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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诗”赏析(下)

2014-02-12

铜仁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曹氏诗会薛宝钗

康 强

( 包头市艺术学校,内蒙古 包头 014030 )

五、“钗、湘、宝、探”的诗之优劣之二

(三)说说湘芸的这首“朦胧”菊花诗

菊影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迳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影》是史湘云作的一首有思辩价值的“朦胧诗”。这是一首半虚幻半哲理的、颇具特殊意象效果的诗。诗中除了“窗隔疏灯”、“篱筛破月”和“醉眼”十个字具体易解外,其他字句都是朦胧难确乃至多解、不易解的。虽说“诗无达诂”,但那是参入了读者想像后的事情。可这首诗是作者给出的字面本身就具有“解读雾障”的特点。这就是那一时代的“朦胧诗”。从这一层面讲,把这首诗称作“最新奇”的红楼诗,也不为过。该说只有湘云小姐(曹氏)能在不经意间才如此发挥。只是,这首诗又不能再用文字来解读。因为勉强解之会把其中的“虚幻、哲理、特殊意象、思辩价值”都“拆(猜)解”没了。反不如你默读或背诵下来,自己慢慢品味更好,更有心得。于是,我只能在这里做提示。这也再一次告诉我们,无论现代朦胧诗还是古代朦胧诗,都是给文化深思的探索者准备的。也就是说,朦胧诗是无法平民化的,要解其诗意就得具独特的文化潜质。 “她”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创作者和审美者都必须是“唯心主义者”才行,否则,“她”就真正是虚无的了。

此外,红楼作者在此诗尾句也发出巧妙的提问“凭谁醉眼认朦胧”,这话带出曹氏那“捉弄读者”的“调皮”味道。也就是说这不单单是史湘芸在问而是书中述主在问。问什么呢?是问后世读众“你们哪位能在‘醉眼’中认识到我这是一首‘朦胧诗’呢”。

如果说这首诗有熟悉的影子,那就该是李商隐那首著名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我认为是典型的中国古代的朦胧诗。读者虽能品其味,却谁也解不确。当然,朦胧诗的朦胧之美也就体现在这无法确解之中。此种诗风,在我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一般让人读之觉得晦涩难懂,而且也不是一般诗人能驾驭得了的。曹氏在红楼里并没多写这类诗,因为这种诗不适合“反映人物个性”。这里是借《菊影》这一“模糊”的题目,作者搞了一次“朦胧诗”牛刀小试,说明曹氏熟悉各类诗的风格,并能随手挥就。只是白话小说强调通俗一面,红楼中曹氏驾驭诗文只是为小说服务而已。

陈文新、郭皓政二位先生对这首诗赏析我未必认同,但他们说:“湘云是大观园历史的见证人,如果我们结合曹雪芹对湘云这一人物的设计意图来看的话,就更能体会到诗中蕴藏的情感了。”[1]174这句话,与我认定的“史”字和“史湘云”在红楼中的符号学意义相近。

(四)宝钗小姐“戏笔”《画菊》的得与失

画菊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这首诗有一定美学价值,但真情意味显差,真真成了“诗余戏笔”。然而,这又是一首很活泼的诗,很能体现薛姐心灵的又一侧面。而这首诗又与第 42回宝钗给众人讲“绘画之法”、“绘画之道”、“绘画之具”遥相呼应的。

这首诗头两句写出含义较重的艺术心理的辩证。“不知狂”和“费较量”,表现出薛小姐的稳定平衡的内心世界,但又说明薛小姐仍时不时被艺术感染着。这在心理学上可能显得很矛盾,但在诗里却显得很有趣。这也是红楼作者常用“诗”映衬小说而形成的笔墨之悖论状,即趣意。

说写诗这玩意原是“戏笔”,诗人却陷于“诗”中而不知自己之“狂”。这含有薛姐暗暗以此嘲讽黛玉小姐“视诗如命”的偏执之意。接着她又说,作诗哪里比得上画画那么费心思要一笔一划的细腻的“较量”呀。这两句也自然反映出宝钗的人生哲学——口出狂言不如缜密的心思“较量”,这正是她“爱动心计”的一种无意识的流露。于是,这里也就出现了宝钗认知上的两点误区:一是写诗不都是狂言戏笔;二是缜密较量也未必就能给人带来好运。我想,这该是曹氏有意在此处替薛姐“卖个破绽”。

