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与废名早期小说创作的异与同
2014-02-12杨文健
杨文健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 宁夏 银川 750021)
一、创作题材之异同
杨振声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此时正值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在新思想的影响下,1918年杨振声与进步同学组织了新潮社,创办了《新潮》杂志。正是在《新潮》杂志上,杨振声开始了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了《渔家》、《一个兵的家》、《贞女》、《磨面的老王》等短篇小说,杨振声以其山东人的爽直和爱恨分明对诸多社会疾病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此后,他又在《现代评论》、《晨报副刊》、《独立评论》和《大公报·文艺副刊》等杂志和报纸上发表《阿兰的母亲》、《她的第一次爱》、《济南城上》等小说,或同情穷苦人民,或声讨反动势力,或涉及妇女解放问题,表达了自己对黑暗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苦难人民的怜悯,带有明显的“问题小说”的色彩。这些作品都是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上有一定影响力和意义的作品,尽管由于受强烈的干预现实需要的左右,使得小说艺术上的价值远不及思想价值,但其承前启后的作用仍是不可忽视的。
除此之外,最值得关注的是中篇小说《玉君》,这是现代文学史上较早出现的中篇小说之一。相较于杨振声的其他小说,《玉君》不论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更显得圆润和丰满,1925年出版后引起强烈的反响,曾多次重印。然而鲁迅却对《玉君》有着相反的评价:“他‘要忠实于主观’,要用人工来制造理想人物。而且凭自己的理想还怕不够,又请教过几个朋友,删改了几回,才完成了一本中篇小说《玉君》,……他先决定了‘想把天然艺术化’,唯一的方法是‘说假话’,‘说假话的才是小说家’。于是依照了这定律,并且博采众议,将《玉君》创造出来了。然而这是一定的:不过一个傀儡,她的降生也就是死亡。”[1]1131-1132鲁迅对《玉君》创作上过于主观的评价虽然言辞较为尖锐,但并非完全否定其艺术价值,实质上小说在语言的运用和氛围的营造方面颇有特色。但因为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上过于权威的地位,使得《玉君》的艺术价值和思想意义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得到客观公正的评价。
废名的小说创作开始于1922年在北京大学读预科期间,终止于1948年。废名小说创作以小说集为代表,有着明显的阶段划分。第一部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于1925年出版,其中收了14篇短篇小说;第二部小说集《桃园》面世于1928年2月,收短篇小说10篇;第三部小说集《枣》于1931年出版,收小说5篇。此后长篇小说《桥》、《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相继问世。从创作风格上来看,《竹林的故事》、《桃园》和《枣》这三部短篇小说集可以代表废名早期小说的创作风格。就题材而言,三部小说集中的小说主要涉及两个方面内容:一是书写受过新思想影响的城市知识分子灰色的生活,二是反映乡土社会的普通人的生活。在写知识分子时,作者着意突出他们在新旧文化夹缝中生活时的伤感颓废情感,揭露他们身上的庸俗气息,批判人性的丑陋卑琐。而在反映乡村的平凡生活时,作者将着眼点落在了赞美劳动人民质朴善良的人性和欣赏宁静自然的乡村生活上。就题材而言,杨振声和废名早期的小说创作应该说是同中有异。两人都书写乡村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关注社会不公,揭露传统文化的弊病。杨振声的小说更多关注城市贫民的疾苦,女性悲惨的命运,而废名除了书写知识分子灰色生活,表现他们懦弱卑琐的精神世界外,更多是以和缓的笔调揭露乡村宗法社会的不美好的风俗。
二、创作思想之同中有异
