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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共和国工业长子”的男性气质

2014-02-05王向贤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长子工人阶级工人

王向贤

重构“共和国工业长子”的男性气质

王向贤

在我国社会经济发生巨大且迅猛变迁的当代,大型国企男性工人群体的男性气质正在通过与政权、阶级、性别、单位制、代际关系等社会力量的互动,发生着变迁。大型国企工人由20世纪60-80年代荣耀的“共和国工业长子”变为90年代的遭受阶级创伤的男性工人阶级,不再享有形象、工资福利、子女就业等方面的优越。相应的,工厂子弟学校原本在工人阶级男性气质的代际传递中发挥着重要的社会化力量,变为工人子弟逃离的场所。性别等级成为抚慰男性工人创伤的有限来源,女性在工人阶级的再造中仍处于边缘位置。

工人阶级;男性气质;阶级创伤;国有企业

一、问题的提出

“共和国工业的长子”这一称谓源自中央电视台对辽宁省铁西区的一篇报道。①参见中央电视台2008年11月1日专题片《铁西的变迁》。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先后兴建了600多家工厂,创造了金属国徽、航空轮胎、五吨蒸汽锤、组合机床等无数个新中国工业史上的第一,由此铁西区被誉为“共和国的工业长子”。但长子的地位并没能维持太久,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至21世纪初,整个铁西区由繁华迅速变成衰败。王兵拍摄的专题纪录片《铁西区》的第一部《工厂》就记录了苦苦挣扎的铁西男性工人。

工业长子的身份由荣耀变黯淡不仅发生在沈阳,贾樟柯拍摄的纪录性影片《二十四城记》和其为拍这部影片所整理的《二十四城记——中国工人访谈录》,反映了发生在成都的相同故事。如今,“二十四城”是成都近几年开发的一座楼盘的名称,其所在地段本属于420厂。作为一家拥有3万职工和10万家属的以制造飞机发动机为主的军工厂,420厂从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经历了起起落落。

这些共和国工业长子的沉浮,显然不是个案,而是改革开放30年来工人阶级巨变的缩影。众多学者已从社会分层、组织管理方式、社会分配、主体性、政权、全球化等方面做了重要研究,但缺乏视男性工人为有性别的人、从男性气质(Masculinities)角度进行的相关研究。男性气质作为构建和评价男人的要素和标准,既是构建性别、阶级、城乡等社会维度的关键变量,也是在与这些社会维度的互动中形成的。因此,本文所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在我国社会经济发生巨大且迅猛变迁的当代,大型国企男性工人的男性气质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又是如何与政权、阶级、性别、单位制、代际关系等交织互动的?

二、长子的生成

1.肌肉和一颗红心

提起中国工人的形象,许多人都会想起那首豪迈的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尤其是随着建国后赶英超美等现代化社会工程的开始,与机械、枪炮密切相关的重工业被认为是民族复兴的标志和工业大发展的标准。“咱们工人有力量”开始等同于健壮的、有生产力的男性身体,并被印在第三套伍元人民币(1962—1987年流通)的正面。其中,男性工人那几乎和脸一样大的拳头令人印象深刻。

正如“长子”一词所显示的,男性工人除享有男女二元等级中的优越外,也享有阶层上的优势和特权,特别是与农民、知识分子、可改造的小资产阶级和大资产阶级等相比。同时“长子”一词表明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政党和政府继承了“家国”同构的传统,并且将以家为优先、从家向国扩展的差序格局改造为以政党治理的“国家”优先于个体家庭。“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小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先国后家”等是其准确的通俗表达。令人耐以寻味的是,尽管优先顺序上由“家国”变成了“国家”,但二者仍不可分离。家与国之间的密切关系、某种程度上的等同关系仍然顽强地保留下来。男性工人作为先进阶级、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政治地位高于其他阶层,而中国共产党作为工人阶级的代言人,成为先进中的先进,获得了领导权(Hegemony)和合法性。男性工人作为执政党的阶级基础和长子身份,需要履行被领导阶级的政治义务和儿子的伦理责任。换言之,“父父子子”的秩序和伦理在“共和国工业长子”的称谓中继承下来。另外,虽然在这一阶段,男性工人被认定为长子,从而享受着代表先进阶级、先进方向的特权,但正如长子身份可以被改变、剥夺和篡改一样,男性工人的长子地位也可能失去。表现之一是,男性工业长子形象在人民币上经历了1962—1987年的光辉岁月后,1987—1999年被四位领袖、民族团结、工农兵并肩而立的图像所取代;1999年后工人形象则彻底从人民币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毛泽东和祖国山河图像。

