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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凤

2014-03-08谢长虹

文学港 2014年9期
关键词:貂蝉老太老太太

谢长虹

青凤

谢长虹

1

第一次听说风仪亭的时候,立马把它和吕布戏貂蝉的场景联系在一起。

没等我开口说话,所长就嘿嘿直乐:“等会儿就到了,我带你看看去。”

摩托车绕着山道开了十多分钟,便是条长长的陡坡。所长将挡位降下来,拧紧了油门把发动机轰得呜呜尖叫,摩托车才磨磨蹭蹭地爬了坡顶。所长把车停了下来,抹了抹满是尘土的头发说:“到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发现了山道拐角处的破败凉亭。亭子是青瓦盖的,除了四根古柱直挺挺地立着外,其他能倒的东西大多已经倒得差不多了。我走过去在亭子的长石凳上坐下,冲着一脸笑意的所长问:“就这儿?”

“就这。”他走到我身边,指着拐角说,“这坡下去,就是石井村了。先前没这条公路时,岭下村子要出来的人,爬上岭来要三四个小时。这亭子,正好让他们歇着养养神。”我看了看头顶那几块半垂落下来的木椽,古旧得仿佛历了上百年风霜,便问:“这亭子,怕是年代远了吧?”

所长是本地人,对这一带的大小事情无不知根知底。“可不是么?小时候听祖上的人说,这亭子,满清刚入关的时候就有了。后来长毛打过来的时候,让他们放了把火给烧了。现在这亭子,还是后来新建的。不过这百年多下来,看来不用放火烧也快要倒了。”

走出亭子,山风清冽冽地吹着面颊。我解开衣襟,使劲儿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冲着亭下面的深谷放开喉咙使劲地吼了一声。声音沿着长

谷远远地传了开去,过了十多秒后,远处的回音才又沿着来时的路径忽悠悠地传了回来。

在我吼叫的当儿,所长已经拿出相机,冲着亭子“嗒嗒”地拍了几张照片。看着他拍完了,我才开口问他:“沈青凤就是死在这亭子里的?”

他点点头。“我接到报案来现场的时候,她全身都烂透了,连骨头也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亭子外侧靠着深谷那边的灌木丛说,“喏,就在那。她死了半个多月,才让人发现。”

我走过去,扒开灌木看了眼,现场早已清理得没了半点痕迹。有些不解,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会半个多月都没人发现呢?所长,按理说这儿是坡下几个村子里人出来的必经之路,人来来往往地,就没瞧见过半点异处?再说了,就算瞧不出什么,人烂了,味道总有罢?”

“可不是吗?当初案子开始排查的时候,我到村子里去问,多少人闻到过怪味呢。”所长说着,长叹了口气。“说起来更让人可怜哪。沈青凤的瞎眼老妈拄着棍子自己出来找女儿的时候,就在这亭子里歇过。”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亭子外侧的石凳说:“喏,瞎老太当时就坐这里。她哪里想到女儿和她只隔着这尺把的距离。”

“沈青凤的妈妈是个瞎子?”想着当时这母女俩咫尺之远却已是天人相隔的场景,心里忍不住为老太太酸了一把。“老太太只这么个女儿?”

所长点点头,“沈青凤的爸爸死得早,老太太好不容易等女儿长大了,不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哼!这胡卫星,真该千刀万剐了他。”我恨恨地说:“所长,要是真的把他放了。这上下几个村的人,还不骂死我们这些当警察的?”

“我有什么办法?”所长的心情似乎也一下子差了起来。他收拾好相机,没好声气地说了声:“你以为我想放他啊?可法院说了,这案子证据不足,无法判决。”说到这里,他的火气也大了起来。“他娘的,这案子,办了一年多。末了,竟然要把人无罪释放!这不坑人么!”

看着他火上来的样子,我再也不敢吭上一声。我从学校里出来到这派出所,也不过就是个把月的时间。看得出,所长这人虽然粗了点,对工作却是顶认真的。这些天来,看着他为了沈青凤的案子忙上忙下地跑,但数度开庭后的结果却总是让他失望而归。三天前,政法委的副书记带着公检法的一帮人来协调案情的时候,所长因为过于激动,说着说着竟然和法院的人吵了起来。人家冷冰冰地扔下了句“证据不足,谁敢判他?”,便扬长而去。剩下所长一个人,闷着头蹲在会议室里抽了好几个小时的香烟。

“来,小王,不说这鸟事了,说着就心烦。”所长摆了摆手,似乎想驱走心头的不快。“你是第一次到这边来,我带你到山上的天圣禅寺里看看罢。”

来这个派出所报到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天圣禅寺的大名。虽然偏远,但许多城里的人都信这儿的佛特别灵验。

从风仪亭的左首过去,有条青石的阶板往山顶而去。沿着石阶约摸走了四五百米,就到了山顶。山顶的路很平缓,铺着窄窄的石条,两边都是碧绿的竹子。上面的风颇大,走在竹林子里,凉飕飕的气息直窜入心底。

寺庙比我想象的小。黄墙,青瓦,也就三间房子。一走进院落,就见着台阶面前排着一长串的红烛,在山风里扑棱棱地闪烁。

几个老太婆跪在台阶边上的门槛边,手持香高举过头,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我正想走上去看个究竟,所长一把抓牢我的袖子,冲着坐在门边矮凳上的一个老太婆努了努嘴。

老太太七十多岁,满脸的皱纹,面上的肌肉松垮像块耷拉的布。她低垂着头,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眼窝里那两个深深的洞。

这老太太,不仅是个瞎子,而且瞎得吓人。看她的眼窝,似乎那俩珠子是被人生生地挖空了似的。

一股寒意自我的脚底,直窜到脑门。

“她就是沈青凤的妈。”所长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回来的路上我问所长,沈青凤的妈妈怎么这么吓人?所长反问,你是说她的眼眶么?我点头,所长摇摇头,叹了口气答,这故事,说起来太长,以后没事的时候咱再聊吧。

那时我并没有多少的好奇心去弄明白这眼眶

里的故事。只是觉得这么恐怖的两个空洞与天圣寺里的气氛极不协调。小庙、绿竹、香烟缭绕的大殿,慈祥温和的观音娘娘,这些所有的东西,落在她那空洞洞的眼眶里,让旁观的人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硬生生地要将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搓揉在一起似的。

好在这种怪诞感并未在我的脑中存留了多久。回到派出所后,睡了一夜,沈青凤的案子与她那个空洞着眼眶的老妈也就很快地抛到了脑后。要不是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那天所看到与所听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在我的记忆里留存如此之久。以至于常常夜半醒来,时不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我根本就从没想过要接近她们的世界。以我那时的性情,就算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缘由也不会故意要闯入进去。这一路走过来,有些事情却又偏偏命中注定似的,紧紧地跟牢我。任我怎么甩脱,就是对我不依不饶。

从风仪亭上下来后,胡卫星的案子并没有很快就翻过来。包括所长在内,办过这案子的人都吃定了胡卫星就是绝对的真凶,他们实在难以接受要把一个杀人犯放出囚笼的事实。于是不断地请专家,不断地重新审查,不断地试图再次找出定案的铁证。这案子,一拖再拖,一晃就是半年。

2

再次经过风仪亭时已经是寒冬时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天气预报里的气温不断地刷着历史新低。好在那段时间天气倒是特别好,没雨没雪的。白天倒可忍受,只是日夜温差特大,每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分,空气里的寒意就冷得彻入骨髓。

那次从岭下的村子翻坡回来,路过风仪亭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我们两个人,同伴是乡里的驻村干部,五十多岁,快退休了。他开着辆叮当乱响的破昌河把我送回派出所。

天很冷。虽然穿着棉袄,但那冷冰冰的寒气还是把我冻得缩成一团。那天日子不是十五就应该是十六,明亮亮的月色特别好,照得天色初亮

似的。车子开在路上,就算没打灯光也照样可以行驶。

上坡,到顶。那时还瞥了眼风仪亭,仍然是初见时的那样子,除了四根石柱还见得整齐之外,青瓦的顶子似乎随时都有翻下来的可能。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断地扭着两只脚相互摩擦以免把冰冷的脚板给冻得僵了。要不是月色特别明亮,根本就无暇顾及车子外面的景象。

车子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发现前面有个人影。我吓了一跳,连忙搓了把眼睛。没错,有个女人正从坡下缓缓地走上来。那女子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一头长长的头发。我心头本能地一颤,一把抓住乡里的那个老干部。还没来得及失声叫出音来,就已经看清那女人身上所着的衣服。

天哪!

这大冷的夜里,她竟然只穿着件薄薄的衬衣。我至今仍清楚地记着那衬衣的样式,白底、上面满是细碎的花。领子很硬,领角尖尖地略往下翻。

我记不得那时脑中是怎么想的了。反正在记忆里只是一片空白,似乎那时根本就什么也没想过。现在回忆过去,只记得我本能地问了一声同伴:“什么人?”他却伸手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使劲儿地摇头。我刚想挪动身子看个仔细,他已经一加油门,车子猛地一纵,‘忽’的一下就从那女子身边掠了过去。我再次想扭身,回个头再瞧上一眼。同伴又是使劲地拽了我一把,低声吼道:“别回头。”

我不敢回头,重新坐下,半晌说不出话来。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全身冰凉,里面的衬衣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

乡里的老干部把车子开到了派出所的门口,停下,然后说:“小王,刚才的事,不要乱想。”

我问他:“那个女人是不是疯子?”

他点点头,“你就当是遇见个疯子吧。”然后一把拽住我的手,再次叮嘱道,“今晚的事,不要乱说。”

我问他:“为什么?你以前碰到过这事儿么?”

