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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与价值差异

2014-01-23

中州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延安

刘 忠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近年来,延安知识分子研究吸引了很多学者的目光,钩沉他们的陈年往事,陈述他们的生活习惯,探索他们的思想走向和话语形态。本文采用社会、历史、心理、文化的复合视角,以身份认同和角色定位为切入点,考察知识分子在延安时期阶级序列中所处的位置,解说他们与革命领袖、工农群众在价值观念上的差异,回答知识分子何以长时间奔突在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上,而无法达成身份认同和思想同质的深层原因,为延安知识分子研究拓展话语空间。

一、“圣地”延安的召唤与征询

抗战爆发不久,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下,大批知识青年从天南海北奔赴延安,“国统区”、“敌占区”、“根据地”犹如几个不同的渠道,源源不断地把党所需要的各种人才输送到延安。在国统区,在“八一宣言”和全面抗战路线的感召下,左翼人士和知识青年通过各种渠道奔赴延安。在敌占区,面对日寇的凶残进攻,共产党一方面组织撤离大部分工作人员,另一方面积极吸收、转移知识分子,把他们送到延安,作为人才使用或储备起来。据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统计,“1938年夏秋之间奔赴延安的有志之士可以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每天都有百八十人到达延安”[1]。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左联时期就已成名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对于他们来说,延安不仅是抗日救亡的阵地,也是实现他们全新人生理想的起点。在根据地,建军、建党、建政过程中发现很多知识分子,其中有一部分再输送到延安,一部分继续留在根据地,在武装斗争中磨练他们。

当时,进入延安的知识青年,一般先由敌占区、国统区各地长途跋涉到西安,再经西安到延安。仅从西安到延安的几百里路上,就要经过咸阳、草滩、三原、耀县、铜川、宜君、黄陵、洛川、富县等九个国民党设置的军警关卡,而到西安之前,还要穿越重重艰难险阻。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抛别温暖舒适的家庭,义无返顾地走向延安,或者说他们奔赴延安的动力是什么?柯仲平、何其芳、陈学昭的回答也许能够说明问题。

1937年11月,柯仲平初到延安,“觉得延安什么都是圣洁的,每条河水与山谷,都可以写成圣洁的诗。延安比但丁写的天堂好得多,我要描写比天堂高万倍的党”[2]。站在延安街头,他自我陶醉地大声朗诵着:“青年,中国青年,延安吃的小米饭,延安穿的麻草鞋,为什么你要爱延安?青年回答:我们不怕走烂脚底板,也不怕路遇‘九妖十八怪’,只怕吃不上延安的小米饭,不能到前方抗战;只怕取不上延安的经典,不能变成最革命的青年。”[3]1938年11月,刚到延安不久的何其芳在散文中这样写道:“延安的城门成天开着,成天有从各个方向走来的青年,背着行李,燃烧着希望,走进这城门。学习。歌唱。过着紧张的快活的日子。然后一群一群穿着军服,燃烧着热情,走散到各个方向去。”[4]1940年12月,陈学昭第二次到延安,由衷地爱上边区的土地和人民,“到家”的感觉让她拿起笔,写下诗句:“我们像逃犯一样的/奔向自由的土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我们像暗夜迷途的小孩/找寻慈母的保护与扶持/投入了边区的胸怀……”[5]显然,让知识青年朝思暮想、心向往之的是延安的自由、民主精神,是保家卫国、全面抗战的号召,是军民一家人的亲情,而不是以小米饭、麻草鞋为标志的艰苦的物质生活,更不是黄土高原贫瘠的沟沟坎坎。未到延安,他们向往延安;及至延安,他们歌咏延安。

这一时期,延安到底有多少知识分子?现有史料没有详尽记录。1943年12月22日,任弼时在中央审干总结会议上发言说:“抗战后来延安的知识分子总共4万余人,就文化程度而言,初中以上71%(其中高中以上19%,高中21%,初中31%),初中以下约30%。”[6]据此推算,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知识分子约在7600人左右。1944年春,毛泽东在一次讲话中,说“延安的文学家,艺术家,文化人成百上千”,“有六七千知识分子”。虽然这些都是粗略的估计数字,但是它们构成了延安知识界的主体,也是本文的主要言说对象。

