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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短篇小说)

2014-02-20秦锦屏

红豆 2014年1期
关键词:红星馆长领导

秦锦屏

1

她来了,香气撩人。与所有“套磁”的人一样,先“抬”出一个对方熟悉的人,来消除别人对她的陌生感。

她说的那个人,是我的同事杨蔓——爱笑的杨蔓在我们单位赫赫有名,单位领导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儿,其他同事随着人事变动,命运起起伏伏,唯杨蔓始终保持着谈笑风生,嗑瓜子,聊八卦,当先进工作者……我礼貌地请这位美丽芬芳的来访者坐下来,告诉她:杨蔓出差了,得过几天才回来。

她头一歪,笑着说:“那她还让我来……看来,我们有缘,那我就找你吧!”

我一喜,几乎跳将起来。

这个来访者很漂亮,她口齿伶俐,言语甜脆,比如随口有一个:“OK,达令!”,“哦,亲爱的!……”我被她叫唤得酥一阵,麻一阵,神一飞,倒茶时,滚开水差点烫到手!

她是与众不同的。刚才,敲开门,她先递进来一张笑脸,“嗨,帅哥,我可以进来吗?”在得到我许可后,她清脆地笑了一声,哗啦推开门,裹带着一股浓烈的香味坐到了我面前。或许是紧张,我突然开始咳嗽了:“咳咳……对不起,你请坐!”

她眼神灵活,飞快地睃了我小小办公室一圈:“呵呵,领导高风亮节,不摆谱,这可是袖珍办公室呀!”

“咳咳……”我没有告诉她,我不是领导,是个小编剧。

她语速快,口口声声要我帮助她:“我先给领导自报一下家门,我是专业话剧院校的毕业生,想和你谈谈合作的事……请问我怎么称呼您,牛主任?或者牛团长?还是牛馆长?”她美丽的眼波,迅速滑过杵在办公桌上的姓名牌。

“啊,不不不。”我猛然害羞了,结巴起来,“我是一个普通的……小编剧而已!”没办法,只得说了!

哦!她美妙地哦了一声。语速慢了下来,但嘴巴没停。

我终于明白了,她来,主要不是找我,是找能拿主意的人,她有两句话说得明白——“我希望马上得到准确的答复。我希望获得帮助!OK?”

她葱白一样的五指儿托住俏脸:“宝贝儿。能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吗?OK?”

天哪!真是让人骨酥神驰。我突然就感觉到自己被“宝贝”了,立即甜美地回应她:“当然OK!非常OK的事。”

原谅我这么贱骨头。要知道来深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尤其是美女,跟我这种小编剧说过这样暖人肺腑的话,那些漂亮女演员,眼里只有导演、馆长、院长。而她,她是唯一一个对我放电、发嗲的。

带她去见领导时,我故意跟在她身后:“往左,有防盗门的那间屋子。”

她的背影婀娜多姿,腰身风摆柳一样柔软。虽然我尚不明白她到底找我们领导干什么,但我告诉自己:“善良无罪,多情无罪……”我也清楚,自己的力量不足以答应、承诺她什么——从她欲说还休的谈话(或者就是她的风格),闪躲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只想让我做个“桥”。而且,我还敏感地感觉到,她其实和我的同事杨蔓并不很熟悉,大不了是见过一两面,吃过一次饭,杨蔓随口约她来玩儿罢了……即便如此,我依然决定带她去找领导。

毫不隐瞒,我有私心。我若给她搭了“桥”,她是不会忘记我的。起码,不会轻易地忘掉我吧。作为一个大龄单身男,我有必要为自己存点私心。我甚至想,下一部戏,一定照着她的气质,为她量身定做写一个。

我跟在美女身后,心里美滋滋的。第一次感觉,领导的办公室与我的办公室很近……真郁闷!

领导正忙,一屋子的人正团团围坐高谈阔论,其中不乏演艺圈著名靓女。我推推眼镜,厚着脸凑了上去:“馆长,有个……”惨了,我竟忘记问她姓什么了。

领导侧过头:“待会儿好吗?我这有事!”