他摇头。答:“我也是第一次碰见。但听老一辈子的人讲,那岭上,本来就有个女鬼,只是几十年没出来了。”

“女鬼?”我倒吸了口冷气。“你说我们撞着鬼了?不会吧,这世上难不成还真的有鬼?”

他点点头。“宁可信其有罢。不过不管是不是真的撞上了女鬼,都不要乱说话。知道么?小王,你是外地来的,又是公安,说这些东西影响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那一夜,我不敢关灯。躺在床上,一刻也没敢合眼。生怕一没了光亮,那个穿着衬衣的女人,又立马从我的眼前走过。

3

我并不相信真的撞了鬼。那天晚上的事情虽说有些怪异,也完全可能是个女疯子或者半夜三更与丈夫吵凶了跑出家门的寻常村妇。第二天早上我把昨夜怪异事儿在值班室里闲扯的时候,正好被走过的所长听了个正着。他寒着脸说了一句:“这没谱的事,你瞎说啥啊。小王,你也不想想这些传外面去,还当是我们公安民警在宣扬迷信了。”

我再也没提这件事。或者正如所长说的那样,人困眼乏的真看花了也不定。不过想起来也不对头,那晚看到这女鬼模样的人,毕竟不是只我一个啊。

过年时,沈青凤的案子终于被市检察院退回了。他们做出证据不足不予起诉的决定,这也就意味着公安必须将胡卫星立即予以释放。虽说这是意料中早晚会发生的事,所长听了还是阴冷个脸心情坏透了。当县局刑侦队的杨副队长来所里和他商量一起去沈青凤家中看看家属有什么反应时,所长摆手说,他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瞎眼的老太了。然后招手把我叫过去说,小王,你陪杨队去一下罢。

杨队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这人很能谈,一路和我天南海北地胡聊着。当我和他路过风仪亭说起那天晚上碰上的那个女鬼模样的女人时,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问:小王,你说的是真的。不是

花了眼?

绝不是,我使劲儿点头,这事儿乡里那个老头也亲眼见着的。

我问的是她身上的衣服。老杨脸色有点怪异,真的是穿着件碎花的衬衣?

我点头。那晚月亮明呢,我看得很清楚。只可惜,那人的脸被头发遮着,看不清。

老杨点点头,闭上了嘴。过了岭一直到了沈青凤家的胡宅村,他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村里书记听了我们的来意,皱着眉直摇头。这种事,怎么会这样?不管是冤不冤了胡卫星,让我们怎么和乡亲们交待噢。说他杀人的是你们,现在要放了。哪有的事?

我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哪。证据不足,法院是不能定他罪行的。书记说,这道理,我能懂,可老百姓哪就是这么几句就说得通的。

杨队却不管这些,他说他来主要是想找沈青凤的妈谈谈,免得老人家想多了。书记说,人可以我带你去找。不过话得你们自己来说。

出来的时候书记告诉我们,自从沈青凤死了之后,她妈妈就再也没在家里住过。这一年多来,都是在山上的寺里过日子。说到这里,村书记连连叹息。这老太婆,死了两个丈夫,好不容易等到女儿长大了,又没了。

天圣寺里的景况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仍然是一片绿竹,仍然是山风冷凛,仍然是几个老太举着香火在菩萨面前跪着念念有词。而沈青凤那个眼眶里陷着两个深洞的老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门边的矮凳上。我揉了揉眼睛,真怀疑这幅熟悉的画面是不是只是上次来时的复制品。

寺里的尼姑并不老,最多五十来岁。听村书记说了来意,走过去俯在瞎眼老太的耳边说了几句。老太太点了点头,老尼就扶她起来,慢慢地踱到我们所在的边房中来。

老杨说,老太太,我们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我们以前见过。

老太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老杨。

我清楚地看到了老杨脸上抹过的一丝诧异。他努了好几下嘴唇,才把话头接了下去。老太太你记性真好,不错,我就是老杨。以前青凤的案子就是我办的。

老太太又点头,说,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找我,是不是要把胡卫星给放了?

我再次看到老杨脸上闪过的那丝诧异之情。他似乎忘了对方是个瞎子,点了几下头,竟然忘了答话。

放了他,你们不怕雷公就把他给霹死了?老太太似乎并没什么过分的激动,只是用手中的竹杖轻点了几下地面。然后又说,你们就不信,菩萨是有眼睛的?

不是我们想放他。我插嘴解释说,老太太,你也知道我们公安局为这事花了很大的心血。但现在检察院说了,要定了胡卫星的钉人罪,证据还是不够。放他,我们也是没办法。

这后生是新来的?老太不答我的话,却问老杨。我开了口,刚想准备和老太解释,我不是第一次来,上次也在这儿,见过你老。可还没等我的声音从喉咙中滚出,老太又点点头说:噢,原来是那后生,是来过一次了。

我半张着嘴,硬生生地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转头惊疑地看着村支书,意思是问他,这老太神了,哪里会是个瞎子?

后生,你伸过手来。老太说着,一边把拐杖放在耳边,一边伸手向我摸过来。我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于是老太太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笑容。别怕,你伸过手来,让我摸摸。

我看了书记一眼,他也是满脸的惊异。再看老杨,他倒平静得多,只是坐着,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迟疑了足有三四十秒钟才伸出手。老太太一把抓住了,几个枯干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阵急促摸索。然后放开,长长地叹了口气,嘴中喃喃地说了声,你要是早几年来,就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傻愣愣地看着她,还真被唬住了。

老太站起身来,往里间走。老杨也连忙站起,叫了声大妈。老太也不回头,只是摆摆手。径直走到了里间。老杨心有不甘,看着寺里的尼姑,希望她把老太叫回来。尼姑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她再也不会说什么了。

回来的时候,老杨将车开到坡顶的风仪亭那

儿时停了下来。指着亭子后面的灌木丛说,小王,你记住了,沈青凤就死在那儿。这姑娘,屈哪。

我点头,却不知用什么话答他。

老杨长叹了口气。这案子,我是没办法了。当了一辈子的警察,从没干过这样的窝囊事。小王你记着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要让凶手逍遥法外。

上车,下了坡。当车子开到那个夜晚碰到女鬼模样的人那段路时,我对老杨说,沈青凤的妈,真是怪哪。我上次和所长来,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怎么就记上我了?

老杨没答我的问题,停下车,走到路边撒了泡尿,点了香烟抽上。

那一天,我和他在那儿呆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才催他。我们回吧?

老杨点头,又是叹气。回吧,该回的,总是要回的。只是希望那庙里菩萨真的开了眼才好,把凶手用雷给劈了。

我无语。回头望了眼山巅上的寺庙。弄不清楚这慈眉善目的菩萨,会不会真的发一把狠把凶手给雷劈了。

4

我从此相信胡卫星是绝对的真凶。没其他什么原因,我只是相信沈青凤那瞎眼老妈的问题以及老杨在风仪亭边说话时的无奈神情。

三天后,我在县公安局的看守所第一次看到胡卫星。我随老杨去提审他,不是为了案情,只是为了感觉一下他对于自己将得到释放时的想法会是怎么样。

很难将胡卫星与一个杀人的凶犯联系在一起。他很瘦,脸也很苍白,个子不高,最多一米七二。他走进审查室的时候眼神怯怯的,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坐吧。老杨摆摆手,开门见山地说,胡卫星,我们已经决定明天就释放你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胡卫星竟然没有任何激动的神情。仍然低垂着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政府。

老杨点上支烟,抽着。稍犹豫了下,又点上了支,递给胡卫星。胡卫星连忙拱身起来接过烟,说了声谢谢,然后贪婪地狂吞了几口。

但这并不证明你是无罪的。老杨慢腾腾地说,我们的侦查还会继续下去。我相信,杀人的真凶,绝是逃不脱法律惩罚的。

胡卫星连连点头,嘴中一连串地说,是,是,是。

我们放了你,你有什么想法么?老杨眯起了眼,狠狠盯着他。你现在是不是认为公安机关冤了你?

谢谢政府,谢谢政府。胡卫星屁股离了座位,半躬起身来连连点头答。感谢政府对我的宽大。

宽大?这么说,你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了?我忍不住插口。

有罪,有罪。政府关我,我是肯定有罪的。胡卫星又是连连点头,态度好得出奇。

这么说来,沈青凤的案子,我们公安机关并没有冤你了?我对他的答话有些惊奇,忍不住继续往下问去。

没冤,没冤。胡卫星竟然又连连点头哈腰,不过沈青凤不是我杀的。我那么喜欢她,怎么会杀她呢。

老杨嘿嘿地笑了。你喜欢沈青凤?