知识分子来到延安后,马上就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红色理论的海洋。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创办了一大批报刊,有《解放日报》、《共产党人》、《八路军军政杂志》、《中国青年》、《中国妇女》、《中国工人》、《中国文化》、《中国文艺》、《文艺突击》、《大众文艺》、《文艺战线》等。延安最大的出版单位——解放社还出版了《马恩丛书》等各种理论和政治宣传读物。1939年萧三从苏联返回延安,办起了俱乐部,迅速将交际舞传播开来,交际舞会、京剧晚会、十月革命节、红军节、“五一”节、“七一”节、“双十”节、“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大大丰富了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

这一时期,群众性歌咏活动和街头诗运动在延安知识分子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集体歌咏不仅在节假日举行,还在日常劳动、学习的间隙开展,那时的延安到处有歌声,有人说它是窑洞城、歌咏城,来到延安的一些外国友人称它为“歌唱的城”。“在延安,歌唱成为一种风气,部队里唱歌,学校里唱歌,工厂、农村、机关里也唱歌。每逢开会,各路队伍都是踏着歌走来,踏着歌回去。往往开会以前唱歌,休息的时候还是唱歌。没有歌声的集会几乎是没有的”[7]。延安的歌声漫山遍野……山上河边,无处不唱,有人在山坡上放声歌唱,有人驻足延河边引吭高歌,朋友或同学相聚时,唱歌成为一个必不可少的内容。团结抗日、救亡图存、工农兵、大生产、共产党,成为他们反复咏唱的主题,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踩着同一步伐,听着同一口令,唱着同一首革命歌曲,场面宏大、壮阔不说,单是欢快的节奏、火热的场面就足以将人们汇聚到抗战的洪流中。《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青年大合唱》、《抗大大合唱》、《女大大合唱》、《生产大合唱》、《黄河大合唱》、《吕梁山大合唱》、《牺牲大合唱》……在这些激越高亢的“合唱”中,知识分子宣泄了激情,释放了狂热,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集体抒情的力量——唱歌变成了一种思想,一种语言,甚至一种号令。关于为什么歌唱?何其芳曾这样写道:“我想,延安的人们那样爱唱歌,大概由于生活太苦。然而我错了,刚刚相反地,是由于生活太快乐。”[8]李清泉也有同感,他说:“解放了的主体需要情感宣泄,所以那时唱歌是那么有劲,不知疲倦。”[9]幸福感、自由感充溢于胸,自然要诉之于外,千万人被歌声组织起来,踏着统一的步伐,听着统一的号令,前进战斗,这种场面和氛围正是延安作为战时共产主义理想国所需要的。

与群众性歌咏活动同时出现的,还有街头诗和朗诵诗运动,把诗行抄在村庄墙壁、门楼上,或者印刷成传单散发。萧三主编的《新诗歌》和艾青主编的《诗刊》开展了多种诗歌普及活动,刊发了短小精悍、动员性强的诗作。《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大众文艺》、《草叶》、《谷雨》等报刊也积极跟进,开展大众化诗歌运动,为抗战动员而作,为民族独立而歌。如林今明的诗歌《冰心》,“让你们践踏吧!让你们的刀子和轮子,在我的面上擦过去,你看,我是很结实的。让你们把我剖开来,随便捡一块看一看,我是很清白的!但是,到了阳光能够给我以温暖的时候,你看,我会奔腾起来,汹涌澎湃”[10]。诗歌以“我”这样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表达了对抗战必胜的信念。街头诗由于形式短小精悍,内容战斗性强,在群众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1937年底,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成立“战歌社”,柯仲平任社长,该社致力于群众性诗歌运动,1938年8月7日,以柯仲平、林山为代表的“战歌社”和以田间、邵子南为代表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的“战地社”联合发表《街头诗运动宣言》,号召“有名氏的、无名氏的诗人们,不要让乡村的一堵墙,路旁的一片岩石,白白地空着;也不要让群众大会上的空气呆板沉寂。写吧——抗战的,民族的,大众的。唱吧——抗战的,民族的,大众的”[11]。一时间,延安的大街小巷、墙头岩石,写满了战斗的诗、行动的诗。“抢我粮,烧我门窗,鸡猪牛羊都杀光;奸淫我妇女,拉走我儿郎,不杀你贼,我无脸活在世上!”类似这样的诗,唤起了人们的亡国之恨、杀敌之愤。柯仲平的朗诵诗、呐喊诗,在延安风靡一时,极大地激励和鼓舞了抗战军民。街头诗不是诗人在象牙塔里的浅唱低吟,而是参加到大时代斗争中的行动号角,它的广泛开展,从“文”的方面将知识分子融入到延安的战斗生活,极大地发挥了文学的社会动员功能。从诗歌史的角度看,街头诗、朗诵诗精品佳作不多,艺术性较差,但它们集合了大众化、民族化的优长,符合延安文艺的大众化走向,通俗易懂的内容配以歌谣体形式,在根据地广大群众中广受欢迎。

