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醒世姻缘传》看明清时期管家媳妇的地位
2014-02-12
明清时期资本主义的萌芽使得城市商业进一步繁盛,广大村镇商业、手工业、家庭纺织业也获得了极大的发展。社会财富的增长一方面刺激了人们对物欲、感官享受的追求,另一方面也促进了民主思想、自我意识的萌发与膨胀。长期以来的封建理学禁锢面临着强大冲击开始松动,给人们留存了更大的生活空间,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较为新鲜的东西。明清小说作为这一时期对生活的描摹,全面而具体地展现了明清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醒世姻缘传》是其中“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胡适说它“是一部最丰富最详细的文化史料”。明清时期管家媳妇的生存状态,我们大致可以从《醒世姻缘传》里看到它的缩影。
社会地位
因管家媳妇属于封建社会大家庭中的奴仆,考察她们的社会地位,是将其放在大家庭里来进行的。在大家庭中,除了管家媳妇,还有主子、只相当于半个主子地位的妾,以及同属奴仆的丫头。
1.与主子相比
管家媳妇与主子之间跟现代的职工与老板的关系不同,因其以“媳妇”的身份“管家”,作为已婚女性,少了一些禁忌,多了一些女人味。女性的特质使她们与主子之间有种种更亲密的感情。晁住娘子和李成名娘子不仅服侍男女主人,还同男主人有暧昧的男女关系;晁书、晁凤的娘子是晁老夫人的晚年同伴;狄周媳妇除了给全家做饭,她还充当家庭矛盾的调解员。素姐被相大妗子毒打,痛不过,就央狄周媳妇说:“你是好嫂子人家,你来劝劝。”狄周媳妇在狄希陈夫妇间,更偏向狄希陈,用狄希陈的话说:“常时在家,他才待要下毒手,……狄周媳妇也来劝劝。”(第九十六回)
正因为管家媳妇与主人感情亲近,所以管家媳妇对主子敢于表达自己,有自己的话语权,甚至敢于“批评”主子。晁住媳妇批评晁源,“有两匹夏布,拿来我们一人一匹做衣服穿,不消与他。我劝你把这根肠子割断了罢。你只除另娶了奶奶,俺两个还不知肯让不肯让哩!”这是在警告晁源别要再打小鸦妻唐氏的主意。晁书娘子对晁老夫人说:“奶奶可是没的说?咱有地,宁可舍给别人,也不给那伙子斫头的!‘八十年不下雨,记他的好晴儿’。那一日不亏了徐大爷自己来到,如今咱娘儿们正鳖的不知在那里哩!”她在为晁老夫人要分地给那伙抢东西的族人而不满。狄周媳妇直陈狄婆子和狄希陈的弱点:“这陈哥,怕不的大嫂也管不下他来哩。这得一位利害嫂子,像娘管爹似的,才管出个好人来哩。”薛三槐娘子更敢直接批评薛夫人:“怕怎么的?姐姐年小,不知好歹,娘教道他。使性子往家去,没的就是了么?”。
管家媳妇虽是奴仆,却不因此失去自我;相反,她们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晁书娘子替晁源去相亲,先后相了唐侍郎和秦参政两府的小姐,心里自定了秦小姐,见晁源“略略有时放下,便故意走到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薛三省娘子因狄员外要休儿媳薛素姐之事随龙氏去狄家,龙氏待撒泼,薛三省娘子道:“狄大爷满口的说没这事,你只管往前赶,我是待往家去哩!”及时制止龙氏的不雅行为。尤其当管家媳妇与主子发生利益冲突时,这种自我意识更加强烈。第九十四回,写薛素姐决定不远万里赶赴丈夫任上,兄弟薛再冬不肯陪她去,定下薛三省的儿子小浓袋随行。薛三省娘子舍不得孩子太小,坚决反对:“人有贵贱,疼儿的心都是一般。三哥害怕不敢去,可叫俺的孩子去呢!俺的孩子多大了?十四五的个奶娃娃,叫他南上天北上地的跑!我养活着几个哩?给人家为奴作婢,黑汗白流,单只挣了这点种子,我宁只是死,叫他去不成!”这些话已经超出主仆之争,它是管家媳妇做人尊严的庄重宣告。
2.与妾相比
妾在大家庭中虽是主子,最多只有半个主子的地位。像珍哥这样风光的妾,虽坐了大官人的轿也是受人看不起的,她到孔亲家婆儿家去拜会,遭人奚落得灰头土脸;龙氏因为是妾,虽生有三子一女,也不因此母凭子贵,依然奴隶一样藏在厨房见不得人,就连狄员外“佛爷儿”样性格的人都说她:“你算不得个人呀。”妾在家庭中的地位极低,这是不争的事实。无怪乎刘游击家的使女小青梅,有那样一番高论,不当姑子,勿宁死,也决不给人家当小妾。管家媳妇和妾相比,虽经济上听命于妾,但实际地位上,二者几乎相当,都处于阶级的底层。调羹是狄员外的妾,她与狄周娘子并无区别,同在厨房干活,同叫狄婆子为“娘”。即使对晚一辈的主子素姐,从泰安州进香回来,调羹和狄周媳妇也同到素姐房里先去看她。所不同的是,管家媳妇狄周娘子比小妾调羹有更多的人身自由。狄员外过世以后,素姐便扬言要几两银子卖了调羹,而狄周媳妇却不会遭此噩运。实际上,管家媳妇连同她的小家庭是可以择主而栖的。晁住两口子便是自荐了去给晁家做家人的;尤厨子夫妻也是自愿离开尤一聘家另谋高就的;张朴茂两口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是一家子投奔了狄希陈。
