了。许由想赵君大概是学校里出事了。
果然,赵君说她这个学期有一门叫“德语和中世纪文学”的课挂了。赵君的挂科许由并不意外。出国以后许由发现赵君经常旷课,只要一有空就窝在房间里写小说。
赵君说这次挂科不是她的错,因为她的教授色眯眯的,经常对她动手动脚。她有录音当证据。那个录音许由听了,就是在咖啡厅的普通师生对话,听不出端倪。
许由对赵君说:“既然你有证据,你应该直接去找学校投诉。你找我也没用。你教授的薪水也不是我发的。”
赵君脸色变了,指名道姓,说:“许由你还算不算男人!女朋友被欺负了,你还不闻不问!你马上就毕业了!可我呢?我还有两年!我还要浪费两年的青春在这帮色老头身上!”
赵君又说:“当年那么多人追我,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找你。”
赵君没有撒谎。读本科的时候,赵君一个平安夜可以收到三箱苹果。许由别出心裁,送了赵君一个果汁机,吸引了赵君的注意。
许由心想赵君也没错,老师骚扰学生在德国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开除,重则坐牢,要是弄错了,把老师一辈子也搭进去了。还是自己先去了解一下情况比较好。
最后许由决定去鲁尔大学找赵君的教授。
赵君的教授叫莱曼。许由见他时他正在泡咖啡。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熟褐色的呢料西装。
许由的德语现在还说得走走停停,每次在正式场合说德语就紧张。一紧张就打嗝。许由见到莱曼后,觉得他像极了汉尼拔医生,嗝更是打个不停。
莱曼给许由倒了一杯黑咖啡。许由没加奶和糖,一饮而尽后拿出笔记本。许由在上面写好了开场白。断断续续念完一堆套话,许由开门见山,问莱曼为什么给了赵君不及格。
莱曼露出一副他尽力,但他表示遗憾的神情。
莱曼说:“赵君这个学期缺勤次数已经过半,而且她的论文不符合我的要求。”
许由说:“不符合要求的论文可以修改,对吧?”
莱曼说:“可以修改,但是截止日期已经过了。我很遗憾。”
许由说:“莱曼先生,据我所知,教授可以授权学生一次延期,用于修改论文。所以其实赵君还有机会。”
许由对德国大学规则的了解让莱曼有些吃惊。
莱曼喝了一口咖啡说:“没错,原则上是这样。但问题是我并不想这么做。”
莱曼说:“赵君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她是有天赋的,我觉得她没有必要在学校浪费时间,她可以去做她喜欢做的事。同时,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赵君身上。”
最后许由和莱曼的对话终止于莱曼第四次看表。许由假装没有看见这个动作。但莱曼忍不住了,他把许由请了出去。两人喝完了一整壶咖啡。出门时,许由不打嗝了。许由可以想象赵君把眼睛从小说上抬起来,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
回家后,赵君沒有发火。她仿佛早就洞察结局一般。
赵君说:“还没吃吧?我去做午饭。”
赵君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更让许由受不了。
许由出生在一个三口之家。父亲去世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父亲把家里三个人的名字都刻在门楣上;每周日出门野餐;车库里有四箱家庭相册;六大本家庭留言簿。许由从没见过父母吵架。在认识赵君以前,他以为夫妻吵架只存在于肥皂剧里。现在许由宁愿和赵君吵架,也不想碰她的冷钉子。
吃过午饭,许由又出门了,这次他没有说“再看吧”,说的是“我试试”。赵君很感动,从生活费中拿出五十欧给许由,说:“礼多人不怪。”
许由不知道应该给莱曼买什么。超市里有五欧一瓶的红酒,但是许由觉得这样的礼物还不如不送。最后许由在亚洲超市买了一尊清水泥塑弥勒佛,巴掌大小,三十欧。现在连菩萨也开始做生意了。
赵君告诉许由今天下午莱曼不在学校。许由直接找上了莱曼家。
许由按了五分钟的门铃,没人开门。过了一会,一个娃娃脸的女人,穿着园丁服从花园走出来。她是莱曼的妻子,叫朱丽叶。
许由说了自己的来意。
朱丽叶给许由泡了咖啡,说:“莱曼应该是下班了,也许还在图书馆。他总这样,在家待不长。”
朱丽叶说完,就欠身道歉,又去了花园。
许由跟了出去。原来朱丽叶在修理屋顶。朱丽叶年逾四十,在金属梯上有些颤颤巍巍。
许由放下咖啡,扶着朱丽叶从梯子上下来,主动请缨帮朱丽叶修屋顶。
朱丽叶问许由有没有木工证。
许由说他在学校打过桌椅板凳、书架衣柜,修屋顶不在话下。朱丽叶这才把工具交给许由。
工作很简单。朱丽叶的房子老了,金属瓦有些裂缝,用防水沥青涂一遍就完事。修完屋顶,许由下来喝完了那杯咖啡。咖啡里飘进了一只瓢虫,许由没有喝出来。
许由在客厅看了一会电视,莱曼还没有回来。朱丽叶说莱曼没有手机,联系不上,可能看书入迷了。
眼看就要到晚饭时间了,许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把弥勒佛留下,请朱丽叶为他向莱曼带好。
朱丽叶想留许由吃饭,许由婉拒了。
那天晚上,许由问赵君,莱曼是不是真的骚扰过她。他觉得朱丽叶是好人,莱曼也是好人。
赵君支支吾吾,最后只留下一句“算是吧”。许由没有被性骚扰过,不知道“算是吧”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莱曼给赵君发了邮件,让她按时完成论文修改。三天后,那尊弥勒佛被寄了回来。