是,是。胡卫星又连连点头,眼角竟然渗出了泪珠。他抹了一把眼眶,才接下去说,只是可怜了青凤。我真想死了算了,也省得她在下面孤零零地受人欺负。

我绝不相信他的眼泪是装出来的。虽然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深信,这个世上没有哪个演员能做出如此逼真的悲伤心情。

从看守所出来时天已快黑了,所长已经办完了释放胡卫星的全部手续。他把案卷甩给了我说,我不想再见那个人,明天释放的时候,你去吧。

那天晚上,我弟把沈青凤被杀一案的案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提请批准逮捕书上所说案情很简单:村民发现了风仪亭后面灌木丛中的腐尸,然后报警。接着公安机关勘查现场,验明腐尸女性,20岁左右,上身穿一件已经无法辨清样式

的衬衣,下穿青黑色长裤,心口有被刀捅过的痕迹,明显系他杀。仔细搜查现场后,在风仪亭中发现一枚掉落的衬衣纽扣。那纽扣就在案卷之中,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很普通,白色,比小拇指指甲盖略小,六个孔。经村民反映和现场辨认,查实该死者就是岭下村里失踪的女青年沈青凤。公安机关围绕沈青凤生前的关系进行侦查,发现邻村青年胡卫星有重大作案嫌疑。将胡卫星抓获后进行审查,胡卫星供认他与沈青凤系恋爱关系,那天二个人在风仪亭中约会。他想和沈青凤亲吻,遭到拒绝。一时冲动之下强行抱住沈清凤并伸手去摸她乳房,遭沈青凤抗拒并打了他两记耳光。胡卫星一时羞恼之下,掏出随身所带的水果刀刺去,正好扎在沈青凤的心脏上致她当场死亡。

看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心里隐隐发抖。这恶棍,要是就这样放了他,还真的有天理么?胡卫星的笔录前后共做了二十三次,厚厚的长达二百三十多页,这里面有市县公安机关的,也有检察院的。我没看,先翻了过去,率先看到了第一份笔录就是受害者的母亲瞎老太的。

笔录是在沈青凤的尸体被发现前就做下的。老太太到派出所里报案,说她女儿失踪十五天了。她请人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没有踪影。她说,她女儿平时很乖的,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从来没离家这么久过。派出所的民警问她,你女儿是不是有男朋友,跟他出去了?老太太说,这妮子,哪来的男朋友哪。民警又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女儿离家时穿的是什么衣服?老太太说,知道知道。我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她那天穿的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出门去的。是的确良衬衣,白底,上面满是粉红的碎花,领子很硬,领角尖尖的。

我跳了起来,抹了把脸,额上湿漉漉的。

我相信,那晚在风仪亭下看遇那个女人,绝对就是沈青凤。

5

放胡卫星出来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激动兴奋的表情。走出看守所铁门的时候,他还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回头,看着那沉重的铁门缓缓闭上,才慢吞吞地上了我的警车。

从县城回到镇上的时候,早已联系好的村支书已在车站等我。见了胡卫星后他点点头,问了声:“还好吧?”胡卫星也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丝笑容说,谢谢党和政府。我看他那镇定得出奇的神态很是愤怒。这家伙,真会装戏。他心里头,肯定是得意得不得了——看看,我杀了人,公安局照样拿我没办法。

你放心,党和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沈青凤不会白死的。

那自然,那自然。胡卫星连连点头,杀死青凤的人,就算逃得过法律的惩罚,也逃不过老天爷的眼睛。他迟早会被雷给劈了的。我听了,扭头,对着他冷哼了一声说,那你下雨天出门的时候,可得十分小心了。胡卫星竟然又是连连点头,嘴中一连串地应着,是,是,是……

送支书和胡卫星回胡宅村的路上,我时不时地拿冷眼斜他一番。我是想用自己的眼神告诉他,你别得意得太长,公安机关还没和你完。胡卫星却仿佛未看透我的用意,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偶尔和我的眼光对上了,脸上立马就绽出些许皮笑肉不笑的谄媚之意。

当车子渐渐开上长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胡卫星紧紧地抓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或许是关得久了,他的十指细白如同女人一般柔嫩。

快上岭的时候,风仪亭的尖角就钻入了车窗的玻璃。胡卫星气喘起来,喉结突突地颤。我吃了一惊,忙转过脸时,就发现他的脸白得全然没了血色,就如同抹了白灰的墙壁一般毫无光泽。

停车。他突地大叫了一声。不等司机把车停稳,胡卫星猛地一拉车门,就跳了下去。那时车子还在动,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但马上他就如弹簧一般迅速窜起,飞快地向风仪亭跑去。

我下车的时候才看到沈青凤的妈妈立在那里。老太太散着头发,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立在亭子的台阶上。在她的脚下,刚刚烧完的纸灰冉冉升起,随着山风飘起,绕着亭子漫天地飞舞。

接着就看到胡卫星在老太太面前跪下,咚咚地叩头,声音很响。等我赶到身边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了斑斑的血迹。

老天的眼开着。老太太举起了拐杖,大声地叫。声音沿着山谷远远窜出去,又荡悠悠地飘回来,十分凄厉,宛如夜鸮哀鸣。

胡卫星仍然不断地叩头。额头触地,咚咚地响。

青凤妈。支书走过来扶住老太说,你回去吧。要相信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是啊。老太太,你要相信我们。我有些心酸,走过去扶着她说。你老回吧,青凤的案子,绝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的。

你就是那后生?老太太突然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阵摸索,然后点点头说,哦,是,是,你就是派出所的那个小王?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这般摸索着我的手掌了。我有些惊异,但还是忍着,没动,点头答,是我。

我想回庵里去。小王,扶我一段路,行不?

有些惊诧,看了支书一眼。支书连忙帮我向老太解释,青凤妈,人家小王还有工作呢。

老太却恍如未闻,仍然抓着我的手腕。她一双空洞洞的眼神看着我的面,竟然让我突然觉得那里面竟然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珠子盯着我似的。心头颤了一下,使劲眨了眨眼,突然觉得那双眼睛竟然十分漂亮妩媚。我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对老太太说,行,我扶你上去。

支书有些惊异,看着我,没说话。我向他点点头说,你们等我一下罢,反正路不远。

从亭子后的台阶往庙里走,路不远,但我和老太却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扶着她的手腕时,发现她的掌心越来越热。让我心头更为惊异的是,每当无意间和老太那空洞洞的眼眶相撞时,我竟然觉得那里面藏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快到山顶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停了下来,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突突地敲了几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突然听着竹林子里面一阵沙沙的响,一只火红的狐狸跃了出来。还没等我看清它的样子,眼前红光一闪,那狐狸就跃入了老太的怀里。

狐狸很小,尾巴却很长,毛茸茸地,十分讨人喜欢。老太太轻抚着狐狸光滑的皮毛,嘴中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就见着那只狐狸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我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我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伸出手,在狐狸火红的身上碰了一下。它突然发出一声尖啸,腾地一下便跃得高高的,落到了路边的竹子上。还没等我转过头来,火红的光一闪而过,狐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太太只是叹息。再也没理会我,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入庵里去了。

下山的时候,总觉得那只狐狸的眼睛珠子在哪儿见过。在脑海里搜遍了我所有认识的人,却没一个有点相像。

下山回到风仪亭的时候,胡卫星仍然跪着。支书扯起了他,招呼着我一起上了车。

心中满是疑问。想着方才的情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尚在梦里。

把胡卫星送回家里后,支书招呼我到他家吃了午饭。喝了一杯酒后,我忍不住问他:沈青凤的妈妈,是本地人?

支书摇头。这老太,70多了。是二嫁才到我们村子里的。

我吃了一惊。虽然老太的样子看上去足够老了,但要真的70多的话,那她生沈青凤的时候不是快要50来岁了么?

支书看出了我的疑惑,边喝酒边解释。她嫁到我村子上的老光棍时,就40多了。想想也真怪,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真的生出女儿来。

沈青凤的父亲是个老光棍?

是啊。他父亲那时也是40多的人,却一直讨不起老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沈青凤的妈妈,就把她带了回来。第二年就生下了这姑娘。

那沈青凤的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啊?她是不是一来的时候,眼眶就是这样子?

天知道她是什么人。支书直摇头,那时她眼眶里就没了珠子,可要是蒙上了眼,那脸面和身子看着还是挺光鲜的。不过,要看着她那只空洞洞,谁会不心里发寒啊?除了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光棍,谁还会碰这样的女人?

那沈青凤呢?我忍不住问。

青凤这姑娘,可惜啊。支书的老婆这时候刚

好端菜过来,插上了话语。这姑娘,我们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方圆一带的,哪里又能再找着她那样水灵的妮子哪。

6

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一个人开着那辆除了喇叭什么地方都会响的昌河面包车。车的远光灯早就没用了,只能借着近光慢慢地往回走。

出了村庄爬上长长的陡坡,在山的腰部拐了个小于九十度的急弯,上了坡顶。无意向外瞥了一下,一股寒气骤然兜头兜脑直钻了进来。我脚下猛一用力,一个急刹就将车子停下。这时那股寒气已经从脚底直窜至头心,冰水般泼了下来,透进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

这是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恐怖。透身的冰凉之后,马上就觉得脑门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一把,掌心都是汗水。

第一个念头是下车,马上往回逃。好在我的理智尚未尽失,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紧接着窜上心头的第二个念头就是马上掉转车头,下坡,开回胡宅去。

车子在我刚才的猛刹之下熄火了。我伸出手拧动钥匙,但手指抖得厉害,好不容易终于点上了火,打开了灯,却发现路实在太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根本就容不得一辆车原地掉头。

要想往回走,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到坡顶,再在风仪亭前的开阔地掉过头。只是如果要这样的话,我还不如鼓起勇气加足油门冲过去那团火红的光束。

光束就在风仪亭的边上。红红的,灯笼般大小。和所长来看过现场,我自然明了那光束的地方就是当初沈青凤被害的所在。

真是见鬼了。看来沈青凤死不瞑目,见我们放了杀他凶手,要在我面前显灵了。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往前走。紧咬着牙,不管身子和腿在颤抖,深吸了口气之后就踩下了油门往上走。车子似乎知道我的恐惧,喘着‘呼呼’的粗气猛地冲了上来。

还是忍不住往火光的方向看了眼。这才长舒了口气,真是人吓人,吓死人。那团红光不过就是几支正着燃烧的蜡烛。看来,这不过是有人烧了火烛在这儿祭奠沈青凤罢了。

抹去了汗水刚想下坡,却突然发现火光的侧面还有个人影直挺挺地跪着。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我还是从那轮廓里一眼就认出了跪地的人就是胡卫星。

停下车,走过去。他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就没察觉我的到来。

胡卫星!我高声唤了一声。

到!他条件反射般应了声,抬起头,看着我。这时,我看到他泪水满腮,脸颊上纵着一道道泪痕。

王警官。他爬了起来,抹了抹眼睛对我说,我来看看青凤。

你来看她?我哼了声,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你还有脸来看她么?