这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着头谨慎地退后、再退后、一直退到门边,然后像只颓废的狗一样反复搓爪子。相反,我跨前一步,学话剧演员念台词的腔调,算是少少幽默了一把。我就是要在她面前,显得自己和领导很熟、很铁一样。我厚着脸,俯身说:“领导,有一条大、靓、女——专门来拜访您!”

领导显然是被我这样演戏一样的做派、古怪的形容词吓了一大跳。他愕然地看着我……我心上一慌,舌头就木了。这时,她咯噔、咯噔、咯噔迈过我,凑上前去,伸出她白嫩的小玉手:“领导,很高兴认识您!我和你们的牛编是好朋友!我们能谈谈吗?OK?”

她歪着脑袋,仰着精致的小脸儿,那一头泼墨的波浪,霎时偏了航向。

领导愣了。见状,领导的男女朋友们此起彼伏、形态万千地站起来:“那,馆长,要不,您先忙着,我们……!”

他们都走了。领导转过头,很认真地打量她,像在丈量一件考究的艺术品。他光亮的前脑袋出汗了,睿智的眼睛开始泛起清波,清波里旋出一个扭曲的麻花形状。

我掩饰着强烈的嫉妒和不满,满脸笑容地给领导的“紫砂”大茶杯里续上茶,又摸出烟盒,弹出一支烟敬给他……我轻手轻脚给他收拾茶几上的果壳杂物,在往垃圾桶里倒烟蒂灰时,我故意斜跨了几步,在书柜旁的镜子上瞄了一眼,我感觉自己这德性像个点头哈腰的汉奸。她呢?她正在和领导在窗户前喳喳地说着什么,我支棱起耳朵,啥也没听见。

“小牛。”领导扬声喊我。

我双脚安了弹簧一样,蹦到了他们面前。

领导似乎有点不高兴:“小牛,你先了解一下,这位小姐究竟需要我们单位给她提供什么样的帮助,然后你再书面报告我。”

“好的,好的!”我笑着转向她,绅士一样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嘴一紧,收敛了笑容,眼神里竟有了一丝埋怨——她一定觉得跟我谈是白谈,我没决策权。看样子她还想和领导多聊会儿!

她不再风摆柳一样走路。拖拖沓沓,垂头跟在我身后,经霜杀了的秧子一样。说实话,我至今也不清楚,她到底来我们单位找领导有什么事,但我就是想帮她的忙。见面不到十分钟,我带她去见了领导。这种事,对于我来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她嘟着红红肉肉的嘴巴,像是埋怨我——介绍不力,人卑言轻。我有些打蔫儿。

重新在办公室坐定。我们的谈话这次算是正式开始了。谈了近一个小时,我依然没明白她要干什么——比如,她口口声声说:“我需要帮助。OK!达令,我需要你们帮助我!”

我努力保持平静,尽量不让自己诞生“牙念”(我是个善良的人,不雅的词语从不说。比如“邪念”这的词,我只说“牙念”)。我比较理智地回应她:“OK!达令,能不能给我说具体点,你需要什么帮助。”

她天真地仰起脸:“哦,亲爱的,你能给我提供我什么帮助呢?”

……

我想,她是故意的。她在逗我呢!你瞧,她双手交叠于波涛汹涌的胸前,眼波一闪一闪,多迷人啊!我说:“我们这个话剧团是最基层的单位,政府每年拨给一定的业务经费,我们的业务范围是……只要在规定范围内,你需要我提供任何服务,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我非常愿意为你效……”(我差点就说了“效犬马之劳”,可那是不雅的词,我省略不谈)

她说:“哦,亲爱的,我不明白嘢!”

我陶醉地眯着眼:“哦,亲爱的,那我换个角度再说一遍哦……”我保证,我每一句话里都渗透了情感。因此,我尽量用最艺术的诗一样的语言来介绍我们这个小小的话剧团,包括介绍我的岗位,以及我能提供的小小的方便——“我可以按照你的气质,为你量身定做一个角色,让你在舞台上,在璀璨的灯光下被万众瞩目!说不定还能像我们单位挑大梁的女演员赵红星一样大红大紫!”

