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笨花》的诚义叙述
2014-02-12
铁凝《笨花》描绘了晚清至抗战时期冀中平原各阶层人物的生活情态,叙述的侧重点显示了支撑人们的精神空间和道德秩序的底色——“诚”、“义”,它回答了铁凝为何以及如何关注人物在乱世的艰难选择这些问题。叙述角度调整中凸显的诚义精神,它与不同文化精神的对话融合,展示了现代河北文化精神的精髓,也把转型期背景下社会文化面临的问题的思考,呈现在对历史智慧的敬畏之中。
世俗烟火与精神空间书写
在世纪之交的社会文化语境中,铁凝用六年时间的执着和努力,于知天命的前一年,出版了其自创作以来最具河北文化特色的作品《笨花》,描绘了晚清至抗战时期冀中平原各阶层人物的生活情态。其“浸泡在日常生活的细节刻画里”的“世俗烟火”和“生活的肌理”的叙述特色,联系着表现人物的“精神空间”、“开阔的智慧和教养”、“积极的美德”和“道德秩序”的价值取向。[1]正像有学者指出:铁凝在其作品中“执着地去发现人性的善,积攒生活的希望,并以此来对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长的丑陋和不安。”[2]那么,这种一脉相承的“人性的善”,能否在《笨花》书写文化的精神内涵层面有所集中?它们具体指向何处?
思考这个问题,就是要回答:在那个乱世,人物们面临的问题是什么?依靠什么?怎么解决?而回答这些问题,首先需要指出作品如何处理世俗烟火与乱世风云的关系,明确作品中人物的“精神空间”、“道德秩序”的重要底色是什么?或者说,不同人物在乱世解决问题的精神资源何在?
时间差错与诚义底色
学者从“大历史,小故事;大写意,小情调;大气象,小细节”、[3]“地方志小说”[4]等视角,指出了作品处理二者关系的方式,正如铁凝所说:“精神空间用世俗的烟火来表述”,“罗列日常生活不是目的,罗列历史事件不是目的,二者怎么糅合在一起就是个问题。”“我在宏大叙事和家常日子之间找到了叙述的缝隙,并展现了我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5]在这一点上,研究者曾指出作品“时间安排混乱不堪,矛盾重重”,[6]比如向喜娶三太太并生下女儿的时间,武备回笨花村的时间等;有“十多处技术性的疏漏”,主要是“时间计算上的差错”,比如向文成作为村民领袖的年龄,武备参加学运和作为游击队指导员与土匪谈判的年龄。[7]
但是,这种“差错”在一定意义上说明作品叙述的重点:作者更注重宏大历史怎么具体发生在这些人物身上,以由情调和细节组成的故事——“世俗烟火”作为依托,去书写人物行动背后的“精神空间”“道德秩序”。就向文成作为村民领袖和佟家清算四十亩官地事件而言,先有向喜对后者的评价和后者对教书先生的待遇展览,然后有两个朋友的友谊,退学,状纸、书写,村民“群情激奋”后的“请愿”“静坐”,向家粪厂每日的起火做饭,同艾二百块大洋的解囊相助,吃过向家的葱油海参的参审见到向喜的信件后的“恍然大悟”等。这一事件中的每一细节都离不开人物们处在当时的环境中必须面临的问题,解决依靠什么,都是作品必须处理的细节,就像铁凝所说:“必须正视他们生存的那个背景”,“每个人都有他生存、生长的根基和依托的”。[8]事件中出现的这些“日常生活”,都有“诚”和“义”的支撑:没有每个参与者在正义和情谊——“义”之上的言行一致之“热诚”——“诚”,这种种“笨”的行为都不会有给人温润力量的“花”之盛开。所以作品的叙述重点是支撑人物具体行动背后的“精神空间”、“道德秩序”——作为底色的“诚”、“义”的力量。
应该说,“诚”和“义”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语词,内涵丰富。它们和与之相关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慷慨悲歌”等文化精神结合,成为河北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符号。作为新时期以来河北文坛的最重要代表作家,铁凝丝毫不回避自己的文学创作之根与河北文化的关系。因此,考虑到它们与作品中铁凝侧重表现的这些河北人物的“精神”“道德”的关系,考虑它们与作品中人物的道德秩序的具体表现的关系,可以认为:“诚”的基本内涵包括“言行一致”、“反身而诚”、“毋自欺”,“诺必践、言必行、行必果”,“诚实”、“真实”、“真诚”、“真挚”、“实在”、“实诚”、“忠厚”、“忠诚”、“热诚”,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对现代革命政党的文化精神的信仰和实践。“义”则包括公正合宜的道德、道理或行为,情谊、情意,不拿报酬等,以及与此相连的“仁义”、“大义”、“正义”、“义勇”、“情义”、“义举”等意涵。
“诚义”精神与对话融合