我是没脸。胡卫星突然昂起了头,人似乎一下子长高了不少。好家伙,我这才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比我矮不了多少。他的声音也突然一下子高了起来,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我真的很喜欢青凤。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在那一瞬间,我真的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无法伪装的真诚。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回想起他那刻的眼光,总会忍不住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好人?或者他并不是杀死沈青凤的真凶。

那本案卷我已经翻过了好几遍。从案卷里的记录来看,虽然最终并未对胡卫星提起诉讼,但公检法的每一个办案人员都相信胡卫星是绝对的真凶。只是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锁定他的罪刑罢了。

当初最先怀疑到胡卫星的原因是我们民警在排查过程中发现的一个线索:有人亲眼看到过沈青凤和胡卫星在风仪亭里出现过。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发现过沈青凤的身影了。

我记得那份笔录,目击者说,他那天十点多钟从镇上回村,在风仪亭里看到了沈青凤和胡卫星,女的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男的站在亭子外面。他以为是年轻人在谈恋爱,也没惊动他们就自顾自离开了。法医后来的尸检报告表明,沈青

凤的死亡时间就应该在目击者看到的那段时间,误差超不过前后十个小时。

决定传讯胡卫星的时候,民警当即就对胡卫星的家里进行了全面的搜查。虽然并未找到直接的行凶证据,却在胡卫星的笔记本里看到了一段十分可疑的东西。这段话,我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上读到过。

布提戟径往,立于亭下曲栏之傍。良久,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泣谓布曰:“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见将军,许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将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与将军一诀,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见,妾愿毕矣!此身已污,不得复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言讫,手攀曲栏,望荷花池便跳。吕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语!”貂蝉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与君为妻,愿相期于来世。”布曰:“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蝉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怜而救之。”布曰:“我今愉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蝉牵其衣曰:“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无见天日之期矣!”布立住曰:“容我徐图良策。”语罢,提戟欲去。貂蝉曰:“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讫,泪下如雨。布羞惭满面,重复倚戟,回身搂抱貂蝉,用好言安慰。两个偎偎倚倚,不忍相离。

却说董卓在殿上,回头不见吕布,心中怀疑,连忙辞了献帝,登车回府;见布马系于府前;问门吏,吏答曰:“温侯入后堂去了。”卓叱退左右,径入后堂中,寻觅不见;唤貂蝉,蝉亦不见。急问侍妾,侍妾曰:“貂蝉在后园看花。”卓寻入后园,正见吕布和貂蝉在凤仪亭下共语,画戟倚在一边。卓怒,大喝一声。布见卓至,大惊,回身便走。卓抢了画戟,挺着赶来。吕布走得快,卓肥胖赶不上,掷戟刺布。布打戟落地。卓拾戟再赶,布已走远。卓赶出园门,一人飞奔前来,与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

最初引起侦查人员注意的并不是这段话本身,而是纸张末端出现的几个血红“死”字。经过鉴定,那几个字竟然全部都是以血书成,这血竟然与沈青凤的血迹全部吻合。经过文字鉴定人员的认证,这几个“死”字全都是胡卫星所写。但上面那段引自于《三国演义》的话却有些让人困惑不解,字迹纤细稚嫩,与胡卫星的落笔手法全然不同。经过鉴定,专家们认定这些字竟然是沈青凤留下的。

起初,胡卫星并不承认自己是杀人的真凶。但在刑拘后第十五天,他突然一口认下:是自己一时色欲迷心,想去抱住沈青凤亲吻却遭到拒绝,一时恼羞之下,掏出身上的刀子捅死了沈青凤。

他的交待与现场勘查的情况完全吻合。按着他的陈述,侦查人员找到了被他扯落的衣扣,找到了沈青凤残留于亭子脚落里的血迹。但案子的关键却出在凶器上,我们一直无法找到胡卫星用以捅死沈青凤的刀子。

一开始,胡卫星说刀扔到了谷下,我们动员了上百人沿着山谷寻找,什么都没找到。接着,胡卫星又说刀被他扔到了村口的水塘里,我们抽干了塘水,一寸寸翻过烂泥,依然一无所获。最后胡卫星又说刀被他扔进了村子的水井里面,我们又抽干了井水,只发现水底有不少石块和砖头。

案子就这样拉锯了半年。最后胡卫星突然全盘翻供:我并没杀过沈青凤。以前的交待,全部都是被迫的。再问他,你以前交待的东西为什么我们都找到了。他却索性来了个死烂:民警打我,我没办法只好胡说。没想到,我胡说的东西竟然就巧合上了。

7

当初查这个案子时,侦查人员并未没对沈青凤留于胡卫星笔记本上的那段话有过多的追索。审问胡卫星的时候,他的解释也勉强得很。他吱唔着说是有一次沈青凤到他家玩,闲来无事拿笔来写在上面的。

沈青凤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只是小学毕业。

怪就怪在,她怎么就能凭空默下这么一段近乎于古文的小说片段而且一字不漏?

那晚离开胡卫星从风仪亭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沈青凤的死,肯定与她所默下的那段话有关。或许,只要我能弄明白沈青凤那段话里玄机,就可以解开她的死亡之谜。

我之所以如此猜想,没有其他的事实证据可以相佐,纯粹只是一种直觉而已。当我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讲给所长听时,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我以为他嫌我想得太天真,连忙想认认真真地解释上几句。他却长叹了口气说,那段话,我刚看到的时候,也觉得怪。

我开始查有关风仪亭的历史。找来了县志翻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弄明白,当年所长和我说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传说而已。这亭子的历史其实短得很,不过五六十年,是当年活动于胡宅一带山中的土匪头子梁八出款修起来的。

在派出所的那段时间,我听过好几个老人讲起过梁八的故事。说这人一身的好武功,枪法准得出奇,百丈之内,只要是在他枪口下的活东西,从来就没有能逃得过一条生路的。解放军还没来的时候,这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全都是梁八的地盘。就连当时的民国政府,对他也是无能为力,只好守在县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求个相安无事,任由他横行十里八乡。

关于梁八的身世,大多数人都说他不是本地人。至于他从哪儿过来的,说法就五花八门了。有的说他原来在东北打过日本鬼子,有人说他是某个大户人家护院拳师。还有人说他本来就是民国军队里的一名军官,因为杀了上司才逃到这儿落草为寇。

更玄的说法则是关于梁八的女人。尽管现存的老人们对于梁八的故事有许多版本,但大家一致认为梁八不但是个狠天狠地的悍匪,也是个十足的妻管严,怕老婆怕得比谁都厉害。当地流传的笑话里甚至说,只要梁八的女人在场,梁八就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窜入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沈青凤的瞎眼老妈。自从那天我扶她上山时从她的眼眶里看到那清澈如水般灵透的眼神之后,总觉得这老太那空洞的眼眶里藏着许多东西,绝不会像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她本人的容颜也决不会像现在看到这般可怖。如果假设一下,沈青凤的死与风仪亭以及吕布戏貂蝉的三国故事有关。那么沈青凤的真正老爹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土匪梁八?沈青凤的母亲就是那个让梁八低耳垂首的幕后女人?这样,梁八所建的风仪亭以及沈青凤的死是不是就连上了关系?

马上就否定了这荒唐的念头。梁八早在1950年就被当时的政府镇压了,沈青凤却生于1971年。沈青凤的老妈如果真是梁八的女人,现在又该多少岁数了?

这念头一起,却始终挥之不去。至于胡卫星,自从释放回家后更是表现特别好。非但没有对自己被关押的事情提出一点异议,反而一如既往对党和政府感恩戴德的样子。这几年里,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希望从他的表面瞧出点深掩的内情。但每次去,胡卫星每次的表情都让我觉得我们似乎真的冤枉了这人。

这案子仍然一直压在我的心口。只是一晃就是三年多过去,仍然毫无新的头绪。

这段时间里我搜集到最多的,还是关于梁八与他的女人的故事。听了许多版本,其中提到梁八女人的很少。只是偶尔一次到山里收缴自制猎枪的时候,才听到一个看山的老人说起了梁八和他的女人。

老人说梁八当年就死在天圣寺里。开始的时候,县里的工作队派人来和他谈判,梁八还横得很,把人捆起来痛打了一顿。只是解放军果然厉害,比日本人还能打,比民国的军队还能使刁。打了几仗后,梁八手下的人散去了大半。一部分是被打怕了,另一部分却急着下山回家分田当良民去了。苦撑了半年多,梁八和他的亲信终于被几百个解放军围在了天圣寺里。

老人说,仗打得很残酷。剩下的人,都是梁八的死士。虽然只有十几条枪,却打死了七八十个解放军。老人说,天圣寺其实不是被烧的。后来解放军实在没有办法,就调来了大炮把天圣寺给轰平了。

老人说,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绝不是传说或者故事。他那时才十来岁,在梁八手下

当过小匪。当年解放军攻打天圣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梁八,还当过解放军的向导。那一仗,可真是惨得没法说。

