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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路

2014-01-22石舒清

回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馍馍羊羔姑父

石舒清

豪散正在麦场上弹豆的时候,被他的叔叔叫去了。豪散的弹豆缺了一小块,这使豪散的弹豆偶尔滚起来不利索,歪歪斜斜地滚着。要是残缺的那一点正好在下面,还会使弹豆停滞下来,像一个跑动中的虫子忽然死掉了似的。但玩的时间长了,不只豪散适应了这弹豆,他的玩伴们也适应了这弹豆。人是什么都会适应的,即使用这样的一个弹豆争胜负,豪散也并非没有赢过。

豪散弹豆的时候,过于专注的缘故,就使他的屁股抬得很高。他的裤子在屁股那里烂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洞。若是豪散站着,或者腰弯得不是很厉害,都不会看到的;但是如果投入弹豆的豪散将屁股像个小树桩那样高举起来,就会引来一些看热闹的声音,说是豪散的沟子露出来了。豪散的沟子出来了,韭菜变成苔苔了。大家还为豪散露出来的那部分屁股编了这样一个口溜儿。这也是刚开始少见多怪,见得多了,就没人再对豪散那露出来的一点儿沟子说什么。对习惯了的东西大家总是容易丧失兴趣。除非再来一个人,对豪散举起来的屁股表示兴趣并有议论时,大家才会重新关注到这一点。

那天早上,太阳上来不久,虽然大部分的屋顶都被阳光照亮了,但房子的码头稍往下的部分还没有被阳光照到。豪散和小伙伴的弹豆也只是玩了一两轮,这时候,豪散的叔叔从墙那边急匆匆地走过来,照着豪散的屁股轻轻踢了一下说,你看你这娃,沟子都在外头呢。接着就把豪散叫走了。

叔叔分了豪散一个任务。

让豪散去水淌清用车子捎一个小羊羔回来。

叔叔说他已经给豪散的大姑父说好了。豪散去让大姑父帮着把羊羔子装在席芨背篼里,在车子上捆好。豪散的任务是把羊羔子安全捎回来就行了。记着不要耽搁,要快,阿訇等着要宰呢。叔叔说。并且叔叔许诺说,羊羔子宰了,两个腰蛋,最少给豪散一个。豪散觉得叔叔那天的神情有些异样,母鸡下完蛋,叫着的时候,公鸡会站在短墙上伸开它的一边翅膀,好像是要试飞一下。叔叔那天的样子让豪散想起这试飞样子的公鸡。

叔叔看着豪散的脸,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后来还是让豪散把脸洗一下再去。叔叔倒水,豪散洗,豪散只洗了两三下,就不见水再倒下来了。行了行了,娃娃脸嘛。叔叔说。其实豪散只是很局部地洗了一洗,连耳根那里也没有洗到,豪散洗脸至多是洗到了正面的部分。有时候豪散也不一定洗脸。村子里有一个说法,狼不洗脸,顿顿吃肉。这就给豪散不洗脸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豪散骑着叔叔的那辆自行车出发了。叔叔的自行车是用几个兔子换的。当然是不怎么样的一辆自行车了,但还是凑合着能骑。尤其是要把两个车胎打得饱饱的,这样骑起来,不只是比走着快,也要比跑着还快的。豪散常常会看到叔叔在院子里两个黑手拾掇自行车的样子。那时候自行车就像一头被麻翻了的醉驴那样懒懒地躺在地上,任叔叔在它身上煞有介事地忙乎。那时候村里的自行车还不多,会有人来借叔叔的自行车。当有人来借叔叔的自行车时,十有八九都会碰到叔叔在修它,而它也会很配合的样子,把自己的一些零件油乎乎地零散在地上。我的“驴”给我怠工了,叔叔笑着给那前来借车子的人说。万不得已有出借时,叔叔也总是要求来人要记着把车胎打饱了,最好把气管子拿上,啥时候觉得没气了啥时候打。

