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二到此一游(短篇小说)
2014-02-20和军校
和军校
苍苍茫茫的大秦岭是分界线。南边,叫南方。北边,叫北方。南方的山上长山核桃、七叶树、竹子、香樟、乌桕……北方的山上长杨树、槐树、柳树、椿树、枣树……南方的地里长水稻、油菜、棉花、甘蔗……北方的地里长麦子、玉米、谷子、洋芋……南方人爱吃米,北方人爱吃面。一方水土一方燕子嘛。也有例外,烟霞村外的半山坡就长着一片竹林。烟霞村在北方,缩在大秦岭的山脚下。村里的老辈人说,打记事起就有了这片竹林。上山原本没有路,一行脚印是一条路,又一行脚印又是一条路。上山的人走的都是自己的路。顺着自己的路走进竹林里,便有了另一种感受,蓊蓊郁郁,清香裹身,风天飒飒,雨天叭叭,静谧且安详。伫立竹林中,举目眺望,视野开阔了,心胸也开阔了。一堆树的地方便是一个村,灰塌塌的房子错落有致,一股一股的炊烟歪歪扭扭地朝上拧,在村子头顶上凝结成巨大的一团,欲升不升,欲去不去。狗吠鸡鸣猪哼及呼儿唤女声从烟雾的缝隙里钻出来,汇成了一曲滋味悠长的乡村交响乐。视线挪一挪,便是田野了,景色越发地醉人,一砣砣绿,一砣砣黄,一砣砣红,一砣砣白。每一砣砣却不规则,有的像筛子,有的像簸箕,有的像一顶圆草帽,有的像明光晃的铁锨头,有的像一个方方正正的端馍盘子,有的像一把窄溜溜的耙子,有的像狗吞过的豁豁拉拉的烧饼……一条明闪闪的链子绕来绕去地穿梭其中,那是用来灌溉的水渠。后来,当地村民在竹子的上头盖了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每年二月二的庙会,烧香磕头的络绎不绝,也有既不磕头也不烧香的人来,纯粹是逛。
孔庆和还叫孔老二的时候,就在烟霞村的竹林里逛过。孔庆和是大名。孔老二是小名——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就叫孔老二了,没有别的缘由——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生养孔老二的那个小山村名叫泔河村。泔河村归东县管辖,烟霞村归西县管辖。两个村属两个县,但泔河村离烟霞村只有20多里地。有一天,一个小伙伴说,走,烟霞村的竹林里逛去,听说美的很。农村娃的生活向来单调,走出校门,不是上山撵兔,就是下河摸鱼,要么就拎个弹弓打麻雀,也打爬在树枝上聒叫的知了和落在电线上的燕子。面对这个倡议,一呼百应了。孔老二记得,那是个艳阳天儿,刮着一点潲潲风。孔老二还记得,一块儿去的有鳖娃、黑蛋、顺子、大明、五魁、三胖子……清一色的光葫芦。还有谁呢?孔老二记不得了。孔老二也记得大家是骑着自行车去的。那阵子,家家户户都有了自行车。自行车都很破旧,除过铃不响浑身都在响。一路上叮叮哐哐,吱吱咛咛。大家一面争先恐后地蹬着脚踏儿,一面扯着嗓子唱歌,唱的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泔河村长大的娃们都没有见过竹子,见到竹子觉得格外好奇,摸一摸竹子的竿儿,心下感慨:竹子的节儿怎么这么长这么光呢?嗅一嗅竹子的味儿,心下感慨:竹子的味儿怎么没有羊粪呢也没有猪粪味儿呢?四下里瞅瞅,心下又感慨:竹林里怎么有这么多叫不上名儿的鸟儿呢?红的、黄的、绿的、花的、长尾巴的、翘嘴巴的、红爪爪的……它们的叫声比泔河的流水声还要清脆悦耳。孔老二和他的小伙伴们新鲜着,欣喜着,兴奋着,俄而爬到山头,俄而蹿到山底,俄而在竹林里转圈圈,大呼小叫。跑着跑着,孔老二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他想拉屎。早上从泔河村走的时候,厨房里冰锅冷灶,没有填肚子的东西,孔老二顺手在案板底下拿了一个生红芋,一面骑自行车一边咔嚓,或许是那个生红芋吃坏了肚子。