如果说延安是一首崇高的名曲,那么共产党就是这名曲的指挥,当时,如何安置这些知识青年是党的组织部门的一项重要工作。一般做法是根据需要和个人特长,经过有目的、有计划地培训后,再安排工作。“大多数知识青年先分配到综合性学校短期培训一下,使他们坚定政治方向,拥护和了解党的路线。同时,要他们学习一些基本的军事知识,后再输送到前方去。但也不是完全整齐划一,不同情况的人,安排也是不同的,如:分配去学军事的,先送中国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有专长或可向某一专长发展的,就先分配到专业院校学习。文化人多数先去鲁迅艺术文学院,妇女和青年干部分别送到中国女子大学和泽东青年干部学校。边区急需的护士、工厂技工、无线电专业技术人员等,则只需进行短期政治训练就分配工作,或不经训练直接安排工作。对文化理论较高、理论上有造就的同志,就选送到马列学院去学习”[12]。这样,在组织的安排下,机关、学校成为知识分子集中的大本营。如:机关或半机关性质的,周扬曾担任过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副厅长、厅长、鲁艺副院长、院长;丁玲一度出任西北战地服务团团长,后又担任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文协”)副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范文澜、艾思奇、王实味到马列学院;舒群、陈企霞、白朗、黎辛到《解放日报》;刘白羽任“文抗”支部书记。学校或半学校性质的,萧军任“文抗”理事、《文艺月刊》编辑、延安鲁迅研究会主任;徐懋庸到抗大学习;塞克、冼星海、何其芳、周立波、华君武到鲁艺任教;冯牧、陈涌、孔厥、贺敬之、陈荒煤、朱寨等到鲁艺学习。为了丰富他们的精神生活,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边区成立了许多文艺协会,创办了各种刊物,中国文艺协会、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简称“文协”)、陕甘宁边区文艺界抗战联合会(简称“文抗”)、陕甘宁边区美术工作者协会、陕甘宁边区音乐界救亡协会、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抗日剧社、鲁艺实验剧团、山脉文学社、战歌社、列宁剧团、烽火剧团、青年剧团……不一而足,《解放日报》、《解放周刊》、《中国青年》、《中国文化》、《中国工人》、《共产党人》、《文艺月报》、《文艺战线》、《文艺突击》、《大众文艺》、《部队文艺》、《草叶》、《谷雨》……不胜枚举。机关、学校、协会、刊物的存在,不仅解决了知识分子的单位归属问题,也不同程度地满足了他们的创作愿望与艺术需要。

