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火石寨
2014-01-22了一容
了一容
当你在喧哗的闹市,因许多琐事烦扰不能静心专事于某一件有益的事情的时候,你是多么盼望瞬间的宁静,多么渴望能与你喜欢和钟情的,富有灵性的那些生命对话,哪怕是跟一块石头、一棵草,抑或一座山脉进行对话。因为它们都是安静的、坦然的、开放的、纯洁的、通灵的,这些将有可能引领你去往心灵安然、灵魂静谧的清洁境地!
生命的境界和气量不同,所散发和给予人有益的养分就会不同。
那一年,我和山东作家徐成伦先生告别了繁闹异常的城市,前往有几分神秘色彩,在西北难得一见的喀斯特熔岩地貌的火石寨。这里距离生我养我的沙沟那座村落已经很近了。小时候,我们常常骑着忍辱负重的毛驴到达这里观景。这是那些只会在城市的洋房子里挑三拣四,但从没体会过农家生活的孩子们难以体味过的生活。我俩把那一声一声的噪音,以及冷酷无情的车辆和机器的轰鸣与吼叫统统抛在了身后,且远远遗弃在那自以为是的另一个世界。我们一步一步地进入到了火石寨的深涧密谷里了。我们打算在这里如那些隐修者一样好好地把自己修行一番,也好让自己被尘俗浸染的心变得透明和单纯,同时也让自己再一次学会对他人尊重、对生命敬畏,学会对灵魂虔诚洗礼。
首先,我们感受到的是火石寨那山中的安静,也可说是寂静。这种静,我拒绝用所有人,包括什么所谓的大师在万千文章里都司空见惯的所谓“超凡脱俗”这个老掉牙的破词来形容。然而,这种静却极像是我曾经在天山放马时,于山上挖一个洞穴,然后跪在洞穴里,面对四面黑暗的洞壁诵经时,那种令人痴迷和不由自主的神往之美,复又莫名感人的回音般的空灵之美。这样的静,如一只神秘的大手,把你从冰窟窿里捞起来时,令你发出一阵欲要怦然哭泣的哽咽。倒挂的岩石与九十度垂直的悬崖峭壁,似我牧马时悦目的天山冰川。这绝峭,仿佛连那些征服长空的苍鹰都难以降落和盘升上去。这石头山,就像是一种已经固化了的寂静。在我们凝视的片刻之间,那静仿佛连我们两个游客也一起凝化成石人了,成为火石寨山体的一部分。时间和所有的光阴都在这一阵似乎静止了,世事变得无影无踪,内心变得无我也无他。山峰上,由于千百年来,大约是从有记载的北魏和唐朝时候的雨水冲刷开始,直至现在使得山崖形成了一道一道自然而然的脉络与线条,有些像是少女柔软如柳的腰身,有些像是我喜欢的王羲之的老毛笔刷子狠狠刷下来的枯笔线条,给那些尚未得道的书法家和绘画家以无尽的启示和感悟!
朋友,如果你能驻足感触,那从崖壁上滴滴答答滴落着雨水的每个石头缝子里,从那密麻麻的,我们曾在此捉过迷藏的白桦林里,以及从稠稠的绿得如胡麻油浸染过的,开满了灯盏花的草地上,都似汩汩地冒着和流淌着一种前无古人书写,后无来者轻蔑的大寂静。
这时候,你最好是坐下来感受,那静就像是人死了以后,裹上了肃杀的卡凡(白布)布一般的虚无,一种天地之悠悠的幻灭感。如果我的朋友老徐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来的时候天还尚早,而此刻夕阳已经如一枚红色纸片剪的剪纸一样飘摇西下。太阳下去之后,顿时火红的石头山像是一下子被什么藏了起来,遮掩在难以揭起的幕布后面。这一切就像是刚刚上演了一场静的大戏,然而当幕布落下来之后,便又进入到另一派似星球毁灭前那一刻的大静里了。
当我们的眼睛适应了一会苍茫的黑暗之后,再慢慢审视眼前的景色,那些山峰仿佛错落有致,呈现出一幅幅奇异的千变万化的画面,有如各种各样人的嘴脸,各种各样人的状态,各种各样或崇高或可悲的世人的心灵一样。善良与邪恶并存。这一切,都在这一刻这山的虚幻,然却真实的世界里存在着!你不再觉得这火石寨的寂静你难以读懂,它就像人性的多面性一样,有野性原始的一面,有辣手无情的一面,当然也有博大无限、从善如流、海纳百川的气度和容量。一个人读懂了山,读懂了这大寂静,就明白了宽容的美德!先前,我们听见白桦林传来动物穿梭撞响草木时簌簌的响声。可是,片刻之后就又变得更加地瘆人般的寂静了。寂静使你觉得你是蹲在黑夜当中一口古老的枯井里面,而你幻想这寂静犹如这井里冰凉的井水波澜不兴,沉如铜镜。
我低低地问老徐:“您感受过这样的静吗?”