孔老二挑了一个背风处蹲了下去,一面痛快着,一面东张西望着。突然,孔老二发现了面前的一颗竹子身上长着字:魏大鼻子到此一游。仔细地看,许多竹子的身上都长着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刘二狗到此一游、孙大有到此一游、张明明到此一游、李铁铁和老婆龚棉花到此一游、王大爱王小爱哥儿俩到此一游……孔老二明白,这些字不是竹子身上长出来的,而是有人用小刀子刻上去的,树长,字长,树不老,字不老。整个下午,孔老二都被“到此一游”几个字折磨着,想象着那几个字书写时的笔画,想象着用刀子在树上刻字的声音和感觉。不知不觉的,太阳跌窝了,孔老二和他的伙伴们走出了竹林,他们要回他们的泔河村了。孔老二急中生智地说:等我一下,我去拉泡屎。一个伙伴说:懒驴懒马屎尿多!一个伙伴说:就在这儿尿嘛,麻雀还能把你的牛牛叼了去!孔老二说:文明文明。孔老二又一次钻进了竹林。当然,孔老二不是拉屎,他要在树上刻字。孔老二之所以下决心刻字,完全是因为他想起了亚茹。亚茹是支书的女儿,头上总有一股子胰子味。亚茹头发上的胰子味儿让孔老二如痴如醉。他总想跟亚茹套近乎,可亚茹总是拿眼角角乜他。亚茹喜欢的人是郑冠军。郑冠军学习好,还爱穿着一条蓝色的线裤在操场上打篮球,速度快,投篮准,运球好,生龙活虎。亚茹一见郑冠军,胖嘟嘟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孔老二知道,亚茹迟早都会来烟霞村的竹林里逛,她一定会仔仔细细地看过去。想想,当她陡然看见“孔老二到此一游”几个字时,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目瞪口呆,一定会心悦诚服,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定会像对郑冠军笑时一样,把胖嘟嘟的脸笑成一朵花。是啊,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竹子上的人,他孔老二绝对是泔河村开天辟地头一人!想到这儿,孔老二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他挑了一颗靠路边的直溜溜的竹子,然后从裤腰带上解下了他的钥匙链儿。有一回,泔河村召开批斗大会,批斗反革命分子孙五社。孙五社偷了生产队的三棵玉米。主持会的是派出所沈所长。沈所长是个大高个儿,大胖子,上衣筒在裤子里,右边挂着一把盒子枪,左边挂着一串钥匙,看起来格外威风。批斗大会之后,亚茹他爸也给裤腰带上挂了一串钥匙,之后,村会计、小学校长都给裤带上挂了一串钥匙,慢慢地,泔河村的男人们都给裤腰带上挂上了一串钥匙。亚茹他爸、村会计、小学校长这些讲究的人,钥匙链儿上还挂着指甲刀呀、小剪刀呀、小刀子呀等等。孔老二的裤腰带上也挂着一串钥匙。其实,孔老二家里没有锁,哪来的钥匙呢?他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在镇上配了几把钥匙配子挂上去。裤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走起来丁丁当当,底气十足,威风凛凛。孔老二的钥匙链儿上就有一把小刀子,那是他在镇上赶会时拣来的。眼下,这把小刀派上了用场。孔老二半跪在这棵竹子前,一笔一画地刻下了:孔老二到此一游。刻罢,孔老二退后一步,端详自己的这一行字,感觉相当漂亮,他心满意足地钻出了竹林。
