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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柜子

2014-01-22石彦伟

回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回民姥姥

石彦伟

抽屉,以及花籽儿

拉开那老抽屉,我闻到一股不喜欢的去痛片的味道,那些比姥姥头发还白的圆形小药片,都还包在塑料皮里。怎么会有那么重的味道呢?但就是这样的。姥姥的抽屉里,全是姥姥的秘密。焦黄的灯泡,光线已经很微弱了,白嫩的手指在幽深的抽屉里拨来翻去。一条头拢子浮了上来,稀稀软软的齿上,衔着几根白发。头拢子下面压着一方绒布的眼镜盒,是褶子很深很粗的那种棕色绒布,不用打开也知道,就是那副黑框厚片的老花镜。还有魔方,那是姥姥送我的生日礼物,玩得腻了,早不再稀罕。抽屉一截一截地往外拽,滑道下面发出生涩的摩擦声,像在抗议我背着熟睡的姥姥,惊动了她很少拉开的秘密。可是这些东西都是很寻常的呀!若说有些神秘的,也就是一方木质小匣子了,长长的,覆着一块薄薄的盖子,大概是姥姥的针线盒,多年不用了。抽拉开,果然针头线脑的一大堆,羊毛一样又白又软的线团铺在最下面,已经不那么白了。其实我最喜欢里面的一枚银色顶针,那时总把它当戒指,以为是很贵重的传家宝,不敢拿不敢戴的;还散落着一些一两分的硬币和从没见过的粮票,夹带着几张连体老邮票。

我有些怅然,手指胡乱地拨动着。一个白纸包滚了上来,鼓囊囊的,包得很严实,翻动中已经被针柄划出了裂纹。一定是姥姥最要命的宝贝!我忍不住了。姥姥的呼吸仍然很重,纸包每暴露一分,纸片的脆响就大一分,我的手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惝恍之间,几粒小黑球已经滚落在手掌上。

焦黑的皮儿已经干枯,脆生生地张着口,黄晕的灯下,滑顺的表皮还是泛出了几分光泽。小黑球的样式不大一样,有的大些、圆些,像黑加仑;有的小些、扁些,也不像什么。我并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何物,只是又慎重地包好,忐忑地藏在匣子里。后来偷偷去问二姨才知,那是姥姥藏了多年的花籽儿。

当年在三姓街大院,老回回都好养花,姥姥养的花儿与她的人一样出名。老尹家小院,门前一领泥土,被姥姥栽下密密层层的紫丁香、夜来香、爬山虎,花枝颤颤巍巍地伸出院外,姥姥通身发着香气。路过的外人谁也想不到,这户盛开在花香里的回民,家里发生着怎样的变故。1957年,姥爷因被人陷害猝然无常,三十七岁的姥姥一手拉起五个满地乱跑的孩子。走进灾荒年景,姥姥戴月披星辗转几家回民饭店打工,搀菜窝窝头带到柜上偷偷吃,把发下来的伙食馒头夹在衣襟里,给孩子们带回来。街坊都劝她找一个吧,刚强的姥姥说,哪个后爸不给气受呢,不找!灾年过去,姥姥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放软话说,为主的啊,再有一年就挺不住了。就是在这样的光阴里,姥姥把她的一院花草调养得比谁家都精神。花园在姥姥脚下是一个没有忧愁的天堂。

老院动迁后,姥姥搬进楼房,花园没了,花还是得养,仅有的三个窗台挤满郁郁葱葱的君子兰、月季、吊兰、令箭荷花,姥姥瞅哪一盆都像看自己孩子那样眉开眼笑。那时五六岁的我已经与姥姥住在一起,我总想不明白,她的头发已经白花花的,身子又干又小,咋有那么大的劲头儿,隔三岔五就把所有的花从窗台搬到卫生间,用青绿色的小喷壶,浇着早就困好的水。姥姥苛求她的花,芯蕊永远是鲜润的,叶子永远是发亮的,陶盆永远是清洁的。

