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院的创化:类型和场所的叙事与再织
——读王维仁的建筑
2014-02-02谭刚毅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建筑学系主任
(文)谭刚毅 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建筑学系主任
原型批评的理论认为,人类知识是一个整体的系统,不论是在总的系统里,还是在亚系统中,都存在着一系列至关重要的“原型”(archetype),也就是一些不断复现的结构模型(recurring structural patterns)。正是这些“复现的结构模型”推动了整个系统的运动和发展。如同在文学传统里有许多“定型的套式”或“母题”(conventional topoi and motifs)一样,建筑设计中也存在众多的“套式”和“原型”。合院就是中国传统建筑的一个重要原型,它也是王维仁先生建筑设计的核心理念。
每每看到王维仁先生的建筑作品,总会让人联想到他一直以来关于合院的研究和类型学方法的“偏好”,如金门的闽南、丽江等地合院和寺庙建筑形态转向院落格局的过程的研究,还有多次演讲中谈及对传统街区(老城厢)的思考和实践,以及“空间-家具”(2米×2米,45件家具,48个类型)等装置。“合院”也是众多建筑师的“最爱”,但王维仁先生对这种“类型”尤为执着。如果说中国古代建筑史某种程度上讲是一部合院生成和发展的历史的话,那么王维仁先生的系列作品也可谓探索合院进化的“脚印”。
纵览中国建筑的发展,集中式建筑在中国随同“高台建筑”一起消退,相反世界各地的建筑都有集中式发展的经验——房子规模越大,内部的组合关系更复杂,而中国却坚守合院格局,自汉以后基本上以合院格局或合院群的方式,解决一切复杂需求,甚至“千年一律”?这是李允鉌先生在《华夏意匠》中的发问[1],“一个好东西,你刻意要它传延一百年都不容易……传之久远、扩展广大,绝非惰性”[2]。但是在社会和建筑形态发生巨变的新的历史时期,合院似乎风采不再,尤其在各种建筑思潮的频发的今天,合院历经创立、发展成熟后又将如何“进化”抑或转型呢?
法国哲学家亨利·博格森(Henri Bergson)的创化论(Evolution créatrice)认为生命进化的关键在于内在生命,“生命之流”或“生命冲动”是生物总体进化的推动原则和基础,同时又是产生生命的繁多种类和多样性显现方式的源泉。合院一传数千年的现象,而且不独在建筑方面如此,中国文化各个层面的相当程度都是如此。所以说合院的内在“生命之流”是与中国人的主体是合拍的,甚至是合一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与设计者合拍的。
每个时代或年龄人群都有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记忆,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体验。虽然现在的80后和90后都已经开始怀旧,但他们大多不会有合院的居住记忆。而合院的核心在于院子的自然气息,也是空间品质的根本。这是生命的场域,不仅关系到人对自己“自然身份”的了解,也是人对自然无限性的了解与珍重。这是可以超越年龄和历史的!“在面对生活的整体,是否把握到人的脉络性、生命性,而相应的设计出一个活的空间”[3]。王维仁先生众多作品中的“合院”都可以明显感受到空间中这种生命的“常”与“变”,它们不仅沿袭了上文所述的合院的空间和精神内涵,也呈现出一种“结构性”和“叙事性”的特点,无论位处城乡,也不论规模大小。