后来许由在火车站偶遇了一次莱曼。莱曼戴着酒红色的假发,化着浓妆,穿着一条包臀连衣裙和高跟鞋,拖着一只宝蓝色的行李箱。许由没有认出莱曼,是莱曼主动和许由打招呼。
莱曼对许由说,他做了变性手术,和朱丽叶离婚了,他要搬去巴黎生活。
上火车前,许由给了莱曼一个拥抱。
3
虽然多特蒙德真正的夏天只有一周,但卫卫总会把身上的衣服控制在最少。这让许由觉得天气有些酷热难耐。
赵君不在家的时候,卫卫喜欢敲门找许由玩。迫于赵君的压力,许由不敢开门。
这时费鲁乔就会冒出来,说:“卫卫,带一瓶威士忌,跟我去游车河啊。”
卫卫从来不信费鲁乔游车河的鬼话,她猜费鲁乔已经胖到被交通局收缴驾照的地步。
虽然许由和卫卫之间一清二白,但赵君始终不相信。为了省钱和人合租是赵君来德国后最后悔的一件事。
赵君觉得世界上的男人本质上都是一样,无论猴子再怎么进化,最后还是本能说了算。更何况卫卫本身就不是没缝的鸡蛋。
赵君的原话是,卫卫根本就是千疮百孔、招惹蚊蝇的臭鸭蛋。
一开始赵君以为卫卫只是爱臭美的普通女孩。她发觉不对,是从卫卫带各种肤色的男人回家开始。他们钻进房间,一待就是一整天。再后来,卫卫就留他们过夜。第二天早晨,赵君就会在马桶里发现死水母一般的避孕套。
那次赵君和卫卫撕破了脸。她敲开卫卫的门,拽着胳膊,把床上那个睡眼惺忪的白人扔了出去。那个白人光着屁股在楼道里敲许由家的门。他的衣服和钱包都还在房间里。
小伙以为自己碰上了仙人跳,年輕气盛,一秒钟骂出三个性器官。但没有人鸟他,屋子里面赵君和卫卫也吵成了一锅粥。
赵君不同意卫卫带人来过夜。卫卫反驳说:“你有男人睡你当然讲风凉话。要不你把许由让给我,我也不找别人了。”
赵君不怕吵架。多年来的小说写作丰富了她的词汇量。两个女人就像五百只鸭子吵开。许由拦不住,只能把家里的刀具都收起来。
最后是警察进来中止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原来白人小伙惊动了邻居,有人报警找来了警察。
那是赵君和卫卫之间爆发的最大一场冲突。让许由吃惊的是,第二天,她们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出去逛街。虽然卫卫还是一身让赵君不快的毛病,但赵君也只在关上门才冲她喊婊子。
赵君想搬家,或者把卫卫赶走。但许由不这么想。卫卫算是许由和赵君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一个垃圾桶。不管是赵君还是许由,谁要是不高兴了,关上门骂卫卫两句,生活就会美好一些。许由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衣冠禽兽的那种。
那天许由和赵君又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
原因是许由买来的柿子椒和黄瓜条买错了。不是在土耳其超市买的,而是在大超市买的。土耳其超市的蔬菜不仅稍便宜,而且满三欧,送一包纸巾。赵君已经是第三次提醒许由,但许由就是记不住。他脑子里只有柿子椒和黄瓜条,买完菜一出门,才想到自己又犯错了。
那天许由本来想买包纸巾去给赵君交差,但赵君留了心眼,发现纸巾和土耳其超市送的包装不一样。许由是自作聪明,自讨苦吃。错误性质从“不上心”上升到“故意欺骗”。
本来赵君要就这件事情再把许由叨叨一顿,但那天卫卫也犯了错。她忘记关冰箱门,让冷藏室对着餐厅吹了几小时。这浪费比卫生纸大多了。赵君放过了许由,把门一关,对着许由抱怨卫卫,说他们一定要搬家。许由也在旁边帮腔。但能搬去哪儿呢?许由也不知道。
最后赵君又峰回路转,说回了卫卫的男女问题。她叮嘱许由绝对不能和卫卫做爱,就算做爱也要戴套,她说卫卫睡了那么多男人,搞不好早就染上艾滋病了。
许由一边说着“不会的”,一边搂过赵君。
他抱着赵君,像抱着一块大冰坨,觉得胸口冷飕飕的。
夜里,赵君刷牙洗脸毕,躺在床上看小说。这是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只有在书里她才可以逃离这种鸡零狗碎的生活。
赵君还没看上两页,卫卫又带了男人回家。墙壁薄,挡不住他们的男欢女爱。赵君看什么都像看金瓶梅。许由已经睡着了,他戴上了眼罩和耳塞。他睡得很快,脑袋一沾枕头就着。赵君说这是没脑沟的表现。
赵君把小说扔开,摘下了许由的眼罩,把手伸向许由的裤裆。
许由醒了,知道赵君想要了。其实许由也有点想要,但这方面许由一般由着赵君,从恋爱时起就是。
许由去拿避孕套。赵君拦住他,说自己在安全期。
许由说:“别蒙我,你还有一个星期就月经了。”
赵君把安全套的盒子夺过来,说:“别戴了,就一次没关系的。”
许由把赵君推开,问她到底怎么了。
赵君说她想要孩子。
赵君说她有一个学姐因为怀孕,申请了一年的休学。后来照顾孩子,又申请了一年。她说她不想再读书了,但文凭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她想休学写小说。
许由觉得赵君疯了。且不说休学写小说这回事,现在他们拿的是留学签证,最多就一年,连德国绿卡都没有。生活上更是一团乱麻,过日子扣扣搜搜,还得千方百计顺利毕业。现在要孩子,生活质量非得跌回石器时代。
许由说:“生孩子这事,不可能。没商量。”说完转身睡去。
赵君把许由拉起来。她没有想过有孩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觉得只要她的小说能得奖,许由毕业开始上班,日子就会好起来。现在许由不想要孩子,不是因为怕日子难,而是他心怀鬼胎。
赵君喊道:“你是不是和卫卫那个婊子好了?!”
许由不说话。
赵君嗓门更大了:“你还不说话,你是要默认啊你!你睡谁不行,你睡那个公交车。你要气死我啊!”
