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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我国近半个世纪关于手语语言性质的讨论
——为第七届世界手语大会在中国召开而作

2014-01-23张宁生李玉影

中州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聋人手语语言学

张宁生,李玉影

(1.中州大学 特殊教育学院,郑州450044;2.厦门特殊教育学校,厦门 361008)

手语我们用得很多很久了,有关手语问题的讨论也有过一些,但从手语语言性质层面进行的讨论在聋校教师那里近乎空白。这里有两个概念要说明一下:一是“手语”,本文是指“聋人使用的手语”,不是听力正常者伴随说话时的辅助手势动作;二是“语言”,是指“人类特有的语言”,而不是泛指生物界传递信息的媒介,诸如形容鸟兽的叫声为“兽言鸟语”之类。本文所要讨论的“手语是不是一种语言”,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展开的。

手语称得上一种语言吗?对于一个聋校教师而言,这个问题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多数教师日常所思考的只是“教课”,至于教课用到的教学语言——手语的语言属性,于他们的日常教学工作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对于语言学工作者来说,虽然他们难以回避这个问题,但能引起其兴趣而投入研究的人则少之又少。这样就把这个问题冷封起来了。

在我国百年聋教育史上,只是到了近年这种局面才稍稍有了一点改变。这是因为涵盖聋教育在内的整个特殊教育出现快速发展的势头,带动了对手语问题认识的觉醒。初现手语热潮的迹象随处可见。笔者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应邀为三本手语书写序,可见一斑。

实际上,对手语语言属性的认识不同,会引发出不同的聋教育理念和聋教学策略。因此,聋教育工作者或迟或早会被这场讨论卷入进来。鉴于此,本文想就这个问题的讨论做一点追溯性的探析,一则可以使今天的讨论摸到历史的脉搏,再则可为以后的研究有一个着力的基垫。

关于手语语言性质的定位,有多种讨论,在此不一一提及,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类。一类视手语为一种语言,一种语言学意义上的语言;另一类不认可手语是一种语言。这后一类说法又有好几种亚型,下面我们会展示给大家看。

这两类声音,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后者的声浪一直都超过前者的强度。不管是学者、名人,还是不同的学科、权威著作、专业辞典、大型出版社,几乎都是一个调门。为什么?依笔者的考据,这与中国的国情和历史有关。

新中国成立初期,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是前苏联领导人斯大林与记者的一篇谈话录。那时,马、恩、列、斯的著作统称为经典著作。凡经典著作中所倡导的观点一律奉为真理,只能当作圣经贤传加以引用传播,而丝毫不得有半点存疑。加之当时“向苏学习”又是头等政治形势。在那种背景下,我国学术界众多学科领域,诸凡哲学、语言学、心理学、生物学等等,都牵强地引证斯大林的话当作金科玉律。虽然是一本小册子,但因论及到语言学的一些根本问题,其名声之大,影响之广,无处不显其神。关于手语的语言属性,便搭乘着“语言问题”这艘政治巨轮驶进了汪洋大海。后来的所有讨论,只要提及手语问题的,都不会撇下斯大林的金科玉律。

在这本小册子里面,斯大林在谈论语言学问题时,涉及到了聋人手语,对聋人手语作了若干定性,可以归纳为三点:

1.聋人手语不是语言,因为在他看来“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社会,即令是最落后的,能够没有自己的有声语言”。

2.手语表现方法极端贫乏,其意义微不足道。他把有声语言比作带有五铧犁和条播机的现代履带拖拉机,而手势则是原始的木锄。

3.甚至手势语作为“有声语言的代用品”都不够格,“……甚至也不是某种程度上能够代替有声语言的语言代替品……”