正如上文所述,杨振声和废名早期的小说,从题材选择上同中有异,在相同的关注人生社会的大方向上保持着各自不同的着眼点。归根到底,这源自两人创作思想上的异同。同为求学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策源地的北京大学,杨振声和废名不可避免地感受着时代的风气,接受着新思想的洗礼,他们都渴望以作品来反映现实的缺憾,歌颂和呼唤人性的美好。因此,关注现实社会的种种鄙陋,体恤社会底层的疾苦,呼唤善良人性的复归都成为他们创作的旨归。所不同的是,由于人生经历和教育背景的差异,杨振声和废名的创作思想在相同中有着明显的区别。
杨振声小说创作中最为明显的特征便是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这来自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人道主义精神两方面的影响。中国文化自古就有着人道的传统,不论是儒家的“仁者爱人”还是墨家的“兼爱非攻”都主张重视人、尊重人,强调把人当人对待。出生在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山东,杨振声理所当然受其影响。此外,从古希腊文化和基督教思想逐步发展、完善而来的西方人道主义思想,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就与民主、科学、自由等理念一道,被中国新知识分子作为舶来品广泛传播。杨振声作为参与新文化运动并留学美国的新知识分子,自然深受其影响。总体来讲,人道主义所提倡的是对个体身为“人”的权利的维护,由此对于阻挠个人追求幸福的势力进行抨击和反抗,对于杀戮和迫害行为进行鞭挞,并由个人推及民族和国家,反对阶级、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压迫和侵略。杨振声正是抱着人道主义的精神,从社会不同侧面真实反映现实生活,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与丑恶,发挥了文学“改革社会的器械”的作用,因此才会被鲁迅称作是“极要描写民间疾苦”的作家[1]1130。在《渔家》里,贫困潦倒、食不果腹的王茂一家在一个初春的冷雨夜被强征渔旗子税,主人公王茂被警察带走,小儿子又不幸被坍塌的墙掩埋。这个可怜的家庭可谓屋漏偏逢连阴雨,灾难一个接一个,整个家庭陷入绝望中。作者用文字书写着对弱者的爱和对强者的恨。小说《贞女》通过讲述一个年轻女子与木头牌位结婚的故事,揭露了传统陋习的吃人本质,表现了对个体追求婚姻幸福权利被剥夺的愤慨和同情,体现了杨振声的人道主义关怀。此外,中篇小说《玉君》集中讨论了女性的婚恋问题,小说通过记录玉君由懵懂到逐步觉醒的内心轨迹,批判了封建传统道德对女性的束缚,肯定了女性追求婚姻恋爱自由和人生理想的权利,也凸显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
不可否认,废名也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有着现代知识分子的立场和观念,但他的思想更多地受到传统文化的浸染,尤其深刻懂得佛学和道教文化的内涵,小说中也因此总是弥漫着宗教气息,更具中国文化的色彩。这与废名独特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废名的家乡是中国禅宗圣地湖北黄梅,去北京求学之前,他在佛教故事的熏陶中、在浓厚的禅宗文化氛围中生活了十七个春秋。此后废名结识了周作人,周作人对于佛学的浓厚兴趣又激发了深藏在废名心灵深处的禅学记忆,如此,佛学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融注到了血液里,并化为文字流淌在文学作品中。佛学思想博大精深,难以尽数,废名小说许多处都体现了作者对佛学的深刻理解。其中,从对待生死的态度便能看出。佛教说因果就是说生死,对生死抱持超然的态度。可以看到,废名的小说中没有死亡的可怖,正好相反,不论是作者还是小说中的人物,对死亡的淡然甚至亲近之感,比比皆是。很明显,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坟这个意象,却从来都是轻描淡写,毫无生死契阔之感,如《竹林的故事》中这样描写老程的坟,“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只有抄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桠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2]84-85本来象征生命结束、满载凄凉的坟墓,在作者笔下完全没有阴森恐怖之感,反而平添了一些趣味。《桃园》里提到阿毛妈妈的坟时,也给人同样的感受。