没想到叔叔竟然把他的自行车给了豪散骑。说来叔叔对豪散还是不错的。豪散叼工夫学骑自行车,叔叔虽然也咋咋呼呼地喊着,却从没有从他的手里把车子夺下来。这就行了,这样豪散才学会了骑车子。豪散还不能跨过大梁去骑,只能把腿伸到三角架里去骑。这样豪散骑车子的样子,就像一个人浮水似的,一下子头高起来了,一下子头又沉下去;又像是瘸得很厉害的人走路那样。总之动作是有些夸张。

就为骑车子来去水淌清一下,哪怕没有羊羔子的腰蛋,豪散也会觉得这一趟差事是划算的,是自己乐意的,弹豆是耍,骑自行车不更是高级的耍吗?所以骑上自行车,虽然叔叔一再强调要快一些,豪散还是骑着车子绕了一个弯儿,绕到玩弹豆的伙伴们那里去,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是在骑车子,这才调转方向往水淌清一路去了。有一个小伙伴不玩弹豆了,要陪着豪散去,豪散没有领他。有些待遇是不可以分享的。我还要捎羊羔子,捎不成你。豪散这样说着,末后的声音已在很远处了。豪散那样的骑法使车子很难走直线,而是像蝌蚪那样蜿蜒前行。

太阳攀高了。大部分的地上都有了阳光。

远处的路好像疾速地跑到自行车的轮下。豪散想,要是自己的腿再长一些,可以跨过大梁骑车,那么他就可以只动腿不动手,两个手抱在怀里,让车把上空空的。叔叔就这样子骑过的。前面的车梁上还坐着他,叔叔的腿一动一动地顶着他的屁股,使他觉得好像骑车子的功劳也有自己的一份似的。你想抓车把你就抓住,叔叔说。他就尝试着抓住车把,叔叔配合地动作着双腿。但这样的配合需要足够的训练,虽然他尽心尽力地握着车把,但车子忽然野骡子那样蛮犟起来,像时时都要脱缰或者要尥蹶子似的,还不如放开车把让叔叔一个人表演呢。

一双手能干好的事情就不必多出一双手来捣乱。

细长的土路像被风吹过似的白净着。路上偶尔跑过去一只黄鼠什么的,时机把握得那么好,恰好就在车子前面的不远处安全地跑过去。待车子行驶到那里时,已不见了它们的影踪, 不知它们跑到哪里去了,连一个藏身的洞穴也看不见。耳朵里的一切声音像被什么吸收尽了似的。远远地看过去,一根白发似的土路上,以奇特的姿势骑着车子的豪散像一只蚂蚱那样,像一只青蛙那样,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兔那样,蹿行在虚白得令人丧魂失魄的乡间小路上。

豪散已捎了小羊羔往回返。那时候太阳已像渐旺的炉火那样热烫起来。要是这样的炉火,必有一大壶水坐在上面,发出令人心思迷离的声响了。但太阳好像就把自己的热这样白白地虚掷浪费着,而且好像毫不可惜似的。只一个太阳就可以烤得这大地发烫,晒得这个世界汗淋淋的。看来物不在多少,就看有没有威力。豪散努力地骑车子,渐渐地感到从眼帘上下来的汗水要流入眼睛里了。他趁车子快的时候腾出一只手来擦了一下。后面的小羊羔不时地叫一声,声音细嫩着,好像从正在抽穗的庄稼里抽出了它们的芯子似的。它有时候还要挣扎一下,好像是要使自己卧得舒服一些。这样的时候,就使得车子有些失控,有几次弄得豪散只好跳下车子来紧跑几步,然后再骑上去。豪散只顾了努力踩车子,有时候竟忘了自己的后面还有这样一个小生命。只有它那细弱的叫声将他提醒一下,然而很快又忘记了。从各处出来的汗水已干扰得他不能很好地骑车子了。日头其实没必要这样热,地上也并不需要这么多的热,冷热失了分寸都是不好的。但世上的冷热总是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很少有合乎分寸的时候,而且人拿它没办法。豪散被热得焦躁,就感到拿这热没有丝毫的办法。要是一盏油灯,太亮了捻子短给一下,太暗了捻子长给一下,不用它了还可以一下子吹灭它,人拿它是有办法的。然而拿日头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人家要晒只好让人家晒着。在烈日下用了足够的力气骑车子,小羊羔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幻觉似的。