抗日救亡的共同使命和党对知识分子的妥善安置把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维系在了一起。在毛泽东、朱德、张闻天、陈云、刘少奇等中央领导的积极倡导下,延安的知识分子学工农、写工农、演工农之风大盛,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和煅烧,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成长为党的知识型干部。据1939年11月统计,“在党政中级干部中,有百分之八十五是知识分子”[13]。同时,在延安的文化教育方面,知识分子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抗战初期,陕甘宁边区学校稀少,全区仅有120所小学,学生主要是“富有者的子弟”,识字人数仅占当地人口的1%。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到来,缓解了边区师资缺乏的问题,小学生的人数从1937年的5600人猛增至1939年的22000人,1944年又增加至29500人。[14]通过开设识字班、冬校、夜校、半日校等形式,成人教育、干部教育、高等教育也相继开展起来,不少知识分子先做学生,后当教员,形成了教育资源的良性循环。知识传授与生产劳动的结合使得边区成为了一所大学校,知识分子在传授工农群众文化知识的同时,也接受着来自于工农群众的实践教育。

二、延安的天空也会有乌云

通往延安的路是追求光明的路、投身革命的路,一颗年轻的心与一块闪耀着理想光辉的圣地一经遇合,曾经的艰难跋涉和思想斗争早已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共产党人的仰慕、对未来的憧憬。

初到延安,最让知识分子新奇和感奋的莫过于那一声声亲切的“同志”称呼。听到人家喊自己为“同志”,“他们觉得浑身的血管都冒出热气来了,觉得真是亲得不得了。唉,为了这一声“同志”,也不知牺牲了多少人”。作为一种同位语或无性别人称代词,“同志”不仅表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而且被赋予了革命的同路人身份,“使用这个称呼是要有革命者资格的”[15]。叛逆与逃亡、追求与跋涉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得革命者的身份确认吗!从沦陷区、国统区大中城市前来延安的女同志,更是觉得“卸掉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分外感到自由”。一首流传在延安的歌曲真实反映了她们当年的感受:“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在‘三八’发出自由的吼声……从此,我们……我们一定要……打碎这锁人的牢笼!”[16]

平等、友爱的阶级感情不仅表现在延安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中,也渗透在共产党领袖的政治生活中,毛泽东、张闻天、王明、朱德等党的领袖穿着朴素,言谈随和,经常前往学校、协会作报告。除了“毛主席”这个称呼已被叫习惯而继续使用外,其他中央领导都可以直呼为“同志”,无论是“王明同志”、“洛甫同志”,还是“朱德同志”、“贺龙同志”,很少有人将“书记”、“司令”、“部长”头衔与他们的名字联系起来称呼。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经常就马列主义理论和党的领导人的报告展开热烈讨论,气氛轻松,关系融洽,“他们无限崇仰‘两万五’穿草鞋和会打草鞋的人”,“一到了自己的队伍里,就天真烂漫得很,虔诚到了家,对自己的领袖人物更是从心里往外热爱他们,一想到烈士,就肃然起敬。”[17]为了表示与旧我告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许多人甚至改了自己的姓名。1938年8月4日,康濯来到延安,次日参加鲁艺文学系入学考试,时任鲁艺副院长并主持工作的沙可夫巡视考场,发现注册登记表上的“毛季常”改为了“康濯”,就关切地问:“为什么要改名字?”回答说:“听组织上要求,从大后方来的最好都改改名字哇?”听着这样满意的回答,沙可夫语重心长地说:“对的。你们这当然是来学文学艺术,不过更主要地还是来参加革命。革命嘛,那是有危险的!”[18]艰苦的物质生活非但没有弱化知识分子的革命热情,相反,在平等、自由的新环境里,他们还体验到“身份革命”带来的喜悦。

但是,好景不长,随着知识分子对延安生活的熟悉,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感性与理性的差异逐渐显现出来。这里,有同志式的平等与温情,亦有“毛泽东万岁!朱德总司令万岁!”式的等级之别[19];有供给制的基本保障,亦有干部服与士兵服、政工服之别引发的不平等[20];有党的爱护与关怀,亦有来自干部、士兵的轻视和冷遇……总之,自由、民主的延安也弥散着不自由与不民主的气息。在知识青年看来,吃小米饭,住窑洞,穿草鞋,他们并不在意,来延安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是为了抗日和革命,倒是之前倾慕不已的“自由”、“民主”之类的精神追求令他们颇为失望。丁玲的《三八节有感》揭示延安“男女不平等”、“女性歧视”现象,是一例;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批评延安压抑、森严的“等级”制度,是一例;萧军不满延安干部的特权观念,负气出走乡下,又是一例;其他如“轻骑队”的检讨、讽刺画展的遭遇等也都一再凸显了延安生活的杂色调。针对这些批评,毛泽东明确表示,“对人民的缺点不要老是讽刺。对人民要鼓励,对人民的缺点不要冷嘲,不要冷眼旁观,要热讽。鲁迅的杂文集叫《热讽》,态度就很好”[21]。