诗的中间两联都算精彩,尤其“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一句,有形象有色彩有感觉,每一个字都见功力,绝对的大家手笔。第七句有意压平一些,但结尾又精彩起来,尤其“粘屏”二字,又让人眼亮。

《画菊》本是个好写的诗题;可越是易写的题目都潜埋着一个“须严要求”的问题。就是说,不允许你写得太一般化了。就是说,你的诗要有独特构思、要出彩。而宝钗小姐此诗恰恰没出什么“大彩”。与黛玉《咏菊》翻新出奇、语出惊人相比逊色不少。当然,薛林诗品各有分寸自然也是曹氏对“林”“薛”二人形象把握的准确到位。还该说一句,其实宝钗这首诗又一次扫去了自己一个老毛病——说理性。整首除前两句含一点点“道理”,其余诗句都属“形象”。这在薛诗中是难能可贵。

(五)湘芸的一首失水准的《对菊》

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首《对菊》,又显出湘云作诗的老毛病来——“缺乏精品意识”。这诗里只有两句算好诗句:“一丛浅淡一丛深”,把菊花的各色品种概括出来,是富于想像的。两个“一丛”重复得极好,“浅、淡、深”三个字也平字见奇了。诗就是在“白、俗”中见深意才好。“相对原宜惜寸阴”,这句诗“落差”找得好,带些理性,是属于湘云的诗风。但诗中间的两联实在太平庸,有“应景”和“将就事”之嫌。尤其是“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两句,简直有失湘云作诗水准,那“数去”和“看来”简直连一点水平也没有。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映衬出史湘云内在的某些平庸潜质;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就顺随宝钗、袭人规劝宝玉走仕途而遭到对方抢白的原因。此外,这首诗的失败也与选题有关。

(六)李纨“明智错评”探春的《簪菊》

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这首诗十分稚嫩,除最后一句“拍手凭他笑路旁”有些自然生动,再无可圈点之处。而李大嫂偏把这首诗抬到宝钗湘芸诗之上,这是明显的“偏崇”。李纨这又是在协调关系。她知道,前番评“白海棠诗”有意压制了黛玉,这次要把她捧好,这样宝玉就不会再“抱不平”。再者,作为此次菊花诗会的东道主和出题者湘芸早已占尽风头,而宝钗是湘芸的后台策划撑腰,对于结果她俩心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平;于是她才敢在评诗中肆无忌禅地“造假”,给探春小妹多一点面子与自信。所以,即便李纨评得偏颇,但众人对她的诗评无一人有疑义。

至于宝玉的《访菊》和《种菊》、探春的《残菊》等都属平淡无特色之笔墨。即便有个别句子尚可,也少可圈点之处。

六、绝妙结幕,螃蟹宴引来“旁泄”诗

作为诗会收场是没什么可作“翘尾”由头的。然而,笔墨神奇的曹大师竟让人意想不到的搞出“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一情节看似自然,实则趣味无穷。

这“螃蟹咏”自然不在菊花诗题内,但因诗会在食蟹之后,自然这“从旁而泄”也与此诗会沾边。而作为小说情节,曹氏却把“她”使用到极致。他让“宝黛钗”各作了一首《食蟹诗》或叫《戏蟹诗》。这三首文字,乍看是文化人在游戏笔墨,几乎没有什么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可言。然而“她”却更具有小说价值。

首先,这跟此前严肃认真的“颂菊诗”形成的迥然反照,形成了小说气氛乃至读众心灵上的反差,让读众回归到红楼主情节线上冷静阅读。当然,这也是一个过渡,真正的气氛改变是在下一章。

其次,曹氏让“宝黛钗”三大“领衔诗人”一道写这螃蟹诗,深埋着作者一个“较大”的谐音暗喻——“假临学(贾临薛)”,意为“把一项假的事降临在诗的学问上”。这也是在暗示读众:我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从旁(螃)而泄(蟹)”的,且莫被那几首俨然正宗的颂菊诗的表面所迷惑了。

再次,这种“从旁而泄”当进一步解释为“从另一个角度进行发泄”。而这背后的那个“正面的东西”即当时的主流文化,也就是第 1回作者用一年的“月、节、日”三大固定数字暗喻的“稳定的社会模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这部“小说”在当时也属于非主流文化。