结构性的特点如其类型学的研究,顺承了传统合院的基本单元和组成要素,且常采用合院的组合形式,这是对传统合院的空间序列的继承和集成。中国古代的群体建筑以“院”为单元,通过虚的中轴或联系性的廊道等将庭堂等序列串联起来,中轴则表现出一种“缀段性”(episodic)的特点,即每一个段落相对独立,但远观又可见其整体性(unity)[4]。主从单元串联起来,形成连续有节奏的合院群,犹如传统章回小说的“百回(十卷)”的架构,而每一进合院就如小说回目的“十回一卷”[5]。每一进院落由“空间的核心——庭”和“文化的核象——堂”组成[6],进屋实收,出院虚放。一实一虚,一收一放,将人向后不断推进。这种“合院”和“庭堂”互套的章法是贯串整个空间序列的章法在王维仁的众多合院作品中都可见到。如果说传统的合院沿着中轴线展开叙事的话,那么王维仁设计的香港岭南大学社区学院则是沿着多维度的“轴线”在不同高度展开。东莞台商学校游泳馆则是强化院的虚空和连贯性,让游泳馆更生动,有更多故事发生的可能。
香港理工大学社区学院是位于繁华都市中的合院(三合院)探索,依然是采用模数化的单元体与成序列的空中花园交错置于高层塔楼的外围,不仅突破传统高层建筑的形态,也成为校园一系列垂直的公共空间。如果说岭南校园合院在不同的台地,沿着转折的多维的轴线组织起来,高低错落,那香港理工大学社区学院犹如剖面一样的合院矗立在都市中。
合院多是“正格”的构图,是中国人理想的建筑模型,只要有可能就会按照它来完成,但因等级限制、经济实力、基地条件等原因不能成行时,就发展出另一套“变格”秩序来使理想的原型得以实现。王维仁的“合院”并不是这种简单的“适应”,而是“绵延”( durée )——变迁的实在[7],这本是亨利·博格森的创化主张,但用于表述王维仁先生合院建筑的实验与实践也非常恰当,也就是通过“常”与“变”来适应当下城乡语境,不断进化。
合院由矩形的“庭堂”与格子状的关系组成,看似平凡,实则内涵丰富。除了传统的不同大小、高低、长短、明暗的单体,自由搭接形成合院特有的群体变化与气魄。如上文所述,王维仁先生的作品在合院的空间层次和方向上进行了丰富和延伸,但都体现或秉持了“院”和“堂”的同等重要性。
香港菜园新村的建筑设计则是模拟传统民居“原型+修正”的过程,以三开间、天井和院落的围合概念发展出三种基本原型,并设计出一套参与的机制和过程,也就是村民参与“调适”。王维仁的作品关于类型的“操作”不仅体现在合院上,还体现在城市或聚落的层面上,也就是建筑项目所处的更大范围的“场地”或背景。如四川建川博物馆则不仅是合院与街巷弄堂的类型与形式上的延续,也是基于村镇市集的城市/聚落的肌理的研究:街区,街巷、街屋、广场/集市、前庭、后院等的关系和可能的表现。
体验或读解王维仁先生的“合院”作品,大多能感受到所位处的空间或其间的物件在讲述、在叙事。讲故事是人类文化的功能之一,为人类生活中一项必不可少的文化活动。讲故事的媒介并不局限于语言,叙述的体式更是多样[8]。建筑从占据空间和时间开始,便在用相关的语言讲述着人的行为故事和居住经验,其所具有的“叙事”功能同 小说等其他体式一样。缪朴先生在其《传统的本质》中谈到的中国传统建筑十三个特点之一就是“带故事的形式”[9]。
如何讲故事,不同的媒介的讲述方式和体式都不一样。除却上文论及的合院的组合形式和空间序列,还有合院的组成要素——院落、庭堂和廊道等当然成为王维仁作品空间叙事的首选词汇。事实上中国的叙事文学的传统就是用“结构”加“纹理”的方法。“纹理”是文章段落间的细结构,是小说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通过象征性的细节和形象的迭用(figural recurrence)让错综复杂的叙事因素,取得前后一贯照应,内涵相当丰富。中国古代近似标准化的建筑单元组合以及一些重复应用的构造手法和装饰形象等就如每一段行文中细密的“针线”。在建筑的表现方面,形象的迭用则是集体记忆或类型的重复再现,更是各个时代和地域的表现手段。王维仁先生的作品则是摈弃了一般设计师提取传统元素和所谓“符号”拼贴的方式,而是使用现代建筑语言,包括建筑的单体、立面、色彩、用材、数据、比例的模式化等来反复强化单元的形象。其合院作品多采用现代的“盒子”或“箱体”,呈现出完全不同于传统合院建筑的表情,虽然BOX最容易给人以很现代的感觉,但王维仁先生作品中的“箱体”又因接了地气而表情丰富。台中光隆小学的清水红砖墙,成都建川博物馆青砖的现代构筑方式,还有香港岭南大学小区学院虚实相生的混凝土-玻璃盒子。台中中坑小学建筑以一序列长条形单边走廊的校舍,如合院四周的游廊,围合着校园中间空地上的四棵大树。虽然各种院子的界面不尽相同,但各个院子适得其所!