她不领情,果断地一扭头说:“我决定,还是要和你们馆长谈,面谈。”

我有些泄气!她竟然和那些世俗美女一样啊,只重钱权,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可是,我若不带她去见领导……可能我再没机会接近她,见她了。再也没人敲开我的办公室门,对我说——OK,达令!哦,亲爱的!

几番掂量,我还是决定带她再去见我们领导。她记性好,轻车熟路了。前面的她昂首挺胸,咯噔、咯噔、咯噔兀自在前面走得飞快。一副急于甩掉我的样子。

她像是“扑”进领导办公室的,美妙的声音像是在歌唱:“哦,亲爱的领导,我必须和您谈,必须的,而且尽快。”

考究的大班台后,伏案工作的领导愕然地抬起头,威严的目光越过她乌云样的发顶,刺入我虚弱的心脏。但领导还是修养极好地笑着对她说:“好的,我们可以谈谈。但是,这两天我比较忙,明天、后天的业务会议早就定了的,我们可以改天约个时间?”

她噘起性感的小嘴:“不,就明天!”

“领导,给我五分钟时间,OK?”她又逼近一步,最惹火的部位几乎要碰到领导宽阔的胸膛或者外横的肥臂了。领导慌忙退后:“好,简单地说一说。好吗?”

她上前半步:“不不不!我现在的脑子是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嘢……”她这嗲声儿并没感动领导。我在心里替她急:“那啥,你到底有啥事求助,快说啊!”

她扭头给了我一个大白眼。我胸口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但她的声音真好听,念台词一样抑扬顿挫:“亲爱的领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嘢。我不了解你们单位是干什么的,反正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与话剧沾边儿的,所以,你们这里会有戏演,哦不不不我不是要演戏,但我会演戏……我不知道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我指的是最大的帮助。这样,您简单告诉我,您能帮我做什么?”

我差点晕倒在走廊里。我哪敢和领导这样说话?我给领导汇报工作从来都是汇报事由,然后提供ABC三套解决方案,让领导做选择题,或者提交方案,按下不表,等待发落。

果然,我看见领导眼里有一丝深深的疑惑和埋怨!不过,他是冲我的。

事情是我引起的,必须由我来妥善解决。我说:“放心吧,领导,我和她先谈。您先忙!”我再次带她,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带她回我办公室。

一进我的办公室,她将手提包“砰”地扔到我的沙发上,身体曼妙地往门板上一靠:“我需要一个小时!”她竖起一根尖俏的手指。

“好好好。两小时都行。”我有点歉意,为刚才的举动和一连串压不住的“牙念”。

“说实话,我满肚子的话,可见到你们领导就忘记了。”她口气温和了点,好像还冲我笑了笑。

“没关系,领导也是人。如果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可以把你要说的写出来,这样就把思维理清了。”我十分认真地告诉她,我是单位最棒的笔杆子,经常替人写文章,包括领导们的讲话稿,导演的导演构思台本,演员的角色分析、同事的专业论文、同行的剧作评论等等。

请原谅我如此卖力地托盘而出。要知道,我已30出头了,像我这样没钱、没权、没社交活动,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只有关节在发炎的大龄男(关节炎或许跟我住宿条件有关),一年半载难得见到个和自己目光对视、认真说话的女性。

“可我不知道,需要你们帮我干什么!”她似乎有点委屈。

我体贴地说:“嗯,那就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随时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尽量做,好吗?”我又十分温柔地补充了一句,“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对于你,我是你的——罗马!”

“什么马?你是什么马?”

“哦,你看过《罗马假日》吗?一部黑白电影,赫本主演的。你像赫本一样美丽。赫本演的那个公主对她心仪的人说,罗马对于她是最难忘的、不设防的……”

“其实,我就是想让你们给我帮助。一点点帮助而已!”她打断了我的抒情。

“是的,我一定会帮助你。但你必须要告诉我,你希望得到什么帮助。比如,到了医院是因为病痛,希望减轻痛苦。到了餐馆是因为肚饿,希望饱餐。你要简明扼要地把你最希望达到的目的告诉我。”

我真是打了一个愚蠢的比方!虽然我至今没弄明白她到底找我们干什么,但这并不重要!而且,我相信,我一定会弄明白的。一定会!只要我们再多聊一会儿。或者她经常来。

“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来问问你们,需要我干什么。我是专业院校表演系毕业的优秀学生!”她用女鬼一样幽怨的大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继而回答道:“那好的。请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有好消息我通知你。”我摁不住我新冒出的一个“牙念”,如愿地讨到她的电话了!