孔老二没有兴奋几天,就把“孔老二到此一游”这件事忘得没了踪影。因为孔老二改名字了。孔老二之所以改名字,是因为新来了一个班主任。新来的班主任是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时髦头的中年妇女。她喜欢拿粉笔头儿打人,上课的时候,谁打瞌睡了,她掰一颗粉笔头,嗖地一下扔过去,打中了睡觉人的头顶旋,不偏不倚,一打一个准。班主任打的第一个人就是孔老二。正是夏季,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在窗外组成了一曲庞大的催眠曲。孔老二前一天在山上撵兔,跑得人乏马困,脑袋沉得支撑不住了,就竖起课本,将下巴搁在手背上,香甜地睡着了。班主任的粉笔头打中了孔老二的头顶旋,他惊得一个猛子跳了起来。班主任说:要睡回你家里睡去,别当臭了一锅汤的瞎老鼠。孔老二说:老师,我不当瞎老鼠。班主任说:不想当瞎老鼠,就坐端,好好听。孔老二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在自己的脸上使劲儿地搓了几下,又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坐端了。一连串的动作没有逃过班主任的目光,她问:你叫啥?孔老二答:孔老二。班主任大声问:你叫啥?孔老二更大声地答:孔老二!班主任倒抽一口凉气,用食指把鼻梁上的眼镜架扶了扶,说:孔老二?你胆子真大啊,连孔老二都敢叫。孔老二说:我哥叫孔老大,我大弟叫孔老三,我二弟叫孔老四,我为二,只能叫孔老二,有啥敢不敢的?班主任叹了口气,说:改个名字吧。孔老二说:老师,我爸没文化,你就给改一个吧。班主任蹙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叫孔庆和吧。孔老二说:老师,我记住了,我叫孔庆和。从此,孔老二叫庆和了。那一年,孔庆和12岁,念四年级。
孔庆和爱看戏。哪个村里有了红白喜事,要请自乐班唱戏了,孔庆和给怀里揣个馍便看戏去了,风天也去,雨天也去。家里娃多,父母亲即便发现炕上少了一个娃,也不往心上搁,以为又挤生产队的大炕去了。听得多了,孔庆和就记了一肚子的戏。
孔庆和只看戏,不唱戏。孔庆和不知道自己会唱戏。泔河村里也没有人知道孔庆和会唱戏。有一回,亚茹家盖大房,上梁那天,村里的自乐班不请自到。吃喝之后,叮叮哐哐地敲打开了。郑冠军他爸老郑平常是自乐班的顶梁柱。这一天,他喝得有点高,红脖子涨脸。他唱的第一折子戏是《夜逃》,可是,唱着唱着,他忘词了:……咱夫妻,结发来……老郑焦急得东张西望,乐队的师傅们更是焦急,孔庆和看出了名堂,连忙大声提示:相爱相敬!老郑又唱上了:为周仁,可怜你,受苦终生,初结缡……老郑的脸膛憋得越发地红亮了,直通通地把目光投向孔庆和,孔庆和急忙提示:愁衣食,受苦终生!一折子戏总算磕磕绊绊地唱完了,支书很不高兴,说:就这样子,还有脸到外村去唱?支书一句话,再也没有人敢唱了。老郑把目光投到了孔庆和的脸上,说:老孔家的二窝子,你来亮一嗓子。老孔家的二窝子指的就是孔庆和。孔庆和吓了一跳,边往后推边说:我不会唱戏。老郑说:能记得住戏词儿,咋就不会唱呢?来来来,干啥都有个头一回嘛。孔庆和死活不唱,撅着屁股朝人群后头缩。这时,亚茹过来了,她说:孔庆和,怎么臭狗屎扶不上墙呢?唱就唱嘛,不就是个耍的事嘛,你拿捏啥呢?孔庆和暗忖,咱唱不好,还唱不瞎?反正就是个耍的事,唱就唱!孔庆和把目光转向头把弦,头把弦抖了一下弓子,问:唱啥?孔庆和拧头看了一眼老郑,说:就《夜逃》吧。头把弦运气抖弓,动作夸张地拉起来。孔庆和定一定神,脑海里想着县剧团戏把式唱戏的神态,唱了起来:
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
冷萋萋荒郊外哭妻几声……
孔庆和一嗓子亮出去,正在炒菜的炉头丢了铁勺,大喊一声:任哲中①来了!一口气冲到门外,见唱戏的人不是任哲中,而是孔庆和,瓷住了。瓷住的不光是炉头,还有支书、亚茹、老郑、乐队……孔庆和的嗓子沙沙的,苍苍的,但音域广阔,韵味十足,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任哲中吗?