许由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卫卫敲门,说:“君君姐,你背后骂我也别让我听见行不。老娘就算是公交车,许由也坐不上。”
4
昨晚许由没睡好。生孩子的事搅得他心烦意乱。今早起来,许由觉得头疼,太阳穴像被大石锤砸过一样。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许由想再睡一会,但他和教授奥利弗约了见面。关于他毕业事宜。
本来奥利弗和许由说得好好的,只要写论文就可以毕业。但是奥利弗后来变卦说,必须要有一项毕业设计。许由不是不想做毕业设计,重点是毕业设计花钱、费时间。从买材料到加工到运输,哪个环节都不是好啃的骨头。
为了做这个毕业设计,许由三天两头和打工的中餐馆请假。中餐馆的老板是个刀条脸的福建人,鼻窝里还有一撮雀斑。老板嘴上骂骂咧咧,实际上还是准了许由的假。许由心里也感激也不感激,他觉得老板大概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便宜的打工仔了。
這天早晨许由急着出门,但赵君昨天才把一个星期的内裤洗了。许由翻遍了衣柜找不到一条内裤。赵君问许由愿不愿意穿她的,许由当然不同意。最后赵君只能找了一条泳裤让许由先穿着应急。
许由到了地铁站,正好碰到一架直梯上来。许由走了进去。关门之前,进来一个头发结绺的白人醉汉,闻起来就像一架子打翻的烈酒。电梯缓缓下行。
从地面到地铁要二十秒。许由可以选择闭气。但轿厢走了一半,卡在井道当中。
许由骂了一句,立刻去按紧急呼救,但没有回应。醉汉看着许由,好像有点幸灾乐祸。许由希望这个醉汉不要找他搭话,最好是个哑巴。
醉汉看上去脑袋不太灵光,他踹了几脚电梯内门。整个轿厢摇摇欲坠。许由吓坏了,急忙阻止醉汉。
许由现在追悔莫及。自己要是不懒那一下,选择走楼梯就好了。
醉汉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在一个角落坐下。他从怀里掏出散装烟草,用烟纸卷了开始抽。
许由觉得这个纸烟味道很奇怪。过了一会,他意识到,这个醉汉抽的是大麻。许由被大麻烟味熏得五迷三道,这时候应急电话终于传来响声,说维修人员会在一个小时内赶到。
许由想给赵君打电话,如果赵君不接,他就打算打给警察,但手机在井道里没有信号。
流浪汉看了一眼许由,把烟递过来,问抽不抽。许由摇摇头。他都快哭了。
一个半小时后,许由带着浑身的大麻味,从轿厢里逃了出来。他急忙赶去奥利弗的办公室,还带了一罐品客薯片赔罪。
奥利弗吃了薯片,气消了一点。但他看完许由的方案,血压又上来了。奥利弗让许由解释一下他的想法。许由却呆若木鸡,看着奥利弗衬衣上的一根线头陷入思索。
许由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他脑袋发晕,好像在坐飞机。飞机时而上升,时而下降。奥利弗闻出了许由身上的大麻味,问他从哪儿来,是不是碰见极右分子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许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奥利弗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这是吸食大麻的症状。
许由问奥利弗自己能不能在沙发上躺一会。奥利弗点了头,然后又问了许由一次要不要叫医生。
许由在沙发上躺了三个小时。
奥利弗吃完了薯片,回了四十多封邮件,又看了两集《全美超模》。许由醒来后,奥利弗和他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奥利弗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我下班了,祝你晚上愉快。”
后来许由又去找过奥利弗几次。为了省钱,许由想在毕设里做“现成品艺术”。所谓“现成品艺术”,就是收集垃圾和废料,再把它们重新组合,变成艺术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次许由带去的设计方案都被奥利弗改得面目全非。
有一次永远笑眯眯的小胖子奥利弗终于发火了。他把许由打印出来的三十页方案扔进了碎纸机里。许由眼见机器开动,他喝过的咖啡和熬过的夜晚变成一条条纸片从机器里吐出来。
奥利弗对许由说:“你不能总想着省钱、省钱。我们做的是艺术,你现在是艺术家,你明白吗?”
许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英语混着德语和奥利弗抬杠:“艺术家也要吃饭!我没有工作,没有钱!”
许由又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是艺术家!我是设计师,我是来德国挣钱的!不是来帮你们整理分类垃圾的!”
那天许由回家以后有些后怕,他怕奥利弗不给他参加毕业答辩的资格。那么九月以后,他没有文凭,靠什么去找工作呢?赵君在一旁帮许由修改论文里的语法错误,花了一个小时改了一页纸。她说:“许由,你这德语水平还不如卫卫,论文怎么答辩?”
