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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师的品格

2014-02-25张佳玮

中国国家旅游 2014年2期
关键词:厨娘厨子寿司

张佳玮

我在巴黎有一位四川朋友,素日没有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做菜,且每周要做一顿大的。先请朋友吃,然后是朋友的朋友,最后成了私房菜。用料极工,价也不贵,但因为嫌自己房间小,正张罗要在香榭丽舍大街租门面,开私房菜馆。我问她图什么,她说就是爱做菜,每每看别人吃自己做的就高兴得不得了。这和我在无锡乡下认识的老厨子倒是殊途同归,想到一块儿去了。

现代人关注美食多了,对厨子也越来越心生亲近之感,说起古代正经人对厨子的态度,可以说是爱敬而远之。虽然庄子写庖丁解牛,从人家宰牛的手法里悟出了道,发明了“游刃有余”之类的成语,不过孟子也说过“君子远庖厨”。当年,齐桓公把重要事务都委给管仲,称得上用人不疑,不过就是自己好猎且好色,也爱吃东西,只随口说了句“就是没尝过婴儿的滋味”,易牙就把自家婴儿蒸了献上。齐桓公为之感动,管仲却看出不对,临终前叮嘱:“这家伙人品有问题”,齐桓公不听,果然易牙后来做乱,封了宫门,齐桓公生生给饿死了。专诸刺吴王僚,也是借着新学了一门炙鱼的好手艺,才有了接近吴王的机会。你可以这么理解:下头的人要对付上头,总得投其所好才有机会;而人这动物,可以不好色、不爱玩,但吃东西总免不了,就算不挑食,也愿意吃好的——孔圣人都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所以好厨子一如声色犬马和好酒,让领导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道义上来讲,不宜过于亲密;但情感上来讲,好厨子的确能改善生活质量。

宋朝多女名厨。按《武林旧事》的说法,当年宋高宗赵构(此君酷爱游荡,遂为西湖边添了无数传说)在西湖玩,见东京人宋五嫂流落临安,卖鱼羹为生,故都旧情,吃她一碗鱼羹,大为赞赏,觉得又体验到自己逃临安、杀岳飞、靖康耻之前的清明上河图式生活了,于是赏赐无数,宋嫂声名大震,于是有了“宋嫂鱼羹”。高宗还真喜欢女厨娘:宫里有位刘娘子,封五品尚食,曰“尚食刘娘子”。

宋朝的厨娘,做得菜好了,就有脾气。还是在南宋的临安城,城里有位厨娘,制羊手艺高超,脚下踩着不知多少羊的阴魂,故而架子也大。某知府请她烹羊,得一句“回轿接取”,接个厨娘来做饭,好比娶个新夫人,太难伺候!她做五份“羊头签”,张嘴就要十个羊头来,刮了羊脸肉,就把羊头扔了;要五斤葱,只取条心——好比吃韭菜只挑韭黄——以淡酒和肉酱腌制。仆人看不过,要拣她扔掉的羊,立刻被她嘲笑道:“真狗子也”。奢侈靡费的一顿,好吃是好吃的,“馨香脆美,济楚细腻”,但知府都觉得支撑不了——我想也是,请个厨娘做羊,花钱不说,还要被嘲笑,何苦来——没俩月就找个理由,请回去吧。

许多厨子,本身手艺绝高,可惜主人名气太响,被掩盖了。比如古罗马名将卢库卢斯,饮宴奢靡美味,极是有名,法语里都有谚语,曰“卢库卢斯在卢库卢斯自家吃饭”,意思是吃爽了。但显然卢将军不是亲自下厨,只可怜他的厨子没来得及留名历史,只成就了一句谚语。宋朝时候,梅尧臣家的厨子善于做鱼脍,欧阳修不会做,还特意买了鱼,请梅尧臣帮着提回家加工。可惜这也是人以名显,没来得及声传后世。

美国人最熟的中国菜之一,乃是General Tso's Chicken=左将军的鸡=左公鸡。美国人当然不熟左将军夫何人也,实际上左宗棠自己都未必知道这鸡——左公鸡初起,最靠谱的说法,是出自厨子彭长贵之手,乃以鸡腿肉切丁炸熟,用辣椒酱油醋姜蒜炒罢勾芡淋麻油,拿来伺候蒋经国,说这是左宗棠家吃的——结果彭师父没留名,左将军倒成了这鸡的发明者。其实论渊源,彭长贵的师父,是当年掌勺谭家菜的曹荩臣,往上论左公,又偏又远,未必挂得上号,但左宗棠太有名,这一位彭鸡肉,就变成左公鸡了。