“OK!认识你很高兴,我会爱你的,达令!”她飞了一个吻,走了。

我怅然若失。

不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是那张让我心跳加速的迷人笑脸!“亲爱的,不如我请你吃饭。OK?”她说。

“哦,不不不!”我站起来摆手,“要请,也是我请你,怎么能让女孩子……”

“哦,宝贝儿,别紧张,我知道你忙。那你忙吧,拜拜!”她并不在乎我,她甚至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走了。

我颓然趴在桌上,听到高跟鞋的嘎、嘎声渐行渐远。

“亲爱的剧作家先生,您能给我一个剧本吗?”门再次被推开来。是她!那些刚刚被无情剑斩断的情丝,瞬间又被焊接起来了。

“哦……好好好!”我受宠若惊,手指发抖,赶紧以指代梳,抚弄满头乱发。

坐在沙发上,她开始打哈欠了,她看起来很疲惫。我蹑手蹑脚地在电脑里找剧本,时不时偷眼看看歪在沙发上打盹的她,那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振翅欲飞……我按捺住各种奔腾跳跃的“牙念”,最终挑了一个珍爱的剧本,打印给她。

毫不隐瞒,我是做了些手脚——故意将女主角的台词全部修改成加粗的字体。我是在暗示她吗?暗示我有权赋予演员“生命”吗?我提着外套,悄悄靠近她。外套尚未及盖上身,她猛然张开眼睛,吓了我一跳,“吖,你打印好了!我怎么睡着了,呵呵。”

“嗯嗯嗯,留下来,一起吃个午饭吧!好吗?”这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面对领导,请他签字批经费的时候,我曾用过这样的语调。

她莞尔一笑,刷刷卷起剧本,猫一样展了展身子,把慵懒和倦怠全甩掉了,继而冲我回眸一笑,挑逗一样甩我一个香吻,一阵扑鼻的香气从她微喇的袖口拂过来。

“咳咳咳……”我咳嗽起来。

拉开门,她倚门回首,欲走不走的,大眼睛盯着我:“剧作家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特别,你把我写下来吧。到时我来演我自己,OK?”

“OK!OK!OK!在下求之不得,我不光把你写下来,我还想……”

还是没等我表白完,她走了!

2

“牛仁,跑那么快干吗?中午请我们吃饭,给你介绍女朋友!”

“杨蔓,你尽哄我,请你吃了多少次了,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见着!”

“哈哈哈哈……谁叫你没车、没房、没存款呢!”发福了的杨蔓笑得花枝乱颤,她该减肥了!

“可我有素质啊!”我挺了挺瘦弱的腰杆。

一边看报纸的演员赵红星突然尖叫了一声:“呀,杨姐,快看,报上这个靓女是你的老乡吧!咱们一起吃过饭呐!”

“哪有靓女?我看看,我看看!”我抢先一步抓到了报纸。

天哪,竟然是她!三个月前从我办公室飘然而去的、让我久久不能释怀的那个女郎!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很醒目:

丁香雨,女,21岁,湖南浏阳人。长头发,大眼睛,身高165厘米,演员。2010年9月在深圳演过话剧《ok,达令》,说话有明显的话剧表演腔。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于2011年12月21日外出应聘时失踪,走时有孕在身。如有见到此人的好心人请提供线索,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们,必有重谢。联系电话:13*******31

“怎么?你认识她?”杨蔓盯着我的脸。

“啊,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我慌忙丢掉报纸,像是摔掉一个可怕的旧梦。

杨蔓的话剧腔永远是胸腔共鸣,高分贝的。我都走出二里地了,还听见她在给赵红星慷慨陈词:“红星啊,你不知道,这妹子是一个标准的戏痴!可惜了,毕业后愣是找不到工作,到处求人找门路,还找过我,你知道……像她那么漂亮,四处求助,肯定会被人家利用、欺负啦,要不然一个未婚的大姑娘怎么会……”