2.单位制与科层制

单位制是中国城市在计划经济时期的典型社会组织形式,人们按照就业组织划分为不同单位。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在所工作的单位进行,从生到死,从教育、工作、婚姻、住房到子女等无所不包。单位之间存在着等级,可分为全民所有制、大集体所有制和街道所办工厂。在全民所有制单位中,又从高到低分为中央直属单位、地方直属单位。全民所有制单位是当时福利最好的,本文所讨论的420工厂和铁西区的大部分工厂都是全民所有制,其中420工厂尤其令人羡慕。

420工厂虽然驻地是成都,但直属于中央,而且由于处于单位制和行业等级中的最高级——当时被视为民族脊梁的重工业、强烈影响民族存亡战争的军工,从而傲视于周边的单位和居民。由于拥有名副其实的长子地位,该厂在计划经济的20多年中,一直发放令周边单位羡慕不已的超级福利,包括“夏天时每家每天都拿着暖水瓶来厂里免费打汽水”等。在几乎所有物资都凭票供应的匮乏年代,420厂的优越福利令所有职工产生了深深的认同和自豪。

“因为我们是航空企业,国家保我们,福利特别好。我记得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外面都吃不上饭,我们每个人每个月还三斤肉票呢!这家伙,发动机,上天的东西,马虎不得,所以得有特供。那时候在外面买带鱼是很困难的,一到过年,组织从舟山拉带鱼,用专列往回运。运回来一家三斤五斤,你想厂里有多少人啊!年三十走到宿舍区,都是红烧带鱼味。”[1]229

虽然这些认同与自豪并不只是限于男性,但男性作为重工业的代表,显然更是名正言顺的长子。这一点可从单位内部的职务性别分化中得到证明。如,在导演贾樟柯所采访的原单位领导中,无一人是女性。换言之,性别是构建劳动场所、单位制和科层制的重要原则。如汤普生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2]、Meyer的《美国生活与社会中的汽车工业》[3]都显示,当工业大生产和资本主义大规模地改变原有的性别分工,大量雇佣女性以压低工资时,男性工人强烈抗议,并陆续以“五美元一天”等形式的家庭工资在阶级和性别之间达成妥协,从而强烈地构建了空间安排:谁更可能出现在车间或厨房,谁更可能出现在收入最低的流水线旁或收入较高的技术工车间。

3.子弟与代际传递

在420工厂等全民制单位中,职工子女从小就目睹本单位与周边非全民所有制单位之间的巨大差异,自豪与认可很自然便产生了。如,孩子们上学期间普遍穿着大一号的、从父母那儿得来的蓝色工作服,使得学校在做课间操时,操场上一片蓝色。这种厂服变校服的现象表明,孩子内化了父母辈的身份骄傲。

“宿舍区和厂区连在一起,但我们进不了厂区,有解放军站岗,那家伙,一边一个,一个端着冲锋枪,一个端着半自动。枪都是上刺刀的,我们远远望着这红楼,特别骄傲,我爸我妈都在里面上班,我们小孩子觉得特别牛。在外面一说我是420的,人们都肃然起敬。怎么说呢,我们厂的子弟都有点傲,你说周围,种田的,纺布的,印小学作业本的,怎么比得过做飞机发动机的呀!骄傲是打心眼里的。”[1]235

