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类中心主义与现代实践论的生命哲学

2014-03-08孟宪清

关键词:直觉哲学生命

孟宪清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严格来说,人类中心主义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是西方文明主导下的现代市场经济的产物;就其本质而言,它是与生命哲学格格不入的。

人类中心主义既是一种价值观,也是一种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作为一种价值观,其含义是多方面的,但其最根本的,是把人类作为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主体,是价值的中心:人类既是价值的创造者,又是价值的唯一标准,即人的活动创造了价值,而人的需要是价值的唯一标准。而且,在它看来,自然界是一个僵死的无价值的东西。如果说它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也是它相对于人的需要、满足人的需要:人类需要它,它就有价值;否则,它就没有价值。自然界不是主体,而是一种纯粹的客体。也就是说,按照主体、客体的基本含义,自然界没有自主性和人格,相对于人的活动,它是完全被动的。按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它是一种纯粹质料性的无形式、无本质的东西,而它的形式和本质来源于人的理念的赋予。因此,从这个角度看,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的特点之一,就是机械论的自然观,就是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

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的第二个特点,是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更准确地说,是理智主义,即逻辑化的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的存在论基础,就是把自然界看作是一种无生命的质料性、物质性的东西,完全可以用逻辑和数学的方式进行量的分析。它认为,这种纯粹客观的物质是一种均质化、可以进行无限分割而不改变其性质的东西,是一种纯粹规律性的东西,所以它完全适合于逻辑和数学的量的分析,用纯粹客观的因果联系进行分析。而生命的东西是相互渗透和联结的,不是一种均质化的东西,所以,它不能完全用逻辑和数学的方式进行分析。另外,生命有机体包含着意志和目的,特别是人的意志和目的。而包含着人的意志和目的的“人化自然”及其更广泛的文化世界,更不是一种纯粹客观性、规律性的东西。生命的意志和目的决定着包括自然生命领域和人的生命领域中的可能性,而非决定论的,最起码不是机械决定论的,而是相对决定论的,或非线性决定论的,即包含着偶然性的决定论的。同时,这种可能性、偶然性不仅来源于生命的意志和目的,而且来源于人的文化的抽象性。虽然思维的抽象性只能适用于客观因果性的表达,但是,正是由于文化的抽象性才使生命特别是人的文化生命的可能性、偶然性在逻辑上成为可能,因为它开拓出了可能性、偶然性的逻辑空间。所以,生命有机体不能完全适用于科学的因果方法,而必须运用想象和体悟等非理性的东西加以理解和把握。按照康德的思想,文化世界的因果联系不同于自然界的纯粹因果联系,而是包含着目的性的因果联系。也就是说,在人的文化世界中,人的意志和目的已经渗透到客观的因果联系之中,成为其不可分割的环节和部分。其实,不但人的文化世界是如此,而且作为生命有机体的自然界也不能完全用科学的客观性的逻辑和因果联系的方式进行分析,也必须运用想象和体悟等非理性的方式予以理解和把握。另外,由于纯粹物质性、客观性的东西不是相互渗透和转化的,所以,认识它们的思维方式往往是一种线性的因果联系,特别是在宏观的物质领域,就存在机械论的因果观。而在生命有机体中,由于其各部分之间是相互渗透和转化的,所以,认识它们的思维方式往往是一种非线性的因果联系,如生命科学、人的文化世界、自然科学的微观领域。根据现代物理学的测不准原理,微观领域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领域,而是包含着观测者、实验者的视角、偏好等人为的因素。也就是说,它包含着人的生命因素、文化因素,所以,其思维方式也不是纯粹客观的因果联系、线性的,而是客观性和目的性相互包含的非线性的。