孔庆和唱红了。方圆二十里的人家里过事——给娃过满月呀,给老人做寿呀,葬老人呀,盖房上梁呀等等,都要请孔庆和唱几折子。孔庆和是有请必到,反正呆在家里也是闲着。
公社来了一个新社长,名叫孔长河。孔长河是东县人,他爱拉二胡,爱唱戏,爱下乡。孔社长下乡就骑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脊背上挎着二胡。他一路走,一路看,眼睛在庄稼地里,在村路上,在农村的房舍上,在农民的过活上。耳朵却在村里。只要听到锣鼓家伙声,就证明这个村里有红白喜事。孔社长脚上一用劲,自行车蹿得就像飞了起来。来到过事人的家里,红事也罢,白事也罢,孔社长一概先随2块钱的礼。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也不介绍自己是谁。随完礼,孔社长悄悄地坐在乐队后面,拉起了他的二胡。逢到演员唱累了,孔社长就收起他的二胡,说:我来一折子。天下唱戏人本是一家,不分生面孔熟面孔,不分唱得瞎唱得好,能坐在一搭儿就是缘分。饭时到了,有人招呼孔社长吃饭了,他就去吃,没有人招呼他吃饭了,他就独自坐在那儿拉二胡,他说:唱戏拉胡胡,顶得吃,也顶得喝。要是村里没有红白喜事,孔社长就径直奔了支书家,张嘴先问:你村里有没有自乐班?在关中,村村都有自乐班。孔社长让支书把自乐班的人招呼来,先唱上了。唱罢戏,孔社长收起二胡,板起脸,一条一条地说起了村里的事。孔社长来到泔河村,也问起了自乐班的事,支书眉飞色舞地说:孔社长,我村里出了一个戏把式,这么说吧,活脱脱就是一个任哲中。孔社长大吃一惊,问:真的假的?支书说:空口无凭耳听为实!孔社长眼睛一瞪,说:还不叫来!
自乐班来了,孔庆和也来了,锣鼓家伙丁丁哐哐地敲起来了,板胡二胡吱吱呀呀拉起来了。孔庆和唱的依然是《夜逃》,乍一亮嗓子,孔社长惊呆了,握着弓子愣住了,半天才喊:天啦!天啦!喊罢,又坐下去,全身心地拉起了他的二胡。孔庆和一气子唱了八折子戏。孔社长丢了二胡,拉着孔庆和的手使劲摇,说:天啦!你咋唱得这么入味呢!孔庆和涨红了脸,支吾着说:胡唱呢。孔社长问:叫啥?孔庆和说:孔庆和。孔社长又是一惊,追问:叫啥?孔庆和重复:孔庆和。孔社长又拉着孔庆和的手摇起来,边摇边说:缘分啊!
一个星期后,支书从公社带回来一张招工表,交给孔庆和说:你娃的福气来了。孔庆和握着招工表问:给我的?支书说:记住,孔社长是你命里的贵人。
这时辰,孔庆和已经知道,爱拉二胡爱唱戏的孔社长大名叫孔长河。在填表的时候,孔庆河多了一个心眼儿,把孔庆和改成了孔庆河。那阵子没有身份证一说,一个农村娃的全部资料都在支书那儿,他自己改了名字,支书一认账,这事就算板上钉了钉子。
改了名字的孔庆河去公社上班了,当宣传干事。孔社长下乡的时候总爱带着孔庆河。两个人都骑自行车,都把白衬衣筒在蓝裤子里,都留着三七分的发型,东村进,西村出,既干了工作,又唱了秦腔。关于孔庆河破格招工的事众说纷纭。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宣传干事孔庆河是社长孔长河的亲弟弟。听名字:一个叫孔长河,一个叫孔庆河,不是亲弟弟是什么?看爱好:孔长河爱唱秦腔,孔庆河也爱唱秦腔,不是亲弟弟是什么?看破格:天底下的农民一层子,会唱秦腔的人一层子,孔长河不给张三破格不给李四破格偏偏给孔庆河破格,不是亲弟弟是什么?可是,又有人问了:既然是亲兄弟,为啥哥在东县弟在西县呢?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早时,孔家家境清贫,往往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万般无奈之下,父亲便把弟弟送人了。现在,当哥的功成名就,自然要找到弟弟,拉弟弟一把。然而,这毕竟是传说。于是,有人向孔庆河打听:孔社长是不是你亲哥哥?孔庆河笑而不答。也有人用酒遮了脸,半真半假地问孔长河:孔社长,孔庆河是不是你亲弟弟?孔长河同样是笑而不答。公社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两个字:默认。