我问他,是不是见过梁八的女人。老人连连点头,见过见过啊。啧啧,那女人,漂亮着呢。只是终年蒙着面,从未有人看过她的真面目。我问他,没见过面目怎么就知道人家漂亮得不得了?老人却说,人漂亮,可不仅是面容的事情。那女人哪,光看背影就足以让男人着迷。那身子,再多的衣服裹着,也会让男人怦然心跳的。老人啧啧地说着,浑浊的眼中似乎一下子亮了许多。那女人,绝不是咱山里这边能产出来的。那气度,连电影里的女人也模仿不来。人家哪,肯定是大城市来的。

蒙面?他的话再次把我的思绪牵到了沈青凤的瞎眼老妈身上。

这女人,不止漂亮。而且能掐能算。老人见我脸上的惊异样子,说得也就更来劲了。真的,小王哪,我真的不骗你。那女人,能看透人的心。什么事儿,谁都瞒不过她。只要让她摸过一个人的手心,她立刻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几乎就跳了起来。

不管是怎么样的荒唐,我还是断定沈青凤的瞎眼老妈绝对就是当年梁八的那个神秘女人。

我决定再上一趟天圣寺。

8

记得那年初去天圣寺,是盛夏,山顶风清竹绿。再去则是和老杨一起,时节隆冬,但竹林依旧碧绿,只是山风更加冷冽。第三次是当初释放胡卫星的时候扶老太太上去的,春末夏初的光景。那是我第一次从老太太的空眼眶里看到了她清澈如水的眼神,没顾得上记下那时的风景。

第四次上天圣寺是深秋时节了。一路上过来,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毕,稻草一堆堆坟丘似的散落在路两侧。我起得很早,田里的农人很少,路边的晨露很重,干枯的草堆上湿漉漉的。

摩托车开上长岭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山头冒出来,火红火红地,却不带热劲。稍犹豫了下,我就在岭上停下了车,向风仪亭走去。

亭子的石凳上,赫然立着只火红的狐狸。毛茸茸的身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尾巴垂下来拖到地上。它怔怔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

无论事后怎么回想,都记不清我当时有任何惊讶的反应。在那一刻,一切都似乎由不得我自己。从突然起念,停车,再往风仪亭走,看到火红的狐狸,一切都显得极为自然。我与那火狐狸一样,没有丝毫惊讶害怕的表情。

我走过去,不假思索伸出手,那火狐狸突地一跃,便到了我的怀里。它很轻,也很温暖。我伸手抱住它,看着它的眼珠子盯着我咕嘟嘟地转。我笑了下,蹲下身,把它放到地下。火狐狸‘吱’地一叫,火红的光焰一闪即灭。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除了亭子后面的灌木还在不断摇晃之外,这小小的精灵一样的东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怅然若失。愣了良久,才走出亭外。

沿着台阶上了山,太阳高高爬在山顶,无精打采地把我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一切都似乎定格在当年初到这儿时的光景。寺庙很小,墙黄得晃眼,瓦青得沉郁。那三间的老房子和头顶的太阳一样,丝毫不见虎虎的活气。脚一踏进院落,就见着台阶前排着一长串的红烛,在山风中扑棱棱地摇曳。

几个老太婆跪在台阶边上的门槛边,手持香高举过头,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沈青凤的瞎眼老妈,也仍然拄着拐杖坐在门槛的边上。

但这次她没低头,脸对着我的眼睛,桔皮似的老脸上到处都是笑意。我在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眶里,再次看到了清澈如水的眼神。

她说,你来了。我也不管她是不是看到,点了点头,‘嗯’了声。

老太太站起人来。看她颤巍巍的样子生怕跌倒了,我连忙抢上去扶住她。她也不推辞,只说了声,后生,来,坐坐吧。

在西侧的厢房里坐下,那个老尼给我泡了杯茶,就出去了。老太太仍然是一脸的微笑,她说,你碰见青凤了?

青凤?我碰见青凤?我瞪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她。老太太仍然笑着,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下笃笃地敲了几下。眼前红光一闪,那红狐狸忽的一下就从窗外跃了进来,落在老太太的身边。

后生,我把青凤送给你。老太太说,怎么样?

原来它也叫青凤啊。我长舒了口气,这火狐狸,又新奇又可爱。我连连点头应着,行啊,行啊。只是老太太,你把它送给我,不可惜么?

可惜有什么用?老太太嘿嘿地笑着,它长大了,就由不得我这老婆子了。

火狐狸吱吱地叫了几声,似乎表示抗议。老太太摸着它的头顶,仍然嘿嘿地笑着。这后生是个好孩子,大眼睛方额头的,人也挺好看的哪,你该满意了吧。

我没理会老太太说些什么,只是满怀欢喜地伸出手朝着火狐狸晃了晃。这小家伙似乎通人性,稍迟疑了下,便倏地窜进了我的怀中。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十分开心的样子。后生,她叫了声,好了,一切事情都到这里为止了。该干啥,就干啥去罢。你呢,以后要好好地待青凤。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不想和我再说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上一句此行的来意呢。连忙叫了声,老太太,我来,是想有事请教你。

请教什么?是不是想问我梁八的事情?是不是还想着谁是杀死青凤的真凶?

我点点头,答:我绝不能让青凤死不瞑目。

嗯,她也点头。青凤以前是不会瞑目,但现在我相信她会很开心的。

很开心?为什么?

老太太不答话,伸手在怀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后生,看看罢,青凤还长得俏罢?

我伸手,接过。是张黑白照,上面有时间,五年前的了。照片上的姑娘很年轻,椭圆的脸,长长的眉毛,十分秀气。

这就是沈青凤?我站了起来,惊讶地问。难怪村里的人说,这十里八村的,再也没有比青凤更漂亮的姑娘了。

是啊。这就是青凤。老太太说,后生哪,你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是不是要有个好后生才配得上她?

我连连点头。这姑娘,我见犹怜。

看来,我不讲个故事给你听,你是不会走的了。老太太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招招手让我坐下。

你一定是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就是当年梁八的那个女人吧?老太嘿嘿笑着,也不等我答话就接了下去。你猜得没错,我二十岁就跟着梁八来到这儿。整整六十年了。

六十年了?那你老不是八十岁了?天,看来这老太婆的年龄比大家估计的还要高。但这么算来,岂不是她六十来岁才生下了沈青凤?这也太邪门了吧?

后生,你一定是奇怪我的眼眶里怎么没了珠子罢?她又问,我连忙点头。然后马上想起这问题太残酷,急忙又跟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看见我的动作,反正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地把话头接了下去说,这珠子,是被人挖去的。要不是没了这双珠子啊,青凤也没我这般长得好看。

挖去的?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但由着老太太的嘴中说了出来,还是唬了我一跳。

看过《三国演义》吧?漂亮的貂蝉喜欢年轻英俊的吕布,但她的背后呢还有个老董卓。老头儿看不得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喜欢上别的男子,就把貂蝉的一双眼珠子生生地抠下来了。

我想说,三国里的故事不是这样的。貂蝉、吕布和董卓的故事只是个连环计。那时的女人不是人,她只不过是男人手里耍用政治手腕的工具而已,连喜欢不喜欢的权利也没半分。

老太不理会这些。她只是叹了几口气,又接着往下说了起来。还好,梁八比吕布好,尽管他喜欢的美女没了眼珠子,还是带着她逃出了大城市,来到这山里,当了个土匪头子。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原来这梁八和他的女人,还有这么一回事。也难怪,他要修了这个风仪亭。

9

除了带回一只火狐狸,老太太并没给出任何我想要的答案。关于青凤的死,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了。每当我把话头扯过去的时候,她总是又故意远远地绕了开去。

送我下山的时候,老太太扶着拐杖一直走到竹林子的尽头。很明显,她十分舍不得那只火狐狸,总是托着它的尾巴摸了又摸。弄得我很想说上一句,要不,这狐狸,我就不带走了?可是还没等我这话出口,老太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意,叹着气先开了口,该走的,终归是要走。我年岁大了,缘分也就尽了。我点点头,咽下了推卸的话。老太太又说,青凤的事,老天爷总是有眼的。我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青凤白死的。老太太也点头笑了。你放心,做下坏事的人,天终归是要收他去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没到罢了。到了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谁是该死的人。

告别老太太下山,我小心翼翼地把青凤放到了挎包里,让它长长的尾巴露在外面。青凤似乎很听话,一双眼睛瞧着我咕嘟嘟地转,一副温顺有加的样子。

启动了摩托车,刚想下山回去,正好碰上了村支书推着自行车和他老婆上来。我连忙打了个招呼,这夫妻俩个却似乎未听见,只是瞪着我挎包中的火狐狸看。我又叫了声,熄火,从摩托车上下来。支书夫妻似乎才回过神来,互相看一眼,一副面面相觑的神态。

“这东西,是老太太送你的?”支书问。我点点头,笑着答,是啊,她刚送我的。

她舍得?支书老婆凑过来,看了看我挎包中的火红精灵,满脸惊异。这红狐狸是老太太的性命。自打她嫁到我们村上来开始,就常常看见她家里的这东西了。她说着,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平日里邻家人多都几眼,老太太都要发火的,怎么就舍得送你了?

