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那片树林
2014-01-22马玫
那一片片树林,在土地中延伸出一根根凸起的生命。当它们直指天空的时候,向我昭示了一种神秘的指引,关于生命的萌动和深藏于一个人内体里始终不竭的力量。它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应该去面对的,是一个人内心深藏的燃点。
桃 林
我于春日的某个午后走进那片桃树林。那几天的天气不是很晴朗,都说春雨贵如油,天空就这么阴冷了几天之后,依然没能降下一点儿人们渴望的雨丝。于是,这种干冷的天气让我的心情阴霾起来,心情也随着舒展不开。带着某种对于春日向往的情愫,在午休之后,我手握一本随意翻出的杂志,走进了那片桃树林。
那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桃树林,说它依山,只因为在它的身后,有一片青葱的山林,山上长年生长着各种杂草灌木。那些杂草灌木是不挑剔冷热的,一年中总应和着春夏秋冬捧出一些细碎的绿来,因此,山体在秋冬季节也还能保持常青。而依水似乎就更容易理解,它的不远处有一个水塘,不是很开阔的那种,但举目落目时总也避不开它的存在。苍蓝色湖水荡漾着银色的光波,犹如深蓝的眼瞳注视着天空,传递一腔深情。塘边有杂草,齐人的腰身,像是多年来没有人整理过,自然地生长。不得不相信,不遭受人为的破坏,万物才能创造人间最极致的美。
在一阵阵春风的拂动下,山上几株枯黄的老树总是敏感地接收了季节的信息。它们专注地仰望着天空,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不错过任何一次多情的注视,时时敏锐接收着季节送来的温度。随着稍稍回暖的春风,很快地舒展开被寒流冻得僵直的身子,萌动初生的新芽,于是,春天的气息就趁机毫不掩饰地爬上了山的眉黛。
在那片山与水的对比之中,桃林就显得无比寂寞,黄色的土地如裸露的骨头,露出最坚硬的本质部分。偶尔遇见树下的一丛杂草,枯黄的叶面带着从深冬走出发育过于迟缓的身子,也是寂寞寥落的。整片桃树林成了灰色的非主流,依旧沉淀在一片空寂的颜色之中,不暴露任何热情,没有丝毫绿意,也没有任何春暖花开的信息。它紧锁着眉峰,像一个内敛低首的女子,兀自伫立着,任春天的风从它身上拂过,任后山的青枝绿叶扭成大团的喜气儿。它却仍然犹抱琵琶半遮面,当万物萌动着春情的时候,它依旧封闭着自己的世界,用深褐色的枝杈直观地分割着近乎透明的天空。
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脚闯进了它的世界,没有任何预约,也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在某棵桃树下,却意外地邂逅了春天。
经过是这样的,我本来只想在这棵桃树下看一会儿书。但是,当我发现那些黑色的字体再不能令我安分守己的时候,我开始举头寻找天空的干净和冥蓝,却偶然发现,在那褐色的枝节上萌生着点点小小的绿芽。
它们碎散地结在干硬的枝头上,是那么稚嫩,那么新鲜,又是那么自信。它们羞涩却不慌乱,像婴儿的眼珠一样纯净。它们像伸向天空高举的小手,暗示着新生命的存在,不需要高歌,只愉悦于自我。它们像张开的嘴巴,吮吸着风雨琼浆,又反复诉说着饥渴。它们不能说,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它们体内有爱,有巨大的力量,有语言和倾诉,有一个多情的世界和明媚的春色。我惊呆了,春天在它们身上原来如此羞涩,却又是如此动情地燃放着。
生命的成长,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艰辛,过程缓慢,却处处饱含诗意。小小的芽眼,将抽长出什么样的枝叶已经不再重要。
偶尔,会有山上的或是塘边的小鸟路过这片桃树林。这些小小的生灵像我一样,先是不经意地闯入,因为一些意外的发现后开始细心地寻找,最终,因为惊喜而立于高枝上欢快地鸣唱。我知道,它们和我一样,是为发现了一个深藏于体内,不容易被暴露的春天而感动。
5月,当我再次步入这片桃林,看到了那些粉红色的果实,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季的孕育,原来,只为托出一个沉甸甸的季节,破译一份没有道破的甜蜜真相。
竹 林
那片竹林远居在一个山涧里,大自然永远是最高明的艺术师,让山体与山体的连接在那里形成一条神秘的沟壑,潜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若不是迷恋它的人,怎能轻易发现它的存在?