我的心隐隐作痛。她原来叫丁香雨啊,多美的名字,像她本人一样。谁知道她竟然是个间歇性的神经病!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检索过往,不,不不!猛然间,我想起了,那天我和赵红星下班乘电梯,按错了楼层,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合拢的一瞬间,我看见丁香雨美丽苍白的脸在一个宝马车的副驾上一晃……我脑袋突然一炸,与此同时,另一张熟悉的脸孔浮出脑海。

整个下午,我失魂落魄,桌上摊着我精心打磨的剧本,如果……她将是我新剧中唯一的女主角

……

……

3

警察一拍桌子:“我要你写犯罪经过,你这样写是什么?小说吗?”他抖着我的纸稿,哗哗地。

我抹掉额头上细密的一层汗珠子:“我……我写的都是实话。可能因为职业的原因,我写了太多的细节。不过,您叮咛过我的,要我,写详细点。”

警察白了我一眼:“据我所知,你们做编剧的应该是全社会的良心,发现真善美、弘扬真善美……人家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一个弱势群体,怎么舍得欺负人家!”

这话听着刺耳,我生气了,不,是愤怒了!但是我不敢把满腔怒火发到警察身上,我是编剧没错,我应该弘扬真善美也没错,至于……“我只不过是喜……同情她,才带她去找领导!我们领导他才是……”我的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

警察好像听见了,他迅速回转身:“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垂下眼帘:“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在说新剧本里的台词!”

“你们这文艺单位的人都有点……疯癫,好好的,说什么台词!今天这个事,你必须认真对待,你要知道,我们的政策是……”不等他说完,我抢先替他回答了。不过,我也顺便告诉他,我们领导他爸不是李刚,但是……

警察“哦”了一声,像唱戏的一声叹息。我接过崭新的一沓稿子,继续书写。这是写“犯罪”自白书,不是写讲话稿,所以,我不能署领导的名字,我必须工工整整写上:牛仁。

4

“牛仁,牛仁,上班时间你也打瞌睡!罚你请吃大餐啊……”

我揉着眼睛站起来,眼前一堵厚厚的肉墙——是杨蔓。她肥热的白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人家一个……一个弱势群体,你舍得欺负人家!”我嘟囔着一句很熟悉的词,依稀记得刚才在哪里曾说过的。用在眼前这个场景上,也蛮合适!

杨蔓嘎嘎一笑:“大才子,你说什么梦话呢?到底请不请我吃饭啊?小气鬼,到底还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啊?”我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去拿包,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虽然我情商低,但我深知,杨蔓这人,不能得罪!据说,前面几任馆长就是因为得罪了她,才没坐稳宝座。她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

在环境考究的包间坐下后,杨蔓突然压低嗓子说:“嗨,牛仁,咱单位的入户指标下来了,只有一个名额。你要想争取的话,得抓紧时间去大领导那儿走动一下,当然,我也会给咱们馆长说一说。”

我来了精神,再不觉眼下这顿精美的蜗牛餐是她存心在“敲诈”我,或者又想把我作为一个枪手或者棋子。我有点急切地说:“杨姐,馆长那里,弟弟就拜托你了。还有,你不是跟咱大领导熟吗?关键时候你也得帮兄弟说句话啊!”

她正用一根竹签瞄准蜗牛鲜嫩的细肉,笑眯眯地说:“嗨,知道吗?咱们单位的台柱子——赵红星也想进户口!”

“那怎么办?不过……”我很有把握地说,“不过,她虽然很红,但成绩没我多!我最近又有剧本获奖了。”

杨蔓将蜗牛肉往芥末碟里蘸了蘸:“哧!成绩不是唯一!这时候,看谁腿勤,谁心诚。赵红星嘛,关键是……”杨蔓津津有味地嚼着蜗牛肉。

她不说我也知道,赵红星身量儿虽小,却敢于说话,敢于积极主动争取机会,她说出的话虽然软绵绵地,却柔中有力,像渔网一样,把人服服帖帖地收在网中央。有趣的是,她还喜欢穿渔网一样的衣服,弄得自己像一条被困的美人鱼一样,在一张巨网里曼妙地游走四季。论演技,赵红星比眼前这咋咋呼呼的杨蔓好多了,她没来单位前,大小剧目一直是杨蔓做领衔主演。她来后,杨蔓因事外出,漫不经心地让她上了一场不起眼的小话剧,从此,观众只买赵红星的账(观众才不管你关系硬不硬,他们只给自己喜欢的演员鼓掌)。令人尴尬的是,下次等到杨蔓这个正经主角回来,隆重出场时,反倒被观众喝倒彩轰下去了。疯狂的观众们威风凛凛地喊:红星,红星,红星!