许由一气之下夺过那份论文,扔进垃圾桶。当天晚上他重新写了一个标题,叫《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丰碑——对意大利贫困艺术的研究》。
5
许由开始相信德国的时间是有相对性的。外面的时间很慢,到处都是喝咖啡的有闲阶级和在草坪山晒太阳的大学生,但是许由一旦走进图书馆或者工作间,时间眨眼就不见了。挂钟像打了兴奋剂跑得飞快。有时候许由会怀疑毕业以后,自己是不是就该老了。
十一月来了,很多人开始闲下来,另一批人则变得忙碌。
许由接到电话,他打工的中餐馆的老板因为出车祸住院了。老板娘在电话里明敲暗打指摘许由,说都是因为许由经常请假,老板一个人忙前忙后,疲劳驾驶才会出车祸。许由没有为自己开脱,他买了一束花去医院看望老板。老板腿上打着绷带和石膏,一脸轻松,反而安慰许由说:“没事,你别难过,我好得很。天天躺着,就当给自己放假了。”
后来许由给老板娘打过两次电话。餐馆虽然停业了,但许由还有一个半月工资没发。老板娘每次顾左右言他,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许由一提起工资,老板娘就哭诉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有多困难。后来许由就再没提过这事。
中餐馆的工作算丢了,许由一下失去了生活来源。他在德国花完了第一年的生活费后,就没有再向家里要钱。事实上,就算他要钱,家里也不一定有。许由的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一个人在中学当老师把他拉扯大。许由知道自己不该再和母亲索要更多了。
就在许由一筹莫展的时候,费鲁乔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圣诞节将至,圣诞市场即将开张,费鲁乔有一个朋友在市场上卖小吃,正缺人手。许由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现在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许由要是再挣不到钱,下个月就要连人带行李被房东赶出来。
费鲁乔的朋友叫山姆,波兰人,身高一米八九,是个攀岩教练。每年这时,山姆就会在圣诞市场上租一个摊,赚一波快钱。今年他老婆怀孕,所以找了许由来帮忙。山姆给许由开的时薪是十二块。因为是冬天的户外工作,又临近假期,所以工资格外地高。
摊子不大,但什么都卖,甜酒、烤肠、果干、甜面包。甜咸都有。晚上忙起来够他们喝一壶的。白天不忙的时候,许由和山姆就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山姆说他在干教练以前是职业徒手攀岩选手。他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许由的面前,上面长满淡黄色的胼胝。许由在电视上看过徒手攀巖的纪录片,看上去很刺激。
山姆点点头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攀岩更刺激的事了。接着他撩起裤腿,露出右腿的义肢。
山姆爬过全世界大大小小的悬崖和摩天大楼。他说每次攀岩都是在和死神拉锯,他的右腿是在塞尔维亚的黄金海岸摔断的。山姆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后来他再也没法徒手攀岩,命也保住了。
许由听了山姆的故事,不禁对这个搅拌枫糖浆的肌肉大汉报以敬意。许由从来没有过什么崇高的理想。他的理想属于别人,比如看着赵君成为作家。
许由学东西很快,两天就掌握了煮甜酒和烤烤肠。只有果干甜面包许由烤不好。其实不是烤不好,而是料配不对。甜面包的配料有很多,包括糖汁干果、橙子、坚果和香料,表面还要撒上一层糖霜。许由第一次做,橙汁和糖霜加得太多了,吃起来甜得剌嗓子。
许由想把面包扔了。山姆拦住他,把面包摆上货架依旧卖。有个大叔吃了一口,就说面包太甜,来找山姆理论。山姆态度优雅,奉上一杯免费的甜酒,赔礼道歉。有的人吃了,觉得甜也不说出来,只是闷声买一杯甜酒解渴。还有的人,大部分是小孩,就喜欢吃这种齁甜的味,缠着爸妈买。结果一大块果干甜面包卖得一干二净。
许由熟练以后,无论制作小吃还是人情世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山姆来的时候就少了。白天生意不多,一个人看铺子就行。
多特蒙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由在德国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怕碰见熟人。之前在中餐馆,来吃饭的都是中国人,许由不认识他们,不打紧。现在在外面摆摊,来的大部分都是德国人,许由有点怕遇到同学。有时候他远远看见一个熟人就紧张,一紧张就打嗝。客人就以为他偷吃了,指着他坏坏地笑。
这天许由见到费鲁乔带着一个年轻姑娘穿过圣诞市场,两人行色匆匆,走路带风。许由的工作是费鲁乔介绍的,他不怕碰见费鲁乔。许由就吆喝着和费鲁乔打招呼。但费鲁乔好像没有听见许由的吆喝。费鲁乔的女伴听见了,拉着费鲁乔走过来。费鲁乔似乎很久没有运动,两颊的肉耷拉下来,不像脸,反而像戴着面具。
费鲁乔点了两杯甜酒。许由端了上来说:“算我的。我的工作还得谢谢你。”
费鲁乔说:“两杯甜酒可不够打发我。”
许由笑了笑,又看着费鲁乔的女伴说:“女朋友好看啊,你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介绍个屁,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费鲁乔说。