3.与丫头相比
小丫头,多是几两银子买来,贴身服侍主子起居,身处最底层,在大家庭中地位最低贱,主子可以对她们任意打骂、恣意惩罚。大了以后或卖给世人做老婆,或配了小厮慢慢熬成管家媳妇,抑或是被男主人收了做小妾。之后,地位才稍有改善。管家媳妇和丫头相比,实在优越得多。管家媳妇可以训斥小丫头,薛三槐娘子骂小玉兰“小臭肉!你不老早的请起姑来,你倒扯头的睡”;可以拿小丫头寻开心,第四十五回,狄周媳妇拿狄希陈成亲之事逗小玉兰说傻话;可以给小丫头冠上罪名,第四十八回,狄周媳妇主持厨房,发现丢了鸡,直接怀疑是小玉兰偷吃了。从管家媳妇和丫头对主人的称呼上,也能看出他们的地位之高下。以素姐为例,管家媳妇狄周的娘子,就叫她“大嫂”,薛三省、薛三槐的娘子都叫她“俺姐姐”,而丫头小玉兰却只能叫她“姑”,这里固然有年纪的关系,而主要还是地位的差距。这一点,从主人对管家媳妇和丫头的不同态度也能看出来。同是因“偷鸡事件”,素姐对狄周媳妇至多就是“出言不逊”,对小玉兰却是一顿毒打几乎送了命。还比如素姐遭相大妗子痛打,派小玉兰回娘家叫家人来报复这件事,素姐对敢于违逆她的薛三省娘子等人不加追究,却对无辜的小玉兰严惩毒打。
家庭地位
这里的“家庭”指的是个人的小家庭,管家媳妇的家庭地位是指与其夫相比的地位。管家媳妇与她们的丈夫同在主子家为奴,这使得他们之间除了有夫妻间的亲密以外,还多了一层同事式的包容与理解。管家媳妇因为有经济收入,比小家小户的妇女在丈夫面前有更多的平等与自由。晁住媳妇与丈夫同在晁源一处当差,两人在共事方面是极好的搭档,晁住与珍哥“倾盖如故”之时,晁住娘子“就和珍哥一个鼻孔出气”,得了利益好处夫妻两人都有份,“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了”。李成名媳妇与主子有染,认为理所当然,用她自己的话说,“俺们的汉子都管不得俺们的事,俺们都不怕你说。自己的媳妇养着自己的主人家,问不出什么罪来”。这并不妨碍她与丈夫的正常夫妻关系,尤其当丈夫被蝎子蜇伤,她坚持不理会晁源而守在丈夫身边。如果小家庭内部有重大的事情要决定,管家媳妇往往会和丈夫一同商量,并不单凭某一方决定。晁凤夫妇没有孩子,晁老夫人建议晁凤娘子收养奶妈的女儿,晁凤娘子回说“可我和晁凤商量”。薛三省娘子是素有主张的人,遇事也听取丈夫的意见。在决定儿子小浓袋是否跟随素姐远赴四川的问题上,她虽舍不得儿子受苦,但听了丈夫的分析,也便点头应允。
经济地位
管家媳妇虽是奴仆,但经济地位并不低。他们有的本就是平民出身,甚至有自己的土地、房屋。“有那中户人家,情愿将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献与晁大舍,充做管家(第一回)。”比如管家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当过兵”,“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凤也有类似的经历。晁书却是晁家旧有的家人。以晁家这三个管家为例,来看管家媳妇的出身,要么是中户人家的女儿,出嫁以后随丈夫一起当差,要么是主人家的丫头,嫁给管家。其实,还有一种,就是主人花钱买来的“全灶”式的有技术的丫头,给家人做媳妇。比如狄希陈的一个厨子——吕祥,就是因为主人没有给他买“全灶”做媳妇,才怀恨在心向素姐学舌的。
不论管家媳妇来自于哪一种类型,她们基本上都有家底,并且在给主子管家期间,经济来源较多,收入颇丰。首先,他们有自己的工资,还有丈夫的工资可支配。如果做了特殊贡献,还可以加工资,比如吕祥跟着狄希陈去上任,因为路远“必欲叫我跟去,一月给我一两银子,算上闰月,先支半年的与我”。其次,他们经常跑外差,会有赏银。比如薛三省娘子在素姐成亲后,前去“取喜”,赏了“二百钱、三尺红布、一条五柳堂织的大手巾”。再次,管家媳妇有经手的财物,都可以“讨价钱”和“打夹账”。如果有外人从她们手里“讨缺儿”,还会收到孝敬来的大笔财物。书里没有直接写管家媳妇用这种手段敛财,但她们的丈夫却精于此道,晁住就是其中最精明的一个。管家媳妇的收入来源广,且数量可观,而她们的开支却几乎没有,用薛三省的话来说“你现吃着他(主人)的饭,穿着他(主人)的衣”,因此经过管家夫妻的共同努力,管家媳妇的经济状况相当宽裕。小说借晁老夫人的话道出了这群管家媳妇的家庭经济状况:“你(晁书娘子)那两顷地连城里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两银子哩”。可见她们的经济地位应在中户人家以上,否则,他们也不会献了自己的财产,来给人家做仆人了。他们名为仆从,实为财主。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黄肃秋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A].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A].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