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江湖
2014-01-22敏洮舟
敏洮舟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书柜里存放着很多的书,每次从外地归来,总喜欢到书柜旁看看。由于漂泊不定的职业,我很难安定下来作细致的阅读,大多也就是随手翻翻。
也许是家庭的熏陶,我与书的缘分久远而牢固。从小学时代偶尔接触武侠小说后,我便疯狂地陷入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江湖”。一入“江湖”,便冷落了校园。一开始在课堂偷看小说,到后来,就发展到了长期逃课,为的都是浪迹于“江湖”。就在这种近乎痴迷的坚持中,终于把自己的行迹放出了校园。当时,我才初二。
离开学校后,别提有多兴奋了。因为终于可以不写作业,可以睡到中午,可以不受约束了。行动有了充分的自由后,西风山、下树滩、牛家黑泉……一个馍馍一本书,朝随日出,晚夕回家,家乡的山水林泉,处处都留下了我年少轻狂的脚印。在父亲忧愁与责备的眼神中,我继续追逐着我的“江湖”梦。
受了太多“江湖游侠”的影响,终于有一天,我向父亲提出了要辞别家乡,走出大山,去阅历“江湖”的想法。而此时的家乡,也正时兴着一个行当——跑车。与我同龄的很多回族少年书读不进去,最终都去跑车了。于是,在软磨硬泡、涕泪交加的央求下,无奈的父亲只有应允。从此一步迈出家门,以拉家务为名,行“浪迹江湖”之实。
这一步迈出,便将整整十年都耗费在了这个行当上面。
少年的光阴是易逝的。蓦然惊醒,春天已不是昨日那个春天,去年取水止渴的小溪已经干涸,但溪边的金丝柳却是长高了。一晚,在寂静的青藏高原,透过小旅社的窗户,望着空荡荡的戈壁,心中隐味到某种感觉的临近。之后,朝行暮宿,生活在单一地重复着,那感觉却一日浓似一日,直至势如强迫。
终于在某个独自的黄昏,我走向书桌,铺开稿纸,用笔尖流泻出了我成年后的第一缕情感。
或许是职业的特殊性,我从来都不缺乏写作的素材,截取跑车生涯中的任何一个片段,都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遗憾的是,我缺乏的是驾驭这些素材的能力,那些跑车之余写出来的文字,充其量只能算是学生作文。因此,每每在写作梗阻之时,便会怅惋学生时代的早逝,求知的欲望也方才悄然兴起。重返校园已是梦里美事,唯一的途径,便是阅读。
于是,车户群中出现了一个不务正业的怪人。
别人的驾驶室里多是衣物吃食,我全是书;夜间休息,别人已呼声大作,午夜梦回了,我却怀抱小说,作着四海之神游。第二天一早,别人的车早在百里之外了,我却仍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在这个阶段的阅读中,金庸、古龙淡出了我心中的江湖。取而代之的,是余秋雨、张贤亮、张炜、鲁迅、沈从文……直到张承志。我从狭长的历史更迭到细微的底层生态;从严峻的社会批判到切肤的母族苦难,在一种宛似淬炼的精神阅读中,我从行为到心理,经历了一个质的蜕变。
在漫长的跑车生涯中,渐渐地,社会上诸多的阴暗面也逐一在眼前裸呈。甚至,自己作为主角也切身地感受了不少。为之曾一度陷入了极大的困惑。而这一切,已不是那个童话般的武侠世界所能给出比照与解释的了。于是,在萌发了一些现实思考的同时,我逐渐走出了“侠”的世界,进入了人的探寻。
就在我热烈地追求文学的同时,我赖以安身立命的主要事业,我离开父母,辞别故乡的行当与借口——跑车,却被我经营得惨淡不堪。但是真能把一切归咎于文学吗?不能,那实在是过于美化自己了。当然也有其他的因素,这里可不便赘述,打算将它作为一篇小说的原型给写出来。写一只蛾子,在痴狂地向往着一片光明,于是,它不断地飞翔,奔赴,最终它亲近了光明,也灼伤了自身。
跑车,阅读,写字。日子慢慢过得久了,车跑得每况愈下,而鸡零狗碎的日记作文却写了不少,虽然鲜有拿得出手的,但对文字的驾驭着实也扎下了一些基础。后来,惨淡经营的车行也确实呈现出一片整体的不景气,家乡车户中有些远见的人看到前景暗淡,纷纷卖车转行。
我勉力支撑数月,最终在2006年年底,忍痛卖掉了相伴十年的爱车。当时心里很茫然,没有了车,忽然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生活没有了方向。那天收拾车内的随身物品,除了几件衣服一床被褥外,居然全是书,还有几本已经写完的草稿。书全都送了人,带着实在太重,况且大多都已看完。只有那几本草稿,我用一个新买的挎包仔细地包装好了,用手拍拍,心里暖暖的,隐约觉得,跑车十年,所有的收获,全在这几本草稿中了。
终于回到了家乡。我从风尘仆仆的旅人一下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角色的转换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感到难以适应,时时被一种虚无的意绪笼罩。此时,阅读与写作便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因此,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屋中,在读书与写字中为自己营造着另一个“江湖”。