其实,正是因为有不自由、不平等的存在,我们才会去追求自由、平等,延安的天空也并非只有艳阳,没有乌云,问题在于,当知识分子把批评延安生活中的不自由、不平等现象视为一种应尽责任,事关抗战的胜利、革命的前景的时候,自由、民主在价值意义之外就附加上了伦理意义,批评行为亦在个体权利之外获得了健康肌体的现实功能。1941年初,丁玲针对当时文艺创作中“注意找主题,找典型”却脱离生活的现象发表看法,一针见血地指出,“粉饰和欺骗只能令人反感”,“今天谁也明白,谁也说要掌握革命的武器——批评与自我批评,然而一些腐朽的士大夫的高尚情绪和小市民的趋炎附势却在妨碍这一武器的获得”[22]。这里,丁玲之所以理直气壮,缘自于认定“批评与自我批评”是革命的武器,具有健康肌体的功能。下面再来看一下艾青和罗烽在歌颂与暴露关系上的态度,艾青主张要“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23]罗烽则说,当时的延安“还是杂文的时代”,“一般地说,袒露的东西,比较好处理,譬如他是个阻碍前途的魔障,我们可以用一种法术使它倒下去。假如有一团黑白莫辨的云雾蒙住了眼睛,你一定会感到茫然的,你一定会感到举步无主的。在荒凉的山坑里住久了的人,应该知道那样的云雾不单产于重庆,这里也时常出现。”[24]显然,在知识分子眼里,“批评”革命是为了更好地“革命”,“暴露”延安是因为热爱延安。面对抗战救亡的严酷现实,当知识分子抛弃温暖的家庭、繁华的城市之时,延安作为“家长”的形象就先在地存在了,及至延安,“青春的激情+革命的狂热”更加强化了他们对延安的想象,既然是革命的家园,作为革命大家庭的一员,他们认为有责任、有义务爱护这个家园,向党提出意见与建议。正是在这一点上,知识分子与革命领袖之间的价值差异凸显了出来,进而引发知识分子与工农战士之间的隔膜与不解。

1938年11月,鲁艺文学系代理主任沙汀和教师何其芳带领文学系第一期以及音乐系、戏剧系、美术系第二期学生,跟随八路军120师师长贺龙,到抗战前线去实习。未出发前,他们充满热情和向往,刚上前线,白天,热情采访、谈话;晚上,整理材料,构思写作,想象着胜利克敌的场景——八路军收复了被日寇侵占的城镇,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城里,从敌寇魔爪下被拯救出来的人民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很快,这种幻想就被日军的疯狂扫荡击得粉碎,起初的热情渐渐平息,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多的苦闷。

部队不分昼夜与日军周旋作战,他们这些文化人愈发感到自己的累赘和无用,在一切工作都服从于战争需要的军事环境下,他们似乎成了无法置身其中的“局外人”。一次行军中,何其芳从马上摔了下来,把一只手臂摔坏了,没有参加慰问作战部队的活动。他感到,自己身上带着的不是枪,不是手榴弹,而是一支自来水笔,“已经很可羞耻了”。他还追问自己,即使能去,“我用什么去慰问呢?用一些空话吗?”倒是附近的村民在慰问时,送来的烙饼、小米粥,以及猪和羊,对战士们更有用处。[25]同样,作为实习领队的沙汀,也时常感受到无事可做的痛苦和懊恼,孤寂难耐时,就喝几口酒,吼几嗓子京戏,或者干脆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何其芳的手抄诗稿。时间一长,文化人与指战员之间的矛盾就产生了,一位部队干部向他们提出要求:“希望你们三天能够写一篇通讯”。他们向他解释,艺术需要沉淀,需要时间的隔离与发酵,心里却暗暗地嘲笑他不懂得艺术。部队专门为他们配备了马匹,而部队营级以上干部才有马骑,被派来为他们做马夫的战士,认为他们是“特殊阶级”,与他们的关系搞得很僵。让他们感到更为难堪的是,鲁艺的女学生常常受到部队战士的“包围”,一位首长想把一个女学生介绍给师参谋长,却遭到拒绝,这件事使部队干部大为不满,他们说知识分子有什么了不起。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开始激化,知识分子与战士们的关系也变得愈加微妙。