世外的风雨流年与它无关,阳光和月华也只是匆忙地经过,但它依旧保持着四季常绿,像是山里的少女长了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而少女是山的情人,没有人可以随意碰触它、接近它。
童年的时候我曾经从那里经过,但母亲是不允许我们在那里久留的。路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小溪,一年四季清泉不断,因为太细,看上去单薄而怯弱,像山体上一根细小而敏感的脉管,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断流。但听长期居住在那里的人说,它源于一个岩隙,不受人间四季风雨的干扰。因此,也不存在断流的可能,四季里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地坚持着。
母亲不允许我们去那里的理由很多,那里经常有蛇出没,最常见的是小花蛇和竹叶青。据说小花蛇善良而胆小,属于蛇类比较友善的,但于我们来说依然觉得可怕。而竹叶青则毒性较强且身手敏捷,全身翠绿,有金黄色的眼睛,是一种外表美丽得让人心颤的毒蛇。它们会到溪边喝水,或是出来散步。这是一种充满灵性的动物,听起来总让人有些汗毛倒立。因为它们忠诚地日夜守护着这片竹林,就很少有人敢走近。对于孩提时候的我们来说,也是避而远之的。另外,这一带人烟稀少,时常雾气弥漫。在我儿时的理解里,无人的地方总是藏着太多看不见的危险。许多年后才明白,那是对于人间烟火与生俱来的亲近和信任。
然而,正是不敢接近,心里并因为好奇而生出了很多奇怪而可爱的想法。在那个沾染着神性的世界里,是否就是这些生灵的圣殿?春天冒笋时,它们是否在一个个凸起的小塔上晒着暖春的第一缕阳光?黄昏落霞时,它们是否也会演绎出一段《青蛇与白蛇》那样断人心肠的爱情故事?冬日积雪时,它们是否会以一个柔软的笋壳来筑巢,安身取暖。它们的世界,成为儿时心中总也填不满的想象。然而,童年时代的想象是没有根据的,又因为没有根据的想象而更可以漫无章法,随心所欲,于是,便在心里埋下了密码的种子,等待有朝一日去一一破解。
前段时间几个朋友相邀再次重访这片竹林,多年以来始终潜藏在心中久久不愿释放的念头终于得以兑现。才发现那里实在存在着世外桃源之嫌,竹是不分四季的,四季常青而不败,一节一节地拔节生长。枝节生长的声音暗示着骨骼穿透生命的力度,笔挺的身姿伸向天空,尖尖的叶子托起一朵流云,那是幻中之幻,天外之天。细密的枝叶被微风梳理得飒飒作响,让人浮生梦幻,穷目不见鸟影,但闻其声,若非在仙境,又在何处?若非游于太虚,又在何方?
小溪依旧在流,经年不断,终于明白,它是山的脉搏,涌动的是山体内部喷薄的血液,只要山体的心脏一日不停止跳动,它就会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这次来访,依旧没有遇到传说中的蛇,心中竟隐约生出一份遗憾。不过也好,希望我们的意外造访没有影响到它们的太平居所,也祝愿它们吸足天地的元气之后,能永远活在这世外的仙境之中,得以永生。
榕 林
称它为林,请不要埋怨我的夸张和贪婪。只因为像我这种长年生长在温带地方的人,第一次进入热带雨林,难免会有些小题大做,处处大惊小叹。埋怨小小的镜头,记录不下这万千风景;责怪小小的肉身,总有着那么多感叹不尽的惊奇。
原来,万物存活的世间,处处有着深奥的经书。天空的湛蓝是它的封面,云朵是拭净尘土的手帕。字字句句有风来诵,有雨来读。可谁是讲经的人呢?大自然深奥的道理,又有几人能懂?