老徐没有回答,他只是攥紧了我的一只手。我觉得他的手心里传递给我的,也是一种透心的寂静。这大悲凉,这孤独啊!老徐扶住一棵白桦树,像是在深思什么。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应该是一种孤独,一种旷世奇崛的悲剧之美。只有感受过大寂静、大孤独,才会有那大悲悯,也方才有我所向往的大美在里头!
老徐抬起身来,于是我发现那棵树的光线和远处的山一派光怪陆离,如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一般,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们俩商量好了一会儿下山后,就在山下回族四大门宦之一的嘎德忍耶门宦的那座古静的拱北里住一宿。
我们开始一面下山,一面继续感受着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寂静。随之,那静使我们各自都有了各自的感受。我只是觉得,这静就像突然间让我进入到一个苦修者在深山老林深挖的一个秘密的窑洞里一样。我深知,它里面的景致肯定会把我们两人的心一同打动,甚至会使老徐这位汉族朋友对山下的拱北产生某种好奇与神往。这静美使我有这样的信心与意念。我和老徐继续随着山势蜿蜒的野径,一直向山下慢慢摸索着前行。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个高高的被石山夹击的豁岘里。从豁岘俯瞰下方,一边是胡麻花开的田地,另一边是寂静无声洋芋蔓四处缠绕的洋芋田。还有一块地方,老徐你还记得吗?我却太熟悉了,当时我们的目光都曾同时扫视到一块黑刺丛,里面有野鸡和呱呱鸡在鸣叫和来回窜动着。还有一片地完全如火烧了一般,枯焦了。但愿有一天它能化做一如前面看见的白桦林。逐渐,眼前的视线不那么清晰了。老徐走在我的跟前,我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我却能猜测到他在思索着这座如火烧云一般的红石山所散发的寂静。这寂静,会一下子引发那些心胸躁动者不由自主地产生出莫名的酸涩。那些红色的峰峦,一如我所敬仰的画家梵高创造的《夜空》般的浩瀚和大寂静。星星犹如从蓝色的水面上悄悄升起来的穷苦人家的灯盏,在这些灯盏的辉映下,我们隐约发现一座驼峰似的山巅,驼峰的这边和驼峰的另一边且还像是驮着两口袋粮食。这像是谁的手笔呢?管它是谁的。从驼峰正中间的山口的地方看过去,我们这边是一片漆黑,而那边却显出一线微白的亮色。就像一个人一夜苦读经书,直到东方鸡叫头遍时,步出黄泥小屋看见的东面天空的那一线令人亢奋的亮光一样,且凸现出某些神性的韵意。
依旧是漫山遍野的寂静。我觉得现在的寂静,它冰凉如蛇一样游入我的内心深处。恰在我们顺风顺水行走的时刻,一棵树伸出错乱交叉的枝丫,把我们阻挡住了。我觉得险恶的阴影在我们的头顶骚扰着。我们选择了俯下身子,可是下面的深草丛里,仿佛蝎子暗暗潜伏在下面。我的衣衫被一棵树枝扯出一丝声响,亲切而异样。这声响,活像是当一个人在夜间穿越坍塌的无人修整的坟茔时,身后跟随着一个影子所发出来的一样。也许,只有在这绝望般的静中才能体味到那种声音。我站在火石寨这深山野岭,置身于闹市之外,感到某种发自内心的省悟和感动。我明白了,无论是任何空洞且华丽的辞藻,都是无法如我这样,对自己亲身感受过的生活,进行这般老老实实的涂抹与描述。美和好的概念是什么?无外乎是“真情”啊!这静,不需要借助他人无聊的浮华词句的渲染,只需要有真情就已经够了。
这样一想,竟猛然一下子助长了我内心犹如神助般的情感,我的想象力简直难以压制。火石寨就像是我灵魂里的一片寂静的净土。
我开始有了一丝悲凉的感慨与疼痛,觉得没有人能读懂我所说的这般寂静,也真的不需要别人理解和读懂。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漂泊,如今内心依然像个行吟的吉卜赛人,他人笑我,我且痴嗔疯癫。人在世上,一如我俩,寻找着清静。面对青山,静在我心。这永远的我灵魂中的火石寨的寂静呀,谁能抢走?我不再担忧鸦鸣蝉噪的烦扰,而我的心灵也已渡向了我那寂静的彼岸。
此刻,我再一次闭上我的双目,举起我的双手,在心里生发了一个端庄的举意。于是,这巨大的孤独的大静,大海般把我的灵肉浮了起来。
我们走入山下兀立的那座拱北寺院,我觉得自己已成为一粒渺茫的种子,那些遮蔽了我心灵火焰的浊衣被蜕去了,我觉得我的肉身彻底自由了、升华了。这个拱北寺院里的高过屋脊的石碑上,书写的是一位从阿拉伯世界苦行至这里向异国求学问道,并传播善行的得道巴巴的故事。这沉默的美的颂歌,这贵重的经卷,总是在这时才慢慢打开,一如真知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才向世人昭示。
在高过天空的拱北的穹顶之上,聚集着一群鸽子,宛如黑夜中的精灵。此刻,倘若你愿意把耳朵贴在西海固火石寨这片热土的胸口,也许就能听到静静的文化的脉搏在跳动,也许你依旧能够感到长河情深,像永恒的生命一样在寂静中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