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旅游大潮中的民族传统文化*
——以云南旅游发展中的傣、纳西、哈尼文化为例
2014-03-08陈燕
陈 燕
[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233]
旅游在古代是饱暖思游者的消费品,因旅游者人数甚少,对目的地产生的影响甚微。但在现代社会,旅游从少数社会上层走向民间大众,特别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旅游活动发展为普及世界各地的社会大众行为。旅游者的大量涌入和旅游业的大规模发展所带来的影响,波及目的地的社会、经济、文化、环境等各个方面,对目的地民族文化的影响日益突出。本文将以云南旅游发展中的几个典型的民族文化事象为分析对象,试图探讨旅游大潮影响下民族传统文化的现状及其实质。
一、案例选择说明
在本文的案例研究中,之所以选取傣、纳西、哈尼文化是基于:其一,傣、纳西、哈尼文化属于云南的特色民族文化。其二,傣、纳西、哈尼文化分别于云南旅游发展的早、中、新的不同阶段被陆续“发现”,皆得以借助云南旅游发展之力迅速扬名,是云南重要的“旅游文化”。其中,西双版纳傣族地区的旅游业于20世纪70年代末起步,揭开了云南旅游业的序幕,西双版纳傣族文化是云南乃至中国最先接触旅游大潮的民族文化。丽江纳西族文化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云南旅游大发展中一飞冲天,成为中国最为闻名世界的少数民族文化之一。2013年6月22日,红河哈尼梯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在13年的申遗过程中,哈尼族梯田文化逐渐被旅游界“发现”,在新世纪云南旅游二次创业的浪潮中凸显出来,以梯田文化为主体的哀牢山地区哈尼族传统文化被裹挟进入旅游开发的大潮中。这三种民族文化的发展际遇大致能够代表云南旅游三十年发展中民族传统文化所经历的不同情况,从而反映出旅游大潮影响下我国民族传统文化的基本状况及其实质。
二、现代旅游大潮下民族传统文化现状之一:复兴
对于民族传统文化而言,复兴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民族传统文化的“再生”,即一些已经消失或濒临灭绝的文化,由于旅游开发而得以重生或再度恢复;二是民族传统文化的光大、繁荣。现代旅游大潮为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带来前所未有的契机与舞台,使得数百年来因发展缓慢而近似停滞的传统文化经历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绚烂与惊艳、再生与张扬。在族群精英的斡旋、地方经济发展的促动及大众传媒的鼓动下,一些已被遗忘的传统习俗、文化活动得以恢复和开发,传统的手工艺品、民族音乐、舞蹈、戏剧、体育、民间文学等受到重视和发掘,长期濒临湮灭的历史建筑得到维护和管理。接下来,我们将以傣、纳西、哈尼三个民族的代表性文化事象为例,探讨云南旅游发展中的民族文化复兴现象。
(一)西双版纳:傣族泼水节的光大
泼水节是信仰小乘佛教民族的共同节日。在我国,泼水节盛行于云南的西双版纳和德宏地区,除傣族外,阿昌、德昂、布朗、佤等族也过泼水节;在南亚、东南亚地区,泼水节流传于信奉小乘佛教的各民族间。在云南的民族节日中,泼水节开发得最早、影响最大,而最为知名者,数西双版纳傣族泼水节。“从上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傣族地区也经历了因为‘左’的影响而带来的磨难,宗教信仰自由受到压制,民族文化受到无端的批判。”[1]在这一时期,西双版纳傣族泼水节曾一度没落,直到1979年以后才得到恢复、推广。这一方面得益于国家在处理中缅边境问题时的政治考虑和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恢复,另一方面来自西双版纳旅游开发的推力。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双版纳借助得天独厚的边境区位条件,神秘稀有的热带雨林景观和以傣族文化为代表的浓郁民族风情,在傣族泼水节的庆典中热热闹闹登上旅游舞台,率先拉开了云南旅游开发序幕。从此,泼水节不再只是民间的传统节日,而转变为由国家政府组织、民族精英策划、企业经营运作、社会各界参与的旅游品牌。