为什么螃蟹诗要让宝玉发起并领写?而不是由一向嘴快、手快,文思也快,又是东道主的史湘云来提议呢?这是因为“贾宝玉”这一形象本来就是作者用来引导读众作“诸假求真”的;而“史湘云”大多是作者用来作“历史见证”的形象。

(一)宝玉“无事忙”搞出的“诗(事)端”

此情节原是贾宝玉的“无事忙”引起的。和众姐妹作完菊花诗之后,因又被大嫂李纨评了“最差诗人”,他才搞出个“持螯赏桂”。其实,这也是一个本来蛮有才气,可总在诗会中落后的男孩儿的潜意识里一种寻找自我平衡的举动。

宝玉大作吟成后,黛玉嘲讽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可宝玉说:“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别人”。宝玉这话,其实是对林黛玉带点不满意的,可出于对黛玉的爱护迁就又不能较真,那“还贬别人”里其实是带暗示之意——让她别不分远近乱讲话。可一向气傲任性的林妹妹,只顾展才,“略一仰首微吟”便一挥而就。直到宝玉看了喝彩,她才想到什么,便“一把撕了”,并说:“我做的不及你的,你那个很好”。

黛玉这一“撕”,显然明白了宝玉的暗示。这是她人格成熟的表现。这时,才引出薛宝钗的诗来。可以想象,此时薛姐不可能没注意“宝黛”的对话。

下面,我们把“宝黛钗”这三首“螃蟹咏”依次展列,逐首解之。

我们先看看“宝黛”的两首“螃蟹咏”: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宝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黛玉)

首先说,宝玉的这首是很显“实”的“食蟹诗”,完全是写吃螃蟹时的状态、感受、联想等等。这里的“持螯”不是说那螃蟹举着蟹钳要咬人,而含有吃蟹者手拿蟹钳相互嬉耍之意。即使是“横行公子却无肠”一句,看似完全写那螃蟹的,其实无意中写出了自己。有人评论,这是“写其食蟹的馋相,带有几分自嘲之意”[1]178,我以为也是对的。总的说,宝玉此诗是幽默调侃性的,尤其是“坡仙曾笑一生忙”的妙借。

而黛玉这一首就有所不同了。她从首句开始几乎完全把触角指向螃蟹本身,但整首诗仍没脱离蟹与吃蟹,只有最后两句“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前句作一般性概述,后句把镜头拉远以补写“环境”。至于“喜先尝”“我千觞”的吃蟹之状,是必然附带的语句。虽然黛玉诗在写蟹的形象上优于宝玉诗,但也属是逢场作戏的游戏文字。所以,对于把写诗看成是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且在写诗中有“精品意识”的林黛玉来说,就只有写完“撕掉”的份儿了。何况这“写完又撕掉”的举动里,还暗藏一种对宝玉暗示领会后的自省和自我心理调整:自己已夺得菊花诗头彩,怎么好处处再占先呢;宝玉本来要借此诗扭转一下“总落后”的尴尬,怎好打击他呢?这是率真的黛玉的人格成熟和爱情成熟的表现。

(二)薛姐的诗却真的“从旁而泄”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

薛宝钗这首螃蟹诗就大不一样了。首先,薛姐这诗绝非如“宝黛”样的游戏性文字。她嘴上说“我也勉强了一首”并紧跟加上一句“未必好”,但这话跟她日常处事一样——口不应心的装愚守拙,假谦和。

首句“桂霭桐阴坐举觞”,先从大环境向“里”写,是薛诗常见的风格。第二句的“涎口”二字,显出过份,因馋而流口水,属极度夸张。而这里的“长安”二字又绝不单纯是李白诗中的“长安市上”或什么“长安酒家”,其意大可再咂摸。接下的颔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绝妙至极,可跟古今名诗中的警句诗眼相媲美。从表面上看,这无疑是说螃蟹的,非但形象极确,而且意境涵盖面甚大,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指桑骂槐。可薛姐这是指着螃蟹骂谁呢?说何事由呢?再下来的颈联“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什么酒呀腥呀姜呀的,乍看也全然是写吃蟹的;然而,既然前句是“旁泄而出”,这两句也不可能“单纯”,而何谓“敌腥用菊”和“积冷须姜”就须慎重琢磨。第七句“于今落釜成何益”,一个无足轻重的水动物、一份食物,薛姐为什么要小题大做、郑重其事地指咒它“掉到锅里有什么好处呢”?这话显然就不是对螃蟹说的,而是某个特定“对象”说的。那么,薛姐这首诗到底是要说什么?是要说给谁听的呢?