与杨振声相比较,废名的小说虽也有人道主义的关怀,尤其是对农村社会的平凡生命,但却少了爱恨分明的情感烈度,多了一些古老中国田园生活的气息,弥漫着淡淡的忧愁和哀怨,带着古典文学的气味。在小说《浣衣母》中,身世凄苦、孤苦伶仃的李妈凭着一颗仁爱之心获得了邻里甚至陌生人的信任和爱戴,但最终却因与一个中年单身汉互生好感,因而遭到了来自舆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观念的打击,在可畏的人言中凄惶而死。小说虽然意在展现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和戕害,却并未旗帜鲜明,感情炽烈,而是将主人公命运的不幸通过氛围的营造化作深沉的哀伤弥散在小说中,降低了悲剧的烈度,却加深了悲剧的意蕴。同时,在浓浓的悲剧氛围中也有着对乡风古朴的展现,如此便使得小说的思想意味复杂深长。
三、小说艺术技巧的迥异
与创作思想上的同中有异相比,杨振声和废名早期小说在艺术上则是同少异多。杨振声的小说具有异常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他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聚焦于现实生活中带有悲剧色彩的场景,并加以艺术的处理,表现人物的不幸。这样的追求使得小说常常带上悲剧色彩。这种悲剧效果打破了传统小说“大团圆”的模式,将人为营造的虚幻的美好一扫而光,把生活的残酷真实地摆在读者面前,以此引起读者的怜悯之情。在《李松的罪》中讲述了穷人李松在新年即将到来之时,为了能让寡嫂和侄女侄子吃上一顿饭,不惜行窃抢劫而入狱的故事。作者抓住李松在狱中回想哥哥去世后寡嫂一家的凄苦生活的悲剧场景,鞭挞了黑暗的社会现实对人性的残害。为了增强悲剧效果,作者在创作中频繁地使用了对比和烘托的手法。在《贞女》中,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对屋后花园的美景进行描绘,但不论是花香阵阵、彩蝶翻飞,还是麻雀嬉闹,都与注定陪伴灵牌度过苦涩人生的贞女无缘,此时她内心的凄苦与外界的美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谓是以乐景衬哀情,更加凸显悲剧色彩。此外,在《磨面的老王》中,作者将老王梦境中与妻儿欢聚的温情脉脉的场景,同现实中穷困潦倒独自生活的处境相对比,突出了老王身世的凄凉和孤苦。然而,作为新文学创作的探路者,杨振声的创作有着难以避免的局限,加之受“为人生”的文学观的左右,导致在创作中过于注重思想内容,而在艺术技巧上显得不足。正如鲁迅在评论《新潮》时所说:“技术是幼稚的,往往留存着旧小说的写法和语调,而且平铺直叙,一泻无余;或者过于巧合,在一刹那时,在一个人身上,聚集了一切难堪和不幸。”[1]1130
废名早期的小说创作“尚能在一定程度上关心现代社会问题”[3]452,体现出了现实主义创作态度。例如,在《讲究的信封》中写了受过新思想的学生与维护现实秩序的警察的冲突,反映了对强权势力的不满。《浣衣母》中表现了传统理学教条对女性追求幸福的阻碍和对人性的桎梏。然而,与杨振声相比较,废名的现实主义创作减弱了爱恨分明的情感烈度,多了一些古老中国乡土社会的气息,弥漫着淡淡的忧愁和哀怨,具有诗化小说和散文化小说的特点。毫无疑问,淡化情节与人物是废名散文化和诗化小说的特征。作者“不追求情节的完整与结构的完善,以极其散淡的口吻缓缓叙述,仿佛极为专心,无论何等琐屑细微之处都有留心,又似乎不经意,简单的切换之下又迅速转移了注意……以简略而富有情趣的片段,精心构建成曼妙的诗境,显示出一种空灵的思想境界与随心适性的人生态度。”[4]197废名散文化小说的特征还体现在作品中以大量文字对恬淡幽静、诗意盎然的景物进行了描绘。与杨振声不同,废名小说中的景物不仅仅是作为背景出现,也已不再只起到烘托、陪衬的作用,而是小说中人物美好品质在自然界的投射,是人物灵魂的物化。“无论是陶家村(《菱荡》),还是史家庄(《桥》),抑或是《竹林的故事》里的茂林修竹,绿水青山,废名都能在湖水、小桥、林木、古塔之间写出诗意,写出情趣,并借以凸显活跃其间的人的美好品质。写景其实也即写人。”[5]77某种程度上,废名小说中的景物描画已经开始参与小说思想意蕴的建构,一旦删去便会影响小说的完整性。作为京派文人的元老,废名这种诗化、散文化小说对于景物的处理直接影响到了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到,在沈从文的美轮美奂的湘西世界中,景致已经不单单是人物活动的场所,而是有着涵养人物美好人性人情的作用,同时又是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外化,翠翠那天然灵动的性情不正是湘西清明的山水陶冶而成的么!