泼水节恢复以后,西双版纳州政府每年牵头举行庆祝活动,考虑到旅游市场的需求,州内一市二县不再依照傣历于同一天开始泼水节,而是先景洪市,后勐腊、勐海县,这样,对游客来说,可以参观参与的节期就延长了。同时,泼水节也不再只是每年举行一次,在企业的经营下,在市场化、品牌化的运作中,“一年一度”的泼水节演变为西双版纳傣族园的“天天泼水节”,出现曼迈桑康景区的天天“泼水节·印象”等民俗旅游产品。傣族园是西双版纳州第二大旅游景点,这里以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嘎、曼听等5个保存完好的傣族自然村寨为基础,是我国集中展现傣族历史、文化、宗教、建筑、服饰、饮食的原生态旅游景区,于1999年8月开园营业,2001年10月被评为4A级旅游景区。2002年底,西双版纳傣族园有限公司投巨资打造出“百名小卜哨——天天欢度泼水节”等大型民俗歌舞泼水系列精品活动,夺得西双版纳民俗泼水专营权;2003年4月,“天天泼水节”被国家旅游局、中国旅游报评为中国旅游知名品牌;2006年,与“天天泼水节”相呼应,傣族园与曼迈桑康景区联袂打造新的民俗旅游品牌“泼水节·印象”,节目分为“生产·生活篇”、“舞蹈·艺术篇”、“娱乐·互动篇”、“龙舟·竞渡篇”、“天地·对话篇”5个部分,以自然为背景,以青山绿水为舞台,以数千村民为载体,呈现了傣族的民俗活动;为扩大宣传,傣族园于2006年在中央电视台《请你欣赏》栏目全年播出600分钟的宣传片,派出130余人的演艺队到昆明召开新闻推荐会,制作宣传光碟,在西双版纳州电视台长年播出宣传节目,并成功获得“泼水节·印象”的商标注册。
可见,从一年一度由政府组织的从城市到村寨的盛大泼水节,到傣族园的“天天泼水节”,再到场面更为恢弘壮观、内容更为全面丰富的曼迈桑康“泼水节·映像”;从西双版纳的原生态民族村寨,到“昆明国际旅游节”的会场和各地民俗文化主题公园的表演场;从州市电视台,到省级电视台,再到国家电视台的宣传;在旅游发展的推波助澜下,泼水节的知名度被不断提升,旅游场景中的泼水节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正是西双版纳旅游业为傣族泼水节的复兴和光大创造了舞台与契机,并将其成功转型为旅游文化符号,我为西双版纳和傣族传统文化的代表。
(二)丽江:纳西族东巴文化的繁荣
一般来说,东巴文化指的是以东巴教为载体的纳西族传统文化 。东巴教是纳西族固有的一种多神教,纳西语称其祭司为东巴,故称东巴教。东巴文化是纳西族古代文化发展的高峰,“由于纳西古文化中的很大成分被保留、展现于东巴文化之中,所以东巴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纳西族的古代文化,而成为纳西民族文化的代名词”。[2]“20世纪50年代之后,纳西族民间的东巴教活动日趋衰落。东巴的父子传承制度大多消亡。在‘文化大革命’浩劫中,无以数计的东巴经典、东巴法器等被强行毁灭。东巴文化濒临全面崩溃的边缘。”[3]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在纳西族民间有少数东巴开始活动。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开放的学术环境和宽松的政治氛围中,纳西族东巴文化的自我恢复和国内外学术界对东巴文化的关注促成了东巴文化的复苏。尤为重要的是,由于丽江旅游业的腾飞,曾一度濒临消亡的东巴文化,在丽江旅游场域中多方力量的作用之下,不但得以重现、恢复,且借助旅游之势一飞冲天,成为中国最为知名世界的民族文化之一。
在政府层面,丽江市政府为东巴文化的保护、传承提供了良好的政策支持和政治保证。一是从组织、人员上给予保证,成立研究、展示单位。1994年,丽江县博物馆更名为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东巴经典、文物的收集、保护和展览成为其重要工作。1981年,中共云南省委批准正式成立了“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东巴文化研究室”(即后来的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东巴文化研究所)。二是制定保护、传承的条例、法令。2001年,云南省九届人大22次会议审议通过了《云南省丽江纳西族自治县东巴文化保护条例》。三是对一些具体传承组织给予经费资助。