设迷不点破,提示不明显,这是曹氏的惯用风格。我们先来看提示:“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而给出了三点信息:诗是“绝唱”;小题目寓大意;讽刺太毒。我们只要沿着这三点细想,再结合小说中具体情节,是不难找到薛宝钗作此诗的本意的。

蔡义江先生评价这几首螃蟹诗说:“前两首是陪衬。”[2]212这评语基本正确。他又说:“作者……常借儿女之情的琐事,寄托政治斗争的大感概。”[2]212这评语虽不十分准确,也算有道理。可他接着又说:“借宝钗之作来发挥,比通过宝玉或黛玉要稳妥得多”[2],这就有猜测臆断之嫌了。因为“红楼”文本中还从来没有过“宝黛”该说的话而借薛宝钗之口说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宝黛”与薛姐在社会认知上基本是悖逆的。接下来蔡先生这样“评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它不仅作为小说中贾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场赌棍的画像十分维肖,就是拿它赠给历来的一切惯于搞阴谋诡计的反动人物、两面派,也是非常适合的。他们总是心怀叵侧,横行一时,背离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结果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2]213。这评注就有些借题发挥了。通本观之,红楼中薛宝钗从来就没“攻击贬损”过当时社会。她本来就是以“装愚守拙”“安稳持重”为外相之人,怎么可能忽然跑出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呢?况且在宝钗的认知中,当时社会、道德、民情、生存方式,包括她哥哥“打死人”以及被人(柳湘莲)打,都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怎么可能如此痛切且恶毒的大骂什么“贾雨村等一切反动人物”呢?

那么,这首薛诗的指向到底是谁呢?我认为,薛姐“骂”的是贾宝玉。

其主因很简单,明摆在那里:爱不遂愿而生恨。这是这位出了名的“持重”之人的“软肋”,是其青春生命的一个死“结”(劫)。相比之下,林黛玉还可以眼泪、以诗文、以矫情、以哭闹、以尖刻的语言来表达发泄,可薛宝钗如何表达发泄呢?就这一侧面而言,薛姐比林妹妹似乎更苦些。她真的就能只是“抱闷思”、“不语婷婷”吗?她怎么就不能多来几次“借诗机带双敲”呢?这样的事在宝钗身上其实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

其潜因是薛宝钗从骨子里是瞧不起她这位“不务正业”的表弟。首先,薛宝钗是“待选才人”进京的,她的这一心理起点,远比要当贾府“宝二奶”高多了;再从她给表姐贾元春写的“自惭何敢再为辞”(第 18回)里也能看出她的“向帝”之心。其次,我们从她著意给宝玉起“无事忙”和“富贵闲人”的两个别名(第37回)中也能窥见她对贾宝玉的“情种人生”带轻蔑之意。但薛姐心目中,宝玉毕竟又有诸多闪光之处,又终归是大观园里惟一与她年貌相当的异性;何况她身上还承受着一正一反双面“刺激”:正面是其母(薛姨妈)的竭力撺掇;反面是已见得手的情敌林黛玉之争。

那么,再说“讽和螃蟹咏”的导火点。其实,这一导火点也有远、中、近三点。

较远一点的,就在不久前,薛宝钗就亲耳听到贾宝玉向他表达了“我不爱你”的意思。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曹氏有意安排贾宝玉在梦中对薛宝钗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当时薛姐正一边替睡梦中的表弟赶蝇子,一边为他“绣鸳鸯”,可听到的偏偏是表弟借梦话说“我根本不爱你,你快点走开吧”。她心里岂能不来火?不生“恨”?

