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的江南地图
2014-01-22方芒
方芒
我十七年没有去过祖坟了。或许是这二十几年中,没有经受过太过深刻的生离死别,唯独可数的是十七年前二叔的离去,偏偏与他之间几乎没有清晰的线索或回忆可以接续。也因此,少不更事的年纪,除过依依不舍外再难寻觅什么,而这仅有的一丝微弱牵绊,也经不住时间的磨耗,很快就换来了遗忘。
那天父亲打来电话,让我趁周末回趟老家,要去理理祖坟。其实也不过是象征性地锄草填土,但我深知它的重要性。一晃十七年过去了,这十七年中,我从未想起过那处掩埋着亲人的坟地,而我也离开故乡十四年了。每次回乡探亲只是完成一项必需的功课,回去过了,然后离开。过早的离开让我难以构筑起坚实的故乡情结,随着父亲迁移后一年,我考上了县城的中学,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新的故乡,往后的几年,随着学业和工作变换了几个地方,始终在漂浮。
故乡不仅不易接纳沾染了城市气息的我,也不易接纳寻根溯源的我。十八岁后断了根的回族少年,在离开家乡后,突然为吃的犯愁了,也正是这当头一棒,让我猛地扎入了寻根溯源的河流中。这中间的转变,连父母亲人也感觉到突兀,甚至有点不适应。我那回族人聚居的土地上的人们,一只脚踏进清真寺,另一只脚则生硬地站在门外,丧葬嫁娶离不开阿訇,却也仅限于此。诵经的阿訇,斋拜的老人,生活的群众——很清晰的标签。于是,我变得另类而难以被理解,他们害怕我因此与社会格格不入——我在变异了的传统中艰难喘息。
母亲带着我赶到坟地时,父亲他们已将坟茔打理得差不多了。之前父亲说:“你回来一趟,认认坟地,也认认坟中的先人。”坟地里几十座坟,在稀疏的小雨后,更显得幽静。坟地四周的田里,庄稼长势旺盛,有一条石砌的矮墙隔开了坟地与庄稼地,顺着矮墙栽了一排树,已经长成了大树。爷爷、父亲、三叔、四叔迎着我咧开了嘴角,父亲带着我辨认了睡土于此的先人。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棍子香,点了一把,顺着每座坟插上了一根,面朝西方,诵念了会的几段索勒儿。本来已经扛起锄头准备回家的长辈们停住了,他们当然暗暗吃惊——在这块土地上,会诵读《古兰经》的年轻人没有几人。唯一一次我真切地觉得我的亲人们——坟中的先行者们在聆听我的声音,或者说,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父亲他们这一次没有表示异议,他们随着我捧起手做了都哇。回家后,又为亡人举意了尔麦里,虽然短促而简单,但依然让人欣慰。
这一次,连同那些“另类”之处,我完全被家人接纳了。
与死亡和坟墓的深刻相比,标签并不重要。
我当然没有想到,我会突兀地到了江南。
回家理坟后半个月,突然有了去杭州的机会。我赶上杭州最热的时候,据说破了四十一度。我对气候念念不忘,是因为这时恰逢斋月。在温煦的昆明,封斋并不觉艰难,可到了杭州,突然被滚滚热浪包裹着,呼吸也阵阵迟缓。等待我的,是封斋饭的难题。住下后,摸索着找到了凤凰寺——我视它为杭州的标识,一如宛嘎斯的广州怀圣寺、普哈丁的扬州仙鹤寺以及并不熟知的三贤、四贤的泉州清净寺。一座城市被浓缩成一座寺和一个墓园,片面且不合情理,这一切的冒失只因私人的情感。赶到凤凰寺,接近黄昏了,院子里已经人头攒动。离开斋时间很近了,想抓紧时间好好体悟一下凤凰寺的神韵,可是,于情于景都很难得偿所愿。接着,是紧凑的开斋、礼拜,一晃九点多钟,于是,赶着找回宾馆。事实上,我根本不可能看明白凤凰的姿态,几经风雨后,早已不是那般模样了。先贤卜哈提亚尔的墓在哪里呢?不仅没有找到凤凰,也没有得到一丝卜哈提亚尔的消息。