豪散到大姑父家时,大姑父已经将小羊羔从羊圈里带了出来。羊圈里看来有不少羊,连小羊羔也有好几只的,但这只小羊羔不知为什么却被大姑父选了出来,三条小腿被捆在一起,躺在伙房的墙根里晒太阳。如果不看捆着它的细白的棉绳,还以为它是受了某种优待,被允许在那里晒暖暖呢。那时候院子里还有湿重的墙影,晒暖暖看起来是某种福分。它的旁边就是一只席芨背篼。大姑父见豪散来了,就问是吃了饭走还是直接就走,其实这样问时就说明是不允许吃饭的,还是早走为好。豪散说叔叔在家里急得冒火呢,叔叔让他快去快回。大姑父就赞许地摸了一下豪散的头,说那就不吃饭了,拿点馍馍路上吃,大姑姑去地里了。大姑父拿出一厚块馍馍来给豪散,然后就开始往背篼里装羊羔。把装了羊羔的背篼安置在车子的一边,又用绳子盘了背篼口儿,使小羊羔只能露出一个小脑袋来。豪散忽然想起大姐姐出嫁的情景来,豪散的大姐姐出嫁时是坐在拉拉车上的,哭得很是伤心。小羊羔也叫起来,但是从它的叫声里听不出来它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它多少还是有些兴奋的吧,毕竟那么多的大羊和小羊羔里,只有它被选了出来,而且装在了背篼里即将远行。这总是有些不同的,小羊羔的心境因此有些异样吧。小羊羔被装入背篼捆牢在车子上后,一连叫了好多声,一直叫到车子推出街门去还不休。羊圈里的羊也都停了各自的动作,一致望向车子上的小羊羔。它们的眼神一律茫然,也夹杂着些微的困惑,但只要小羊羔消失在它们的眼里,它们即刻就换一副样子,各就各位、各行其是了。大姑父一直送出门来,又试了试背篼捆牢了没有。捎到北京都没问题。大姑父这样说。同时叮嘱豪散,让豪散告诉叔叔,羊羔皮给他留下。你说给他,羊羔皮我和他另算。大姑父说。

小羊羔猛猛地挣扎了一下,正在这时候汗水也落入豪散的眼里了。豪散即刻跳下车子来,将快要倒下来的车子叉开腿稳住。他一边擦眼睛,一边骂着小羊羔。我把你个挨刀子的,你跳弹啥呢,我一弹豆把你弹死呢。一边这样骂着,一边擦眼睛。这一次不用手背擦眼睛了,用袖口擦。也许不多洗脸的缘故,手背是有些皴,擦多了不只擦不净,还使眼睛痛。这样站了一会儿,豪散忽然想吃点大姑父给的馍馍了,就把车子推到路边的墙根儿里靠墙立住,立稳。害怕小羊羔动弹,使车子跌倒,就一边吃馍馍,一边看着小羊羔的动静。背篼口被大姑父用细棉绳盘住了,只露出小羊羔的脑袋,可以使它的脑袋自由转动,却不可以由背篼里逃出来。豪散看到小羊羔的一切都还小小的,眼睛、鼻子、嘴、耳朵,一律小小的,好像这些东西就是往小的方向长的,永远也不会大起来。它的黑鼻子那里泛着暗光,使人有亲它一下的念头。它的眼神好像总是在某种惊奇中,好像任何东西被它看一下都会变成新的那样。它叫的时候豪散看到了它的细嫩的舌头和好像还不能咬动什么的细碎的牙齿。咩——,它这样叫着,把小耳朵摆了两摆,像赶走了一个看不见的干扰物似的。它一路的叫声里,这是豪散听得最为清晰的一次。而且它这样叫的时候,是对着豪散叫的,眼睛明白无误地看着他,好像在向他有所询问似的。豪散就凑近它,也学着它的样子叫了一声。豪散和它说着话,问它早晨可吃草了,问它是不是想吃馍馍了。并说,你想尿想 都由你,没人限制你。他像喂哺乳期的孩子那样将馍馍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顶在指尖上喂它,它愉快地吃着,弄得豪散的手痒痒的。小羊羔吃着还叫着,好像对豪散表达着一份感激似的。豪散听懂了似的,想吃有馍馍,咱两个吃;想喝没有的,我想喝都没有的。一大块馍馍,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喂了小羊羔。豪散因此感到高兴,好像干了一件值得干的事情。豪散看到了路两边的庄稼,扁豆子正在开花。麦子也快要抽穗了。见四围没人,他拔了两把扁豆喂小羊羔,小羊羔毫不客气地都吃了。吃了这么多,肯定 呢,想 你就 ,不要在乎,你是羊嘛。豪散这样说着,到路边撒尿。翻开来看着自己的小鸡鸡。这时候豪散的心里就一阵冲动,同时有些紧张。看看四周,除了路两边大片的庄稼,除了那条白得令人眩晕的乡间小路,除了这挥霍无度的大太阳,一个人影也不见。豪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向小羊羔走去。他的心还是有些跳。他忽然觉得此刻看在眼里的小羊羔和方才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它好像和自己之间有了某种深度的令人不安的关系。