杨蔓为此休了一年的病假。大家都认为赵红星把关系了得的杨蔓得罪了,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可并非如此,休完病假归来的杨蔓,很快和赵红星打得火热,形影不离。看来,人们有时候有偏见。杨蔓没那么小肚鸡肠!

“偏偏是她……看来,这次又没希望进户口了!”我彻底泄气了。

杨蔓呵呵一笑:“未必!”她眉毛挑了一下,盯着我,“上次,馆长挨批评,是你写的揭发信吗?”

“不不不,不是!”我一下站起来,“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想?多冤枉人呐。你想想看,丁香雨人家是大专院校毕业的专业人才,来这边找工作,这样一个弱势群体,谁舍得欺负人家!……那封揭发信,我都不知咋回事,大家瞎猜,馆长最近总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我……姐姐,你这话,可关系到兄弟的人品也关系到未来的饭碗啊!”

我额头上冒汗了。

杨蔓泪光闪烁(刚吃了芥末的缘故),轻松地说:“哈哈,坐下,坐下,就是嘛!我说着玩呢!我早打听清楚了,那信是——赵红星写的,赵红星这人,瞎仗义!不该出头她强出头,好端端地替一个精神病说什么话?精神病的陈述能做数吗?不过,也情有可原,疯人疯话,她……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啊!”我叫起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馆长亲眼看见她吃垃圾,跳脱衣舞……送精神病院是我亲自送的!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清二楚。可惜了,她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杨蔓又拿起一个新蜗牛,用细长的竹签瞄准蜗牛鲜嫩的细肉扎下去……“听说,咱们的牛大编剧最近新写了一个剧本,叫什么《女主角》,还获了一个全国的戏剧文学大奖。怎么样,你看姐姐这把年纪,还能演吗?”她咯吱咯吱嚼着蜗牛肉,语调欢快地说,“呵呵,我忘了,定演员的事,最终不归你拍板,我不该给你施加压力。呵呵……快吃,这蜗牛肉的味道好极了!”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丁香雨曾是我梦中的女主角,赵红星呢?应该是第二备选人吧,可她,她在疯人院!

“嗨嗨嗨,跑神了啊!瞧你这傻孩子,高兴糊涂了吧?”杨蔓敲着桌子,“姐,给你说啊,这事要成了,你得谢谢那些相关帮忙的人——我是说你入户指标这件事。”

“是要谢,那肯定的。姐,你提醒一下,该怎么谢。”

杨蔓诡秘地一笑:“不能随便打发,别人解决的是你一辈子的问题,怎么说也得……”

我感觉到耳鸣的毛病犯了,下意识地将十指交错捏得啪啪作响。玻璃窗外,一树葱茏的橡皮树,巴掌大的叶子碧绿肥厚,遮天蔽日。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蚂蚁一样为卑微的命运奔忙。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杨蔓诉起苦来。我说,这些天,因为大家总怀疑是我写了领导的揭发信,搞得我神经都衰弱了,整夜整夜睡不着,所以刚才在办公室打起盹儿了,还做了一个梦,“……梦中虽然没有入户,没有买房,没有存款,可是有一个仙女似的女主角,长得特别漂亮,就像杨姐你一样。可惜她没你有福气,没嫁给地位显赫的人,没有本事做自己命运的女主角……在梦中,我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剧本拿给她演……那个梦,真美!唯一恶心的是,梦中我还没改那副唯唯诺诺的窝囊德性!”

“哦!这年头,想当主角,要有真本事的!”杨蔓用戴钻戒的手捋了捋头发,嘎嘎笑了,整个餐厅的碗筷都格当格当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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