费鲁乔看许由还不明白,勾勾手,低声在许由耳边说:“应召女郎。”
还没等许由反应过来,费鲁乔一扬脖子,说:“你也别总上班,你和赵君那么年轻,应该多出来逛逛。”
许由收了杯子,点点头,不置可否。
费鲁乔喝完甜酒就和女伴走了,两人从始至终没有牵手。
圣诞市场的最后一天,天上下起了大雪,城市银装素裹。有小孩拆了门板,在草坡上滑雪。滑雪小孩越来越多,丢了门板的家庭就越来越多。后来几个家长找到了草坡上。原来他们拆的不是自家的门板。家长一来,小孩就一哄而散了。
许由和山姆请了假。最后一天他想带赵君去市集上逛逛。山姆答应了,还把当天的工资也发给了许由。许由不想要,但山姆硬是让他收下了。
赵君裹着毯子在家写小说。德国的暖气费很贵,赵君在家时尽量多穿衣服,喝热水,不开暖气。赵君一开始不想出门。圣诞市场每年都有,赵君的新鲜劲早过了。外面天寒地冻,再说市场上的东西比平时贵出一半,都是些吃吃喝喝,最后拉出来都一样。
但这天许由特别坚持。可能是因为这个月他挣了钱,有了底气。也可能是前几天费鲁乔的话刺激了他。这几天许由睡觉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过日子到底过的是什么?人要是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最后赵君拗不过许由。两人穿了羽绒服,围了同一条围巾出门。多特蒙德的圣诞市场不算很大,但在德国也是赫赫有名。因为多特蒙德圣诞市场的圣诞树是全世界最高的,每年圣诞节时政府就把它搬出来,敲敲打打,固定在市场中央。一抬头,没别的,只看见树顶的星星和夜空。
“就是为了这棵树,也得出来看看。”许由说。
赵君笑话许由说:“东方明珠、国贸中心,还有‘大裤衩,哪个没它高?别整得和乡下人进城似的,让人看笑话。”
许由自己也笑了,他说:“它们是高,但我们看不见啊。”
两个人买了烤肠和甜酒,边吃边走。市场上有很多人,平时不知道蛰伏在哪座大楼里,一过节,全都出来了。
许由看见了一家首饰店。他已经三年没有给赵君送过生日礼物了。他把赵君拉到店铺前,拿着好几件首饰在赵君头上左比划,右比划。
赵君脸羞得通红说:“你快点……别人都要看笑话了。”
许由说:“他们笑什么,我又不是光看不买。”说着许由就掏钱,买下了一把木簪。
许由刚拉着赵君要走,老板却叫住他们。许由有些慌张,说:“钱我们给过了,五欧,没错的。”
老板德语也不好。许由连听带蒙明白了,他们买了东西,可以去游客中心抽奖。许由不想去,他运气差,从来没有中过。赵君不依他,偏要他抽。许由在胸口乱七八糟画了十字,又合十拜了菩萨。一抽,果然没奖。
晚上上了床,许由要戴上眼罩睡觉。赵君拿出厚厚的一沓小说手稿交给他,说:“明天帮我寄了吧,这次一定可以得奖。”
许由回家后算了一下圣诞节前赚的钱,刨去圣诞夜的花销和上个月的支出,还有两千欧。许由把钱交给赵君。赵君把钱分成两分,两百欧存进两人的买房基金,存在银行里,一千八百欧是下两个月的生活费。
许由想请费鲁乔吃顿饭,毕竟工作是他介绍的,赵君也同意。两人约了费鲁乔。到了那天,费鲁乔却把许由和赵君带到他家。原来他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意大利菜。
费鲁乔家的格局和许由家一样,但相比之下乱很多,看得出来很久没有女人住过。费鲁乔离婚多年。墙壁上贴满了葛丽泰·嘉宝的海报,费鲁乔毫不遮掩说嘉宝是他的前妻。
费鲁乔的手艺不是吹的,他胖得情有可原。赵君说她在意大利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夏威夷披萨。许由知道赵君没有去过意大利,但是没有说破。过了一会,卫卫也循着香味进来。
费鲁乔看见卫卫很高兴,张开胳膊拥抱她,说:“欢迎欢迎,全世界的姑娘我都欢迎。”
卫卫一进门就点上一根烟,费鲁乔也要了一根。他抽一口,就咳一会,看他抽雪茄真是煎熬。许由感觉抽完一根,肺都能咳出来。
卫卫开费鲁乔玩笑,说:“你这样的人千万别去体检。说不定本来身体健康,体检完就要病危通知了。”
费鲁乔哈哈大笑,他的笑声里也带着咳嗽。
他说:“可不是吗?我上个月去体检,医生说我起码有三种癌症,他让我戒烟戒酒。废话,要是谁都能戒烟戒酒,还要医生干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费鲁乔喝得有点多,脸红扑扑的。他切下一块披萨,放在许由盘子里,问:“圣诞节生意怎么样?”
许由笑了笑,说:“挣了点。”
费鲁乔把最后一块披萨给赵君,说:“其实我昨天把钱包丢了,下个月手头有点紧,许由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赵君明白了,原来费鲁乔今天摆的一桌鸿门宴是要借钱。她抢在许由前面,说:“真不巧,许由妈妈生病了,许由昨天把钱寄回了中国,我们手头上也紧。”
卫卫听了,冷笑了一声,用中文说:“睁着眼睛说瞎话。”
费鲁乔听不懂,这句话就是说给赵君的。
赵君怒了,也用中文回敬说:“你说谁呢?谁上个月天天开暖气,暖气费还没交?还不是我们垫的钱。”
卫卫自知理亏,低头吃通心粉。
费鲁乔也出来打圆场,说:“我就问问而已,没事。德国警察勤快,肯定很快就能把钱包找到。”
后来费鲁乔又拿来酒和冰块,四个人欢欢喜喜喝了一会,再没提钱的事。
后来许由第一个喝倒,赵君把他扶回屋子。卫卫还待在费鲁乔那,和费鲁乔有说有笑,边喝边聊,平分秋色。赵君也不知道他们续了多少摊,反正她睡下的时候卫卫还没有回来睡觉。
6
到了三月,奧利弗给许由介绍了一个在剧场的实习工作。虽然没有实习工资,但如果实习表现出色,可以留下工作。
这个实习机会对许由来说是千载难逢。唯一让许由头疼的是没有实习工资,如果没有收入,他和赵君两个接下来怎么生活呢?