实际上,这种情况在男女比例初期为三十比一、稍后为十八比一、1944年才勉强降为八比一的延安十分普遍,当时在延安的知识女性中就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老干部可敬不可爱”。在延安生活中,“老干部”占有重要的位置,所谓“老干部”,也只是三十岁左右。当时,党的整个干部队伍都是比较年轻的,张闻天担任书记处书记时34岁,陈云担任组织部长时32岁,周扬担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长时30岁,在工农红军中任职的干部20多岁的十分普遍,他们大多出身工农,一般都经历过长征,参加革命前没有接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对知识分子怀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歧视。抗战初期,出于新鲜,在思想、生活习惯方面,他们尚能与己不同的知识分子“同志”相处,但时间久了,隔阂即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重新退回到轻视、怀疑、厌恶知识分子的状态中。

三、工农兵与知识分子的角色差异

对于知识分子与工农之间的隔阂,毛泽东早有察觉,1942年3月31日,在《解放日报》改版座谈会上,他尖锐地指出,“有些人是从不正确的立场说话的”,采取的是“对团结不利的冷嘲暗箭的办法”,反映的是“绝对平均主义观念”。4月13日,在与鲁艺的周立波、陈荒煤等人的谈话中,他又指着办公桌上的一盏煤油灯说:“我毛泽东,也就是有这么点特殊照顾嘛。可还有某某作家说延安也有不平等,为什么毛泽东点煤油灯,他就没有煤油灯?” 毛泽东笑了笑,接着说:“这要看谁写的东西重要了,我就说,我当然说我写的更重要,这盏灯就是不给你某某人用嘛。”[26]后来,当他读到《野百合花》时,反应更为激烈,“曾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挂帅?’他当即打电话,要求报社做出深刻检查。”[27]

对待延安社会生活中的不平等、不自由现象,知识分子的关键词是自由、平等、批评、暴露等,作为革命领袖,毛泽东等人的关键词则是立场、态度、团结、鼓励。出发点和策略的不同,使他们在抗战、革命的大目标下,走向了两个不同方向:启蒙和救亡。

革命需要知识分子是自不待言的,但革命更需要红军将士和工农阶级,这一点在延安时期的社会结构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贺龙、王震曾批评过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说“丁玲,你是我的老乡啊,你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跳舞有什么妨碍?值得这样挖苦?”“我们在前方打仗,后方却有人在骂我们的总司令……”一位老干部看过马加的短篇小说《间隔》后,十分恼火地说:“我们打天下,找个老婆你们也有意见。”[28]由部队将士、工农兵老干部、政治家等人组成的读者群,喜欢以一种“坐实”的方式来看待文艺作品,与知识分子的启蒙的、人性的、审美的文艺观构成了很大冲突。

本来,文学阅读存在群体、个体差异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当时的延安,这种阅读差异或者说视角差异却因为战争的缘故,强化了知识分子与工农兵之间的角色差别。抗战使救亡图存成为社会生活的第一需要,并引起社会力量的重新分配,部队将士、政治家因为直接处于抗战舞台的前沿,成为支配国家命运的人;作为他们的补给力量或者说源泉力量,农民的地位也随之巩固,他们提出了自己对文艺的要求,而且要以此取代、改造知识分子既有的文艺观。于是,知识分子自身地位的滑落,外加精神生产的特殊性,使得文坛景象阴晴不定。对此,周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说,工农兵、革命老干部的“眼光总是尖利而且准确得胜过我们许多人。他们,特别是军队,已表现了他们不可轻辱的文化创造力。在这样的空气中,很容易把专门做文化工作的我们弄得手忙脚乱。我们在精神上没有足够的准备;我们在工作上没有很好的贡献”[29]。“尖锐而准确的政治眼光”、“不可轻辱的文化创造力”让知识分子在工农兵面前相形见绌。在延安这样一个物质水平低下、不可能使文艺走向市场的环境下,知识分子不可能像北平、上海、南京、重庆、武汉等大都市那样,靠卖文为生,成为独立的人,他们不仅生存方式依赖政府,而且组织社团、编辑刊物都需要边区的经济扶持。

