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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曼的两次爱情

2014-01-20刘惠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彭泽陆小曼

刘惠强

陆小曼从网上找到一条招聘消息:铁路客运段正在招列车员。

这消息让陆小曼眼前亮起一道霞光:铁路客运段,单位肯定不错呀!先甭说铁路是铁老大,就是单位的名字也响亮。列车员不就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吗?那工作多有意思。虽然陆小曼坐火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列车员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身穿蓝制服,头戴大沿帽,查票、报站,最多也就是倒倒水,扫扫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天南海北坐着火车到处跑,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是何等惬意的事?可这么好的工作没有大学文凭行吗?她赶紧细看招聘条件和要求。

一共四条,四条里并没有关于学历的具体要求,高中以上文化就行。陆小曼觉得心跳加速了,再细看一遍,觉得自己哪儿都符合,觉得这事八成有门儿。

看看招工日期,今天已是最后一天,她顾不得多想,也没在网上报名,关上电脑,赶紧跑进卫生间化妆……

陆小曼是个漂亮姑娘,平时她从来不化妆,再说上学时学校也不允许化妆,现在学校不用去了,老师也不盯着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马驹,更像一只摆脱束缚的小兔子,可以尽情地到野外去撒欢、享受美好生活了。当然,陆小曼绝不会把自己打扮得太俗气,她特别看不上那些把眼睛描得又黑又大,嘴唇抹得又红又性感的化妆风格,她知道自己漂亮,根本用不着过多修饰,只要把头发整理一下,淡淡地抹一点眼影,嘴唇上轻轻涂点唇膏就行了……

陆小曼按照网上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位于火车站附近的客运段,可一打听才知道,人家招工名额三天前就满了。

“你咋不早点来?”

那个体态稍稍有点发胖,但脸上挂着和蔼微笑的女同志上下打量着她说。

“我不知道,刚刚在网上看到招聘的消息,马上就赶来了。”

“哦,我说呢!回去吧,人早就招满了。”

“没希望了?”

“没了,本来计划招50人,可报名的早就好几百了,明天通过笔试和面试再往下刷,你报也没什么希望。”

“阿姨,您能帮我再报一个名吗?只要让我参加考试,刷下来我也就死心了。”

胖女人微笑着看看这个长得的确挺漂亮的姑娘,问:“你什么学校毕业?”

“我是高中毕业,差几分没考上一类本科,不想上了。”陆小曼实话实说。

“是今年高考吗?”从眼神里看得出胖女人挺喜欢陆小曼,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同情。她轻轻叹口气说:“我去问问科长,看能不能给你补一个名额,不过这事可不能声张。”

“那我先谢谢阿姨!”陆小曼礼貌地给胖阿姨鞠个躬。

胖女人很快就从楼里出来了,站在楼梯口朝她轻轻招手。陆小曼赶紧跑过去,没等问,胖女人已经笑着开了口:“快进来吧,科长答应了,你来填个表儿。”

陆小曼到劳资科填了表,还领到一张准考证。

胖女人一直把陆小曼送到大门口,这样的举动让陆小曼很是感动,她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胖阿姨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心里想:一定得好好报答这位好心人。

“回去好好看看书,明天上午九点来,可别耽搁了时间。”

“放心吧阿姨,我家离这儿近,只有四站地,我早早就到。”

胖女人笑笑说:“看书也别太晚了,早点休息,考试并不难,只是一些常识,关键是面试!记住,要大方一点,可别穿得花里胡哨的,给人印象不好。”

陆小曼觉得自己真是遇到贵人了,她感激地看着这位可亲的胖阿姨,心中的疑惑也更大了。

“阿姨,您干嘛对我这么好?我都有点……”

胖女人笑了,但接着又叹口气,说:“唉,很简单,我女儿比你大一岁,去年高考,也没考上好大学,我说让她凑合着上个二、三类,可她就是不听,非要复读,结果今年再考,考的还没去年好,我挺同情你们这些孩子的,再说你也挺招人喜欢。”

“您女儿也来客运段招聘了?”