在屋中关得久了,偶尔也会上街散散心,上上网。有天走进网吧,打开一些常去的文学网站,在浏览中读到一篇文学作品,很受启发,回家后思忖良久,觉得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别人阅读,以自身的思索引发别人的思索,这才是文学的价值。随后便将几篇稍觉满意的文字发到网上,不想竟受到很多网友的赏识,我也在欣喜中备受鼓舞。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白天阅读,夜深人静时,便伏案走笔,不知不觉熬到天明,更成了惯常之事。
或许每个从事文学写作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把书桌上密密麻麻的草稿变成油墨飘香的书页。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在网络中虽然能同样展示自己的作品,并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肯定,但终究还是难以掩盖那个梦想的跳动。文章以书籍的形式与历史一起衍存了下来,于文人而言,文章册页的背后,还埋藏着一个文化心理的问题。
有了这份心事,我便开始留意一些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并将其中的文章与自己的文字进行比较。最终发现这些刊物有一种刊发作品的倾向或成规,即题材偏重于闲适、考据,或歌颂主流方面。而我的文字恰好远远偏离了这些关键词,如果不去迎合刊物的取向,发表就成了空想,没有哪个编辑愿意在羊圈里放一匹野马进去。虽说明白这个道理,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将一篇稿子投给了一家杂志社,权做问路之石。然而这一投却如石沉大海,过去一个多月,仍然没有丝毫回应。这种结局虽在意料之中,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失落。然而就在我快要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上网习惯性地打开邮箱一看,竟有一个杂志社的回复。内容大致是说,文稿的整体质量不错,但要刊用就必须删减或改动。起初尚有几分欣喜,但仔细一斟酌,发现要求被删改的片段恰恰是自己认为满意的部分,若按杂志社的要求,无疑是抽掉了文章的灵魂,徒剩一具空壳。这样的文章,即便发表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踌躇再三,便婉言回复,称以后有适合的稿件再行投递。
我一直认为,文字有其特殊功能,如果游戏视之,无意抹杀了其灵魂的担当,没有担当的文字,只能游离于快餐泡沫。
倘若如此,发表于我而言,虽然向往,但至少已不那么刻意了。幸好这是一个拥有网络的时代,网络的扉页上虽然没有扑鼻的书香,却有着最大程度的行文自由。
我终究是个难于久安的人。在家的平静日子过了一年多,便又萌生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2009年年初,在凛冽的北风中,我站在了北京的大街上。小游半月,白天领略着高墙朱门上依稀可辨的森然王气,晚间聆听着新识好友阿里兄的悲怆歌声,颇有些闲散自在的意味。
未料没几日,风加剧,带着沙尘呼啸肆虐,北风变成了狂风,也不管向北还是朝南。气温下降得凶狠,脚步刚迈出房门,寒意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首窥京城大门的我好不神伤。更让人揪心的是,就在北京起风的那天,加沙的上空“乌云密布”。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大片大片的尸骨与废墟向世人洞开着一个真相。而民主自由的国际社会,面对这灭绝式的杀戮,一贯地保持着绅士般的沉默。寒冷之外,这个冬天还透着压抑。
从北京回来,便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朝向苦难的歌声》。内容有北京的风和人,也有加沙的轰炸声。写出来之后,心里稍觉顺畅了些。毕竟,在苦难面前,我没有沉默;在无道的人群中,我发出了声音。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白天与母亲喝喝茶,说说话,或在阳光充足的午后搀着母亲在花园里走走。到了夜晚,便埋头于书桌,依旧坚持着一个文学的梦想,依旧浪迹在一个叫精神的江湖。
而这个梦想已由最初的作家梦逐渐成为了一个自我价值的实践过程。记不清是哪个作家说的:“为自己写,让别人看。”我觉得这话很在理,也十分耐人寻味。只有为自己写的文字,才有可能是私人化的,是自我的纯粹表述。这样的作品一旦完成,便是一次人性探寻的自我完成。能否发表,倒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