抽屉里的那包花籽儿留在姥姥手里,也就十分寻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寻个盆盆,挤个地方栽出新花样来。可是,1992年的姥姥突患脑血栓,她为何还要留着这些花籽儿呢?她已是一个连床都下不来的病人了。

那以后,卫生间里再也没有花仙子集结优雅的合唱,窗台上的葱郁渐渐褪去几分亮泽。再后来,所有的花都蔫下头去,无奈只好由二姨抱走,救花一命。只有一株岁数最老的君子兰,日夜陪伴在姥姥身后。还记得二年级的第一篇作文让写植物,我便写了这盆君子兰,还得了第一名,做了范文。那是一株很粗壮的君子兰,宽大的叶片上叶脉凸起,肥厚得像是芦荟,结出的花朵是喇叭状的,围簇成一大捧,高低错落,好像是谁刻意插上去的。姥姥的小屋里,只剩这一盆活物了,她就总是在静坐中艰难地回头望一会儿;躺在床上,脸也总是侧向窗口的一抹橘红。这花肯定通了人性,大家都以为败了就不会开,可它不多久又顽强地冒出新的花骨朵,仿佛特意开给老主人,换得知义的一笑。

姥姥在床上瘫痪了整整十六年,人们说是真主给的奇迹。姥姥归真不久的那个冬天,那盆君子兰竟也悄然萎去。我为姥姥捧起的那么多都哇中,也有一句留给了花儿。

老 字 典

丫头家的,会认个名、写个家信就够了。

这话是姥姥的父亲说的。姥姥在家里是老大,下边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姥姥哭了一夜,还是从学堂里结束了仅仅一年的初小,变成了自家伙计。一年初小,够干什么呢,字也是识不了几个的,但姥姥一辈子啃下来的大部头,我这研究生至今还有许多没有碰过。是怎么读下来的呢?唉,不是读的,是守着一本老字典,一个字一个字查下来的!

母亲插队下乡时,其发小姐妹、回民曹家小六怕尹娘想闺女伤心,常来家里陪姥姥唠嗑。去年我专门问了这位曹六姨,你们娘儿俩唠的都是啥。答说唠的是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中国的书就更多,四大名著先不必提,岳飞传、隋唐演义、小八义……能找到的大书,姥姥全啃了下来。小时候电视上常有评书,田连元、连丽如一拍惊堂木,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就急得抓耳挠腮。姥姥在床上坐着,稳如泰山,不紧不慢地接续道来。下次打开电视一听,跟书家讲的一样。我冒出涔涔冷汗,心忖一介劳动妇女,怎会晓得如此之多!母亲却笑了,说这算什么,我们小时候,你姥姥讲得比这精彩多了!

月光照进三姓街大院,姥姥一身疲惫进了家门。越穷越懂事的孩子们,这个抢着拿拖鞋,那个把热饭端上桌。饭是填补的汤水,没有一次吃得饱,一到八九点,孩子们的肚子又是空荡荡,却憋着不吭声。姥姥那时候就最爱讲故事,往炕上一坐,腿一盘,美美呷上一口花茶,架势就算摆好了。一堆碎娃娃早就在小炕桌前围了个半弧,连同街坊家赶来的铁杆粉丝,全都托着下巴瞪大了眼,听这个仅有一年文化水平的女子,一章一节地讲着关羽的麦城、林冲的沧州、岳飞的金牌、黛玉的葬花,也会讲起关里的掌故、闯关东的坚韧、回民的道义、教门的约定,直讲得花朵展开身子,夏虫停止争吵,蜡烛流出泪滴,群星放出光芒。孩子听得入了迷,忘却了原本难拒的饥馑。姥姥看了看表,便像天方夜谭的故事王一样戛然而止,宣布熄灯。就在孩子们带着满足与期待坠入梦乡时,刚才还讲得声情并茂的姥姥,却常常在深夜坐起,为明日的粮食愁容洗面,望天长叹。那揪心的夜半叹息,偷偷醒过的孩子都记得。