许由回家和赵君商量了这个事。赵君这个时候帮许由拿了主意。她说许由应该去剧场实习,反正距离九月只剩半年的时间。他们俩就算真的山穷水尽,还有之前存的购房基金可以用。
但许由坚持不肯动那笔买房的钱,他宁愿再找一个餐馆打工。赵君觉得许由是舍近求远,现在重要的是想办法留在德国,许由要是毕业找不到工作,一年签证到期就要回国,存再多钱也是白搭。
赵君说:“你要是舍不得动那笔钱,我也和你出去打工。”
许由马上驳回了赵君的建议,他让赵君安心写小说,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
最后许由决定先去剧场实习一个月。他希望自己的出色表现能打动剧场经理,他们能付一部分工资或者提前预支工资。
剧场在多特蒙德的市中心,是城市的地标之一。这不是许由第一次在剧场工作,本科时他就做过几个话剧的舞美设计,和剧场方面打过交道。经理看了许由的简历,问许由以后想在剧场干什么。
许由如实说:“舞台设计师或者灯光师。”
经理点点头,大笔一挥,让许由当了舞台监督的助理。
舞台监督是一出戏里各个单位的协调人,管的事情又多又杂,基本上是指哪打哪。
许由的上司是一个叫欧菲娜的女人,她干了十五年的剧场监督。欧菲娜今年三十七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急性子。精明干练。能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抽三根烟。
欧菲娜性子急,说话也快。许由一和她打交道就紧张,一紧张就打嗝,一打嗝说话就不利索。欧菲娜听不清许由说话,就更急,说话就更快。
舞台监督的工作既零碎又繁琐。第一天,许由像一只毽子一样被踢来踢去。
在休息间提醒导演排练。
在后台核对道具清单。
在办公室复印剧本拿到剧场分发。
在舞臺上用彩色胶带给道具的位置进行标记。
许由在一天之内就熟悉了剧场的每个角落。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舞监助理,而是马拉松运动员。
回到家,许由觉得自己要累散架了。
在剧场实习的间隙,许由还要去学校完成毕设。他的设计方案终于通过了奥利弗的认可。进入实施阶段以后,许由就不仅仅往学校跑,还要往打印店跑,往建材市场跑,往策展中心跑,最后还要往剧场跑。
这天许由抱着一捆PVC管去艾森的建材市场退货。刚下火车,没吃早饭,腿有些打晃,打算在车站的亚洲食堂里吃一口。
大清早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西装领带的年轻人在点菜,他点了一个春卷,付了钱,坐在一旁看报。师傅端上春卷,问一旁的许由要什么。
许由还没回答,突然车站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年轻人和师傅都跑出去看热闹,留下许由一个人孤零零看菜单。许由看了一会菜单,然后把目光放在那盘还没动过的春卷上。
许由在心里默默倒数了十秒。
“……四、三、二、一。”客人和师傅还没回来。
许由用桌上的面纸巾包起春卷跑出了火车站。
那声巨响来自车胎爆炸。火车站外经过一支示威游行的队伍,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卫衣,看上去不像好惹的。警车和装甲车陆续开来,天上还有直升机。
许由在车站吃完最后一根春卷也不见公交车来。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老太太经过,说:“小伙子,别等了,今天‘新纳粹游行,公交车不开。”
许由自认倒霉,捧着一捆PVC管徒步走在马路上。
公交车今天停运,但行人似乎没有变多。他们也许都开车,也许都认识开车的朋友。
咖啡店门口摆着桌椅,有德国人在一边吃牛角面包一边看报纸。
绿岛上有两个少年在玩滑板,身边的音箱里播放着嘻哈音乐。
许由几乎穿越了半个城市。太阳越来越晒,德国简直是超音速进入夏天。
许由在绿岛的喷泉里喝了几口水。只有有钱人和疯子才会去买德国超市里贵到离谱的瓶装水。
许由继续出发,但他要走的好几条路都因为游行被封锁。谷歌地图不会知道今天的示威游行。许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绕远,然后他觉得自己迷路了。
十字路口前有一个骑电动车的土耳其小哥正在等红灯,许由走上去问路。
“你要去哪?”土耳其小哥问。
许由给他看谷歌地图。
“瞎扯。今天纳粹游行,这条路根本就不让走。”土耳其小哥一扬手,“上车吧,我带你去。”
在许由生活的鲁尔区,有大量土耳其移民。他们大多是五六十年前,跟着移民潮来德国找工作的。这里的土耳其裔特别多,而且爱抱团居住。多特蒙德有一个土耳其人的聚居地,被中国人叫做马街。马街上都是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商店,仿佛一个微型的土耳其小镇。
许由和赵君曾经在马街住过一年。许由的家被偷过两次,赵君还被土耳其人送过大麻糖。后来马街上出了一件中国女学生被难民强奸的案件,出事以后,赵君晚上七点以后就再不敢出门。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就搬到了费鲁乔的隔壁。
许由有点害怕土耳其人。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敬而远之。他拒绝了土耳其小哥的好意,自己向前走。
土耳其小哥好像听不懂德语似的,下了车,硬把许由的PVC管放在车屁股上。
他说:“上车吧。在德国,所有的外国人应该团结,亲如一家。”
许由觉得小哥没有恶意,他也受够了像丧家犬一样在街上晃荡。许由上了车。小哥把电动车骑得飞快。
土耳其小哥说他叫卡亚。他的工作是蜘蛛人,就是给摩天大楼擦窗户。
卡亚说他和那些白领在一个地方上班,只不过德国人在里面上班,土耳其人在外面。
卡亚正说着,一个交警把他们拦了下来。
在德国自行车和电动车上强制安装车灯,不然会被罚款。卡亚的电动车上没有车灯,被交警逮个正着。
警察给卡亚开了一张十欧的罚单。卡亚自认倒霉。骑上车,他对许由说:“这些警察就喜欢查外国人。幸好他没要看暂住证……”
卡亚正说着,警察在后面喊住他们——他要看卡亚和许由的暂住证。
卡亚签证早过期了,他没有暂住证。许由掏出暂住证和学生证,对警察说:“他叫卡亚,是我的同学,我们今天一起去买毕设的材料。”
警察看了许由的学生证,把照片核对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警察把卡亚也放了,只提醒他们:“今天有游行示威,没事就待在家里,安全第一。”
卡亚一路上对许由千恩万谢,他说要不是许由,今晚说不定他就得在警察局写材料过夜了。
一路上卡亚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外国人就是应该互帮互助,团结起来,亲如一家。”
7
六月份有三件好事。第一件是许由的论文和毕设都通过了。第二件是赵君的小说得了一等奖,马上付梓出版。第三件是卫卫打算搬家。
为了庆祝小说出版,更是为了庆祝卫卫搬家,赵君请来卫卫和费鲁乔,弄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卫卫吃了两筷子粉蒸肉,端起酒杯说:“君君姐,你不地道啊。我要搬家,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赵君说:“乔迁之喜,当然该高兴。”
卫卫说:“你怕是巴不得我走吧。”
赵君说:“哪儿的话,听说你明天要搬家,我今天一边煮菜一边掉眼泪哩。”
许由想把话题岔开,开玩笑说:“我说今天的炖牛肉怎么这么咸呢!”