她来你们村时就有这狐狸了?我问,这倒大出了我的意料。

是啊,是啊。这老太,怪怪的。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害怕,说老太太会不会借了这狐狸施妖法。支书点着头说,村里头还出过面,要她交出这狐狸。可老太死活不肯,逼急了,就一副拼命的样子。大家也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了。好在这些年来,大家也没见过老太太带来过什么坏事,也就把这火狐狸的事放在边上了。

那天中午回到了镇子上,我请客,把支书和他老婆带到镇上的小饭店里喝了几杯。聊天的时候我想起了沈青凤的年龄,老太太一大把年纪真的能生下这么小的闺女么?支书老婆却是连连点头,这老太,什么岁数我弄不明白,但青凤却是绝对亲生的。她生下孩子的时候,我还去看过呢。

我又问她,青凤的爸爸真的就是那个光棍老汉么?支书和她婆娘听了却是一脸的暧昧,没马上答。我更好奇了,又问了一遍。支书才答,弄不清,反正怪怪的。那闺女,长得没有一处地方像他父亲。支书的老婆则索性说得更明白,那老光棍儿,年轻的时候得过病,根本碰不得女人。

这么说……这么说……我瞪了眼睛,看着这对夫妻。这答案,又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谁说得清哪。那老太,神神叨叨的。村上人又是怕她,又是厌她,哪有几个人去理她?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支书说着,摇了摇头说。这事儿,也真是说不清。这老太婆,看着都这么吓人,还有哪个会去偷她生下闺女来?

感觉自己离当初的本意越来越远了。原想着要查清沈青凤案子的真凶,现在竟然越走越偏。想要弄明白的问题,更是远远离开凶杀案件的本身了。

火狐狸带回派出所后,我一直把它养在二楼的房里。这小东西听话得很,我不在的时候,总是乖乖地呆在屋里。偶尔带它出去玩玩,每次都高兴得吱吱乱叫。开始的时候,所长还对我养下火狐狸的举动十分反感。到了后来,连他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火红色的精灵。看着它不再招惹同事们异样的眼光之后,我索性把它放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让它整天地在楼上楼下窜来窜去。

一晃又过去了一年多,凶杀案件仍然毫无头绪。我们一直派人暗暗盯着胡卫星,但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就在这一年里,他花了三万多元钱,从贵州娶回了一个外地的女子。支书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哈哈直乐,那女子,长得可太难看了。

尽管开始的时候很别扭,后来却已经习惯了用“青凤”的名字来唤那只火狐狸。每当叫它的时候,这家伙总是以惊人速度在我眼前一晃就窜进了怀中,然后肩上肩下地一阵乱跳。样子十分招人喜爱。但很快,青凤就给我惹下了一个极大的祸端。

那一年岁末,所里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的就住在派出所对面,是电信局里的一个接线员。平时大家本来就熟悉,只是突然有人起了念头从中撺掇,让彼此双方遇见时都感到别扭。

那女孩的样子现在早已模糊去了。只记得应该还是属于看得上眼的那种,同事给我介绍的时候,我没说过反对,也没说过赞成。所长说,小王,看得出人家喜欢你哪。加把劲,讨个老婆来吧,省得做大龄青年。我说你怎么知道她喜欢我?所长笑了,我一大把年纪,看得出人家小姑娘的心思。人家以前有事没事地总到我们这边玩,你以为她稀罕看我们这些半老头儿啊?嘿嘿,你看看,自从上次我挑明了要把你介绍给她后,一次也没来吧?得,看来是羞上了。信不信,我打个电话叫她来玩,她马上就到。

还没等我答话,他还真的拿起话筒叫上了。

我们只隔着一道墙,没几分钟,那姑娘就过来了。我心里发虚,撇过脸去不敢看她。她看上去却比我大方得多,一进门就问,所长你叫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所长还没答话,那女孩就发出了一声尖叫。还没等我转过头来,就只见着火红的光亮一闪而过。青凤重重地扑在那女孩的脸上,然后一闪即逝。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孩的脸上早已多了数道血痕。

10

我的第一次恋情还没开始,就这样给青凤折腾掉了。那女孩捂着脸叫,你把它赶走。我脱口而出的答话连我后来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儿过分,你凭什么啊!

好在这事还没开始,我也没怎么喜欢人家。愿哭就哭罢,懒得理会她。事后所长直怪我,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有点儿愧疚,但除了赔礼道歉外加买些东西探望之外,就再也没过其他什么表示的东西了。

那年年末,女孩就调回了城里。紧接着,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来了,铺天盖地地下了整整两天两夜。

那段时间青凤很怪,常常半夜跳起来,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一站就到天亮。我怕冻着它,醒来后就把它抱回。但每当我再次醒来,它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的边缘。

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天晴的时候,气温迅速回升。雪还没融尽时,胡宅村的老支书特地到了一趟派出所来请我和所长到他村上看戏。

那天本来想带青凤去的。碍着所长同行,就没带它。我们早上九点多出发,在支书家吃了午饭,由他陪着到村里的戏场上走了一圈。

来的时候,本就没想过看什么戏。走到那儿的时候,戏的名称突然吸引了我——关公月下斩貂蝉。在所长和支书逛完了回家去喝茶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站在戏台的前面看完了这出戏文。

戏文里的故事是对于三国演义的再演义。吕布被曹操斩于白门楼后,曹操再使了一番再版的美人计——把貂蝉赐给了刘备。希望后者迷倒于女人的裙下后,失去和他一争天下的雄心壮志。那貂蝉果然是声色动人,就连刘皇叔这样把家国兄弟放在第一大位的好汉子,也禁不住被她的绝代姿容给迷住。要不是关羽和张飞在边上劝阻,他还当场就会把貂蝉收入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关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在他的再三劝阻之下貂蝉被刘备送到尼庵里,但他还是害怕刘备瞒着自己的兄弟偷偷地来会貂蝉。于是关公持了他的偃月大刀,乘着月明之夜悄悄来到尼庵,要把貂蝉一刀斩了以绝后患。

关于貂蝉羞月的传说就在戏文里关公的眼前上演了。刚刚失去丈夫旋即又再次被送来赠去的美人在月下长叹,连天上的月亮都惊于她的美艳和凄婉,悄悄地掩上了面容不敢再看。躲在花丛后面的关公虽然说是义薄云天,竟然也是心一软,再也不忍杀去眼前的美人,手中的偃月大刀“咣”的一声掉于地上。

落在地上的刀重重地砸在貂禅被月色拉长的

影子上。随着刀声响起,只听得美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貂蝉竟然应声倒地,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关公的刀下。

戏文里说,这个绝代的美女,根本就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她只是从露而生,去影而死。关公那一刀假若落在她的身上,貂蝉将会毫发无损。相反,落在人影上的刀,正好生生地将貂蝉斩成两截。

看这场戏时,我没意识到这荒诞的传说勾起了我心里头什么样深藏的东西。当我从戏台前返回支书家的时候,正碰上庵里的尼姑慌慌张张地下来告诉支书:沈青凤的瞎眼老妈去世了。

我惊得心头直抖。连忙和所长、支书一起赶到了天圣寺里。

山上的积雪已经化去,竹林里同样没有任何雪的痕迹。但一进入寺院,就发现怪诞的事情根本就不只是戏文里的故事而已。天圣寺的青瓦背上白雪皑皑,根本就没有任何融化的痕迹。更让我惊奇的是,还没等我走进老太太居住的厢房,就已经看到了那只火红的狐狸,赫然立在老太的床头。

老太太直挺挺地躺着,身上一丝未挂。支书连忙叫过老尼,责问为什么会这样?老尼说,她发现老太死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青凤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向它伸出手,它仍然看也不看我一眼。过了良久,它发出了“吱”的一声尖叫,忽地窜入我的怀中。

两颗大大的泪滴落于我的手心。托起青凤的头时,我看见它的眼角蕴满了泪珠。

那天晚上,天突然下起了瓢泼般的大雨。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被连串的雷声惊醒。连忙起来,拉开灯,赫然见着青凤又直挺挺地立在阳台的边缘。

我起床,披上衣,走到阳台上,把它轻轻地搂在怀里。青凤的身上很温暖,一动不动地偎在我的心口。

那一夜的雷声大得吓人。我和青凤站在阳台上,看着眼前的巨大黑幕,一次次地被刺眼的白线寸寸地撕裂。直到天明的时分,才抱着青凤回到房里躺下。

眼刚刚合上,下面值班的同事已经跑来敲门。他带来的消息更是让我惊得目瞪口呆。胡宅村的支书打来电话说,胡卫星昨天晚上被雷劈死了!

现场就在风仪亭的边上。胡卫星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全身一丝不挂,心口如被墨染过一般,漆黑的一团。

围观的人足有上百个,里里外外地包了好几圈。支书和几个村干部一起站在尸体的周围,防止群众拥挤上去靠得太近。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庙里的老尼。她说那时天还没亮,雨还哗哗地下着,她因为要到邻村叫个抬棺材的人来收殓老太太的尸体所以起得特别早。老尼说她那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走到风仪亭边上准备下坡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雷鸣声在耳边响起。她说她吓了一大跳,手还没来得及捂住胸口,就看见一个灯笼般大小的火球从天而降,伴着轰天的巨响落在风仪亭的边上。

她说那一刻,她看到了亭中有只火红的狐狸,直直地立在亭中的石板凳上。

她说直到雷落下,她才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吼叫。然后就亲眼看着那团火红的球落到了胡卫星的身体上。老尼说那一刻,她吓得晕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胡卫星已经一丝不挂倒在了地上。

所有听过老尼姑陈述的人,都觉得这事荒唐得难以置信。但法医的验尸结果却清晰明了:胡卫星的确是被雷劈死的。他身上的衣物,就是被雷烧成了灰烬。

11

胡卫星死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红狐狸。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个神秘的精灵,但心里隐隐猜测,在这火红的狐狸与沈青凤之间必定藏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所有的人都深信胡卫星是杀死青凤的真凶无疑。四乡八邻的村民们纷纷都说,他逃得脱公安局的牢房,却逃不脱老天爷的报应。

有一个人却坚信胡卫星不是凶手。在胡卫星死后仅仅二个月,他那个从贵州买回来的女人就

来派出所迁户口。来找我签字的时候,这女人话还没说,泪就先流了下来。我问她,为什么要迁走?她说,没法在这地方活。不用说闲言碎语,就光是人的白眼就让她没法再见人。她说,王警官,我总得活下去吧?