在封闭的全民所有制单位内,长子地位通过接班、优先招工等形式得以代际传递,所以当时用来指称员工后代的“子弟”一词真是生动准确,因为它简洁地概括出这种优势地位的获得途径——血缘。正因为垄断地位的获得不是通过学业成就,所以在《二十四城记》里有一句话是,“我们子弟学校的,学习都不好。”只要在学校里不惹出大麻烦,混到毕业证,达到一定年龄,就可以在体制内获得一份外单位艳羡的好工作。在当时,这一工作被认为是足以保证一生衣食无忧的铁饭碗。由于无需在学业上费心,所以男孩子们被允许从其他途径发泄精力。其中重要的途径之一就是与周围的农民孩子打架,因为男孩被认为可以从打架中习得敢于冒险的男性气概。但子弟们与农村男孩的打架显然还有阶层等级与对立的意味。正如《二十四城记》中的厂办副主任所回忆,在他小时候,他们那帮男孩看不起周围的农村孩子,农村孩子则看不惯420工厂子弟们的高人一等,于是两个阶层的男孩们整天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

三、长子荣耀的丧失

1.战争、计划经济的结束和市场经济的开始

在以军工为主的大型工厂中,长子身份及其优越性是否能维持,取决于国家政策乃至国际环境。如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420厂的辉煌与当时战争需要大量军备密切相关。和平时期以来,420厂的军工订单严重不足,不得不开发民用品。借助于军工的技术优势,420厂在电视机、电冰箱等民用品开发的初期非常成功。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开始后,原先的长子不得不加入市场竞争,发现自己的竞争力很差:冗员众多、技术陈旧、产品更新明显落后于市场需求、要支付高昂的退休金和医疗费等等。令这些昔日的共和国工业长子们雪上加霜的是,全世界普遍表现出知识经济对传统工业经济的取代,传统重工业的污染大、成本高的缺点暴露无遗。在深受挫折的下层工人中,许多男性苦于没有其他工作技能而只能依赖工厂,所以尽管工厂颓势尽显、破产只是早晚的问题,但许多男性因难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而只能是“工厂叫来上班,那就上,你要回了家,连这每月的二百块钱都没有”。如电影《二十四城记》所呈现的,当工作成为稀缺资源后,女性因性别、而非工作表现成为第一批被裁员者,“她们从不迟到,对工作从来都认认真真,但现在没那么多活,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就被裁掉了。”

因性别特权仍暂时得以留在工厂中的男性工人,也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为了排遣,他们工作吊儿郎当,在乏味的上班期间或下班之后聚集在工人休息室中打牌赌博,互相调笑,或只是有事没事地坐着。工厂劳动的粗糙、简陋、危险(如辐射、污染、粉尘、高温等)和随时破产下岗的无望无助,使他们只能在与工友们的斗嘴、调侃中略微放松。女工人从车间消失后,车间显然成了男性的天地,在洗澡前后,他们裸体相向,甚至坦然面对摄像机。阴暗、污迹斑斑的工人休息室与男工人们不事雕琢的裸体、粗陋的内衣、当着别人的面坦然地将手伸进自己内衣的随意和粗俗相互映衬着工厂与工人的衰败。

学者曹珠铉将对于身体的权力分为三种:君主权力,即由君主掌控臣民的生杀大权;规训权力,主体被渗透毛细血管的各种要求所构建和召唤,从而将权力由被动、外在形式转为主动和内在;新自由主义,则使每一个人成为企业家,将自己的身体、能力当成企业来经营。①参见曹珠铉:《福柯、新自由主义与“经营妈妈”》,2010年10月16日与天津师范大学性别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交流时所提交的论文。以这三种形式的身体权力来看,颓败的工人似乎属于第一种。虽然政党、国家不再是人身依附性质的君主,但依然由单位制等组织方式掌握着工人的命运和交换价值。Walder在其著作《共产党新传统主义》中提出,在20世纪80年代及以前的中国内地工厂中,促使工人劳动的不是经济报酬,而是通过政治效忠换来的执政党及其控制的工厂管理方所给予的福利、升迁、荣誉等。在经济改革和社会阶层重组中,对于苦苦挣扎于失业边缘的底层工人而言,他们被政党所期待的政治效忠形式是沉默地忍受改革的代价,但满足这一期望则可能令他们的生活处于绝望。[4]

2.阶级创伤

在改革开放的30年间,一个极为显著的现象是工人阶级地位的整体下降,包括生活水平、社会声望等。甚至在媒体中,工人整体也渐渐隐形、消失,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电影电视剧很少再以普通工人为题材。在许多城市兴起的下岗再就业者心中,在抢购即将上涨的食用油的人群中,在许多工人聚居区成为平民区甚至贫民区的城市空间分布变化中,在众多工人父母督促孩子用功读书以免将来只能做工人的唠叨声中,中国工人所经受的阶级创伤扑面而来。

