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小小说二题
2014-02-20蔡楠
蔡楠
行走在岸上的鱼
红鲤逃离白洋淀,开始了在岸上的行走。她的背鳍、腹鳍、胸鳍和臀鳍便化为了四足。在炙热的阳光和频繁的风雨中,红鲤细嫩的身子逐渐粗糙,一身赤红演变成青苍,漂亮的鳞片开始脱落,美丽的尾巴也被撕裂成碎片。然而红鲤仍倔强而执著地行走着,离水越来越远。
其实红鲤何尝不眷恋那清纯澄明的白洋淀水呢?那里曾是她的家园哪!那荷、那莲、那苇、那菱,甚至那叫不上名来的蓊蓊郁郁密密匝匝的水草,都让她充满了无尽的遐想。她和她的父辈母辈、兄弟姐妹在这一方碧水里遨游、嬉戏、生存,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啊!更何况红鲤是同类中最招喜爱最受羡慕最出类拔萃的宠儿呢!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赤红的锦鳞,有着一条细长而美丽的尾巴,有着一身潜游仰泳的本领。因此红鲤承受着同类太多的呵护和太多的爱怜。
如果不是逃避老黑的魔掌,如果不是遇到白鲢,如果不是渔人们不停息地追捕,红鲤也许就平静地在白洋淀里生活了,直到衰老死亡,直到化为白洋淀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厄运开始于那个炎热的夏天。天气干燥久无雨霖,白洋淀水位骤降,红鲤家族居住的明珠淀只剩下了半米深的水。红鲤家族不得不在一天夜里开始向深水里迁移。迁移途中,鲤鱼们遭到了一群黑鱼的袭击。那是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厮杀。黑涛翻腾,白浪迸溅,红波激荡。鲤鱼们伤亡惨重。最后的结局是红鲤被黑鱼族头领老黑猎获,鲤鱼们才得以通行。
其实老黑早就垂涎着红鲤的美丽。因此老黑有预谋地安排了这次伏击战。老黑将红鲤俘获到他的洞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享受着红鲤,折磨着红鲤,糟蹋着红鲤。红鲤身上满布齿痕和伤口,晶莹剔透的眼睛不几天就暗淡了下去。红鲤忍受着、煎熬着,也暗暗地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中午是老黑最为倦怠的时刻。为逃避渔人们的捕杀,老黑不敢出洞,常常是吃完夜间觅来的食物后便沉入梦乡。这天中午,红鲤悄悄地挣开老黑粗硬尾巴和长须的缠绕,轻甩尾鳍,打一个挺儿便钻出了黑鱼洞,浮上了水面。红鲤望见了水一样的天空,望见了鱼一样的鸟儿,望见了树叶一样漂浮的渔船。老黑率领一群黑鱼一路啸叫着追逐而来。红鲤急中生智,躲到了一只渔船的尾部。她看到渔船上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渔人甩出了一面大大的旋网,旋网在空中生动地画了一个圆,便准准地罩住了黑鱼群。
红鲤扁扁嘴,一个猛子扎入深水,向远处游去。接下来的日子,红鲤开始了对红鲤家族的寻找。寻找一度成为红鲤生命的主题。在寻找中,红鲤的伤口发了炎,加之不易觅食,又饿又痛,终于昏倒在寻找的水道上。
这时,白鲢出现在红鲤的生死线上。白鲢将红鲤拖进了荷花淀。白鲢用嘴吮吸清洗红鲤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喂她食物。红鲤便复苏在白鲢的绵绵柔情里。
荷花淀里便多了一对亲密的俪影。红鲤红,白鲢白,藕花映日,荷叶如盖。红鲤和白鲢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听渔歌互答,看鸥鸟低回,享鱼水之欢。白鲢就对红鲤说,天空的鸟自由,也比不过我们呢,它们飞上天空,不知被多少猎枪瞄着呢!红鲤就提醒说,我们也不自由啊,荷花淀外的渔船一只挨一只,人们各式各样的渔具,都在威胁着我们,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成为网中之鱼呢!