近一点的,是几天前在秋爽斋作“海棠诗”时,明明李大嫂和探春已把“冠军的奖杯”给了薛姐,可贾宝玉却说“蘅潇二首,还要斟酌”,幸亏李大嫂有话语权威。说来,虽然文本中没对薛姐做心理剖析,但这不等于说善于“装愚”之人就真的愚而不觉。而相比本次诗会,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诗”被授予“冠军”,宝玉喜笑颜开,点评多多。薛姐焉能不受刺激?而“二玉”这时际又再出风头搞什么螃蟹咏,又在薛姐眼皮底下搞“你呀我呀”斗嘴骂俏的把戏,薛姐岂能不更来气?

于是,薛姐便该出手时就出手了,以诗来作武器使暗招。此做法与第27回她移祸林黛玉、与第30回她不依不饶报复宝玉是一脉相承的。这也是率真通“灵”的林黛玉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一种行事手法。

那么,我们翻回头来再看薛宝钗的“螃蟹咏”,就好理解了。首句无可多说;第二句“长安涎口”显然就开始嘲讽了:这里的“长安”看似借李白“长安市上”“长安酒家”之典,实则用来嘲讽贾宝玉“长安”于贾府温柔之乡只会吃喝玩乐的呆蠢相。“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更巧妙地道出她对贾宝玉的全盘认知:分不清人生道路的横与顺,该走哪一条路是正确的,是个天字一号的糊涂蛋。“皮里春秋”表面用“皮里阳秋”之典,也可直解为皮肉之下的内心世界;“春秋” 句中本指螃蟹的身体构造,但若参照“春秋笔法”之意,也可解为对事物的褒贬;空黑黄,本意是螃蟹的内里颜色,但这里指分不清黑白好坏。全句连起来理解就是,宝玉空没有眼光和判断,居然分不清自己和黛玉的优劣,言下之意就是,宝玉只知道黛玉的好而没有看到比黛玉更优秀的自己是瞎了眼。

颈联“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两句,很见薛姐的个性和她对宝玉仍存希望。就是说她尽管“恶骂”宝玉,心里仍存对其进行“改造”之念,“敌腥用菊”和“积冷须姜”,含有她对宝玉志在必得之意。通观全书,薛姐从初见宝玉就有“改造”这位未来可能成为自己丈夫的表弟之念,譬如第 8回“她劝宝玉不喝冷酒”等等,这也是在世俗生存层面有能力、有城府、有文化的女性擅长之事——爱谁就要改造谁。

这里的“菊”是薛姐自比,一个悠然恬淡、与世无争、幽香孤傲的花中君子形象;而“姜”谐音“将”,暗示薛姐将通过“激将”法改造对付宝玉。接下来“于今落釜成何益”是一种较直白的指问:“你现在掉到孤家寡人的林丫头的‘釜中’,有什么好处呢!”“月浦空余禾黍香”是继续提示劝诫表弟:“在静静的月光下,只有那既平凡朴实又能结实充饥的‘禾黍’才是最香最美的——而这‘禾黍’就是宝钗我呀!”

有人也许会问,既然“宝黛”都是通“灵”人物,怎么就没听出薛姐在借题“骂”他们呢?其实,宝黛二人到底听没听出来,要做分析。文本中作者没做交待。然而,纵观红楼,一时没交待的事并不等于就“没发生”。譬如,第22回凤姐等人说那小旦“活像一个人”,湘云脱口而出“像林姐姐”。当时作者也没交待黛玉的“反应”,可过后说明她为此生气了。再如,前面提到,李大嫂和探春把“白海棠诗”的冠军给了宝钗,而宝玉说要再“斟酌”,作者也没写宝钗的“反应”,可眼下她却变个法来“报复”表弟了。这样推之有两种可能:一是宝黛一时没留意宝钗是骂宝玉,二是宝黛听出来了而没动声色。我的倾向是后者。

但总的说,这是一首极好的讽喻诗。由于宝钗着意要痛骂贬损一下宝玉以发泄,无意中造成了她诗才的超常发挥。而且可以设想,此诗很可能是宝钗跟史湘云筹划诗会并从她家“当铺”里搞螃蟹时就开始构思了的。可以说这首诗是她精心设计专门用来报复宝玉的。

七、菊花诗会在红楼文本中的价值

红楼中“诗”的价值较之其他小说某些诗文重要得多,因为“诗”在红楼里不仅是某角色发一番感慨或作者在那里“搞总结”或“搞段落过渡”时的一段小“插曲”。红楼中的“诗”在红楼小说艺术中,起码有三大重要功能。