孔长河家在东县农村,每个周末,孔长河都要回他的东县家里去。孔庆河来到公社的头一个周末,孔长河回家前问孔庆河:周末啥安排?孔庆河笑着摇了摇头。孔长河笑着说:你嫂子做的臊子面呱呱叫。孔庆河明白孔长河的用意,当下推出自行车,去了孔长河的家。路过竹林的时候,孔长河问孔庆和:来过竹林没有?听孔长河这么问,当年和同学们一起逛竹林的事情哗地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浮现在眼前的还有“孔老二到此一游”。孔庆河却是摇了摇头。孔长河说:明日带你来玩。这就是孔长河的家了,离烟霞村的竹林只有半里地,屋后一座青青的山,屋前一潭绿绿的水。孔庆河心下感慨,真是风水宝地啊,不出大官才怪呢!在孔庆河的心里,社长就是天一样大的官。第二天,孔长河带着孔庆河逛了竹林,中午吃的是臊子面。孔长河没有吹牛,他媳妇擀面的手艺真是不错。往后的日子里,逢了周末,孔庆河就随孔长河去孔长河家,早上吃玉米糁子,中午吃臊子面,下午吃搅团鱼儿。白日里,孔庆河随着孔长河去自留地里锄草、挖玉米秆、拔棉柴、运粪。于孔庆河来说,这些活儿都是驾轻就熟,小菜一盘儿。傍黑时分,孔长河和孔庆河去村里的自乐班了,一见孔庆河的面,自乐班的人都跟他点头,说:把式来了。孔庆河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随后就扯开嗓子唱了,惹得一村的人都来瞅热闹。更多的时候,孔长河和孔庆河都奔竹林来了,拣一高坡坐了,孔长河拉二胡,孔庆河唱戏。孔庆河唱累了,孔长河就收起弓子,自个儿干唱几折子。唱过一折子,孔长河觉得干唱不过瘾,埋怨孔庆河:你咋不学学拉二胡?来,我给你教拉二胡。孔庆河跟着孔长河学着拉二胡,手指头硬得像椽子一样,怎么用心都拉不出个调儿来。孔长河说:笨得像猪一样。孔庆河笑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看法。孔长河只有继续干唱了。唱罢了问:我唱的咋样?孔庆河心下说:你唱得真不咋样,嗓子不净,板路不稳,归韵不准,行腔不畅,倘若跟着乐队唱,必定是句句“吃梆子”。孔庆河嘴上说:好着呢。孔长河笑了,说:我知道你这是鼓励我呢,我这是胡砸梆子乱打鼓,五音不全拉胡胡,面红脖粗青筋鼓,声嘶力竭表情苦。孔庆河笑出了眼泪。孔长河说:笑啥呀?实情嘛,你给我辅导辅导。孔庆河便给孔长河辅导,他唱一句,孔长河唱一句,他把不对的地方指出来,孔长河再唱一遍。教过几回以后,孔长河再唱就有鼻子有眼了。孔长河喜出望外,说:庆河,人才,你真是一个人才,前途大大的。
俗话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孔庆河跟着孔长河算是跟对了。孔长河当了公社书记,孔庆河成了宣传组长。孔长河当了副县长,孔庆河成了公社副书记。孔长河当了县长,孔庆河成了公社党委书记。孔长河当了西县县委书记,孔庆河调到东县当了副县长。两个人的身份发生着变化,却是时常见面的,约好了时间,坐着各自的专车在镇上见面,打发走司机,寻一家小面馆,一人一碗油泼面,醋酸辣子汪,一人一头蒜。有一回,孔庆河满怀感激之心地说:孔书记,换个地儿吧,喝几杯?孔长河立马瞪了眼,说:喝?不唱戏了?!孔庆河乖乖地闭了嘴。吃罢油泼面,两个人走进一个村庄,寻到自乐班,过足了戏瘾,才各回各单位。有时候,他们约好了在孔长河的家里见面,吃玉米糁子,吃臊子面或者吃搅团鱼儿,和自乐班一起唱戏,也去竹林里唱戏。孔长河告老还乡以后,孔庆河还当着他的副县长。逢年过节时,孔庆河都要拎着礼当去孔长河家里,孔长河瞪着礼当说:跟我见外?孔庆河说:过节嘛。孔长河说:撂炕上去。孔庆河把礼当搁炕上了。孔长河说:唱戏。当下叫来自乐班的成员,唱起来了。孔庆河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孔长河也能理解,毕竟都是忙人嘛。