在学术层面,东巴文化研究兴起,并取得累累硕果。通过20多年的努力,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东巴文化研究所已整理翻译了近千册东巴经书,汇编成东巴文、国际音标、直译、意译对照的百卷本《纳西族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完成了《东巴教仪式资料汇编》,摄制了东巴教仪式录像资料和东巴诵经录音资料。在民间,涌现出各类东巴文化传习组织。其中,有些是学者们依托科研部门成立的,如和力民先生组织的纳西文化研习馆,郭大烈先生组织的东巴文化传习院,杨福泉先生组织的东巴文化研究所的传习班,李锡先生组织的东巴文化博物馆东巴文化学习班等。有些是学者型官员组织成立的,如和万宝先生组织的大来民族文化生态村。有些是民间自发组建的,如塔城乡署名村老东巴和顺组织的传承组织,大研镇五台办事处束河村东巴文化学校等。有些则是市场化运作的产物,如玉水寨的东巴文化传承培养项目,丽江古城的纳西文化传习中心等。在旅游洪流中,东巴文化被推上风口浪尖。在丽江旅游发展中,东巴文化已经成为一种符号,表现出巨大的品牌效应。一方面,政府大力宣传东巴文化,大打节事活动营销牌,大张旗鼓地操办中国丽江国际东巴文化旅游节。另一方面,在市场上,以东巴文化的内容、形式出现的书画、工艺品、服饰、歌舞娱乐、餐饮充满丽江新老城区的大街小巷;濒临消亡的纳西东巴图文,不仅在重新复制的基础上大有作为,而且伴随着文化商品化的感染力激发了纳西人对古老的东巴图文艺术创新的想象,创造了不计其数的东巴书画、木雕、石刻等艺术。而以东巴文化为主题的旅游景点与项目,也纷纷以市场化的运作被创造出来。如“东巴万神园”、 “东巴宫”、 “玉水寨”、“丽江东巴文化园”、“东巴山庄”等。
(三)红河:哈尼族宗教仪式的繁荣
原始的万物有灵、多神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哈尼族宗教信仰的主要内容。原始宗教崇拜在哈尼族的生产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原始宗教活动约占去哈尼人全年四分之一的时间。 由于政治的原因,哈尼族社会众多的宗教仪式活动在20世纪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大都销声匿迹;20世纪80年代初期,由于民族政策的革新,这些宗教仪式逐步开始复兴。 哈尼族的宗教活动与农事活动密切相关,形成了以宗教和农事为核心的丰富多彩的节日文化。伴随着红河哈尼梯田的不断扬名和梯田文化旅游的逐步开发,以传统节日中的宗教祭祀成分为代表的哈尼族宗教仪式从哈尼民间走上旅游展示的舞台,并在旅游场景中显得更为繁荣与盛大。
以元阳县箐口村来说,这个只有221户1000余人的普通哈尼村子,由于民族学者和人类学者的研究、摄影家的作品与旅游开发而声名鹊起。2000年,箐口村被当地政府列为民俗文化旅游村,随后被逐步打造为展示哈尼族梯田文化的窗口与品牌。除了梯田、蘑菇房,村民的生活也成为游人观赏的对象,“苦扎扎”、“昂玛突”等传统节日及节日中的宗教仪式作为民族文化旅游资源被开发成向外展演的旅游项目。“苦扎扎”意为“六月年”,属哈尼族的农业祭祀活动,是哈尼族最重要的宗教节日之一。之所以选择在农历六月,是因为按照哈尼族历法节令,这时春耕插秧大忙季节的农活已全部结束,谷穗已经长出,人们希望天神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节日中最重要的宗教仪式活动就是按哈尼族“古礼”“祭祀天神”、“迎请天神”、“娱乐天神”。“昂玛突”意为“祭寨神”,是哈尼族最盛大的农业祭祀活动,为全民性宗教节日。“昂玛突”在农历正月举行,这与哈尼族农业紧密相关,因为此时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又一轮梯田农耕即将到来。所以,“昂玛突”是哈尼族新一年梯田农耕的起点。“昂玛突”祭祀的场所为神圣的“寨神林”,祭祀活动的主要内容依次是“祭献鬼神”、“举行农耕仪式”、“举行长街宴”。在政府部门的直接策划与组织之下,箐口村一年一度的“苦扎扎”、“昂玛突”等重大传统节日,引来越来越多的游人和学者参加,本已盛大隆重的传统节日和祭祀仪式,在无数游人的蜂拥之中,在照相机、摄像机“长枪短炮”的“凝视”之下,显得更为恢宏壮观、热闹非凡。而为了客人的需要和文化的展演,在遇有诸如中外文化考察团、大型旅游团、政府重要庆典活动等,或在“红河州旅游节”等旅游节事期间,政府部门就要安排表演性的仪式活动。所以,往日只有在传统特定的时间、地点、场合下按传统规定方式举行的宗教仪式活动,现今由于市场需要而可以随时举办。