这三点定性,便成了半个世纪里我国对于手语语言性质认识的死结。

有人指出,斯大林的话,并非说的是“聋人手语”,因而不足以为“斯大林不承认聋人手语是语言”作证。事实是,关于手势语言的这些论说,是在斯大林回答“聋人手语是语言吗”这个问题时阐述的。他的确没有直接说“聋人手语不是语言”,因为他不会对聋人手语有太多的了解,在这点上的保留,倒也说明他还是比较谨慎的。可是,这是他在回答关于聋人手语的提问时所作的阐发性言论,这就让后人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政治心态下,自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是斯大林对聋人手语的论断。

这本小册子一出,依笔者的记忆,很快就在大学的文科课堂争相传阅,言论一边倒,再少见到学者们另探他途的努力。也是半个世纪以来,国人头脑不再越出雷池的最初源头。

时至今日,科学民主之风又吹绿了祖国大江南北,但历史的惯性还在左右着人们的思考。更有甚者,有人觉得,按这个说法不用担什么风险。的确,长期以来,引经据典在讨论有争议问题时,是一张不易过期的通行证。但是,这张旧船票要想登上时代的航船已经失效了。

现在我们回到对“手语是不是一种语言”这个问题的讨论。在认可与否认手语是一种语言的两类答案中还有几种亚型。依笔者接触到的文献和口头讨论,大体有六种亚型。

1.说手语是一种语言的认可论。其中有语言学家的论述,国际公约的条款和辞书上的条目。

我国手语语言学研究的领军人物龚群虎教授说,“好像说手语是一种语言就是尊重聋人的一种表现”,“我是从语言学的角度说手语是一种语言”。他承认他自己得出这个结论也有过一个过程,“一些聋校的老师甚至有些校长的想法也许和我以前一样,怀疑手语作为一种人类语言的地位,思考手语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语言”。

而在《残疾人权利公约》中,明确地表达了对手语语言地位的确认:“残疾人特有的文化和语言特征,包括手语和聋文化,应当有权在与其他人平等的基础上获得承认和支持”。此外,在《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中所载条目“手势语”的释义,认为“聋哑人用的手势语是一种有丰富词汇、复杂语法结构的系统,可以有效地进行信息交流”,也是对手语的正面肯定。

有意思的是,《中国手语》首集序言中开宗明义提出“手语是聋人交际的工具,它作为一种语言,已逐渐为人们所接受”。这是1988年该书编者写下的话,经过二十多年,这个“逐渐”还是正在进行式,何时才是完成式啊?

2.直截了当地否认手语是一种语言。

具体说法在此不一一列举,一言以蔽之,诚如龚群虎所言“我国的语言学教材,迄今也无一认为手语是独立的语言”(2005)。

3.虽承认手语是一种语言,但却说手语只是有声语言的表达形式而不是独立的语言。

这种说法由来已久。一个世纪以前的研究者,并不认为手语是真正的语言,从萨丕尔到布龙菲尔德,这些历史上著名的语言学研究者都认为手语的基础是有声语言。当代的研究者中持这种看法的人依然不缺。结合中国具体情形的说法如“中国聋人手语应该是汉语的一种特殊表达形式,如同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同是汉语的表达形式一样”。

这种说法,无异于说汉语是手语的基础。手语是汉语的派生物,手语是依附于汉语的,没有汉语,就没有中国手语。按这种说法,有两个问题不得其解。第一,没学过汉语的聋人也能学会聋人手语怎么解释?第二,口语和书面语都是遵循汉语语法的,而聋人手语并不遵循汉语语法,又怎么解释?若手语是汉语的表达形式,怎么可能用两种不同的语法来表达同一种语言?