Klubock在研究智利铜矿工人的生活时发现,工人阶级在面对外来白人管理者的高高在上时,会有意无意地挑战白人中产阶级管理者所倡导的理想男性气质:称职的养家人,将家庭工资的大部分交给妻子,爱护妻子孩子,不使用家庭暴力;健康的有益于身心的娱乐消遣,如网球、保龄球等。许多男性工人则反其道而行之,流连于酒馆、妓院和街头,虐待妻子孩子,剥夺其生活费用等。[5]换言之,这些男性工人以施行家庭暴力、拒绝承担家庭责任、沉迷于不健康生活方式来反抗白人管理者的规训。因为白人管理者要求工人过“健康”生活的一部分原因在于,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符合资本主义的劳动力,即健康、头脑清楚,不因不良嗜好而损害劳动力。同时,白人管理者认为,对家庭负责的男人将更可能是合作的、听话的工人。

与此相对照,中国工人阶级在转向市场经济之前,不仅没有受到阶级创伤,反而是强烈地体验到工人阶级的优越性,尤其是与被户籍制限制在农村的农民相比。420工厂的工人们作为所有阶级、阶层中的最高等级——中央直属的全民所有制工人,更是享受着工厂倡导的游泳、打篮球、看电影等健康的生活方式。但显然不是为资本主义来构建工人,而是以构建国家主人翁、领导阶级、先进代表等理念来进行。

如果说建国后中国工人阶级开始品尝阶级创伤,切身体验到社会声望的急剧下降,那么发现在价值分配中按劳分配所占份额迅速下降、按资本和技术等生产要素分配所占份额的急剧扩大,则是在转入市场经济之后。在市场经济转型以来的30年间,中国工人阶级内部开始迅速分化,一小部分中央直属企业依靠垄断继续享受着远远高出全国平均水平的工资、福利,同时也努力将这些特权继续集中于小群体之中,如优先聘用本群体子弟等。但大多数的工人地位迅速下降,并和农民群体一道成为30年来两大明显利益受损的群体。

3.国家机器对工人阶级的去势

“去势”在中国文言文中指对雄性的阉割。鉴于在阳具文化中,男性的性与其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中的优势总是联在一起,而且在阶级地位重整的过程中,下层工人阶级男性丧失了其在性中的优越地位(如,在传统重工业集中、失业率严重的20世纪90年代前后的东北地区,流传着“男人下岗,女人做小姐”的说法)。在他们的妻子女儿中,许多人被迫为先富者提供性服务,所以“去势”一词极为形象地描述了中国下层男性工人的现状。除此之外,国家机器对工人阶级的去势更明显地体现在工人阶级不再允许是社会运动、集体行动的主体。如果说强大的抗议能力、推动社会变革的能力曾是男性工人阶级力量自我认同的重要来源,那么在当今中国,工人阶级男性气概中的这些要素已被缴械。

另外,中国男性工人所经历的阶级创伤部分地是以对女性的排斥为补偿或发泄的。这一点在《铁西区》中十分明显。在昏暗、脏乱、寒酸的工人休息室中,当男性工人们以打牌、侃大山的方式试图暂时忘却阶级创伤时,当男性自由自在地暴露身体的时候,部分男性工人的言语中充斥着对女性、女性身体、女性性器官的咒骂和污辱,不管是用于生气时的咒骂,还是平静时仅当作发语词的使用。尤其令人警惕的是,在他们在说出这些词汇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渗透于他们内心和行为的厌女观念(Misogyny)。