总的来说,西方传统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一方面把自然看作是无生命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深受自然科学特别是数学的深刻影响,所以,它们往往不是从实践的角度,而是从认识的角度来认识自然和社会,并从中抽象出本质和规律。而认识论哲学往往会形成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即把自然与社会、物质和精神、个体与社会等二元因素分立起来,而不像实践哲学(不是指某种哲学领域,如道德哲学,而是指存在论意义上的实践哲学,是与认识论哲学相对应的)强调通过人的实践活动特别是人的精神生命对世界的创造性把自然与社会、物质和精神、个体和社会等二元因素融合统一起来,形成一种有机论的世界观。例如,长期主导西方传统哲学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一方面深受当时的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天文学和数学(如毕达哥拉斯派的数学)的深刻影响,而具有明显的逻辑化特征;另一方面,它们又主要是一种认识论哲学,即在存在论上对世界的存在作为一种既定的东西,侧重于从认识的角度加以分析、把握。而在近代西方,17、18世纪的认识论哲学,无论是英国的经验论还是大陆的唯理论,一方面都把自然看作是一种僵死的东西,强调对自然的逻辑分析;另一方面,它们都深受近代自然科学的深刻影响,甚至把近代数学作为哲学的典范,强调其明晰性和规范性。所以,总的来说,西方近代的十七、十八世纪的认识论哲学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特征。而19世纪的德国古典哲学,一方面,它基本上是一种基于精神生命的创造性和超越性的实践哲学,不但强调自然界是一种生命有机体,而且强调人的精神生命的创造性和超越性。如费希特的自我、谢林的绝对自我、黑格尔的绝对理念,都是一种精神生命实体。而另一方面,德国古典哲学虽然深受当时的自然科学的影响,如受到生物学、考古学等生命科学的影响,而强调不同物质自然的生命自然的特有规律,但是,从康德以后,它又非常强调知性(狭义的科学)与理性的根本区别。也就是说,他们非常强调不同于科学精神的认识论功能的人文精神的实践功能,即人文精神的创造性和超越性。所以,从思维方式的角度讲,德国古典哲学又强调自然与社会、物质和精神、个体与社会、理论和实践、理性与非理性等二元因素在实践理性基础上的对立统一,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传统的理性主义(或理智主义)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虽然它在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理性主义哲学,但它已不是认识论的理性主义哲学,而是实践论的理性主义哲学。

总的来说,从现代实践论的生命哲学的角度讲,整个现实世界,包括自然界和人化自然,之所以是一种主体,而不是一种纯粹的物质性的客体,是因为它们不但是一种自然生命体(如普通动物),而且是一种逐渐渗透了人的精神即人化、精神化了的生命体。也就是说,不但人的肉体与自然界的其他生命体是一致的,因为人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结果,而且通过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实现了自然生命与人的精神生命的一体化。而从结果来看,普通动物局限于个体本能的需要,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然环境,而人的精神生命可以超出本能的需要、个体的需要而实现对本能和自我的超越,而且还能够创造不同于自在自然的人化自然及其更广泛、丰富的社会文化,从而全面、彻底地改变世界的面目。当然,它不像德国古典哲学那样,认为完全依靠实践理性就可以创造出自然界乃至整个世界,而是在承认自在自然对人的实践活动的优先性的基础上进行的。

西方现代哲学中,认识论的语言哲学,如逻辑分析哲学,由于它具有明显的认识论倾向,所以,它的思维方式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的倾向,如强调语言的理性与非理性的二元对立。而实践论的语言哲学,如语用论哲学、解释学,则强调在语言的实践性、历史性的基础上实现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结构与功能、语言与社会因素等二元因素的融合统一。而一些西方现代生命哲学家,如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虽然强调一般生命如普通动物的自主性、创造性,但是,他忽视了人的精神生命与普通动物的生命的创造性的巨大的差异。这种巨大差异,不但表现为精神生命创造的工具性、形式化特征,而且从思维的角度讲,还表现为人具有普通动物所不具有的理性直观。柏格森虽对它有所提及,如在《创造进化论》一书的最后,他指出人不同于普通动物的感性直观的精神直观,但他并没有进行细致的系统化的分析。他在反对康德只有一种直觉即感性直觉时,承认有一种高于感性直觉和知解力的直觉,即一种“心灵的直觉”或“生命的直觉”。他说:“假若我们假定科学在从物理科学变成生命科学,又从生命科学变成心灵科学的过程中已经逐步失去了客观性,正越来越象征化,那么,由于科学确实必须以某种方式观察到一个事物,才能将这个事物象征化,因此就应当存在一种心灵的直觉,更概括地说,应当存在一种生命的直觉,虽然智力无疑会转移和翻译这种直觉,但这种直觉依然超越了智力。换句话说,应当存在一种超越知性的直觉,这种直觉若当真存在,它就会有可能去直接把握精神,而不再仅仅去把握一种外部的肤浅知识。不仅如此,我们若是具备了这样的直觉(即一种超越知性的直觉),那么,感性的直觉也极有可能通过某种中介,去延续这种直觉,如同红外线延续了紫外线那样。因此,感性直觉本身就得到了加强。它将不再仅仅能获得一种不可企及的‘物自体’的幻影。只要我们对感性直觉进行一些不可或缺的纠正,它就能够引导我们进入绝对本身。”[1](P338)其实,这种“心灵的直觉”或“生命的直觉”就是理性直觉。只是它不但可以把握“物自体”,而且还通过象征化的精神形式通过想象等非理性因素创造事物。而正是因为它有这种创造能力,所以,它才可以认识和把握“物自体”。而康德之所以认为“物自体”不可知,就是因为他否定理性直觉的存在,更因为他的哲学基本上是一种认识论哲学,而不是像他以后的德国古典哲学家如费希特、谢林、黑格尔那样强调精神对现实世界的创造性。