我点点头,没再问,便签上了字。女人拿过了便走出去,快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回过头来问我:王警官,你们认定了胡卫星就是杀了青凤的凶手?

我摇头。叹了口气后才说,我不知道。女人眼中闪亮了一下。看着她嘴巴动了动又愣是没有开口的模样,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呢?

我知道青凤不是他杀的。女人似乎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王警官,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胡卫星不是凶手。

为什么?我问她的时候,心中卟卟地跳。胡卫星最后一段时间里天天和这女人在一起,莫不是这女人真的知道什么秘密。

我知道胡卫星喜欢青凤。女人说着,脸上的神情有点酸楚。我知道他就是宁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可能去杀青凤。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我有些急了,扬起头,瞪着女人的眼睛问。

而且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配不上青凤,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青凤的念头。胡卫星连碰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让他去强奸青凤了。王警官,我话说得粗点儿你别怪。就算青凤脱光了衣服站在那儿,胡卫星也未必敢多看一眼。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语气有些严厉,但还是站起身来,搬过一张凳子让女人坐下。

我是他的女人,好歹也和他同床睡了几年,总明白一点儿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吧。女人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说道。在胡卫星的眼里,青凤是天上的仙女。

我点点头,觉得她说得有点儿在理。

胡卫星人也死了,旁人其实怎么样想也无所谓了。但我觉得王警官你们不应该这样就认定他是凶手吧?女人说,我知道他就算凶手也一了百了了。但青凤死得不明不白,更冤的,恐怕是她地下的魂吧。

我再次点头。又起身,泡了杯茶递给她说,你讲下去。

女人点点头,笑了下,说了声,谢谢警官。她拿过挎包,从里面掏出一张旧报纸递给我。喏,其实胡卫星什么也没和我说。但我觉得这张报纸可能对你们查这个案子会有帮助的。

报纸的古老程度令我吃惊。

这张八开的小报纸质很差,纸面已经焦黄,保管得却很好,没有一点裂口破损。报纸上的发行日期还是以民国的方式纪年。换算了下,这张报竟然离现在整整六十一年了。

报纸的头版上印着幅硕大的黑白照片。虽然很古旧了,还是看得出这是个戏装的女人,一身的旦角打扮。我只瞄了眼,就依稀觉得照片上的女人在哪儿见过。脑中飞快闪过了一个念头:椭圆的脸,长长的眉毛,以及那张黑白的照片。

我唬了一跳,禁不住叫出声来:是沈青凤。连忙打开抽屉,从案卷中翻出那张照片瞄了一眼。

不错!绝对是沈青凤。报纸上的标题赫然写着:名角沈青凤来沪,盛情演出《凤仪亭中戏貂蝉》。

好不容易捺下心头突突的乱跳问女人,这报纸,可以留在这儿么?女人点点头,我带着,本来就是想拿给你们的。王警官,我要走了。希望你们可以查到谁是杀死青凤的真凶。

女人说着,起身,向我鞠了一躬。

在她离去后,我掩上门,再次看那报纸。不错,上面盛妆的女人与当日在天圣寺里老太太拿给我看的照片中的人绝对一般无异。

第一个念头是这俩人肯定有血缘关系。最大的可能这戏装的女子便是老太太自己,而照片中的女孩则是死去的青凤。但这个念头很快就产生动摇,如果说母女间的相貌还有可能极度相似,但摆在面前的剧照和沈青凤的照片却连眼神也都是一模一样。眼角的微笑略带着妩媚,眼睛仿佛有着一种不同凡响的神秘魅力。让人看了第一眼后,马上就想看第二眼的欲望。

这是一种让人愈看愈觉得耐看的女人。第一眼时,只是觉得漂亮。第二眼、第三眼地仔细审视下去,就能发现照片里的女人有着一种惊人的

吸引力。这吸引力不来自外表,她的眼神有如一个漩涡,扯着人使劲地往里卷。

报纸上的内容却很简单。对沈青凤本人的介绍也不多,除了一味地赞她色艺俱佳之外,写这文章的人似乎并不熟悉这位名角的身份来历。除了演出的时间地点以及沈青凤饰演貂蝉一角之外,其它的介绍就大多是和戏里剧情相关的。年轻美丽的貂蝉爱上了英武神勇的吕布,她的义父王允却要她以家国为重,在吕布和董卓父子之间使出一招连环计。善良的貂蝉禁不住王允的苦苦哀求,委身进入了相府成了老董卓的小妾。这样,就有了一出吕布的后花园里的凤仪亭中私会貂蝉的好戏。

故事的情节人所众知,文章末了的一段台词却让我大感新鲜:他是个,俊俏帅小郎;我是个,霞帔凤冠楚娇娘。原是才貌正相当,却不料,老董卓,偏要筑起这道云雨墙。让我怨女心里伤,让他隔墙空断肠。父亲啊,你的妙计里面藏着一道黑心肠。让我一个女儿家,如何不去多思量?

这段唱词与我知道的所有与貂蝉及连环相关的故事都大相径庭。这里的貂蝉不再是个深明大义的侠义女,这里的王允也不再是个一心为家为国的忠臣义士,这里的吕布也不再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好色之徒。

唱词断断续续,其间隔着很多的省略号。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人,也是拣他认为较有吸引力的句子附在文章的末尾。

谁让我,空误了这良辰美好景?谁让我,辜负了这青春大好情?谁让我,一个弱躯身,饲于虎狼为百姓?谁让我,情默默地死也难自禁?谁让我,病恹恹地千年轮回难自省?哎呀呀,我的天呀!甚个时候,才是我的出头日?

我默然。心头怅怅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这一切,都离我很远很远。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听到阳台上的门突地响了一下。连忙起身,开窗,望出去,却见外面漆黑的幕里,火红的颜色一闪而过。

我长舒了口气。知道青凤还活着,也没有离我远去。

12

一晃就过了七年。再次见到青凤的时候,仍然是大冷的天。虽然没有冰雪,夜风却刺骨般的寒。

在这七年里,我谈过九次恋爱,却没一次是成功的。几乎每次都是以女孩主动提出要与我分手而告终的。好就好在,我从未在这接二连三的失败中受过伤。每次的失恋于我而言只当是茶水淡饭。入口就过了,连什么滋味也没品出来过。到得后来的时候,分手已经权当是习惯动作了。每当女孩说了句“我们不适合……”的时候,我就能够习惯地点头:“哦,知道了。”

要不是人非得结婚不可,我宁可不找女人。除了工作之外,吃饭、睡觉,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书。虽说这么多年来我也从未能在书中看出过什么颜如玉,却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天意在等我。

这七年里,我在原来的派出所呆了不到六个月。然后就调到了县上刑侦队,一干就是六年多。这六年多的时间里,青凤与那只火红的狐狸总在我面前闪来闪去。想把她们尽数忘了,这些印象却如刻在脑中般地,总是挥之不去。

之所以会在半夜里重新翻越风仪亭边的那道长岭,是因为胡宅村新发了一起失踪案。接到派出所打过来的电话时就觉得这起失踪的案子古怪无比。接案的民警告诉我们,胡宅村的老支书陪着个姓沈的老头儿来报案说,沈老头儿有个女儿,二十九岁,一直在外面打工。这次快过年了刚回来,结果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上,就不明不白没了人。

我们四五个民警到村子里调查的时候,觉得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怪异。失踪的女孩名叫沈青文,与沈青凤算得上是堂份的姐妹。许多村民都能证实,那天晚上沈青文一直在家里,没有外出过。沈青文的母亲哭得不成形状,一遍遍地告诉我们,她是亲眼看着青文上床的,也是亲眼看着青文睡去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里的。可一觉醒来,却发现青文的床上影子也没了。当时还以为女儿只是起得早了,也就没在意了。可等到晚上仍不见女儿回来,这才觉得事情不妙。连忙告诉支

书,并叫来了一帮亲友邻居连夜寻找,却半点音讯也没了。

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找过所有在胡宅这条道上搞运输载客的驾驶员,并给他们看了沈青文的照片。可所有的人都摇头,没在自家的车上捎带过这姑娘。

我看过沈青文的照片,眉目脸蛋之间和青凤有点儿像。这姑娘还算得上漂亮,但眼神间淡白得很,没一丝她堂姐那种诱人的模样。

调查持续了大半夜,所有与沈青文相关的人员我们都找了个遍。从这些人嘴里,几乎就没得到过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听了大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明白了些。沈青文自打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这十多年来,几乎就没回家过。就算偶然回到家里几次,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和乡邻们打交道。就算是当日在家时要好的小姐妹,也难得和她聊上几句。

当天晚上十二点多我们才回到派出所。大家都是又冷又累,匆匆赶来的分管副局长还是召集了大家汇总了一下情况。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来来去去的几句话总是重复着这个案子里透出来的怪异。这么大个的活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末了,副局长特地又问了次负责搜查沈青文住所的民警。你们发现有什么怪异的吗?技术员们先是摇头,然后从勘查箱中拿出几本笔录本来说,除了在本子留下些沈青文写的字外,就再没什么有点儿价值的东西了。可就这几本笔记本上的东西,也都是早些年写的。和沈青文失踪的事情没半点关系。

我伸手拿过两本本子,封页旧得都泛黄了。随手翻了下,几乎都是很久前写下的日记。内容不多,断断续续的,一年多了才写了三四十篇。记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两本本子都只写了很少一部分,绝大多数页面都是空白的。这个初中毕业的姑娘文化程度不高,不但字写得差,而且错别字连篇。