但从影片《二十四城记》和《铁西区》来看,在男性工人的无意识表达中,他们对女性的仇厌并不是一直如此强烈。特别是在计划经济、军品需求旺盛的时候,整个男性工人阶级因享有主人翁的优越地位,而努力通过“五讲四美”对言行加以自我控制、约束和提升。在影片展现的回忆中,工人们反复述说的是美好时光中他们对国家、工厂和劳动的热爱。女性在他们的回忆中虽然不被提及,但也无需用下意识的厌女言词来发泄其阶级创伤。所以男性气质不但从类型上可分为中产阶级男性气质、工人阶级男性气质,就中国工人阶级地位的下降而言,还可分为主人翁男性气质和败落的男性气质,而且这些男性气质类型对女性的态度也会因其自身境遇的变化而不同。实际上,因资本家与政府的合力挤压,使生存空间狭小的男性工人可能对女性更不友好。如在第二国际时期,当男性工人阶级面对资本家的压榨时,他们用否定女工的工人身份来保护自己的利益。[6]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当韩国男性工人遭受资本家及其代理政府的严重打压时,具海根指出,这是韩国男性工人对女工的排斥。[7]然而矛盾的是,当底层男性工人用性别歧视来转嫁其所经受的阶级创伤时,又通过个体家庭中的性别合作来努力生存。所以在《铁西区》中,当下层男性工人在表达对管理者、权贵们的不满、愤怒、无奈和羡慕,无意识地以仇女、厌女来冲淡阶级创伤的时候,同时述说着他们如何与下岗妻子一起艰辛地卖菜以求糊口。

另外,曾是构建男性工人阶级集体荣耀和个人认同的核心——蓝领工作,也在市场经济转型中变成了无名和被异化的工作。“无名”是指,就败落的工人阶级而言,由于体力工作失去荣耀,工人下班回家后很少与家人讨论他们的工作,由此形成“无名的工作”。即使是通过再就业等形式重新取得一份工作后,由于对自身地位的脆弱性和市场经济无情的痛切感受,工作难以成为荣誉、成就感的来源。换言之,马克思所言的工人在资本主义大工业体系中所感受到的工作异化,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同样会产生。整体来看,在工人阶级中,工作开始与成就感、自我认同相分离,变成单纯谋生、获取工资的手段。不过,与农民工相比,城市中的下岗工人依然享有些许的优越:拒绝最肮脏、最劳累、最危险的工作。

4.子弟的背叛

在大型厂矿中,许多子弟们原本是热爱蓝色工作服,深以父辈的技术、身份为自豪的,但在巨变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一些子弟们通过到外地读书等途径走出封闭的厂矿围墙、看到厂矿生活已失去优越性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要重复父母的生活。如在《二十四城记》中,当16岁的赵刚走出420厂去沈阳的一所技校学习时,从西南到东北的旅行使他有机会看到了飞速发展的北京,零零星星传入内地的港台和国外流行歌曲等也使他开始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多彩,于是,他从小喜爱的工人集体去食堂打饭时饭盒的叮里咣当声不再悦耳,不再传递厂矿工人的骄傲,而是变成了刺耳的声音,车间中高度重复的工作也成为看不到头的无趣行为。

深受刺激的赵刚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毅然从技校退了学,重新上高中,以求通过高考走出420厂。但由于工人子弟们普遍学习成绩较差,以及工人子弟学校弥漫的厌学、上学无用等观念与行为,赵刚个人显然难以与这种强大、普遍的氛围相抗衡,所以他很快重新回到了男性子弟们的生活模式——用打架、闲晃来打发时间,并用追求女孩的方式来构建、炫耀自己的异性恋工人阶级身份。从赵刚的角度看,幸亏工人子弟中的一些女性厌恶自己被当作炫耀品。有一次,当他与一群男孩碰到其女友(一位校花)时,赵刚想用显示二人恋爱关系的方式向同伴炫耀,但女友却嫌赵刚当时的痞子形象——抽着烟,与一群混混样的男孩们四处闲晃。影片中没有表现但不难猜到,赵刚因和女友打招呼时所流露出的对女性的轻慢、炫耀等流氓习气而遭到了女孩拒绝,从而使赵刚受到男伴们的嘲笑。正是赵刚由此经历的小小的男性气质受到了挑战,他身上潜伏的向上流动、摆脱工人阶级生活的愿望极其强烈,并转化为行动,即转学,离开充斥着下层工人阶级男性气质的同辈群体,并通过追求学业来打开白领职业的大门。