豪散躲着不看小羊羔的眼睛。他从绳网里伸进手去,将小羊羔往起拉拉,将它的尾巴拉起来探看着。豪散就觉得它的小尾巴在自己的手里像另一个柔弱无助的小生命似的。他用被汗水蜇痛的眼睛向那隐秘处看去。他细致地看着,心在腔子里鼓一样敲着。小羊羔的尾尖儿动着,拂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很舒服。他在这件事情上耗去了很多时间,好像这本身就是很花时间的事情。他把自己的脸埋在它身上,觉得这样的亲密感和神秘感交织在一起的滋味真好。同时又有一种踩着老鼠夹子摘果子的不安和慌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奇怪的是,好像小羊羔一声也没有叫。也许它是叫了,而他没有听到。当车子忽然间要滑倒下来时,他吃了一惊,这才看见太阳已快移动到天顶端了。这时候的太阳看起来令人不安,好像吊死鬼似的。而且正午的那种毫无阴影的光照,也使人有一种无可逃遁之感。豪散往地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赤脚穿着一双落满了尘土的布鞋,像是突然间出现了似的。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正午的时间,最好一个人不要在烈日下的旷野里。豪散感到一种神秘的不安和寂寥,一种突然感使他无所适从。小羊羔大概是被晒得疲倦了,竟然连一声也不叫了。世上的声音好像一并消失了似的。路白得好像要直立起来。豪散不敢看天顶端的日头,也不敢看眼前的小羊羔。刚才所经历的什么已经漫漶不清了,他推了车子就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然骑不到车子上去,推着车子跑起来。车子发出的响声像许多鬼魂四散逃窜似的。

叔叔责备了豪散一顿。并没有赶上需要。本来是要赶在婶子生产前宰了小羊羔的,这样,借助冥冥中的慈悯和佑助,大人娃娃都可以保全无虞,能够顺产,使婶婶少些生产之苦。然而小羊羔捎回来的时节,婶婶已经生下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使窗户纸好像微微地震颤着。也许是念大人娃娃都平安的缘故,虽然已在事后,但叔叔还是照最初的举意,请来已经回家的阿訇,宰了小羊羔。阿訇借题发挥,就这一点又给叔叔讲了好一阵子。

黄昏时节,当豪散握着自己那只残缺的弹豆站在一边看别的孩子玩耍时,叔叔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不知为什么,豪散感到憋闷和委屈,好像心里装了许多难与人言的秘密。他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想和玩伴儿打闹。他好像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似的。

叔叔出现在他身边,筷子上插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边给他,一边说自己是说话算数的,要是豪散及时回来,那么两个都可以给他的,但是现在只能给一个。

豪散借着渐落的夜影从叔叔手里接过来,依稀闻到了一丝近于焦煳的味道。

(题字、题图:李兰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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