有一天,孔长河给孔庆河打了一个电话,说:今日几号了?县里正在搞精品工程建设,孔庆河忙得焦头烂额,糊涂着重复了一句:今日几号?孔长河加重语气说:记着,今日是六月十七,明日是六月十八。孔庆河“噢”了一声。孔长河叮咛:别忘了啊?孔庆河又“噢”了一声。第二天,孔庆河又接到了孔长河的电话,孔长河说:怎么还没到?好几个村里的自乐班都来了,拥了一屋子的人,都想听你这个戏把式亮几嗓子呢。孔庆河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一天是孔长河的生日。每年这一天,孔长河都会把自乐班请到家里来唱戏。孔庆河却不想去,他毕竟是一个县长,隔三差五地要在电视上露个脸,站在农家小院唱秦腔,他觉得有损形象。孔庆河叫了一声老领导,编谎说,走到半路上,家里来了电话,说是老爷子晾了,躺在炕上打摆子呢,我心里不踏实,回去看一眼。孔长河也吃了一惊,说:那你赶紧回、赶紧回。
放下电话,孔长河没有了过生日的心情,打发了自乐班的人,让老婆准备了礼当,骑上他的电蹦子奔孔庆河家里去了。孔长河退休以后,买了一辆电蹦子,整日里骑着逛会,和自乐班一起唱戏。来到孔庆河家里,却见孔庆河的父亲裸着上身,挥舞着斧头砍疙瘩柴,亮晶晶的汗豆豆顺着黑黝黝脊梁往下淌。孔长河心里亮堂了,放下礼当,和老爷子抽了一锅子汗烟,谝了一阵子闲话,告辞了。回到家里,孔长河给孔庆河发了条短信:诚实是为人为官之本。孔庆河没有回短信,
孔庆河再也没有踏过孔长河的家门。孔长河清楚,他和孔庆河的缘分尽了。孔长河很少唱戏了,很多的时候,他都独自走到竹林里去,静静地坐着,看日出日落,看白云苍狗,听小鸟啁啾,听竹叶飒飒,一坐就是大半晌。
孔庆河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当书记的呼声越来越高。孔庆河也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和言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和孔庆河一块在泔河村玩尿泥一块长大的小伙伴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鳖娃和黑蛋还在农村耕种自己的责任田,顺子当了供销社主任,大明当了教育局长,五魁当了制药厂的副厂长,三胖子当了民营企业家。儿时的伙伴们不定期地都要聚一聚。孔庆河官最大,聚会便以孔庆河为中心了。有一次聚会,醉意朦胧时,大家争先恐后地讲起了小时候的轶闻趣事:鳖娃拿弹弓射马蜂窝,被马蜂蜇成了一个盆盆脸;黑蛋摘了生产队的几个枣儿,被三胖子他父亲撵了二里地;顺子嫌支书天天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念报纸,拿锥子在支书家的锅底上钻了一个小眼儿,支书婆娘天天点不着锅底柴,却找不着原因;大明的故事很传奇——那是中学时的事儿了,学生们住校,一天早上,老师发现谁在宿舍的墙上撒了一泡尿,还给墙上冲了一个小洞,校长让大家挨个儿站在那个小洞前比高低,大明的牛牛恰好和那个小洞平行,于是,校长便断定这一泡尿是大明撒的,从此,大明背了一个“不讲究”的外号……讲着讲着,大家便讲起了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烟霞村逛竹林的事情,还讲起了大家都要走了,孔老二却要拉稀……孔庆河听得一头是汗,因为他想起了“孔老二到此一游”那一行字。按时间推算,那一行字应该长到扦子一般粗细了……孔庆河一口一口地倒抽凉气。东县人不知道孔庆河的小名叫孔老二,但泔河村的人知道,儿时耍大的小伙伴们知道,万一哪一天被哪一个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他的浅薄他的无知他的不文明会在一夜间传遍整个县城,他当县委书记的梦只能是一个梦了。一个想法很快就在孔庆河的脑海里形成了:消灭那棵竹子!