对于体现诚义精神的事件的叙述,在叙述方式的选择上,与铁凝带着什么问题进行关注密切相关,也与新世纪语境下人们面临的问题相关:“时代走得特别快的时候,我们需要回望,看看我们往前走的时候丢掉了什么。回望历史是为了解决现实的问题。”[9]这是铁凝必须处理的问题,也是她选择事件的依据。回答这些问题,实际就是分析作品的诚义叙述。可以说,铁凝带着不同问题,通过调整叙述速度和叙述视角,描摹处于这些事件中的人物的言行和心理状态,彰显他们在乱世的艰难选择中持守的诚义精神和文化,展示后者在不同人物身上的显现轨迹,以及它与不同文化对话融合的多样形态。
《笨花》开头的场景式叙述,显示铁凝刻画这群凡人的有声有色的生活的努力。那么,晚清时期向喜为什么要投军?这群军人的生活如何?他们面临什么问题?怎么解决?作为辛亥革命的对立面,他们在宏大叙事中的位置和评价是否是作品选择事件的重要依据呢?因为人物经历丰富,社会角色转变多样,可供选择表现人物的事件的自由度宽广,作品以有限事件进入叙述视野的依据,应该联系着铁凝对处于事件中的人物面对的问题的思考,同时也决定着作品对叙述方式的选择。
在加入新军前,向喜做着小本生意,小时读《论语》、《孟子》之言,成年后践行“仁义”、“石人石马”故事,人物与葛俊的对话,应试前与父母、妻子、兄弟的关系,维系全家人的生计等坚实的生活情节,显示了人物坚守的诚义精神空间。这些事件选择了多种人物视角,展示了人物在当时历史情境下在家与国之间选择的过程、真实的内心感受,在与晚清文化的对话融合中,为人们提供了平视北洋军人入伍前的日常生活的窗口。作为军人,其参加和操练新军的生活,仅以他人视角中人物喊操口音一笔带过,却以同艾母子随军等与人物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不同视角,在不同人物关系中强化人物的底色。龟山之役,是作品选择的人物参加的唯一战役,可以叙述的切入点很多,其叙述方式是以人物的感知叙述必须“干活”和能不能“下工”的完整心理流程为主,走向共和的现代理念没有进入被作为专制一方的军人的人物的意识,其道德秩序的基础是对得起“双饷工钱”。实诚和情义这些底色是凝聚的力量。而南北议和的现代政治斗争,通过人物对孙中山的“诚意”和“仁义”的评价,进一步拓展了“诚义”精神与民初文化对话融合的形态。
民国成立后,保定驻防可供选择叙述的事件应该很多,叙述关注点选在人物进城逛街,叙述视角和感知内容的选择则以娶二丫头前人物矛盾复杂的真实心理过程展示为主,如对原配的愧疚等,把人物的纳妾行为这一事件放在民国成立后,这一叙述丝毫没有减轻人物内心的诚义空间,因为作品叙述的侧重点是从原配角度出发的反身而诚。汉口军营探亲,叙述选取的事件是人物动情真切地说给发妻那些不能与人言的国事,埋藏在心里的真话,“不应该”的“国事”带给他的感受,“家事”给他带来的内疚和歉意,戒指代表的情谊和身份确认等,人物感受的形成来自其内心的良知——义和诚,民国以来党派政治和妇女解放的各种理论——“符号化的句型”没有出现,而《申报》订到笨花的行为一点也不矛盾地发生在人物身上。叙述方式选择带来的重点,是诚义精神与民初和“五四”文化融合形态的书写。
诱捕事件,以人物视角评论这个“乌漆麻黑的活儿”“还得干”的理由,任务成功的原因来自于双方对人物的信任。这个事件后,作品只用人物“脑子里装事太多,睡不好觉”的一句话总结,至于什么“事”,多少“事”,人物脑子里如何翻江倒海,其感知内容如何,作品的省略似乎更能让人们去体味人物在艰难选择中的道德秩序的价值。与此同时,作品用相当的篇幅详述人物还乡时的举动,侧重叙述对被自己打败的人的敬重,对乡亲的情谊。回绝孝感监督事件,叙述充分保留了人物的解释和对方的评价,并以人物听目击者详细情景介绍后的感知,印证了“诚义”在人物的道德秩序中的重要位置。叙述详细记述了“杀戮”后作出姿态的人物的“密令”、银钱、衣物、行李、古董和字画等。与之相应,向喜的所作所为经由向向文成发牢骚的向桂之口说出,两桶茶叶的故事,把人物内心的道德秩序展示出来。力谏孙传芳,却被后者怒斥,卸职回保定后被二太太“没好气地数叨”,叙述都完整地保留了这些内容,实际是在北洋军阀战争文化的对话融合中对人物坚守的精神空间底色的再次强调。
如果说这一底色与“五四”新文化的对话融合更多以向文成体现的话,那么它与现代革命政党文化精神的对话融合,在向武备的情感体验中留下了真实的痕迹。他参加学运,当了两个多月的游击队指导员,又卸了任。按理说,经历曲折,可供选择叙述的传奇性事件很多。但作品选择的是离不开日常生活的小故事或者是革命的片断,细致地表现出参加革命初期和低潮期革命者的心理流程,而这也是铁凝不惜时间的差错叙述这些事件的原因,因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什么支撑着革命者在他们生活的环境中一路走来这一问题,或者说,革命理论被人物信仰后的具体形态如何,它也使我们思考:在当今价值取向多元的时代,应该如何告别革命这一课题。在一系列充满细节的情节中,叙述的侧重点放在与人物从事工作相连的日常生活的具体行动和真实内心活动,它需要人们从中体味支撑其活动的对信仰的忠诚和献身民族的大义,邻家的情谊、大义,家人对人物信仰的支持和真诚情感的表达。一系列故事作为载体,承载着需要读者体味蕴含于叙述后的精神空间——“诚义”的温暖和力量。就像作品中叙述宗教教义以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等征服中国乡村信徒一样,虽然后者唱得跑了调,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对个体的“够用”和个体对它们的信仰,从而诚义精神与宗教文化的对话融合也从这一视角得到真实书写。