大家公认,五个儿女,四位弟妹,虽都算得上精明强干的好脑力,但没有一个超过姥姥。她对字典里学来的每一个汉字充满感情,读点什么都能牢牢记住,再有滋有味、有章有法地讲出来。她是这个国度由字典教出的最卓越的学生,是这个家族最诗意的劳动者。

孩子们眼瞅着长起来了,光景亮堂了,姥姥却不再兴致盎然地讲故事。在我与她同住的那几年,除了求她补叙的评书,她自己是从不主动讲些什么的。她似乎寂寥了起来,总是望着屋子的某一个角落出神,目光里停泊着旷远的忧伤。磨砂玻璃的书柜里,书已经不多,包的书皮破旧了,落满浮灰。有几本《水浒》之类的老书,一本墨绿色的《古兰经》,还有两本她给我六岁生日买的童话书《狗熊种瓜》《青蛙智斗老虎》。姥姥站不起来,够不到,这些书再没翻过。偶尔捧起一张《新晚报》,一个人戴着黑框花镜,嘴角微略动着,也听不清在沉吟些什么。那本纸页焦黄的老字典依旧抱着一肚子的繁体字,守在她的手旁。

老茶杯与好吃的

桌上有一只旧茶杯,青壳白底,杯身雕刻着竹枝纹样,杯壁里锈了一层斑斑驳驳洗不掉的茶垢,仿佛不使茶叶,干倒些白水进去,也能冒出香味来。关里家来的老辈回民嗜茶如命,却心粗得没有什么讲究,不像富贵人家求一个龙井普洱之类的品位,也不像西北盖碗茶里加进那么多配料;简单便宜的茉莉花茶,一辈子不想换。姥姥就用这只老茶杯,喝着茶起床,喝着茶劳动,喝着茶歇脚,她的前定就是在茶水中浸泡过的,泛着几分从容与朴素。

想起姥姥的一生,母亲最遗憾的就是,老太太一辈子没去过北京。姥姥上知金銮殿,下晓大观园,谈国宝如数家珍,说文史胜似鸿儒。她若去故宫转转,一间间殿堂一件件藏品,准能对上号。可没去成,总觉得日子还长,谁知是一个不能走路的病。腿好的时候,有一次赶上父亲出差,能带母亲去,母亲就琢磨着让姥姥也去。姥姥最不愿给人添麻烦,思来想去,推辞了几回,好容易松了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劝也坚决不去了。这理由是什么?听来可笑又心酸——她说北京那么大,到哪总能喝到茶水呢,喝了茶水又去哪解手呢!

姥姥只喝花茶一种,吃上却有不少花样。早先在家炒油茶面,随了姥爷沿街去卖,那主顾多的,长长地排在摊子前,吃了两碗还不想走。姥姥舍得用好料,牛油白面花生芝麻,量只多不减,炒得分寸也恰切。我幼时常吃到姥姥在家炒的油茶面,抓一把满满沏上一碗,水故意兑少些,稠乎乎地冒着甜气,抿一口,小嘴能吧唧老半天。末了,那大瓷碗舔个溜干净,我也变成了十足的小花猫。长大后走南闯北,即便在回民云集的牛街,小吃著名的西安回坊,我也再没有吃过那么香嘴的油茶面了。

姥爷的无常,把三十七岁的姥姥逼进了饭店,逼出了一手打烧饼的绝活儿,油汪汪地起着千层,不用就菜,干吃就能吃好几个。无论在西大桥、春光,还是后来的新发回民饭店,所有顾客没有不夸于师傅的烧饼是一绝的。质检员来过秤,见所有烧饼比模子打的还规整,重量全一样,赞叹说,这么好的烧饼,哈尔滨没有第二家。姥姥做面案,认的是回回的死理儿,一百斤面必放八斤油。质检员一走,饭店主任就说:于师傅,这几天少用点油吧。姥姥的倔脾气来了,把腰杆一挺,他来我也放这些油,他不来我也放这些油!