打了个哈欠之后,我随手一扔,想把本子扔回技术员面前。本子落下去时正好书脊着地,‘突’地响了声,竟然就端端正正地摊在桌上。翻出了那页,密密麻麻都是字。我吃了一惊,连忙一伸手重新把本子拿了回来。技术员看我的表情,以为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连忙欠起身子跟过来看了一下说,我看过了,这小姑娘编故事倒挺不错的。

字迹娟秀、工整,算不上好,笔划却甚是流畅。这字,绝不是沈青文写的。

“妈妈说,父亲决定要她带开那里。我说,那不是很好吗?妈妈听了,却只是叹气。她对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从露水里长出来的,离开了那里,就会像失了水的枝叶一般干枯掉去。

“我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说。问她,她也不答,只是摸着我的头,青凤哪,你也一样。离了露水,就会像妈妈一样,变成瞎子。你的身体就会秋风里的落叶一样,不住地往下飘,往下飘……永远也没有底。

“我告诉妈妈,我还是不明白。妈妈说,你爸爸当年也总是这么问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妈妈说,她只知道一个故事,是关于貂蝉的。这古代的美人儿,也和我们一样,是从露水中生出来的。不同的是,她的生命逐影而止。我们却不,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能够不断地延续自己,直到永远。

“我说妈妈,你越说,我就越不懂了。妈妈说,这些道理,我自己也是慢慢体会出来的。时间久了,你也会慢慢地懂。

“我点头。问她,妈妈,你明知会干枯掉去,为什么还要和爸爸来这里?妈妈听了,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答,董老头儿对那个姓梁的年轻军官说,你要带走她,可以,不就个唱戏的么?不过,你好歹也得给我留点什么吧?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没来由得一寒。妈妈却停也没停地继续下去了。她说爸爸听了,丝毫也没有犹豫一下,伸手就抽出刀来,‘嚓’的一下便砍下了自己的左臂。董老头儿呆了,他站起身,指着落在地下的断臂问,我待你如亲儿子一般。这女人,不过是个戏子。值么?

“妈妈说,爸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点了下头。妈妈告诉我,她那时只觉得心里被抽得一紧,顾不上爸爸的伤势,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了。

“我听得又惊又怕,但更多的是感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对妈妈说,妈,你能碰上他真是幸运。

“妈妈笑了。她说,青凤,你也会有你的幸运。

“我不知道我的幸运会在哪里。问妈妈,她却不答。只是说,到了时候,你自己就会明白了。”

终于想起了这些看似的字迹是哪里的。

是青凤。这段话,是青凤在很多年前就写下来的。这字迹,与我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站起了身。我说我想回到沈青文的房间里再去看看有什么线索。同事们都惊讶地看着我,副局长说,算了,先睡吧,明天再去也不迟。

我摇头。不等他们再说什么,推开门就走了出去。还没等同事们反应过来我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的时候,便已启动了车子驶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相信,所有怪诞的事情都可以在今夜找到答案。瞎眼的老太,土匪梁八,身世不明不白的沈青凤,还有那只火红的狐狸……

开上山道,拐过弯,开始爬坡。多年以前,我就在坡上,第一次碰到了沈青凤。

爬了一半的陡坡的时候,果然前面出现了个人影。顺着坡势缓缓地走下来。开始的时候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一头长长的头发。虽然还是紧张地发抖,但这次却没有任何的害怕。把车靠上去,就发现她仍然穿着件薄薄的衬衣。白底、上面满是细碎的花。领子很硬,领角尖尖地略往下翻。

我呆了。只顾得抬头看她的脸,不错,椭圆的脸,长长的眉毛,眼睛清澈如一渊深水。

真的是沈青凤。她就这样活生生地在我的车前。

我呆呆地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没来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也没来得及顾上生死之间的恐惧,就感觉到车子猛地一歪,身体猛地撞上了方向盘。

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着一道火红的影子一闪而至,窜入到我的车里。我一伸手,抓住它,只觉得毛茸茸的一团暖气窜入怀里……

13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的痛。

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面躺着,顶上雪白,眼角晃着盐水瓶的塑料管子。管子里的透明液体一滴滴地下来,然后缓缓地向下渗入。

好一会儿都是没有想起什么。除了疼痛感之外,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

再次闭上眼睛,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事情。脑子里晃来晃去东西乱七八糟,时而是一个古装的女人,时而是一曲婉转的唱音,时而又是一泓泉般清澈的眼神。这一切又似乎都很模糊,很遥远,一闪,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再次睁开眼睛。还是想弄明白到底怎么了。忍着痛,缓缓扭了下视线。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一个女子伏在我的床边。手压在白白的床垫上,头埋在臂弯里。一头长长的黑发洒开来,如马尾般铺散在背脊上。

想伸出手碰一下她头,让她抬起脸来,看看是什么人。只是抬了下臂弯,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嗯……”地呻吟了声。

那女子猛地抬起头。

天哪,是青凤。

我脑中顿时一片清明。如刚被雨水洗过的蓝天般,清清爽爽,透着碧玉般的干净。

不错。椭圆的脸,大大的眼,如一泓泉水般清澈的黑亮珠子……

“你终于醒了。”青凤直起身,开心地笑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

我咬了咬唇,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不是梦。痛得很。不仅是舌尖,全身上下,没一处地方不痛。

“医生,医生,他醒来了。”青凤转过头,大声地叫。那声音真真切切,绝不是什么做梦般的幻觉。随着脚步匆匆地过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很快就来到了我的床前。看来,这是真实的世界。我绝不是在梦幻或者神仙鬼怪的异域里。

再也不敢睁开眼睛。我紧紧地闭上,竭力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情。青凤,这真实的世界里,怎么会有青凤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直到老杨的声音出现在身边,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早已憋闷了的长气。

“这下他醒过来了,你总可以放心了吧。先去歇会儿去吧,你都几天没睡啦。”老杨说,“我先在这陪会儿吧。”

听到青凤“嗯”了一声,然后说:“那等会儿你走时叫我。”接着,听到她的脚步声离开了病房,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我睁开眼,老杨就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好意思着哪。呵呵,自打你进医院里开始,人家姑娘就片刻也没离开过你的病床。都二天二夜啦,硬是半刻没合眼。啧啧,这姑娘虽说在乡下来的,长得倒真是漂亮。小子啊,看来你倒是艳福不浅啊。”

“她是谁?”我到底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毕竟,沈青凤的血可是经过DNA检验的。

“沈青文啊!呵,你还没弄明白?”老杨呵呵笑着,全没顾得上看我被惊讶得半晌合不上的嘴巴。“人家说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呵呵,小王啊,看来你对这姑娘的救命之恩,人家也无以为报,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救命恩人?”不,不,这绝不是沈青文。我脑中很清醒。我看过沈青文的照片,虽然长得与青凤极为肖似。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二人之间的巨大区别。青凤眼神中的那种清澈与深邃,绝不是沈青文能模仿出来的。

“说来怪了。天下的事,哪有这么巧的?”老杨说着,嘴中啧啧稀奇。“要不是你从那儿掉下去,又有谁会知道沈青文之所以失踪,竟然是晕厥在那山谷啊。要不是及时发现,这大冷的天,非把姑娘冻死了不可。”

“老杨,你是说,我出了车祸,落到了山谷。你们来找我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沈青文?”

“是啊。那晚,我们看着你神经兮兮地就这么出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了。我随后就带着人跟你上来了。哪知道,你小子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先后也就相差三四分钟的时间,居然一直没追上你。山道上走,也这么不要命啊你。”老杨说着,连连摇头。“开始以为你中邪了。我几乎是看着你出车祸的,就那么连人带车莫名其妙地冲了下去。唉……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你小子全身是血地被这姑娘抱着,伤得一塌糊涂了。巧,也真是巧去了。”

“你,你说你们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抱着我?”听到这里,我惊骇地眼睛滚圆。

“不错啊。沈青文说,她那天早上一大早出来,本来是想到青凤死的地方看看。结果失了足,落下了山谷,人就晕了过去。一直到你掉下来,正好滚到她身边,这才被惊得醒过来。”老杨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脑门。“你说,天下有这样的奇事儿不?你小子出了场车祸,还能救人家一条性命?还有,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大能耐,撞人家一下,也能把晕过去的人撞醒过来?”

头痛得要命。脑中乱哄哄的,只得再次闭上眼睛。

“还有,奇的事不止这里呢。”老杨仍然在我的耳边啰嗦个不停。“你小子左手前臂粉碎性骨折了。医生给你做手术,可拉开口子后说,竟然没找到你骨折掉去的那段东西。呵呵,小王哪。你以后悠着点,你的骨头可是欠了一截的,完全靠钢板接着。”

突然想起了瞎眼老太以前说过的关于貂蝉的故事。“从露生,逐影死,肉白骨,成真人。”

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所有不是常理所能说清的东西,一下子就被尽数串联起来。要是不是全身痛得要命,要不是丝毫没有力气,我能一跳三尺高。

强忍着心头的激动情绪。眯上眼,再也不理老杨。这一次,我睡得很沉很沉。

再次睁开眼来,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二点多。青凤还是那样,支着手伏在床边。

忍着巨痛,我伸出手,摸着她的额头。从掌心传来一股温热的熟悉气息。绝错不了,我能肯定是青凤。

她抬起头,打了个哈欠,冲着我笑了。“别乱动呢,你手上可是缺了块骨头的。”

我点点头,如释重负。多年压在心头的抑郁一洗而去。“如果我的那块骨头真的能换得你和常人一模一样,那就值得了。”

青凤的笑意更灿烂了。她使劲地点点头,“我妈说得没错。遇上你,是我命里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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