一些西方现代哲学家,特别是现代法国哲学家,为了反对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强调人的身体对二者的中介性。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物质和精神并不像笛卡尔所认为的那样是绝对对立的:一方表现为空间性,一方表现为时间性;而认为,通过人的身体及其活动,精神已经是人身化的精神,身体是精神化或灵性化的物质,精神和物质是相互渗透和依赖的。例如,柏格森的“绵延”、“形象”、“生命冲动”等范畴无疑都多少指向人的身体。他指出,“物质是形象的集合”,而形象是一种介于“事物”和“表象”之间的东西,“对物质的知觉”被看作是与某种特定的形象即人的身体的活动相联系的一些形象。[2](P141)同时,他试图用“记忆”这种心理现象来确定物质和精神的关系。所以,他的这种做法受到了萨特等人的批判。如萨特说:“柏格森并没有给形象的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解决办法上失败了”,因为“柏格森在形而上学方面对形象和知觉仔细地加以区分之后,又不得不在心理学方面把二者混淆起来”。梅洛-庞谛也表示:“柏格森根据唯心论和实在论两种意义玩弄形象一词。”[2](P141)但梅洛-庞蒂肯定了柏格森通过身体联结物质和精神的积极意义,并提出了“身体主体论”。他说:“柏格森已经看到,哲学不在于实现自由与物质、精神与身体的分离或对立,自由和精神为了成为它们自身,应该在物质或在身体中证实自身,也就是说应该获得表达”、“必须表明:身体没有意识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存在着一种身体意向性,意识没有身体是无法想象的,因为现在是有形的。”[2](P141)但是,无论是柏格森还是萨特、梅洛-庞蒂等人,他们往往以一般的经验活动、语言活动等方面去把握身体,甚至把身体看作是一种“欲望主体”。而笔者认为,身体的创造性的现实活动,特别是物质性的创造活动,如生产活动,是其经验活动、语言活动的物质基础,人的精神、欲望主体的实现正是在生产劳动这种物质活动的基础上进行的。人的精神的象征性活动以物质实体性活动为基础。当然,精神活动是对生产和整个现实世界的超越性活动。柏格森的身体和物质的形象化正是人化自然的基本特点。也就是说,人的生产活动和语言活动不但创造了一个人化自然,一个文化世界,而且还创造了人本身,丰富了人的欲望本身。所以,在现代实践论的生命哲学看来,不但人的身体是一种主体,而且自在自然、人化自然以及更广泛的文化世界,作为一种整体,也是一种主体。当然,它们不同于人及其身体是一种人格主体,而是一种无人格的主体。这不是出于一种道德理想,而是基于人的生命和整个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这一马克思的基本理念。

以上是从生命哲学的存在论、方法论的角度来分析西方传统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根源。现在,我们从社会生活的角度,具体来说,就是从西方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角度来分析其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根源。其实,生产生活方式的角度,也是一种实践的角度、哲学存在论的角度。