三、现代旅游大潮下民族传统文化现状之二:衰退
民族传统文化在旅游大潮中得以复兴的同时,也面临着衰退局面。
其一,部分民族传统文化在复兴,而部分民族传统文化却在衰退,出现复兴与衰退并存的局面。
“几家欢喜,几家愁”,对旅游业有价值、能被旅游业所利用的传统文化在复兴,对旅游业价值不大、难于开发或被认为不便于旅游交流的传统文化却有被遗弃、衰微的趋势。如少数民族语言就是这样的例子。近十多年来,在少数民族地区的城镇,青少年普遍不会讲本民族语言,民族语言中丰富多彩的词汇、谚语慢慢消失,少数民族语言里融入越来越多的汉语词汇。据语言学家研究,全世界范围内的6000多种语言,近3000种在100年内将消失;在云南,有些民族的语言在今后2~4代内也有可能消失。[4](P19)当然,这一问题的主要根源在于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但也与旅游业的发展直接相关。旅游发展的同化力量会大大影响当地语言的稳定性。
其二,旅游大潮中的文化复兴多与文化生态环境相脱节,文化表层繁荣的背后是深层文化内涵的衰退。
由于民族文化与旅游发展的结合一开始就是以经济为主要目的,所以旅游大潮推动下的文化传扬无法避免与本民族实际生活脱节,呈现为强烈功利主义色彩,旅游场景中的文化复兴大都丧失了文化得以生存的原生土壤。因此,在物质文化得到极大彰显的同时,文化的内涵却被极大地弱化了。
泼水节属小乘佛教一岁之首的宗教节日,除泼水、赶摆、丢包、放高升、赛龙舟等大众熟悉的娱乐活动外,节日中更为重要的传统活动是赕佛、堆沙、浴佛等宗教祭祀性活动。但因为泼水活动富有狂欢色彩,其蕴含的消灾除病功能迎合了旅游者的心理需要,所以,在旅游开发中,泼水活动被极力放大,以至于旅游者以为泼水是这个节日最重要的活动,而与泼水节相关的文化内涵,人们已经不再关注或无从知晓。
与在媒体上的频繁曝光,国内外丰硕的研究成果和旅游场景中大张旗鼓地开发、展示相对的是,东巴文化在纳西民间的没落趋势。“目前东巴文化这一文明瑰宝正在民间不断绝迹,所剩无几的东巴多至耄耋之年,且无人传承,如照此情况发展下去,十多年之后,将不复有东巴文化活动存活民间,被视为丽江旅游一个支柱人文资源的东巴文化将只存在于博物馆、研究所而成为死去的文化,东巴文化将只是一门鉆故纸堆的学科……此外,传统民居、服饰、节庆等正在咄咄逼人的‘现代趋同’浪潮冲击下消失和隐退。”[5]
哈尼族“苦扎扎”、“昂玛突”等一些原本只是属于特定社区、特定时间的具有神圣性的大型宗教活动,以舞台节目的形式呈现于游客面前。在这样的表演中,民族文化的神圣性被不断消解,神圣性文化符号被一步步娱乐化,文化的内涵也被人们忘弃。哈尼族“苦扎扎”仪式中最主要的环节为翻新祭祀房即秋房,新建磨秋和秋千,杀牛分享祭品,秋房祭祀,打磨秋及打秋千等;节期过完后,必须把磨秋抬下来,将秋千拆除,等来年节期时再使用、重建。在传统内涵中,这些活动是祭祀天神、迎请天神、娱乐天神的神圣仪式。但由于旅游发展的需要,在非“苦扎扎”节期时,村民们也被安排打磨秋表演。更有游客将神圣性的祭祀器具磨秋当成游乐场的跷跷板。本民族娱乐天神的神圣仪式在旅游场景中变成了娱乐游人的世俗活动。在哈尼族的观念中,神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寨神是村寨人畜的保护神。“昂玛突”节中祭祀寨神的神圣仪式,仅限于主持祭祀的咪咕们参加,其他任何村民,特别是女性,严禁进入。但如今,这样的神圣仪式却被旅游浪潮推上舞台,被越来越多的男女游客娱乐。“昂玛突”节中盛大的“长街宴”,本是哈尼族娱神与本族内人神共娱的性质,但被频繁地运用到旅游餐饮中,成为娱乐游人的形式。
四、现代旅游大潮下民族传统文化现状之三:变迁
文化变迁一般指由于文化自身的发展或异文化间的接触与交流造成的文化内容或结构的变化。[6](P136)哈维兰认为,导致文化变迁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而环境的改变是首要因素。全球化、现代化导致民族传统文化生存环境的改变是一种趋势,而现代旅游活动作为人类生活方式的重大变革对这一变化又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旅游场景中,文化的恢复、光大和繁荣在本质上不可能原模原样“复制”与原汁原味“传承”,在此过程中,继承文化遗产的新生代必然要根据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旅游需求对传统文化有所选择、创新乃至“发明”,借用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概念就叫作“文化再生产”。文化处于不断的再生产过程中,在这一过程中发展、变化。而旅游场景中文化的衰退,一方面是现代化冲击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文化变迁的一种过程或途径。