揣着一盒盖饭回去,早上的封斋饭有了着落。我开始打量起这座城市,像极了曾经生活过的桂林,一样湿热,一样因吃饭发愁。本能驱使人选择——逃离或者前进,必须迎接痛苦的纠缠,在为此烦躁不安的时间里,实属一次自我认知的良机,感激又饿又馋的那些日子,激荡了我死水般的生活。也许,寻根便是如此——它让一切特别的和异样的属性变得有理有据。有理有据可以定心,却也不易被理解。朋友说,真是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很令人敬佩,但真的理解不了。亲人说,自然是不能忘本,但也不能太过执着。朋友会轻松调侃般试图瓦解防线,亲人则沉重担忧地试图阻止一切“出格”的举动。作为具体的个体,我不能不被他们影响,却也不会真正被影响,纠结便是不可能放弃却也难以避免误解和伤害。如今想来,纵有千难万阻,倘若真情真意地执着行走,何尝不是一种突破自我的契机呢?而如果跳过纠结、碰撞、煎熬、选择的过程,获得的是轻松写意的生活状态,错失的却是痛苦的领悟。
半夜三点多,嚼着没有热气的盖饭,就着热茶,悄无声息地吃封斋饭,举手投足担心吵醒同宿的朋友。他的每一次翻身会让我停住——即便他爽快地给予我支持,毕竟熟睡的人最厌烦声响。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起来,他告诉我没有感觉到什么,我冲他一笑,表示这样最好了。刚到杭州的两天,课程紧张,晚上九点半才能下课。七点多是开斋时间,正是晚课开始不久,无奈之下提前买了一个饼子凑数。下课后,已经没有了吃的想法,只好买上一盒盖饭,迎接新的一天。
熬过前两天紧凑的课程后,得到一个上午的喘息。租辆自行车,逛逛西湖。其实,我也不清楚想从西湖获得什么,也许只是为了看看白娘子与许仙相遇的断桥,看看那座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几座小拱桥起伏后,离塔越来越近。高温下蹬踏还是有些辛苦,况且在斋戒中禁饮水,停停歇歇,看看湖,乘乘凉,磨蹭到雷峰塔附近,得知自行车禁止入内,据说还要门票。我抬头看了看它的气派,远远地照了几张相离开了。于是,目标锁定断桥。我是凭着直觉在走的,心想大不了绕一个圈子总能找到吧。兜了个圈子后,有些疲乏了,衣衫已被汗粘住,嗓子有些冒烟,时间也紧张起来,只好一路问人,越来越逼近断桥方向。
我差点叫出声来!没有行到断桥,却撞见了先贤卜哈提亚尔的墓园,在南山路与清波街交叉口上,紧紧挨着西湖。事情就是这么巧妙,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才能寻到——毕竟与宛嘎斯墓园、普哈丁墓园的大热相比,这里冷门多了。因为不便洗小净,不能念经走坟,在围栏边探视一番后,做个都哇,说声赛俩目,举意再抽时间过来走坟。另选了一天傍晚,与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完成了走坟的举意。也许不应该说找到这个地方很难,只不过我似乎容易将问题复杂化:试着向在杭州上学的穆斯林朋友打听过,但说不清楚位置,连出租车司机也直摇头,更不想打扰清真寺的伊玛目。既然这样,还得一番折腾。这一次的意外撞见仿佛是以实例向我证实:下一刻或许有惊喜。惊喜还因为丁鹤年——这位元朝穆斯林大诗人的墓就在路对面的西湖景区内,只不过对于西湖的游客而言,“西湖十景”都难以顾全,怎么会注意到他的存在,那是苏东坡才能享有的待遇。对卜哈提亚尔知之甚少,即便记载也简略而含混:“相传卜哈提亚尔是一位阿拉伯名医,南宋时携二高徒来华,居留杭州。他们用西域医术为回、汉百姓治病,颇有名声,受到百姓爱戴,归真后葬于江苏省杭州市古城边。”(《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丁云山)也有史料认为,此墓应属唐代建造。同样含混的是凤凰寺,明确的只是元朝时丁鹤年的曾祖阿老丁重修,始建于唐宋年间,若以古墓对应古寺的情况类推的话,凤凰寺由先贤卜哈提亚尔所建的可能性很大,先贤建寺扎根,归真后留下墓园。