四个人吃着喝着,屋里突然停电了。许由端来四只蜡烛,费鲁乔就着烛光检查了空气开关,都是好好的。看来是供电局的问题。只能等着恢复供电。
好端端的一顿饭突然变成了烛光晚餐。每个人的下巴都黄澄澄的,鼻尖发亮。
费鲁乔突然来了兴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大家都以为费鲁乔今天过生日,也跟着他唱起来。
唱完歌,原来今天不是费鲁乔的生日,他只是有感而发。大家都切的一声。费鲁乔说:“没关系,世界这么大,肯定有人今天过生日。”
接着费鲁乔又教他们用意大利语唱生日歌。大家唱完,电正好来了,灯重新亮起来。街道上传来欢呼和口哨声。许由他们也被感染,一起欢呼“生日快乐”。
许由对费鲁乔说:“许个愿吧。”
费鲁乔摇摇头。
许由说:“那我帮你许。祝你长命百岁。”
接着大家各自吹灭了眼前的蜡烛,开始吃饭。
许由刚拈起筷子要夹菜,电又断了。
第二天一早,卫卫就喊许由帮忙搬家。许由看了一眼窗外,说:“你急什么,搬家公司的卡车都还没来。”
卫卫说:“要什么卡车,我就搬去对面,和费鲁乔住一块。”
许由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岁的卫卫最后会看上费鲁乔这个小胖老头。
还有三个月,许由在剧场的实习就要结束了。本来实习是没有工资的,但是考虑到许由出色的表现和经济状况,经理给许由开了一份一个月一千五百欧的底薪。
許由在剧场的头两个月,一直跟着欧菲娜干舞台监督。菲欧娜是急性子,但人不坏。舞台监督事多物杂,既要耐心又要细心。有时候菲欧娜脾气急了,冲着许由吼两嗓子,许由也不着急,丁是丁卯是卯地把事安排明白。欧菲娜觉得许由比她还适合干这行。
原来在许由之前,欧菲娜已经炒掉了三个助理。他们有的是不喜欢这个行当,有的纯粹是不喜欢欧菲娜。但许由和他们不一样。生活由不得许由喜欢或者不喜欢。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哪一个许由都得操心。许由不敢奢求自我实现,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就谢天谢地了。
许由的舞监助理本来干得好好的,却在六月份出了岔子。出岔子的不是许由,是欧菲娜。有了三个孩子的欧菲娜又怀孕了,她向剧场经理请了产假。欧菲娜可以不在,但剧团不能没有舞台监督。新来的舞台监督叫奥维斯,但问题是奥维斯带着自己的舞监助理。
如果许由是以实习生的身份在剧场工作,有多少个助理都不成问题,可许由占着工资,就占一个编制。一个舞台监督配一个舞监助理,这是规矩。
时隔几个月,问题再一次摆在许由面前,是不要工资接着干,还是辞职放弃。这个问题让许由抓破了脑袋。还有三个月他就可以毕业入职了,可也就是这三个月,如果许由没有工资,房租、网费、菜钱又从哪来呢。
许由回家把这件事和赵君商量。许由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先从买房基金里支出三个月来,等我有了工资,再往回补。”
几个月前的赵君也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不同意的人是许由。现在许由把这件事重新提出来,不同意的人却变成了赵君。
赵君说:“这笔钱不能动。”赵君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留下分毫商量的余地。
那天晚上,许由头一次失眠,他睁着眼睛,但因为戴着眼罩,眼前一片漆黑。
赵君看完小说,从包里找出他们的存折夹进书里,再把书放回书架。
许由没有离开剧场,因为经理给了他一个新工作。
经理说:“你运气真好。剧团有一个导演是台湾人,他看了你的简历和作品集,打算让你去负责灯光。”
许由就从舞监助理变成了灯光助理,工资还涨了两百欧。许由总想见一见这个导演,但导演很忙,很少在剧团出现,许由总是扑空。
这天副导演来给大家排戏,灯光师让许由去检查一遍灯具。许由站上升降车,把每个灯具的保险和开关都检查了一遍。下来时,副导让许由买包烟送到后台休息室。
许由拿了钱去买烟,回来时他看见一个亚洲人站在剧场门口。亚洲人问许由有没有烟。德国街上有很多流浪汉问过路人要烟,许由就没当回事。
许由晃了晃手里的烟,说:“帮别人买的,不好意思啊。”
许由来到休息室,发现里面没人。他来到舞台找副导演,发现那个亚洲人也站在那,副导演喊他“王先生”。原来他就是那个台湾导演,这包烟就是给他买的。
下班后,王导和许由在剧场门口抽烟。许由来德国以后把烟戒了,但王导给他递烟,他不敢不接。
王导三十年前从台湾来德国留学,学的是戏剧理论。刚毕业的时候,王导也是什么都干,后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又读了博士,在这边做了几个大戏,终于站住了脚跟。分手时,王导拍了拍许由的肩膀说:“加油干,你还年轻,大有可为。”
许由点点头,问王导能不能留一个电话。
王导摸了半天口袋,说:“今天忘带名片。”他把烟头踩死,说:“改天吧。反正都在剧场里,来日方长,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那天以后许由再也没见过王导。一个星期后许由从剧场离职了。
那天剧场里安排了一场排演。排演前,许由照例检查了一遍灯具。观众席上坐着副导演和零零散散的观众。演出差强人意,落幕后掌声也稀稀拉拉。
就在观众准备离场时,幕后传来一声巨响。副导演急忙让舞监拉起大幕。一盏聚光灯砸到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幸好当时舞台上已经没有人。
这件事情的第一责任人是安置灯具的场工,第二就是负责灯具检查的许由。
许由从调光室赶来,一看见地上粉碎的聚光灯,人就傻了。他记得自己明明检查过,所有安全扣都是好好扣上的。但现在灯却掉了下来。
灯光师检查了一遍聚光灯,说:“没办法,看来是设备老化。”许由知道灯光师是在为自己说话,下巴都能别进裤腰里,不住地道歉。
最后检查的结果确实是设备老化,但许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理让许由自己辞职,这样可以给演员和观众一个交代。但许由没有在辞职信上签字,他不想辞职。他要见王导。经理摇摇头,让许由签字。