傣族泼水节在旅游浪潮推动下的光大和繁荣,其实是一种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一年一度的泼水节从民间“传统”到政府组织、各界参与,再到 “天天泼水节”、 “泼水节·印象”旅游文化舞台产品,作为一种传统节日,节期、形式、内容都已发生根本性改变,深层文化内涵中的宗教蕴意已被渐渐遗忘,只有泼水狂欢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旅游市场为东巴文化的复兴提供了经济动力,但东巴文化的市场化、商品化对文化本身的影响是巨大的,东巴文化从“民间文化”转变为“旅游文化”。事实上,作为一种以信仰活动为主要载体的民族传统文化,东巴文化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已经失去了其存在的社会根基,这是其发生变迁的根源所在。同理,为适应新环境,为配合旅游开发的需要,哈尼族“苦扎扎”、“昂玛突”等宗教节日仪式的时间、形式、内容和内涵都有所变迁。
民族传统文化在旅游场景中的变迁,虽有部分属于无意识的自然变迁,但更多的却是有意识的主动变迁、指导性变迁乃至强制变迁,从而使这一过程表现出人为地适应现代性的变化而保留部分传统文化因子的特征。箐口村的神林有“大寨神林”和“小寨神林”之分。大寨神林是整个村寨安危的保障,寄托着村民的价值情感,具有不可亵渎的神圣性。为防止牲畜闯入,村里特意用泥砖绕着整个大寨神林砌了一道围墙。祭祀大寨神林的人群也仅限于能够通神且代表村寨的祭司“咪咕”。因此,旅游开发虽然使箐口村的很多事物发生了改变,但大寨神林绝对不可触碰,它依然寂静而神圣。小寨神林是箐口村各个家族神树集中的地方,聚集了护佑各自家族的寨神,所以,在小寨神林里举行的祭祀活动几乎扩展到全村所有的男性成员。祭祀人群的扩大不仅增加了祭祀场所的热闹程度,也增加了祭祀的世俗性色彩及发生变迁的可能性。为了开发“昂玛突”节中的祭寨神仪式,同时,也尊重到村民们深层的宗教情感,神圣的大寨神林被深深隐藏到“旅游后台”,而世俗的小寨神林被推到 “旅游前台”。考虑到村民对小寨神林的感情,在具体的操作中,开发者刻意将小寨神林中那几棵真正的神树“遮蔽”起来,选择了一棵高大的野棠梨树作为“神树”,用石板将其圈起,在树下摆放几块大石板作为祭台,这样,游人一进入小寨神林,就很容易被这棵树所吸引,而真正意义上的神树反而不为他们所知。从大寨神林的固守传统与小寨神林的旅游变迁中,不难发现文化主体对文化内核的坚持与新环境下的文化调适、改造及发明。
五、结语
如何解读旅游场域中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衰退、变迁及其相互关系?借鉴国内外的研究成果,笔者认为:
第一,民族传统文化在旅游开发中得以恢复、光大和繁荣,这是旅游发展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正面促进作用。
旅游大潮下民族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复苏、繁荣,有着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因素。从内部因素而言,各民族都有繁荣自身民族文化的需求,这是全球化、现代化冲击下族群意识的觉醒对本民族传统文化发展的自我诉求,是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根本动力。从外部因素来说,一是得益于国家的民族、宗教、文化等政策,这为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和进一步繁荣提供了基本的政治保证,并得到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人、财、物的投入和组织协调等实质性支持;二是来自旅游开发的强大推动力量,其中,政府出于民族地区脱贫致富、发展经济、加速增长、社会进步等考虑而大力推行民族旅游,企业基于经济利益而积极利用民族文化资源进行旅游开发与市场化运作,社会大众、旅游者也由于各自需求与动机而投入民族旅游之中。这一切汇集为推动民族传统文化复兴、繁荣的强大洪流,并为其继续传扬创造了坚实的经济依托和强大的动力保障。