相比男孩,在消费社会与新老性别文化的互动中,女孩可能更反感车间中笨重的劳动,和没有性别之分、没有个性的蓝色工作服。在《二十四城记》中,第三代厂花苏娜宁肯选择无业,也不肯回工厂工作,从而成为叛逃的工厂子弟。她的经历与赵刚相似,也是在离开工厂到外面上学后,意识到工厂生活的停滞和落后于时代,所以她无论是在车间还是在工厂生活区的家中,体验到的都是压抑。当她因丢失家中钥匙到厂里寻找母亲,看到在巨大粗陋的车间里,工人们都穿着不分性别的蓝色工作服,她的母亲则做着与精致女性毫不沾边的重体力活时,深受震撼和打击。

“我一走进那个车间,我就听见各种轰隆轰隆的声音,说话得喊,我往里一看,根本看不见我妈,里面所有的人都穿着蓝色工作服,都在低头干活。我就一张脸、一张脸、一张脸地找我妈。

终于我在墙角那儿找见我妈了,我妈她正在搬钢锭呢,搬一块扔一块、搬一块扔一块,扔在箱子里,她每扔一块就‘咚’的一声,每扔一块就‘咚’的一声。

我从来没有那么难过,我觉得我那种心疼是从我心里面发出来,可以传递到我的四肢的那种。我根本分不清我妈是男是女,她一个劲地低头干活。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我扭头就跑了。”[1]252-253

在消费已取代生产成为经济运转中心的时代,要求女性具有观赏性的传统性别要求和审美标准在80年代后的中国内地迅速恢复和强化。此外,消费已成为建构自我认同与社会差别的关键方式,成为审美主体摆脱无意义感和实现个性的主要救赎方式之一。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使叛逃后的苏娜成为专为有钱太太去香港购买最新大牌时装的时尚买手。但这份工作显然华丽且脆弱,并被视为帮闲而对社会影响力微弱。相比之下,同样从工厂叛逃的男性子弟赵刚则成为代表政府和主流发言的电视台主播。所以,在叛逃的子弟中,性别也是重要的因素,会影响到他/她们的职业选择、身份建构、社会认可与声望。

四、余论

在当代中国,工人阶级体验到了深刻的阶级创伤,其男性气质也受到重创。但男性气质显然具有巨大的弹性,并且与性别、阶级、城乡、政府统治模式、人口迁移、全球化等交织在一起。大型国企作为工人阶级集中的生活生产共同体,亟待从男性气质的角度进行深入研究,以求其生活能更真切具体地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并进而寻找较好的重构方向。

[1]贾樟柯.二十四城记——中国工人访谈录[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2]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M].钱乘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Meyer,S..The Degradation of Work Revisited:Workers and Technology in the American Auto Industry,1900—2000[EB/OL].http: //www.autolife.umd.umich.edu.

[4]Walder,A.G..Communist Neo-traditionalism Work and Authority in Chinese Industr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5]Klubock,T.M..Working-class Masculinity,Middle-class Morality,and Labor Politics in the Chilean Copper Mines[J].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Vol.30,Issue 2,1996.

[6]王向贤.彰显与隐约——第一、第二国际的妇女政策对共产国际及早期中共的影响[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4).

[7]具海根.韩国工人阶级形成的文化与政治[M].梁光严,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张艳玲

“The Oldest Sons of the Republlic’s Industry”and Masculinities Reconstruction

WANG Xiangxian

Masculinities of the Chinese working class are experiencing tremendous transition as a result of the interaction with various social forces including regimes,class,gender,unit-system and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during the past three decades of the social reform.The male workers of large state-owned enterprises have degraded from the glorious“oldest sons of Republic’s industry”of 1960s to 1980s to the current ones who are painfully enduring the class trauma.They lost their former superiority in image,salary and social welfare,as well as their next generation’s privilege in employment.At the same time the next generation tries to escape from the working class’school,which they are expected to internalize the working class’masculinity.The gender hierarchy has provided the male working class with a limited compensation for the class trauma they have suffered.Women have been marginalized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working class.

masculinity;working class;class trauma;large state-owned enterprise

10.13277/j.cnki.jcwu.0005

2013-09-06

C913.68

A

1007-3698(2014)01-0044-06

王向贤,女,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性别社会学。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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