杨振声早期“为人生”的“问题小说”由于意在揭露现实社会的种种疾病,引起疗救的注意,有很强的战斗性和目的性,语言往往平实自然、简洁明了,不论是《渔家》还是《一个兵的家》都是简单勾勒出故事的情节,交代清楚戏剧冲突,以求在矛盾冲突中褒贬分明,而在语言的含蓄蕴藉与韵味无穷的追求上用力有限。不同于杨振声,废名对于小说的语言往往精心打磨,颇为讲究。一生好佛的废名对于佛经有过深入的钻研,古典诗词文章,尤其是李商隐的诗、温庭筠的词也都对他影响颇深。在他的诗化小说中,可以看出作者遣词造句的讲究以及对于意象的着意经营和对禅趣的追求。《菱荡》历来被认为是体现废名诗化小说特征的名篇,其中文字的洗练和韵味被人称道。“陶家村在菱荡圩的坝上,离城不过半里,下坝过桥,走一个沙洲,到城西门。”[2]154开篇用几个短句交代陶家村的位置,句子不长,但却恰到好处,增一字太多,减一字又太少,富有节奏感,有诗的味道。还有些字句,如“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2]154,分明蕴含着深长的意味,城下城上之人互望,各自都是别人眼中的风景,但作者就不道破,任由读者细细品味。除了凝练俭省,废名的文字还富有诗趣,《桃园》中“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月光本是自然界的现象,无所谓情感,但在作者笔下,“月光照到屋内,似乎是来作客……一经把月光拟人化,文章便显得轻灵而有诗趣”[3]467-468。尽管总体上来说,杨振声小说文字稍显平实,但在《玉君》中杨振声在语言上却与废名有着相似的追求。小说虽意在反映女性人格独立以及知识分子参与社会改造等社会问题,但却对中国传统文学资源进行了创造性的使用,使得作品洋溢着古典诗文的气韵,充满诗情画意。例如对玉君年少时的形象是这样描写的:“乌发雪面、明眸皓齿,常常赤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乌发雪面,明眸皓齿,有着古诗对仗的形式和古文字的俭省凝练,寥寥数字却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作者善于运用古代诗歌中的意象表达现代人的感情。小说结尾处,林一存告别玉君后独自坐在小舟上,此时林一存对玉君的思念、对未来的迷茫等复杂的感情激荡在胸,但作者不直书这种情感,而是用古人诗词中多次出现的“雁”这个意象来寄托人物的情感:“举目四顾,海阔天空,只远远地望到一个失群的雁,在天边逐着孤云而飞。”作者用极少的文字书写复杂内容,体现出中国语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也写尽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读来余韵悠长。
总体来说,不论从题材内容、思想意蕴还是艺术特点上看,杨振声和废名早期小说所呈现出的面貌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异性的,尤其是废名的小说风格已经逐渐显露出了后期诗化小说的特色。作为京派作家群的代表作家和京派文学的元老,杨振声和废名的创作都对京派文学作家们的艺术追求,以及京派文学风格的形成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特别是废名的诗化小说之于沈从文及汪曾祺的小说创作,更是无法忽视的存在。从这个角度讲,对杨振声和废名早期小说的总体观照是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的。
[1] 鲁迅.鲁迅杂文全集(下册)[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2] 沙铁华,月华.废名作品精选[G].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3]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4] 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上册)[G].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5] 李生滨.沈从文与京派文人的魅力[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