果然,不幸被红鲤言中。一个午后,白鲢和红鲤出外觅食,兴之所至,便远离了荷花淀。他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苇箔,绕过一条又一条网,闪过一只又一只渔叉,快活地畅游、嬉戏、交欢。他们来到了一个细长而幽邃的港汊间。这时一只哒哒作响的渔船开过来,白鲢看见一柄长长的铁棒伸下,一个圆乎乎的铁圈拖着长长的电线冲他们伸来。白鲢用尾巴一扫红鲤,喊了声“快跑”,便觉一阵眩晕,就失去了知觉。
红鲤亲眼目睹了白鲢被电船电翻打捞上去的经过。红鲤扎入青泥中,紧贴苇根,再不愿动弹。她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强烈地震撼着她:离开这里,离开水,离开离开离开……
天黑了,一声炸雷响起,暴风雨来了。红鲤缓慢地浮上水面。暴雨如注,水面一片苍茫。红鲤一个又一个地打着挺儿,一个又一个地翻着跟头。突然又一阵更大的雷声,又一道更亮的闪电,红鲤抖尾振鳍昂首收腹,一头冲进了暴风雨,然后逆流而上,鸟一样跨过白洋淀,竟然飞落到了岸上。
那场暴风雨过去,红鲤便开始了岸上的行走。
此时红鲤的腹内已经有了白鲢的种子,可悲的是白鲢还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为了白鲢,她也要在岸上走下去。
红鲤不相信“鱼儿离不开水”这句话。她要创造一个鱼儿离开水也能活的神话,她要寻找一块能够自由栖息自由生活的陆地。
那个夏天过后,陆地上出现了一群行走着的鱼。
脸盲症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苏式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手机号,不是人名,苏式就挂了。可那个号又执拗地打过来,在铃声快要响断的时候,他接通了。还没等他说话,对面就噼里啪啦地吵了过来,苏式你聋了?昨天说好了今天请人吃饭,给你信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啥意思吗?心疼钱了?心疼钱你也得守信用啊,昨晚你在我的床上怎么说的你忘了?你说你要请我们旗袍帮吃饭的。告诉你,12点我们在风波庄雁鱼门等你,不见不散啊!
这顿疾风暴雨过后,苏式一拍脑袋,就隐约想起了昨天好像在小乔家住了一晚,也好像说过请客之类的话。但拿不准。人到中年之后,脑子有些反应迟钝了。上午市里要拆迁进度汇报,他让办公室准备的是下乡蹲点工作总结,结果让主管市长骂了一顿;政工科刚刚发下来体检表,他却当卫生纸用了,事后才反应过来这A4打印纸是有些硬。今天有几个企业约他吃饭,他都拒绝了。他说,改日改日,今天有事,真有事!有什么事呢?可就是想不起来。直到这个有些眼熟的手机号打进来。
去!老子是讲诚信的,不去不是苏式的风格!
城市不大,苏式开车转了一圈,才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了风波庄。进去以后却吓了一跳,好家伙,他好像进入了宋朝的江湖。服务生打扮得都像景阳冈的店小二,服务员打扮得都像林冲的丫鬟。老板是个女的,一下被苏式认出来了,啊,孙二娘!孙二娘赶紧过来挽住了苏式的胳膊,苏局,你好长时间不来了,看咱家店装修的咋样?老有特色了,有味道吧?苏式的胳膊碰到了孙二娘最柔软温热的地方,胳膊就有些麻醉。苏式问,我来过吗?孙二娘用胸碰了一下苏式的肩膀,吆,苏局,你哪里是来过啊?是住过、包过房间,快进去吧,早有人等急了——
孙二娘就把苏式塞进了一个雅间。那里正是雁鱼门。一进门,屋里就想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和欢呼声,靠门坐着的那个穿红色旗袍的高挑女人就站起来喊道,热烈欢迎苏局长姗姗来迟——说着就把拥抱送了过来。苏式被拥抱得有些懵,他打量着红旗袍,你是?红旗袍咯儿咯儿地笑着说,苏局真幽默,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猜?苏式说,不用猜,你是乔?哦,小乔?