如是,在延安的统一战线序列中,工农兵和政治家们凭借物质生产的直接性、可视性以及抗日战争的惨烈性、战略性,始终处于强势地位,知识分子则因为精神上的独立性和物质上的依附性的悖反,处境十分尴尬,成为不稳定因素之一。随着抗战相持阶段的到来,国共两党之间摩擦增多,延安进入到一个十分艰难的阶段,物质的匮乏可以通过大生产运动来勉强缓解,党内的纷争能够在整风运动中得以化解,知识分子与工农的隔膜却只能在实际生活中解决。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既是延安社会形态的需要,更是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从一开始就期望的,“把那些小资产阶级意识磨个精光,把自己变成一把雪亮的钢刀,去创新社会,去打倒日本”[30]。虽然从红军进驻延安开始,毛泽东就多次说,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支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抗战要文武双全”[31]。但文化的军队的作用仅仅停留在“去说服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去宣传教育全国民众团结抗日”层面,知识分子从来都是需要争取、团结而又要与工农结合的改造对象,不可能是主力军和先遣队。这一点,在《讲话》中表述得更为清楚和全面:我们的文艺必须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是不存在的”。从政治家和工农大众的角度看,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螺丝钉”,实现政治变革的工具,目标的同向决定手段的一致,文学为工农服务、为政治服务是无条件的。而从知识分子的角度看,他们认为文学为抗战服务,促进社会生活的改变是其应有之义,但是这种表现行为一定是主体自觉的,而不能是被动、规定的,更不能是强迫、压制的。在这种两难情形下,如何选择也就成为延安知识分子精神品质的试金石。

从延安整风到新中国成立,下乡、蹬点、批评与自我批评一直是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必由之路。无休无止的学习、检讨、反省,强化了知识分子的原罪感和他者化。在社会生活中,知识分子的阶级归属不确定,其精神追求的独立性与革命宣传的政治性时常错位,一方是革命的主力军,抗战的主要承担者,政权的主要组织者;另一方是革命的同盟军,知识的传播者,文化教育的实施者。一方以革命的战斗的口号要求知识分子俯身与之结合,革命不仅需要一个人的行动和力量,而且还需要情感和婚姻,甚至生命;另一方则以心灵关怀、精神启蒙为由,坚守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与独立品格,革命需要物质,同样也需要精神。一方抱怨知识分子脱离群众,孤芳自赏,与农民喝同一井里的泉水,住同一格式的窑洞,却“老死不相往来”;另一方则指责工农不懂艺术,欣赏趣味低下,交流存在障碍。于此,我们说,在延安的社会阶级序列中,角色定位的差异注定知识分子只能以“他者”的方式存在,与工农群众的结合之路曲折漫长,荆棘丛生。

注释:

①在延安整风前后,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或犯了错误的人是不配接受“同志”这一称呼的。参见欧阳山.一代风流: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378.

②在延安,由于布料缺少,只有领导干部、学者、专家才能穿上从外面买来的斜纹布做成的服装,即所谓的“干部服”,一般同志都穿延安生产的土布。1941年冬,中央研究院发棉衣时,王实味没有领到“干部服”,为此,他与副院长范文澜争吵多次,最后范文澜只好把自己的棉衣给了王实味,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后来据说,因为范文澜个子大,他的衣服王实味穿着不合身,王实味只要了一顶帽子。参见荣孟源.范文澜同志在延安[C]//延安中央研究院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183.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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