退休以后,姥姥就总在家做几屉面食,常有枣糕、糖三角和油饼出炉。那块白花花的面板,好像是她弹奏的琴键,好像是作家的键盘,好像是孔雀的舞毯,她怎么有那么美好的心思去琢磨那么丰富的花样啊!有一次,姥姥拿面给我和二舅家的小妹捏了一堆古灵精怪的小动物,长耳朵的小兔子,眼睛用的是两颗小红豆;小松鼠的眼睛,则改用黑豆;再看那小刺猬背上的尖刺,是用剪刀一根根挑好的,蒸出来就根根直立着,托在手心里,活脱脱在爬动着咬人的手!姥姥做的面食,做到了让人不舍得吃的地步。被窝里导演着森林童话,我装大灰狼,小动物与我决斗,把玩了一个月,面干得裂了口子、形象破了才算罢手。在一个儿童的眼中,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姥姥,姥姥,再给我捏个刺猬猬吧!姥姥却捏不出来了。她彻底离开了躬耕一生的炉灶,那名震关东的老回回面食绝活儿渐渐失传,当年的小顾客如今已知天命,到处都在怀念于师傅的手艺。

老柜子的桌台上,好吃的却从没间断。回民爱吃的甜点心,东北刚刚见到的猕猴桃、芒果、白兰瓜。那都是受过姥姥恩惠的人们,络绎不绝来家探望时送的。姥姥平素最盼母亲去看她,去了没坐一会儿又撵她快走,唯恐我放了学在家没饭吃。临走又总吩咐母亲将桌上的吃食带回许多,不停地叨咕着,都给大伟拿去吧,大伟爱吃这个,大伟爱吃那个……

姥姥做的好吃的,我吃了。别人送姥姥的好吃的,我也吃了。我却没赶在姥姥无常前,用自己挣的钱给她买什么好吃的。

头 拢 子

晨曦穿过辽阔的大成街,节制地照进窄窗,在老柜子上投出微明的纹理。姥姥已先于旁人醒了。她一手撑着床,一手拽着另一只小铁床的床头,使笨重的身体缓缓移动。她已学会如何用仅有的两只手发力。她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不声不响。她拉开老抽屉,翻出一条头拢子,别进一头白雪覆盖的头发里,很深入地梳着。姥姥的头发白得很早,我刚记事起,她就是白头发,只不过那时还夹有几分异色,算是花白吧;她一走不了路,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开满梨花,白得彻彻底底,像刚在牛乳中投洗过。姥姥出不了门,但极在意她的面容,尤其是头发,必要梳理得顺顺当当,也不用照镜子,就依了自己的感受,一拢一拢地朝后脑梳着,这是她苏醒以后做的第一桩事。她不知道其实我也醒了,在背后偷偷地看着她。那优雅的梳头的姿势,不像一个病患,却分明如待嫁的少女。她边梳着,边将上身有节奏地微摆起来,钟摆般一左一右地摆着,像一尊丰腴的不倒翁,显然是舒适的,受用的。那条商店里再也找不到的老式拢子,是用软的铁丝围成的,每次梳完都夹上几根新白发。有的缠绕在齿上,有的在晨光中高高翘起。