孔庆河带着钱光耀来到了烟霞村的竹林。在办公室,钱光耀是孔庆河的秘书,走出办公室,钱光耀是孔庆河的司机。钱光耀不会唱戏,但他知道哪家酒店的服务好,知道哪家农家乐的味道好,知道哪家洗浴中心的小姐漂亮,孔庆河很是喜欢,走哪儿带哪儿。
钱光耀问孔庆河:孔县长,冷洼洼的,怎么想起来逛竹林了?
孔庆河含糊着说:随便转转。
钱光耀知道孔庆河对这片竹林动了心思。
孔庆河叮咛说:眼窝放亮,好好盯着。
钱光耀问:盯啥?
孔庆河说:盯有意思的树,盯有意思的话。
孔庆河记不得多少年没有进过竹林了,但眼前的竹子分明是长高了,也长粗了,从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不规则路上可以看出,来这儿的人日日增加。问题的关键是,孔庆河记不得他在哪一棵竹子上刻了字,甚至连具体方位都记不得了。只能盲目地找了。站远了看,棵棵竹子都一样,走近了看,棵棵竹子又各具特色。孔庆河知道人世间没有卖悔药的,所以,他并没有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写这一句话,他只是盼着尽快地找到并消灭那棵竹子。孔庆河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多亏村长的女子亚茹没有看到那一行字,亚茹要是看到了那一行字,她嫁的就不是郑冠军而是孔庆河了,那就等于把他的一辈子坑了。
突然,钱光耀兴奋地喊:有意思!
孔庆河问:啥?
钱光耀说:这竹子刻着一行字。
孔庆河一惊,问:啥字?
钱光耀说:魏大鼻子到此一游。
钱光耀随后补充了一句:啥名字都敢给竹子上刻呀!
这一句话,更加坚定了孔庆河消灭那棵竹子的决心。
孔庆河和钱光耀终究没有找到那棵竹子。孔庆河暗想:是不是那棵竹已经死了或者被人挖走了?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一念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一棵竹子藏在数万棵竹中,怎么会轻易发现呢?一个想法爬上了孔庆河的心头,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打了一个寒战,但他很快就镇静了。
走出竹林,孔庆河说:小钱,你真了不起啊!
钱光耀说:我有啥不了起呢,孔县长才是了不起呢。
孔庆河呵呵呵笑了,随后问:你知道我为啥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钱光耀一脸茫然地问:为啥?
孔庆河庄重了表情,说:我听人说了,这片竹林里藏着一条大蟒蛇,碾子一般粗,几丈长,已经咬死了几头猪,我担心它伤人,所以今日特意过来侦察一下,却没有看到。
钱光耀打了一个战,煞白着脸问:真的?
孔庆河说:好几个人给我反映过这个情况了。
钱光耀吸着凉气说:多悬啊。
孔庆河沉吟着自言自语:发文件吧?不妥。开会吧?不妥。这样吧,回去以后,你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可不敢叫大蟒蛇伤了咱两大班子的人。
钱光耀说:放心吧,孔县长。
竹林里藏着一条大蟒蛇的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真,甚至到了闻竹林而色变的地步。有人却是不相信,孔长河就是一个。孔长河一如既往地到竹林里去,依旧是静静地坐着,看日出日落,看白云苍狗,听小鸟啁啾,听细雨微风。还有一群年轻人,也是不信邪,拿着棍子,拿着砍刀,专门到竹林里去找大蟒蛇,说是要为民除害。
孔庆河整日里茶饭不思坐卧不宁。那群找蛇人必定走得慢,看得仔细,万一要是发现了那一行字呢……
转眼到了隆冬,一片雪也不见,干崩崩的太阳,干崩崩的风,一天夜里,竹林着火了。那火真是大啊,把半拉天都照红了……大火落下去,黑灰扬起来,遮天蔽日。更让人奇怪的是,在一片狼藉的竹林里,发现了一具烧焦的男尸。
一波未波,一波又起。县委办公室主任钱光耀失踪了,电话无法接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有人把竹林里烧焦的男尸和钱光耀联系在一起。法医经过NDN检验,确定竹林里那具烧焦的男尸果真是钱光耀。人们又疑惑了:深更半夜,钱光耀独自跑到竹林里干什么去了?警察很快掌握了钱光耀出事先一天晚上的轨迹。那个晚上,钱光耀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喝的并不多,像往常一样,眉飞色舞妙语连珠,不见丁点异常情况。喝完酒,钱光耀独自开着车离开了饭店。根据街道上的监控录像发现,钱光耀驾着车去了加油站,买了三塑料壶汽油,每壶20公斤……后来,钱光耀就跟竹林一起熊熊燃烧了。钱光耀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人缘极好,作风亦正,没有与人结梁子。但钱光耀并没有多少钱,因为他扶养着瘫痪哥哥的一家四口……既不是情杀,亦不是仇杀,也不是谋财害命。