许由转身从经理室里跑了出来,在大楼挨个门找王导。王导就是许由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这个时候有人拉他一把,再过三个月,许由就是签合同的正式工。但是那天王导不在剧场。最后许由被两个保安请了出去。
后来经理把许由当做离职处理了。理由是未经批准超过三周不上班。
8
许由失业后的第一天,来了一份快递。许由把快递拆了,发现是赵君的样书。他很少读赵君的小说,这一本也沒读过。他现在没有时间读小说,找一份工作才是重中之重。
许由又打电话给中餐馆的老板娘。老板娘说老板的腿好不了了,他们打算把店卖了,回国再谋出路。
许由挂上电话,舅舅的电话打过来。许由的妈妈因为中风住院了。
许由的爸妈多年前就离婚了,妈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回去。
许由回家问赵君要钱买机票。
赵君正在写小说,她放下笔,说:“你不会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许由说:“你给我钱。我一定会回来的。”
赵君说她知道许由不会回来,所以她不会把钱给许由。
赵君又说:“我知道你讨厌德国,你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你说的梦话我听见了。存折我藏起来了,你找不到的。”
许由摔门而出,去隔壁找费鲁乔借钱。但费鲁乔和卫卫都不在,许由怎么敲都没人回应。
许由又回来,给通讯录里的人挨个打电话借钱。最后只有三个人愿意借五百欧给他,其中还有一个是放高利贷。
许由无计可施,抱着头坐在沙发上。
赵君在房间里笔走龙蛇,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她一旦开始写小说,就两耳不闻窗外事。
许由冲进房间,把赵君按在床上,开始脱裤子,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现在咱们就生孩子,有了孩子你就不怕我不回来。”
赵君扇了许由一个耳光,一边尖叫,一边推开他。
许由跪在地上,顾不上耷拉的裤子,求赵君说:“我就这么一个妈,你让我去看她一眼。钱就当是我借你的行不行?我回来一定还你。”
赵君抱着自己,目光能杀人。她说:“你求我也没用。我没有钱。”
许由说:“咱们的购房基金里面有七千多欧。”
赵君说:“没钱了。里面的钱我花了。”
许由疯了似的扑上来,死死捏住赵君的肩膀说:“花了?七千欧你花哪了!”
赵君奋力挣开许由,说:“花了就是花了。你以为得奖不要交钱?印书不要钱的吗?那些书商都是吸血鬼!”
许由把赵君重重摔在床上,吼道:“骗子!你还我的钱!你还我的钱!”
赵君抄起样书砸在许由的身上,说:“这就是你的钱,等我把书卖了,钱都还你。”
“把书卖了?”许由不知道自己在问谁,“谁会买你的破书?文学奖!我早该明白,你的小说怎么可能得奖呢!”
许由的话刺痛了赵君,这次轮到她歇斯底里:“混蛋!你滚,我不要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
许由走了。门重重地砸在门框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埃。
许由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道怎么走上了马街,走进了一家酒吧。
酒保问他要什么。这是许由第一次来酒吧,他的脑子很乱,连话都忘记怎么说。
有人拍了许由的后背,他回头,居然是卡亚。原来这家酒吧是卡亚的“基地”,每天下班后卡亚都会来喝两杯。
卡亚帮许由点了单。今天他请。许由的手机总是响。卡亚让许由关了机。两个人喝了六瓶啤酒,两杯鸡尾酒,三杯不加冰的威士忌。许由去厕所吐了一次,回来后卡亚要带许由回家接着喝。
许由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正愁没个地方去。
回了家,卡亚第一时间就去冰箱里找酒和冰块。卡亚的老婆围着头巾,夺过卡亚的酒瓶。卡亚见酒被抢了,脾气蹭一下出来,大耳刮子朝老婆打去。许由虽然喝得七荤八素,但还是上去劝架。
卡亚也醉得不轻。他像扔垃圾一样把老婆扔在一边。他对许由说,土耳其的女人都是烂货。要睡就睡亚洲女人。他在红灯区睡过一个中国女人,女人对他言听计从,小鸟依人。
许由让卡亚别说了。但卡亚好像没听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嘴里酒气冲天。
“最关键的是,我睡完没给钱,哈哈……”卡亚说。
许由不知道心头哪来的一团无名之火。他夺过卡亚的酒瓶,直冲他的脑袋砸去。酒瓶碎了,卡亚的脑袋也碎了。卡亚的老婆冲上来抓许由的脸,用土耳其语大喊着杀人了。
许由一下子醒过来,夺门而逃。他意识到自己身处马街,四面八方都是土耳其人。卡亚老婆振臂一呼,来十几个土耳其人,他今晚就要交代在这。
死亡的恐惧下,许由提着气一下跑出了两条街,酒精都变成汗蒸发出来。
月光如水,许由靠着墙喘着粗气,他打开手机,有十多条赵君的未读信息,满屏都是感叹号。
赵君说卫卫要自杀。
许由赶回家时,费鲁乔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大门紧闭。有人报了警,有人去找开锁公司,有人冲着钥匙空念福音书。
许由推开众人,凭着酒劲,几脚下去,踹开了门锁,闯了进去。德国人都慌了,纷纷撇清关系。他们说许由这是侵犯私人财产,要坐牢的。
许由才不管这些。屋子里没有煤气味,但他还是不敢开灯。许由打着手电寻摸了一通,最后在浴室里找到了割腕的卫卫。鲜血染红了浴缸。
十分钟后救护车姗姗来迟,赵君陪着卫卫去了医院。
四个小时后,赵君从医院回来。她对许由说:“费鲁乔失踪了,他有艾滋病,卫卫被传染了。”
当时许由正在卫生间刷牙,牙刷头戳破了他的牙床,腥腥的,嘴里有一股铁锈味。他又想到了中风瘫痪在床上的妈妈。
许由刷完牙,上床睡觉,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发白。
赵君躺在许由的身边,说:“明天,你也去做个检查吧。”
许由不说话。他没戴眼罩,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