一是使人物见其真魂。这是指书中作者拟作角色个人的诗作,譬如“黛、钗、湘、宝玉”等人的诗。就是说,“他们”在自己诗中的表达有超越他们其他“言行”价值之处,有一种纯自我灵魂的倾诉。

二是非常态客观述说。诗的叙述方式可以表达出很多普通叙述方式无法表述的话语内容。这样的诗,大多是以“灵叙述”的口吻出现的。譬如第 3回的《西江月》“后人批宝玉”,第8回的七律诗“后人嘲玉”等,换做其他方式都不好表达。

三是阅读的情绪炸弹。红楼中的诗大多都有“情绪引领功能”。“情绪引领”属接受美学范畴,指文艺作品对接受者,尤其对“心理结构”较对位的接受者的感染与影响甚大,有炸弹样的作用。比如读者在阅读到红楼中的《好了歌解》《葬花辞》《秋窗风雨夕》等诗时,其浓重的悲剧情绪直入读者心灵,让读者心灵受到极大震动,这就是“情绪炸弹”的作用。借用法朗士的话“书(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魔灵的手指,拨动我们的脑纤维的琴弦和灵魂的音板”。这些诗在引领全书的悲剧情绪中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红楼中有大量的诗和诗会,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不仅想写一部爱情悲剧,通过小说的情节来表达某些思想意念,他还想通过这部书表达表现一种人类生存中的“审美境界”,并藉此对峙“俗界的生存意识”和“皇道统的名利意识”。而此种“审美境界”的围画与填充在小说这一文学形式中的首选是“诗”。所以,曹大师才把好大部分才华凝集在诗中。

因此,解读不好红楼诗,也相当于没看懂红楼梦。这也是我研读红楼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红楼诗上的原因。

那么,“菊花诗会”在红楼文本中的价值如何?

我们先来看一看这次菊花诗会的特点。

首先,这次菊花诗会的“组委”是“湘钗”二人,且以“钗”为后台导演。而“薛宝钗”是红楼符号学的“学”的符号第一形象代言者。因此,这番诗会“学”意甚浓。譬如对“选题”“限韵”的学理性变通;诗歌史上罕见的“朦胧诗”的出现;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了“学”这一符号概念的“能指”性。

其次,这次诗会前台表演是“史”湘芸,又邀请贾母“史”太君助阵。因此,这也显出红楼符号学“史”的浓厚味道。贾母与湘芸本来就是“史”这一符号的第一、第二形象代言者。12首诗中多次提“陶潜”与“东篱”,这是菊花的“史学”。

而这“史”的符号学的另一层意思,此次诗会佳作甚多:除黛玉的3首杰作外,“钗湘”皆有精品。此外,对于“菊花”这一审美客体给予更高更全面的审美定位,也具“史”的意义。

再次,此诗会兼及“赏桂”与“品蟹”,连仆人们都参与了,于是,又可说这是一次带团圆色彩和喜剧性的“全家福”式的聚会。因此,“她”与整个“红楼悲剧”有不谐调之处。然而,红楼作者显然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曹大师在此诗会楔入了两个具有悲剧色彩的楔子,一是林黛玉的悲情诗,二是薛宝钗那带有“怒斥”味道的骂人诗。这两笔把所谓“团圆喜剧”气氛扭转了大半,这是曹氏惯用的一种“悲剧结构配置法”,即在你看似红火热闹的场面中总给你搞出点不谐调的“戏”来,让你感到那“红火热闹”是不可靠、不真实、不长久的。譬如,刚写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花袭人就让李嬷嬷臭骂了一顿;贾府上下才给王熙凤祝寿,就发生了贾琏偷情被凤姐撞见的事……这些看似事出偶然,其实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这是曹氏艺术上的“绝对冷酷”[3]——这四字是木心先生的话——我认为他说得深刻而准确。这是红楼悲剧的需要。

总之,菊花诗会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设计,也是审美境界极高的一段纯美文字,其中的红楼真味很多也很浓,让人品咂不尽。对这一情节的深入研究分析是红学研究不可忽视的部分。

[1] 陈文新,郭皓政.红楼梦诗词曲赏析[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2]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3] 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文学回忆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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