抗战叙述在《笨花》中占据全部篇幅的一半。在民族大义面前,作品刻画了诚义精神作用于不同阶层人物的过程,在与各种文化精神对话融合中,呈现了其形态的差异性。作为北洋军人,向喜的民族大义以尹区长和取灯的视角进行了评价,叙述者对其举起粪勺打死日本兵这一举动的原因的猜测,既有夫妻的爱恋和情义,也有民族气节的大义存在,虽然叙述者紧扣着距离向喜日常生活中细小的具体事件和人物。这一叙述其实也还原和丰满了存在于特定历史时空的人物的真实,就像尹区长的姓名、他对“率真”和“忠厚”的解释、自我认同和他者认同的“自家人”、“一家人”、“投脾气”一样,虽然其完整言行和心理不在叙述者的感知范围之内。
对于持守了民族大义的各种人物的叙述,其侧重点并不在他们从事工作和斗争的完整过程,而是以他们在其中的片段的言行和心理或不同视角的感知为主,展示有些革命者对“文明之旅”的呵斥和制止、“按组织原则处事”所引起的“不悦”等心理感受;成为干部时的新奇感受、严守纪律,“没有月亮,星星更亮”的夜晚“感到格外恐怖”“后悔”,“愿意”让别人“高兴”的“仁义”;没有“体现出政策水平”的干部“利用”和“处决”“活跃”人物的复杂心理过程;“没有思想准备”“就去面对”时的“无地自容”,“在惊吓中受着锻炼”,“累得天旋地转”时还“自觉有几分不光明”,把“三心二意”“挑三拣四”放在民族大义之外的成长历程等。如鲁迅所说:“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10]但“走的是个人要走的路”,就像那个既“认真”又有“诚意”、“自愿做个垫背的”“老实”一样。
铁凝曾说:“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着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11]这一认识,不仅体现在她对以上人物的诚义叙述之中,对此时期作为“活跃”人物小袄子在乱世中的复杂表现和内心矛盾的全方位展示,更联系着铁凝在“诚义”精神判断下的“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觉的批判精神”。[12]即使是对明确地没有保住民族大义的人物,叙述也把他们“乡里乡亲”和“谁也没提向喜”地“答应了”等言行记述下来。
在新世纪语境中,铁凝与这段乱世风云文化的对话,对于当今人们来说,不应该“只存在于另一个主题之中”:即后者“为自身的缺点挖掘家庭根源时”。就像学者指出的那样:“她通过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的融合,为我们提供了观照历史的另一种方式”。[13]作为乱世中的各种文化融和的根源,作为凝聚作品灵魂的力量,“诚义”鲜活生命力的展示,应该是铁凝对现代河北文化精神精髓的表述,作品把转型期背景下社会文化面临的问题的思考,呈现在对历史的智慧的敬畏之中,保护和留住这条根的期冀,孕育着“笨”中生“花”的信念,[14]因为“一个民族的强韧和发展是离不开我们心中理应葆有的道德秩序的,它会使一捧尘土也能够熠熠生辉。”[15]
注释:
[1][8][15]铁凝:《我与〈笨花〉》,《人民日报》,2006年2月16日。
[2]谢有顺:《铁凝小说的叙事伦理》,《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3]陈晓明:《〈笨花〉:烂熟于心的预谋》,《中国青年报》,2006年3月28日。
[4]李云雷:《〈笨花〉——历史的碎片与“地方志”小说》,2006年3月9日,http://biz.163.com/06/0309/15/2BPKBITC00021E8I.html。
[5]铁凝、王干:《花非花人是人小说是小说》,《南方文坛》,2006年第3期。
[6]程桂婷:《未及盛开便凋零》,《当代文坛》,2006年第5期。
[7]陈冲:《我想要的“新批评”》,《文学报》,2011年11月03日。
[9]铁凝:《笨花村系我魂》,《每日新报》,2006年6月6日。
[10]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11]铁凝:《铁凝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7页。
[12]铁凝:《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
[13]贺绍俊:《〈笨花〉叙述的革命性意义——重读〈笨花〉及其评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
[14]任慧群:《铁凝〈笨花〉人物塑造与现代中国革命思想的互动》,《名作欣赏》,2011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