有时候并非刻意想做什么,但回过头来看,仿佛也是避免不了的。凤凰寺和先贤卜哈提亚尔墓是我心意已决的目的地,都如愿了。但南京和扬州是我不敢多想的,因为我对江南交通状况的判断实在是以云南的水准来衡量的。在云南,昆明往返一趟西双版纳我也得花费两天时间,因车速和班次有限。江南的高铁、动车以其高速和多班次让省与省、市与市的串联变得简单多了。为与好友相聚,告假一天,一起跑了趟绍兴,当然是直奔鲁迅故居,见到了少年时代遐想连连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自然,多半是找不到先生的精神遗骸的。奔到绍兴北站,再赶一程南京吧。很遗憾,车票紧张,较晚的点只能有去无回,便改道上海。外滩一溜达,急匆匆地去了离外滩最近的小桃园清真寺,又赶上了开斋时间,索了两个馒头和菜路上吃,一路奔回杭州。好一个“赶”字了得!这次一跑,也算是额外的旅行了,想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接着就有了转机,课程调整了,本是两个半天的休息被调整为一整天,那么,走一趟南京和扬州也就顺理成章了。
头天晚上就启程了,找到净觉寺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当然,门是紧锁着的。而我,穿越了几百公里到达一个新的城市后,第一件事竟是寻找拉面馆,吃了碗面,带走一盒盖饭。找了个旅馆住下,早已是浑身的汗,洗个澡,已是凌晨一点多,只得赶紧睡觉。起来后洗了大净,匆匆赶到净觉寺。净觉寺保留了传统的庭院式建筑风格,几经重修的清真寺规模已经大大缩小,寺里遗留的古迹尚存一二,找到了记录赛典赤·赡思丁七代孙赛哈智奉旨赏银建寺的碑记,由净觉寺可以说到郑和、王岱舆、伍遵契、刘智(介廉)等人,郑和曾奏请重建寺,后几位则在寺里治学多年。南方而来的我,始终避不开赛典赤·赡思丁巴巴的身影,不管是赛哈智,还是郑和,都是赛典赤巴巴的后裔。这个事实仿佛一针镇静剂,让我从游客变为故人。这种感觉在和寺里扫地的老人搭上话后更加强烈,老人沉静温和地答复我一些礼节性的询问,没有陌生感,一句赛俩目大概等同于认亲戚了。
我的地图里,南京最重要的便是介廉巴巴的墓地,这是“以儒诠经”、“学贯四教”(儒、释、道、伊)的集大成的伊斯兰大学者。哲合忍耶道祖马明心曾说过“介廉开花,我结果”的话;被称为“马善人”的哲合忍耶导师马元章为其题写过“道学先觉”的评价。墓地没有人看护,也没有上锁的门,但也庆幸墓地的清净未被打搅。诵经祈祷,一如既往的仪式。心中积淀了很多话要倾吐,却难以梳理,也许只是因为心存的爱念,不愿离去罢了——那就再待一会儿吧,虽然时间是那么地紧张。我绕遍墓园的每一个地方,起初漫无目的,但很快就明确了清理塑料袋、废纸、零食包装纸这件事,捡完后,望着更显幽净的墓园,一步步走远。
介廉巴巴在《天方典礼》中说:“斋非仅止食止色也,务斋诸耳目身心。故斋之日,不起妄念,不动尘思,举止唯敬,语默为恭。”我想至少那一刻我是做到了。母亲一度因我封斋感到不安,瘦削的我让她放心不下,她甚至将我的瘦弱归咎于封斋,任我百般解释也不愿听。现在想来,虽然也懂得斋戒在精神层面的要求,但实践中并未悉心参悟过,至少在母亲对此不安甚至生气的时候,斋戒的我并未做到“语默为恭”,反而大肆争辩,不欢而散。终归是因为爱,谁又忍心所爱的人难过呢?母亲如此,我亦如此。因此,母亲即便不安,也渐渐接受了,我则渐渐学会了接纳不同的声音。隐约中,我还感觉到了一种变化——在爱的包围中,我一天天改变着他们对世事的看法,也化解着他们的忧虑。在岁月的流逝中,人常常是无能为力的。一辈一辈传承中丢失掉的精髓,逐渐累积后便成了今天的畸形——民族情绪高涨,但缺失了民族内涵;传承之链断裂后的真空地带中,生存的人们反倒不认识什么是源头了。世事如此,我又能怪父辈爷辈们的疏忽吗?孱弱的我和我的追逐或许曾让他们感觉到蹩脚,但渐渐地,开始习以为常了。