4.一次学术会上,笔者听到过这种说法:“手语是不是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给语言下定义”。

这一说法,符合逻辑真实,尽管它仍然得出了否定手语是语言的结论。因为持论者明知手语没有语音,而语言学定义里说语音是语言符号的载体或形式,显然没有语音就不符合语言的定义。结论依然是手语不是语言,除非你修改定义。

对此,龚群虎认为,“语言学家们只考虑有声语言,这个定义只是有声语言的定义,而不是全部人类语言的定义”。因此说,“对语言的定义要改变一下才能适用于手语”。从这点上看,“手语是不是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给语言下定义”的说法是合逻辑的。

第一,对同样的概念,定义可以不止一个。就以“语言”为例,“世界上许多语言学派都有自己对语言下的定义”(季羡林,2000年)。第二,对同样的事物或现象,人们可以有不同的认定,所以对概念内涵和外延的认定也是可变的。比如据报载:数学教授蔡天新在回答“0”和“1”到底谁才是最小的自然数时说,“研究者可按需定义,但对中小学生来说,自然数从1开始为好”。而《现代汉语词典》(2005年第五版)对“自然数”的释义为“零和大于零的整数”。

5.从聋人会手语而不会说话断言“聋人没有语言”。等于是说“手语不算是语言”。

认为不会说话就是没有语言的看法是普遍的,有一种说法就是代表了持这种论断的人的立论:“人类中有哑巴一种人,他们无语言而有思想,想要交流,只能靠手势”,“至于他们如何理解外在世界,……除非哑巴忽然能说了话,别人实无法越俎代庖”。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哑巴说话才算有了“语言”,靠“手势”虽然“交流”了,依然是“无语言”。对这种武断的说法,笔者也只好“无语”了。

6.认为手语是量身定制出来满足聋人交流需要的,出自于人造而非自然。

手语是自然语言,像汉语、英语、日语等一样。与此看法不同,有人认为手语是定制的。且看这两种说法:“耳聋者由于无法接受外来的声音,于是便制定一套系统化的手势作为交换意见的工具,以代替常人之口语”。此乃台湾学者所言。相似的说法在内地也有,“聋哑人……不能够同正常人一样使用有声语言来进行交际,作为社会人,他们同样有交流的需要。为了满足这类特殊需要,人们创制了专门供他们使用的特殊交际工具——手语”。两种说法实质相同:否定手语是真正的语言。我们知道,手语是自然语言,而不是人造语言。“聋人有些手势是听人在教学中间使用,被聋人接受并采用,可是手语是聋人群体自己创造出来的”(龚群虎 语)。聋人群体自己创造就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过程,舍此之外的杜撰八卦都是不符合手语产生的实际的。

有趣的是,持这种“制定说”的学者,在具体阐述手语的功能时却表现出了不同的看法。一说“手语是无法表达较复杂、抽象的观点”的;另一说则认为手语“不仅可以表达语言中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等意义较为实在的实词,也可以表示‘在……之上’、‘一起’、‘更’、‘吗’等意义较为抽象的虚词;不仅可以表示单个的词语,也可以表示意义比较复杂的句子”。一说“无法”,一说“可以”,这种分歧说明,健听的研究者对手语的认识还是比较肤浅的、片面的,因为他们不是手语的使用者,他们只是“局外人”。

手语得到官方承认,在不少国家语言学界都认作是标志性的事件。我国于2012年两会召开时,媒体宣布,“央视直播两会,手语同步翻译”,称“这是央视新闻频道第一次在重大时政直播中加入手语”,“手语翻译同步将会议内容翻译给听障观众”。这条新闻,无疑是为手语语言地位获得官方承认的一个有力的佐证。

末了,笔者想借用香港中文大学邓慧兰教授为《当代语言学》2011年第2期写的卷首语标题作为本文结束时吹响的集结号:手语语言学势在腾飞!

参考文献:

[1]高名凯,王安石.语言学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63:14.

[2]季羡林.汉语与外语[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0:12.

[3]上海东方国际手语教育学校编.中国手语概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3.

[4]沈玉林,等.双语聋教育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71.

[5]荆其诚.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454.

[6]郭为藩.特殊教育名词汇编[M].台北:心理出版社, 1988:90.

[7]张宁生.手语翻译概论[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9:5.

[8]李杰群.非言语交际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96.

[9]戴目,编著.中国手语浅谈[Z].上海:内部资料,2002.

[10]中国聋人协会编辑.中国手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1.

[11]张宁生,黄丽娇.两种手语观[J].现代特殊教育, 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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