每天都有儿女值班,也有客人探望,随时可以来,姥姥绝没有蓬头垢面的时候。她的脸以毛巾涂上香皂,再用清水洗涤,总是白皙透亮,没有斑污。她喜欢穿素净的衣服,浅青的衬衫、灰布褂、靛青裤子、镶着白牙儿的黑布鞋。我闭上眼睛,她的形象就是这样的。她的床边有个木板凳,凳面被舅父掏出一个圆洞,正好把塑料红桶坐进去,桶沿围上软软的泡沫垫,就成了解手的座椅。这创意,别处没见过。桶中是常存清水的,解了手,马上换掉。姥姥卧床十六年,把清洁看成一种尊严,屋子里清清爽爽,没有一丝病人屋里常有的异味。一位上门打针的女护士最喜欢来姥姥家,说给这么多人家打针,你家这回民老太太最干净。

姥姥对整洁似乎有一种苛求。比如书,破了皮的必须拿糨糊粘好,我的好些旧画报若不是经她悉心粘补,早就扔了;又如黑白老相片,她一张张搜集好,把小尺寸的粘在一张大纸上,再夹在相簿里;若是吃饭,她更是极谨慎的,唯恐汤汤水水溅到前襟,如有饭粒掉在腿上,马上就捏起来吃下去。她不因病患而糟践自己美的气质,更不糟践一粒米。在她能走能撩的时候,喜欢归置屋子。有一次姥姥把我画的圣斗士当废纸丢了。铅笔随手一画,自己都没有当回事,但六七岁的儿童怎么那么不讲理,那么喜欢灼伤老人。像年迈的家仆一样,姥姥犯了大罪一般,谦卑地赔着不是,劝着哄着,我却不依不饶。我有过那样可恨的时候吗?这是母亲讲的。我还是不相信我曾那样对待过我今天想也想不够的姥姥。

那时姥姥多么喜欢水,即使不会游泳,也愿坐在松花江大坝上,看我们下去戏水。她老老实实地看着衣服,在潮湿的江风中凝固成一个雕像。她在饭店做过收款员,坚持认为钱是世上最脏的东西,就没完没了地洗手,退休后仍然如此。她在水中洗我的小牛仔衣,几乎一两天一洗,因为我实在比别的孩子都容易把衣服穿脏。她干瘦的手搓不动,就用草根刷子蘸着洗衣粉一下一下地蹭。那是严冬,水正刺骨。时间久了,深蓝色的牛仔服被蹭白了,永远浸染着洗衣粉和姥姥手指的味道。

我大学即将毕业的那个冬天,在太平小寺缭绕的安息香中,女师傅与二姨端起汤瓶壶,为姥姥换水,那是爱水的姥姥最后一次与水相拥。女师傅节制着惊异,出来才悄悄告诉二姨,打整过这么多亡人,这位老人最干净。姥姥活着时,人们说她干净;无常了,还有人说她干净。这似乎是一个稀有的评价,但在姥姥朴实的观念中,那只是活着的前提罢了。

桃木手杖

不知是谁买的一根桃木手杖,常年倚在老柜子的旁侧。姥姥从没有拄过它,倒是我常用来当武器,打打杀杀的,最后把那个龙头撅掉了。

像是有意排拒似的,姥姥一辈子没用过拐杖。

我在三姓街上幼儿园,姥姥天天接我送我。路没多远,隔道便是,但一双细嫩的小手时时被爬满了老茧的大手狠狠钳着。过马路时,那双大手就钳得格外紧,把小手钳得很疼,很疼!我曾极不耐烦地总想挣脱那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自己过那很窄的马路,她专制地决不容许。进了院子,怎么疯怎么跑她就不管了。她喜欢看我在阳光和土地中疯跑的样子。喜欢我玩枪,不喜欢我玩娃娃。喜欢我穿着她刚刚洗晒的牛仔衣,不喜欢回回的孩子邋里邋遢。她允许我把食物分享给伙伴,但禁止我吃别人的一口面包,哪怕他也是回民。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与生俱来的捡破烂的习惯。有一次我在路边捡起一张土黄色的质地粗糙的纸片,圆圆的,中间镂空着一方小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手工,高扬在手里,看它在风中激烈地抖着。我被姥姥狠狠掴了一掌,哭了。那是我唯一记得的姥姥对我的发怒。她没有告诉我那是死人的钱,只是含蓄地教育我回民不用这个,再不碰它就是了。