百里赶主麻,未能如愿。由南京奔赴扬州的路途还是不可避免地延误了,赶到仙鹤寺大殿门口,礼主麻的人刚出来,不免遗憾。与凤凰寺一般,仙鹤寺已经原貌不再,改修过的仙鹤寺因筑路被折断了鹤尾,残缺后已不易辨认。我紧锁着眉头端详,愣是没有看到仙鹤的影子。甬道中两个拱门上方,张承志先生题词“命系清洁,道秉正义”,并以“仙鹤舒尾振翅,汶水归道扬波”为祈愿,祈盼汶水重流,仙鹤再展。在意的人不因其完整或残缺而有所喜恶,物的寿岁实在比人要长久得多。苟延残喘也罢,它毕竟几朝不倒,它看着一代代人荣辱变迁,不动声色。仙鹤寺的建造者普哈丁,一说是当年穆罕默德派往中国四贤中的二贤;一说为穆罕默德的十六世后裔。隔着京杭大运河与它遥遥相望,沿墓园台阶而下,出了园门便是运河,这一场景实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活标本。离开仙鹤寺,我一路走到了普哈丁园。普哈丁墓园幽静绿翠,古朴的亭子、灰白的墓石与幽绿的草叶相得益彰,除了普哈丁巴巴及其随从,尚有元明清的一些穆斯林古墓,还有后人也为左宝贵立衣冠冢于此。与自家墓园的冷清相比,埋在这里的人沾了普哈丁巴巴的吉庆,多有人记挂。像我这般远道而来者实属不少,每一个进来的人,心中多少都有一些念旧或寄托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情愫。
至此,江南的坐标大致完整了,若有遗憾,便是来不及看看郑和墓。他是赛典赤·赡思丁的后裔,世人记下了他七下西洋的创举,却不知道东南亚伊斯兰教传播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可惜数百年来,学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三四年前,在云南晋宁的郑和公园,我看到了马哈只墓,感慨良多。有记载郑和回乡为父亲马哈只走坟,且推算时间正是斋月——不管走到哪里,故土睡着自己的亲人,这便是割不断的血脉了。
说也有趣,明清时期学者辈出,恰是云南和江南成就最高。金陵学派以王岱舆、伍遵契、刘智为代表,云南学派以马注、马复初、马联元为代表。马注作为云南保山人,曾在南京游学讲学,或与明朝以南京为都有关;郑和则更为特别,虽为云南人,但一生的重要时刻几乎是由南京见证的。两人同为赛典赤·赡思丁后裔,他们连同其他众回族脊梁,将赛典赤这一脉子孙传遍全国。不仅是赛典赤一脉,本就难说清楚何为故乡,今为金陵人,先辈或自云南来;今住云南,先辈或由南京入。倘若不再眷恋,故乡也就不复存在了。
是父亲提到了南京,才让我为之一振的。一切都没有预兆,因为回来后我安静得出奇,仿佛一切都没有经历过一般。本只是一场茶余的闲谈,却扯到了我们这一支姓的来历。父亲说:家里有一本族谱,上面写着我们的祖先是由南京柳树湾来到云南的。一下子开朗了,江南的几天,总有一种非此不可的牵引,一点一点去接近,或刻意或巧合,总而言之避让不了,我推却了其他的行程,不知不觉中独来独往,勾勒了一幅私人的地图,在先祖生活过的土地上,留下了我的足迹和念想。
就这样走了一程寻根路途。寻根自然不只是走一走、看一看,这个民族何以称之为回族,为何传承着独特的文化,而我们又继承了多少,失去了多少呢?
父亲说:再过一段时间,农忙就过去了,那时候,也该为坟中的亲人立碑了。事实上这已经不能再耽误了,因为连爷爷也分不清其中两座坟是谁的了。我想,今年实在有些幸运,回到阔别十七年的祖坟为亲人诵念索勒儿,还闯进江南这片先祖的先祖们生活过的地方,以灵魂直面灵魂。
离立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时应该开始落霜了,天黑后兴许会围着火塘说家常呢。
我在等待这个深秋的到来,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