第二,在旅游开发中,外在物质文化极大彰显的背后,确实存在深层文化内涵弱化的问题,文化复兴可能是导致文化衰退的原因之一,但从文化发展的历史角度看,却也合乎文化自我发展的规律。
在文化复兴的过程中,由于不可能原模原样复制和原汁原味传扬,而是在保持与传统的连续性的前提下,根据环境的改变和新的需求,采用发明、传播、借用等方式,所以被复兴的“传统”文化相对于原生态文化来讲,存在一定程度的变异,但这种情况无可厚非。根据霍布斯·鲍姆的《传统的发明》中的观点, “传统”是可以被不断“发明”和“重新创造” 的,留存至今的“传统”并非一成不变地来自过去的某个原点,它可以在历史上的每一个“当代”因各种有目的的操作和下意识的与时俱进而发生改变。“那些古老的民俗往往并不是原封不动地延续着它们原本的意义和功能,而是伴随着今天的状况正在发生变质。因此,民俗的属性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全部都会消失,而是会逐渐演变为现代社会之文化的有机的构成要素”。[7]
事实证明,旅游开发中的民俗仿制和挪移现象最初似乎使当地文化受到削弱和破坏,但这种创造和再生产可以使深受现代化强力冲击而不断衰微的传统文化得到复兴和光大。[8]正如菲力普·F.麦基恩所调研到的情况,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随旅游而来的经济发展也不一定带来“后资本主义”,巴厘人借助旅游业,通过“舞台真实”的文化再生产方式,为巴厘文化找到生存的空间,避免了巴厘文化因走向工业社会的单一化而消亡,还为巴厘的舞蹈家、音乐家、艺术家和雕刻家的传统角色提供了谋生的新选择。[9]( P133)傣族泼水节、纳西族东巴文化、哈尼族“苦扎扎”和“昂玛突”等文化,在旅游开发中,保留其原有形式特征,淡化其原有宗教内涵,更加突出其娱乐性,满足现代大众旅游者的需求,这是传统文化在新环境下的调适与寻求新的生存途径的努力。
第三,复兴与衰退必将为文化变迁创造途径。
复兴与衰退是暂时的、相对的,而变迁才是永恒的、绝对的。哈维兰在《文化人类学》中提出文化变迁的过程或途径有发明、传播、文化丧失以及涵化。伍兹在《文化变迁》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认为文化变迁是由于不断满足新环境的需要而进行的创新所导致的渐变、发明、发现、传播等途径。现代旅游大潮下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与衰退是文化再生产的结果,复兴、衰退下潜伏变迁的暗流,当为适应新环境而进行的创新文化因素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必然带来文化变迁。
第四,良性变迁促进文化繁荣,阻断文化衰退。
某些民族文化的衰退也许是文化在某一阶段的特殊、暂时的表象,最终的结果可能是文化丧失或文化复兴、文化变迁,而决定发展方向的一个关键因素是“民族自信”。民族自信是民族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建立在对本民族文化特质的肯定性评价的基础之上。这种自信表现在与异文化接触,发现“我”与“非我”的不同时,能够理性认识、正确看待本民族文化与异文化,通过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重构、新内容的注入而使其具有新的活力,从而实现传统文化的良性变迁而不是传统文化的丧失。[1]在旅游开发中,如果能够遵循民族传统文化的内在规律,注重文化的理性重构与合理因子的现代提升,实现“传统”与“现代”的自然嫁接,就可以引导民族传统文化向良性变迁发展,从而促进文化的繁荣,阻断文化的衰退。当然,若以文化变迁的社会事实为借口而不顾文化的调适性发展,任意“创造”和“发明”“传统”,则会导致民族传统文化的非良性变迁,最终造成传统文化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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