建筑和空间(如合院的虚空的院落和实在的庭堂)是叙事的主体的话,但参与叙事的绝不仅仅是这些。王维仁合院作品不仅基于类型学的方法探寻了恒常的、集体记忆的模型,拓展了合院在新时期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让场所中的对象或是地景参与“叙事”,改变了类型学建筑似曾相识的历史感和几分刻板,多了些具体性和场所的精神,这可谓王维仁在合院创化的探索中一个贡献。
地景与建筑的融合是“大景观”的概念,也是王维仁很多建筑作品的设计出发点。十多年前台湾大地震后王维仁在台中完成了三个学校,这些学校中的大树等环境对象成为最好的诠释,这几个重建案也颇让人感动。设计者在地震后的几个月走进校园第一眼就看到这四棵树,高大的树干和树荫竖立在操场的四个角落,在周边整齐排列的瓦砾堆前,非常强烈的感觉到“一种地点的氛围”,还有设计者几十年前上体育课时老师让学生绕树跑的记忆,都反映出这些树和学校的历史是维持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关系,因此“围绕这四棵树发展出新的校园建筑”[10]。这个学校的空间就是四棵树,也就是四种不同叙事关系,分别以四种不同建筑形式来呈现。台中福民小学校舍的“每一个环境物件:升旗台、小鱼池、秋千架、滑梯,当然还有每一棵树木,都是他们有意义的生活整体”,“这些都是村民们的集体记忆。地震后的光隆小学设计则是合院与地景要素一次有意识的尝试——让每个教室走出来有一个9米的院子和一颗大树,楼下的教室有一个院子,楼上的教室走出来有一个平台。这样下课后学生不用冲到很远的操场或游乐场去玩。学校组织成成低年级的四个院子、然后中年级和高年级,共12个院子有12颗树。这里得到的体验一个是合院,一个是以合院来控制出好学校必要的尺度感。合院在这里创造了一个良性的学校的社群关系,以及一个恰如其分的公共空间。
这几个学校的重建对地景要素的捕捉,成为记忆和空间叙事的主体多少是因为地震这个重大事件的影响,而将地景与合院——都市里的合院结合则是设计者尝试都市环境中对场地逻辑的解析和诗意地组织。杭州西溪湿地艺术村N地块方案设计以“作者”的身份呈现对山水、四时的理解,风景重组 / 再框动景,也是一种对于建筑和地景的叙事的一种探索。后期在香港的几个作品则更多的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来完成地景再现,引导合院的体验(使用者)讲述每一个人自己的故事,并将自己的故事与合院融为一体。如香港岭南大学社区学院则是沿着多维度的“轴线”在不同高度展开,在局部的对偶结构中融进了“正对”与“反对”,“邻对”与“遥对”的对比手法。其实这些原则也正是中国传统园林中花木植物、叠山造景的手法。学生在其中也是可看、可居和可游,正如学生反馈的那样:“岭南校园里其它建筑的最大的不同是它穿透的感觉。虽然四层或六层是高低交错,但好像走过一进又一进连在一起的院子,里面有大树,阶梯和草地。从每个地方看过去,都可透过院子开口看到周围的山坡,校舍或校园广场。走在二层或三层的廊道或天桥上,有一种奇特的空间感,俯视下面的树和草地院子。因为院子里有遮荫又通风,大部分的时间在户外的院子里或走廊上都觉得很舒服,冬天同学们也喜欢在首层的书店,或小教堂前院子里晒太阳看书”[11]。
香港菜园新村的实践则王维仁先生在合院的类型叙事与场所记忆的又一次的交织,除保存了原有地块内的大小鱼塘和两组龙眼树林,外配置以不同尺度的广场节点、公所亭宇、墙体座椅、灯具邮箱的序列安排,沿着南北步道形成村内北中南三个社区的公共空间与特色,强化村民对地区和地点的认同,也避免了基提恩(Sigfried Giedion)在《时间、空间与建筑》认为的现代悲剧:人类思考与感情(理性与感性)的分裂;亦即感情无法融入设计的思考。
中国人以居住的体验和实践,经千百年“生成”了合院“格局”,王维仁先生尊重了这种长期生成的格局和生成的传统,通过类型学理性的操作,用现代的建筑语言达成合院的格局,通过“常”与“变”来适应当下城乡语境,更重要的是交织设计者的场所意识,让合院和地景共同讲述着故事,这不知是否算是合院创立后的一种进化形式?
1.李允鉌. 华夏意匠:中国古典建筑设计原理分析.广角镜出版社,1984.5. 132
23.王镇华.合院的格局与弹性——生命的变常与建筑之弹性格局.新建筑,2006/1.4-11
4.尹国钧.浦安迪的“中国叙事学”与中国古建的修辞法.时代建筑.1999/4.64
5.谭刚毅.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结构与传统建筑的空间序列.古建园林技术,2002/3.
6.王镇华.中国建筑备忘录.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3.112
7.参见萧聿译.创造进化论.北京市:华夏出版社,1999
8.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Introduction to 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Narrative”(叙事文的结构主义分析导论)《音乐·意象·文本》Fontana 1979 P79 引自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 P5
9.缪朴. 传统的本质——中国传统建筑的十三个特点. 建筑师(40),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68
10.参见王维仁. 都市合院主义.华中科技大学的讲演等
11.香港岭南大学国际银行金融学系研究生欧洁的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