上幼儿园时,只有我一个回民,伙食费照交,却只能自己带饭。老师们疼顾我,每天预习食谱,如见次日有素菜,有米粥,就通知不必带饭,凑合吃些,总归是口热饭。偏有一次食谱出了岔子,午饭是我吃不了的东西,没带饭的我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不吱声。一位姓魏的老幼师撂下自己的饭盒,领我到幼儿园门外的小卖铺,买了一个面包、一只咸鸭蛋。晚上回家,姥姥问我吃的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了实情。姥姥逼问,花了多少钱?我说,面包五毛,鸭蛋五毛。姥姥叹了一声,简直是坐立不安,第二天拽着我去找魏老师,硬把一块钱塞给人家,说怎么能让老师破费呢,使不得,使不得啊。今天想起姥姥迂腐的样子还有些发笑,可是我们在钱上的敏感与自尊,都随了姥姥。她在吃不上饭的年月,也不低头向人讨半捧米;她有了余裕,可以任邻居来舀一桶油。她的品性在三姓街数十年流传,院里爱嚼舌头的老太太,从天到地骂个遍,没有说过姥姥一个不字。

姥姥走道是极快的,我常常要倒起碎步子来,还跟不上。她的腿一定是练出来的,当年为了省几分车钱,上班都是走着去,一走就是好几站。有一阵子,幼儿园门前修路,挖出一道深沟,姥姥每次都像小雀一样轻巧地一跃,再回身把我抱过去。那时我觉得姥姥真厉害,能面不改色迈过那么大的一条沟。没过两年,我遇到比那还宽的沟,也能轻捷地跳过,而抱过我的人却蜷缩在床上了。

姥姥第一次发病,是在厨房淘着米,忽地倒下,半边身子不听了使唤。幸亏大舅赶来,送了医院。调养几月,地是能走了,谁知又是一次休克,险些没有醒来。有些病,何必要在粗茶淡饭、手脚勤快的劳动者体内埋得这么深,来得这么急呢!姥姥的头发一夜之间不剩一丝杂色,像下了一场东北的大雪。她不想得这个病,这病不疼,可她不是怕疼的人;这病没有伤口,可姥姥不怕开刀;这病只是叫人翻不动身下不了地,可姥姥走惯了一辈子硬板路,酸惯了一辈子腿脚,她唯独不甘得这个病,她是坐不住的。

姥姥用了十六年的时间,仍然没有相信,自己要与拐杖发生什么联系!她碰也不碰,看也不看一眼。那根桃木手杖无辜地守候在柜边,比老人还要寂寞。最初患病的几年,姥姥只要两手抓住铁床的床头,就能自己站起来,甚至一步一步挪上几步,手臂是悬起的,什么也不拄。家人生怕她跌倒摔坏了,身旁不离人,可谁也免不了在厨房做个饭。姥姥偏爱在这时挑战一下,有几次竟自己挪到厨房,吓人一身冷汗。我因此还模仿过蹒跚的姥姥,用布鞋擦出重重的、缓缓的声音,嘘声唤着母亲的小名,母亲就从厨房一个箭步冲出来,惊呼:妈,妈!得逞的我则仰天大笑。

很快,我便做不成这类把戏,因为姥姥绝不可能自己走出来了。她的手臂松软无力,再也支不起笨重的身体;她腿里的铅灌得很满很满,无法用神经支配。她若很想走走,只能由人搀扶,在小屋里挪动几步。倘是晴好的天气,母亲也会偶尔用轮椅推她出去,在院子里走一走,与晒太阳的老街坊打声招呼,或只是会意地浅笑。最远的两回出行,一次是文化公园,一次是江沿。在烧红的夕阳中,轮椅上的姥姥面向江水,眼窝泛起了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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