“没有,她不听话,还要复读。”说着,胖阿姨又轻轻叹了口气,

陆小曼“哦”了一声,低头陷入了思索。

“阿姨,您帮我这么大忙,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刘,是办公室的内勤,这几天正在劳资科帮忙。”

“刘阿姨,那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等我考上客运员,让我妈请您。”

“瞧你说的,请什么?只要你能考上客运段,将来咱们就是同事了。快回去准备吧,我还有别的事。”

陆小曼深情地看着刘阿姨,涌动着无言的感动。

考试的确不难,对刚刚从高考考场上下来的陆小曼来说,笔试可谓易如反掌。接着就是面试,对面坐着几位负责考试的考官。坐在中间的那位瘦瘦的劳资科长问:“你为什么要到铁路来应聘?如果一旦进了铁路,你将怎样面对今后艰苦的工作?”陆小曼对第一个问题并没作过多思考,话也说得实在,把心里话一五一十全都讲了。第二个问题倒也是正中下怀,她头天晚上确实想了这个问题,也理清了思路,回答得自然流畅而恰到好处。

陆小曼在学校里曾是班里的演讲冠军,这样的场合既不感到生疏又不觉得怯场,回答得十分流利。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她注意观察对面坐着的那几个考官,从他们脸上露出的微笑里,她知道几位考官对她的印象不错。轮到最后陈述时,陆小曼更是倾尽自己的优势,语言顺畅流利,态度诚实可信,语调清新健康,既不忸怩作态,又不狂妄自诩,适中表达了自己迫切想到铁路参加工作的热情和决心……

几位考官相互对视,看样子他们对陆小曼的表现是满意的。最后,那个瘦科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轻声说:“你的表述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有两个问题我们心须提前说明:第一,到铁路客运段参加工作,说白了就是当列车员,要在列车上为旅客做服务工作,那个工作很苦很累,不知你是否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准备?”

陆小曼脑子一闪:对方是在考验自己,故意把工作说得又苦又累,应聘的人多,人家自然不会说得太好,否则报名的人不是更多了?想到这儿,她微微一笑说:“既然来报名,我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当然,要找一个不劳而获就能轻松把钱挣到手的工作,这个世界上也许还不存在,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一个人若想成功,不经过艰苦的努力和付出是不可能的,人生只有经历了风雨,才能见到彩虹,这一点,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愿意到最艰苦的环境和岗位去磨炼自己,这正是我走向成功和成熟的第一步,我愿意接受这个考验。”

瘦科长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接着问:“还有第二,铁路客运工作的工资并不是很高,不知你有没有自己的心里价位?”

这个问题陆小曼却从没想过,也从没在花钱上动过心思。独生子女,父母的掌上明珠,虽说爹妈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但全家只有三口人,衣食无忧,花钱从来也没受过限制,到底应该挣多少钱,她的确不知道,再说也摸不清对方是什么意思,干脆,给他来个顾左右而言他。

“我认为,挣钱多少固然重要,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却没实际意义,我是独生女儿,父母亲对我宠爱有加,花钱的事从来也不是问题,眼下我没考上大学,刚从校门走向社会,我的眼前完全是一个未知世界,所以,挣钱多少并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我需要的是尽快认识社会,融入社会,自食其力,在工作岗位上锻炼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对挣钱我没有欲望。”

也许陆小曼的回答并没什么新意,但就整个社会招工的状况看,能如此回答这个问题,和其他应聘的人相比,明显已经高出一筹了。

……

陆小曼顺利通过考试,很快便参加了新学员的集训班。在学习班上,他和新学员们一起学安全,学客规,学礼仪,学服务,收获颇丰。这还不说,在集训班上她还认识了韩小雪,没几天两人便成了闺中蜜友。

韩小雪比陆小曼大两岁,是个大专毕业生,在学校学的是饭店管理,她毕业后干了几家工作,可哪儿也没干长。

以陆小曼的眼光,集训班里一共就两个人长得最漂亮,一个是自己,再一个就是韩小雪了。集训的时候两人住一间宿舍,出来进去形影相随,无话不说。刚走上社会就遇到这样一位知心朋友,这让陆小曼很是开心。本来计划要集训学习一个月的,可铁路不断加开列车,人员紧张得厉害,结果他们的学期一下子被压缩掉多一半儿,十天后便分配上车了。陆小曼和韩小雪虽然被分在一个车队,但却不是一趟列车,这让陆小曼感到多少有点失落。

陆小曼担当的乘务工作是一趟K字头列车,这趟车的始发和终到是南北两个省会城市,全程运行2000多公里,来回需要4天,陆小曼这回算是过足了坐火车的瘾。

列车上的工作陆小曼很喜欢,这不光因为可以不花钱坐火车,还可以阅览列车外匆匆而过的风景,更主要的是她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尊重,也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每当她和姐妹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穿着笔挺的服装、拉着黑色的拉杆箱出乘时,都能看到旅客们羡慕的目光。她曾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摄影爱好者跟着她们的队伍拍照,每当这时,她就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脸上露出特别自然的笑,内心里的自豪溢于言表。