什么乔?我是朝云啊,王朝云。红旗袍转向屋子里的女人们,看苏局多逗,我明白了他是让我瞧,瞧什么?都是我姐妹,早就瞧得不爱瞧了!还是你瞧瞧吧!
王朝云就把苏式往里搡,一圈白皙的胳膊就传递着把他按在了正中间的位置上。来,苏局,我给你介绍坐在你身边穿青花旗袍的美女,从东京汴梁,哦现在叫开封来的,王弗。我的老乡,穿过宋朝来看我,今天就是给她接风。苏式就站起来伸过手去,对方的手小巧柔软,攥在手里瞬间就化了。苏式觉得手里有些空洞,就张开了手,那化了的手就又还了原。王弗?这名字好熟悉。苏式觉得这人像极了另一个人。谁呢?他差点就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可到嘴边就又想不起来了。
其余的你都认识,这就是我们的旗袍帮。你和她们都在一起吃过饭,唱过歌,有的还一起……那个哈,那个啥。苏式赶紧点头向其余五名橙黄绿青紫旗袍点头致意。可实际上,他一个也叫不上名字来。看着脸挺熟,就是叫不上名字来。他只得一个一个盯着瞅,一个个辨别着她们的眉眼鼻子嘴,回想着同她们交往的点点滴滴,可就是不能确定谁是谁。这记忆毁了,这脑子毁了,这眼睛也毁了。
王朝云点菜。那菜名也江湖得怕人。大力丸,群英会,降龙十八掌,君子剑法,南山刀法……反正都是由大雁和鱼为主体做成的。一个男人和七个女人,得酒过七巡。正七巡,倒七巡。苏式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招架不住,他就去搂王朝云,那团红却躲进了了五颜六色之间,反手把一堆蓝推到了他的面前。苏式就搂住了那堆蓝。小乔,来小乔,咱俩喝杯酒,喝杯交杯酒。那堆蓝也不挣脱,浅浅地笑着,苏哥,我不是小乔,这里也没有小乔,我是王弗。王弗?王朝云?你们是姐妹俩?你们是姐妹七个,你们都姓王?不,你们都姓乔!哈,今天选的饭店有意思,风波庄雁鱼门,你们是想闹出点风波来,整出点艳遇来?哈哈哈——
吃完饭,出了饭店,红旗袍王朝云说,苏局,咱下个节目干啥去!苏式拉开车门说,咱去唱歌!王朝云说,算了,唱歌也没啥意思,我看咱去足道按摩吧!你喝多了,不开车了,咱走着去吧!
苏式说,好!就过来拉王弗的胳膊。王弗原地不动,挣脱了,轻轻地扭着身子说,苏局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才能去。苏式说,啥事,哥替你办!王弗就走着猫步过来,青花旗袍开叉处,就闪出了阳光一样的白。我和朝云姐刚办了个保洁公司,想让你把局里保洁的活儿给我们!苏式说,可这活儿小乔早就揽过去了,她干得很好,我也不好换人啊!王弗又走着猫步回到了原处,你不是说我就是小乔,我们都姓乔吗?
苏式一拍大腿,哈哈,对对你就是小乔,你们都姓乔,好,我答应!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旗袍花团锦簇地拥着苏式走向“足来足往”足道馆。每两人一个房间,正好到王弗和苏式这儿,都耍单了。两人都在犹豫,王朝云就猛地把他俩推进了房间。苏式要了茶水饮料,要了技师,却好久没人进来。他就大声嚷道,老板老板,来技师——
王弗一敛旗袍,在苏式的按摩床上坐下了,苏哥别喊了,你看我给你当技师不成吗?
王弗的腿就接触到了苏式的腿,旗袍这时候已经不是他俩的障碍了。
苏式醒酒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的卧室里。一个肥胖臃肿的身体正高一声低一声的打着呼噜。苏式皱皱眉头踹了踹那具身体,你是谁?怎么躺在这里?
呼噜声停了,肥胖臃肿的身体不情愿地嘟哝着,你脸盲症啊?我是你老婆王弗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