总的来说,不同于中国传统社会以农耕文化为主、以商业文化为辅的生产生活方式,西方传统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具有以商业文化为主、农耕文化为辅的特点。这种生产生活方式最终决定了西方传统哲学的理性主义及其机械论的自然观。因为制造和商业交往是以商品的抽象化的价值为基础的。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思维方式的抽象性,形成一种理性主义甚至理智主义的思维方式。如柏拉图的理念论(有人称之为“相论”)中的理念,就具有明显的抽象化、形式化的特征。虽然它具有精神创造的特征,但不具有明显的生命特征。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质料说更是建立在手工制造的生产方式的基础上,把自然看作是无生命的纯粹物质性的东西,把制造过程看作是精神创造世界的,即人的精神价值赋予自然物的过程。也就是说,产品的价值不是来源于自然物和人的精神的互动和渗透,而只是来自人的精神。相反,农耕文化的生产生活方式强调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生命一体性,强调自然产品的价值不但来源于人的精神的创造,而且也来源于自然生命的赐予,是人的生命和自然的生命共同作用的结果。如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体用一如的观念,就强调自然的生命特征,强调人与自然在人的精神的创造性活动的基础上的融合、渗透。另外,西方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容易形成一种个体主义的价值观,因为商品交往非常强调契约性、商品价值的统一性、人格的独立性。而这种个体主义的价值观又容易形成个体与他人、社会的二元对立。可以说,个体主义既是商品生产的产物,二者又共同形成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相反,中国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非常强调协调性、整体观,即个人与他人、社会的有机联系,所以,它容易形成整体主义的价值观。

而在近代以来,以现代资本为主体的市场经济决定着整个社会的基本性质和结构特点。按照韦伯的话说,现代市场经济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已经深入到了政治、精神活动领域,科学理性渗透于整个社会。而这种科学理性的最根本的特点,就是强调客观性和抽象性;而对自然和社会生活的客观化、抽象化的结果,就是把自然看作是一种纯粹客观的无生命和独立价值的东西。按照马克思的话说,私有制下的现代资本不但物化了整个社会,而且还物化了自然界。也就是说,不但把个人和社会,而且把自然界也看作一种获得资本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从价值观的角度讲,现代资本不但把人类(人类的需要和劳动)看作是世界的价值的中心,更是把个人看作是世界的价值的中心。这就是理性主义、极端个体主义产生的最深刻的社会基础。所以,如果说西方传统的以商品文化为主、以农耕文化为辅的生产生活方式只是为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初步的一般性的物质基础的话,那么,现代市场经济和自然科学则为其提供了直接而深刻的物质和精神基础。

至于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现代市场经济、特别是马克思所设想的未来的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化的非市场经济对价值观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如何,我们还未能或难以进行详细的分析。但可以合理设想的是,它必须超越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包括它的机械论的自然观,必须承认自然的生命及其独立的价值,必须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必须继承和发扬德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强调精神生命的创造性和超越性的合理观念。

当然,建立在现代市场经济基础上的现代实践哲学不同于建立在自然经济基础上的传统实践哲学。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传统实践哲学具有明显的实体性。如作为终极存在的西方传统哲学的绝对理念、至善、原子,中国传统哲学的天道、元气,等等,虽然它们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离不开人的实践活动,或更准确地说它们必须借助于人的实践活动而实现对世界的创造或构成,但是,它们的基本性质是既定的,是不为人的实践活动所改变的。而传统哲学中具有生命性质的自然观不是建立在人的日常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就是建立在精神的反思、想象的基础上。而现代实践活动则具有建构性,即在承认自然界对人的实践活动的优先性的基础上,强调现实世界,包括人化自然及其更广泛的文化世界,是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的产物。而现代哲学具有生命性质的自然观念,不但来源于人的日常生活经验、科学发现和论证,更是来源于建立在人的实践活动基础上的精神的反思和体悟。所以,在现代实践哲学中,人类与自然、个人与社会、物质和精神等二元因素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融合、渗透的,从而从理论上破除了人类中心主义这种不合理的观念。

参考文献:

[1][法国]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肖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猜你喜欢

直觉哲学生命
“好一个装不下”直觉引起的创新解法
林文月 “人生是一场直觉”
菱的哲学
一个“数学直觉”结论的思考
数学直觉诌议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珍爱自我,珍爱生命
晾衣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