自杀!警察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钱光耀为什么要自杀呢?这是一个谜。
孔庆河当了县委书记以后,精气神一下子没有了,整日里神情恍惚,一日一日地瘦下去,直至瘦成了一个鬼。有一天,正在开着会,孔庆河突然大喊一声:着火了!喊罢,疯也似的冲出了会议室。孔庆河一直跑到了那片烧焦的竹林地,光秃秃的黑地上,有一个老头正在移栽竹子,光着脊梁,挽着裤角,赤着脚……许多人都认得这个老头儿,他是老县委书记,名叫孔长河。许多人都记得,孔长河年年在这儿栽竹子,一棵却也没有栽活。孔庆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撕烂了,他声嘶力竭地冲孔长河喊:快跑,快跑,着火了,着火了——孔长河不为所动,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孔庆河疯了!
孔庆河的妻子跟孔庆河离婚了。孔庆河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春夏秋冬都光着身子,光着脚,大街小巷地跑,逢人就喊:着火了,快跑!起初,人们都给他一份同情,一份惋惜,看着他疯跑,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他唱秦腔的事儿,想起他当官的事儿。慢慢地,人们就麻木了,继而就厌烦他了,见他跑过来,要么拿砖头瓦渣扔他,要么冲他吐唾沫,喊:滚!不知从哪一天起,孔庆河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抑或是死了。后来,人们便淡忘了孔庆河以及孔庆河的故事。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总有新鲜事儿当着老百姓的下饭菜,谁还会想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呢?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哪一天来到黑地的,他已经很老迈了,眼皮、脖子上的皮、肚子上的皮都松垮垮地耷拉着,牙掉得没了几颗,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全都白了,他在专心致志地移栽竹子。其神态酷似那个名叫孔长河的老县委书记,可是,孔长河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啊!这个人给自己搭了一个草棚,极其瘦小,比有些人家的猪圈羊舍还要小一圈儿,塑料布遮了顶,两头透风,四块砖头垫起一张木板,那就是他的床了。床前是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黑锅。显然,他吃住都在这里了。
一个小伙子走近老头,问:老头,你是哪儿人?
老头嘿嘿一笑,不答。
小伙子问:你叫啥名字?
老头还是嘿嘿笑着,不答。
小伙子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老头依旧嘿嘿笑着,不答。
于是,大家认定老头儿是一个哑巴。
大家更认定老头家里应该是没有亲人了。
小伙子劝老头:老头,别栽了,栽不活的。
老头收起了笑模样,继续栽起竹子来。
没有人知道老头儿在这儿栽了多少年,但一棵也没有栽活。
有一年的冬上,人们突然发现没有了那顶草棚,移栽竹子的老人也没有了,却多出一座坟茔。人们疑惑,老头哪儿去了?这座坟茔里埋的是那个移栽竹的老头儿吗?可是,他无亲无故,谁埋的他呢?
翻过年,西边走来的风已经有了痒痒的暖意,黑地上拱出了毛茸茸的嫩草儿,那座坟茔地旁长出了一棵奇怪的草:通体雪白、嫩肥、短壮。一位放羊的老人看后,大吃一惊,叫:呀,竹笋!
注释:
①任哲中,陕西省永寿县人,已故秦腔表演艺术家,任派创始人。工小旦、小生。代表剧目《周仁回府》《激友》《花亭相会》《祝福》《木楠寺》《三世仇》《血泪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