其实国外的厨子压力也挺大。17世纪时,法国贵妇玛丽·德·塞维涅给女儿写信说了件事:“这是顿很好的晚餐,大家散布、打牌、打猎,到处都是水仙花的芳香,到处都如魔法般美妙”——但这信背后,有段血淋淋的故事:前一天是周四,孔德亲王家的厨子弗朗索瓦·瓦泰勒安排饮宴,以应付国王路易十四的来访。当晚烟花喷泉、尽幻极夜,大家都感觉心满意足,唯独瓦泰勒显得很紧张:他发现不请自来的客人太多了,而第二天恰好是星期五,这一天罗马天主教规矩要吃海鲜,瓦泰勒听人不断报告说海鲜数量不足,于是紧张到接近崩溃,由于久等海鲜不至,他终于回到房间举剑自尽了。无巧不成书,瓦泰勒刚死不久,海鲜便送到,连路易十四都觉得遗憾,才有了这一句——“他心中自有他要捍卫的荣誉。”当然,也就是路易十四朝,弗朗索瓦·皮耶尔这位厨子编出了《法国厨师》这本书,五年内加印十二次,开始了烹饪书籍在欧洲的畅销。自那以后,欧洲饮食才渐成体系:减少东方调味品、大量用自制调味汁、果酱和果冻的出现……都是一个厨子灵机一动,编了书的缘故。妙在为了营销这书,皮耶尔还借了半世纪前亨利四世传奇厨子拉瓦赫内的名字,吹说是他老人家独门秘籍。

厨子做到后来,也是能富贵的。开餐馆、开分店、开连锁店最后风靡世界,这是卡洛斯·山德士上校和他的KFC炸鸡传说。但其实还有别的路可走,比如,清末恭亲王主持总理衙门,用的厨子是个山西票号推荐来的,叫余双盛,这位余大厨经常伺候李鸿章、张之洞、恭亲王这些大人物,深得老几位欢心。妙在余大厨聪明但不忘本,虽然他是掌厨,管着好几十人,不必亲自下场,但每逢王公亲贵来,他必亲自下厨来一顿。到后来,他钱挣得够了,直接纳捐得了个候补道二品顶戴花翎,当时都说胡雪岩是红顶商人,余大厨就是个红顶厨子了。清亡民兴,余大厨无缝过渡,又成了民国外交部大厨房的老大,嗣后又包了财政部大厨房,自己住着花园洋房。当厨子做到历时三四朝、顶戴正二品,这也真是个传说了。

到了现代,没了以往的等级划分,好厨子也成了宝贝。法国和意大利的名厨可以威震一方,日本的好厨子可以成为模范职人和当代国宝。各类美食漫画和电影也爱拿这说事,比如《二郎的寿司之梦》(又译《寿司之神》)拍出来,美国人对一位年过八旬、做了一辈子寿司的老先生频频颔首,深觉他所谓的“要用心工作,不断改进”实为至理名言;连周星驰都不能免俗,虽然嬉笑怒骂,最后还得在《食神》里强调街边的平民叉烧饭才是最好吃的,外加那句“用心”。实际上,老年代的厨子都喜欢指摘现代厨子不用心,比如日本老厨子认为现在的速食文化完全毁坏了江户时期的“五白传说(最能体现江户人喜好的味道:白米、豆腐、白萝卜、鲷鱼、白鱼)”,中国老吃客和老厨子则抱怨大家不懂得吃了。苏州得月楼的名厨韩云焕先生,曾经喜欢这么做:每次只给客人炒一只虾仁。这做法听着甚是怪异,但他老人家自有道理:虾仁须是现拆才好吃,又须得小锅炒,因为大锅炒虾仁,火候不对……当然这种玩法,在如今确实没法推行了。

所以厨子们到了近代,虽然有了冰箱、烤箱和应有尽有的调味料,但其实也各有其不满意处。日本做寿司的老师傅会抱怨现在的米都不对劲,葡萄牙的厨师会愤愤然现在的鳕鱼不如以往,四川的老师傅会感慨豆瓣酱现在都不正宗,到最后就是一句话:街上那些流水线般的饭馆,制造的只是盒饭,而不是美食。在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的小城市里,常有那种家庭餐馆,一般装潢上没有过分惹眼之处,要说食物分量和口味则确实出色。我曾经在里斯本的老城区里吃过一家,老阿婆做菜,老爷爷像抖搂宝贝一样,把他自己秘制的酱料一字排开让我赏玩,然后乐滋滋炫耀,比如自己做这金枪鱼酱如何如何不容易,这种口味的酱料配上那样的面包味道可绝了……等我探问老阿婆厨艺如何时,老爷爷很得意地指指自己的双下巴道:“看我这身肉,都是她喂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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