但是,我确实是真的被感动了,就那么五六棵榕树聚在一起,相互环抱交结盘错着。第一棵的影子缠在第二棵的树干上,第二棵伸出叶子为第三棵挡挡阳光,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枝条从其上伸出。时光的年轮碾过树身,在它的身上书写着流年的岁月史。它却毫不避嫌,悠然地伸出一只手迎着风抖了抖,就可以用一把绿伞遮天蔽日。我不得不在心中一声长叹,对它佩服地大声喊:你可真够胆大妄为啊!
当你悄悄步入它的世界,你又不得不相信它确实是一片树林。这里原本就有“独木成林”的景观。那么,这种奇特的生长现象也就有了天然的说服力。就那么几棵老成千年的榕树,像长了一把银白胡须的老者,让人心中肃然起敬。粗壮而低矮的树干是一种有生的力量,然而惊奇的是,枝条落到泥土里,再生根,根往上长,又成树成林,合力把天地拉得天宽地阔。
生命,怎么可以如此强壮,仅仅只是因为生之欲望吗?
然而,当我身处其间,感动我的却不是那奇大无比的树冠,也不是强劲有力的树干,更不会是常年青翠欲滴的绿叶,而是那些如泥土般深褐色的根。
那些根深深地钻入泥土之中,你永远不会猜到它深入到地心的什么部位,或许它已经忘记了表白自己。它的唯一目的是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才能让叶更绿些,让树干更粗壮些,让枝更强劲些。或许它很少接受阳光、雨露,忘记了微风沐浴的舒适,听不到沙沙的雨声,也不会有小鸟在它身上多情地传唱。它只是坚守自己的责任,认真而庄严地生活着。它宁愿用更沉默的方式,换来立世的安稳,庄重地活着,不需要高度的支撑,不需要深度的探究,有的,只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态度和一片默默奉献的朴素心肠。
它们在泥土里,有的会高高凸起,脱裂泥土的养护,像一部古书封面上几个显眼的文字,庄重、简单,而且有足以力拔千斤的气势。有的从树上垂落下来,又扎进了泥土的深处,用手臂,用牙齿或心脏紧紧咬住泥土,而让整个身子能够安稳地站立。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种无私的爱,是深深地埋藏自己,把心中的热情换成最深沉的爱,为的只是完成一份神圣的使命和责任;是一份源自胸腔中无私的深情奉献的话,那就是树根之爱。
而当你屏住呼吸,用崇敬的目光去凝视这些盘曲的生命时,在那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就会发现有一种岁月的沉淀。经年积累,风雨过后,它们更深地吸收了风雨的力量。它们蓄积着,用无声书写着生命的经典。
在这些裸露的脉络之上,更有一种跳动的热情,一种对于生命的执着和渴望。
面对那一丛盘曲的根,我无言,时光里只剩下沉默。
古原散文集《西海固情节》出版
回族作家古原散文集《西海固情节》近期由黄河出版传媒集团、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
《西海固情节》分为“山里的花儿开”、“放牧心灵”、“西海固我的家”三辑,收录了68篇散文。这些作品散见于《回族文学》《民族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等刊物,大都为千字文。在宁夏西海固那片因干旱闻名的土地上,作者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表达温暖。山花、雨水、积雪、艰难生活中的一幕幕感人的场面,是作者倾力描写的主题。作者在西海固粗糙的外表下寻找生活的温润细腻之处,呈现出对西海固家园的深沉情怀。西海固情节,即在西海固一隅的一个个生活片段。
马玫,女,回族,1976年出生。先后有作品在《边疆文学》《滇池》《当代小说》《延河》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荣获“2011年滇东文学奖”散文奖和“2013年滇东文学奖”小说奖。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