站车门验票,她总是站得笔直,脸上还挂着让旅客们感到温暖踏实的微笑,遇到一些老人或抱小孩儿的旅客上车,她就热心地帮助人家,得到的自然是赞赏的目光。

列车上有餐车,吃饭的问题不用自己操心,尽管吃饭时间和车下不一样,但这一点她很快就适应了。列车上还有宿营车,两班人轮流休息,下了班可以回到宿营车睡觉。陆小曼和其他乘务员最不一样的,就是她特别喜欢在车上睡觉。许多列车员在车上休息不好,不是睡不着就是睡不踏实,人总是胖头肿眼的。陆小曼一看其他姐妹们满脸疲惫就想笑,心里说:你们可真是有福不会享呀!坐着火车睡觉,做梦,多有意思!陆小曼在车上总也睡不够,脑袋一挨枕头就着,睡得又香又甜,有时连做梦都随着列车有节奏的晃动而多了几分浪漫。这还不说,列车上的工作也不是很累,除了开车前整整行李架上的行李,最多也就是搞搞卫生,没什么大的体力劳动。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怕就怕千篇一律,无休止地重复自己,这一点陆小曼很快就感觉到了。

为旅客服务的工作千篇一律,沏茶倒水搞卫生,周而复始;列车奔驰的路线千篇一律,外面的风景也是从春到秋,没有任何变化;车上的饭菜千篇一律,没有一点新鲜的感觉……慢慢地,陆小曼的心情也变得千篇一律,再没有原来那么爽朗了。觉睡得不踏实了,甚至开始出现失眠;食欲不振,一想到吃饭就反胃,连脸上的笑也开始有选择了:除去面对着那些有身份的领导或上级,她脸上的笑开始变得生硬而无奈。就这样干下去吗?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一年四季在车上跑,没年没节,归根结底还不就是个列车员?哪还有什么事业可言?过去休班,她还要逛逛商场或时装店,要不去看场电影,可后来她哪也不去了,休班就闷在家里睡大觉,什么事也提不起神,一天到晚蔫头耷脑,像被霜打了的小苗一样……从时装店买回来的衣服静静地躺在衣柜里,一来没兴趣穿,二来根本也没机会穿……她开始对乘务工作生出了几分厌烦,要不是因为心里那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也许会请上几天病假的……

陆小曼喜欢上了自己的车长。

陆小曼第一眼见到杨旭是在段上,那天,她刚结束了岗位培训,李科长(就是那个瘦科长)在教育科的会议室里对大家说:“培训工作的第一阶段到此就结束了,下面,我开始点名,各个车队已经来领人了。”接着他开始点名,每点到几个人他就停一下,然后外面进来一个人,把这几个点到名的人领走。

陆小曼是第三拨被点到名的,和她一起被点名的还有三个人,其中就有韩小雪。随着李科长点名的话音,他们四个人全都站起了身,紧接着门口一闪,一个身高有一米八左右、腰杆笔直的小伙子就站在了他们面前。来人叫杨旭,是位列车长,说准确点,是个副列车长。杨旭三十岁左右,不胖不瘦,极标致的一个小伙子。特别是那身蓝色的铁路制服穿在他身上,甭提多精神了,再加上他胳臂上戴着的那个棱形的列车长标志,更让他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英俊和帅气。

后来,陆小曼被分到和杨旭一个车班。能和这样帅气的列车长一起工作,陆小曼感到很满足,内心里留下的是一种极美好的印象。

陆小曼对杨旭的感觉不错,从对方的眼睛里她也看到了几分欣赏,从那时起,陆小曼就开始注意杨旭,观察他的言谈举止和业务能力,印象分数直线上升。

杨旭虽然只是个副车长,但在工作中却是把好手,不管出乘时遇到什么问题,他解决起来从不拖泥带水,干巴利落脆。一次,列车正在高速运行,恰有个旅客临产,正赶在陆小曼的车厢。陆小曼从来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看着那个女人痛苦的样子,陆小曼早就慌了神,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在车厢连接处呆若木鸡……

有旅客对她喊:“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找车长!”她这才如梦方醒,拔腿就往列车前边跑,可跑出两节车厢后她才想起,杨旭刚才好像是到列车后边去巡视了,在车厢里似乎还跟自己打过招呼,她赶快返身又往回跑,等她跑到自己负责的车厢时,见到杨旭已经在孕妇旁边忙活开了。

杨旭指挥着旅客们腾出一个卧铺格子,又用卧铺上铺着的白单把那个格子遮起来,很快那里就成了一个临时抢救所。杨旭大声说:“请大家不要慌乱,都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然后他又问:“这里有医生吗?”见没人回答,他这才转身对陆小曼说:“你到广播室广播找医生!陆小曼赶紧朝5号车厢的广播室跑去……

十分钟后,相继有两位医生来到了9号车厢,这两位当中居然就真的有一位是妇产科护士……

四十分钟后,一个新的生命在9号车厢诞生了……

吃晚饭时,杨旭跟她坐在了一起。

“车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往后遇到事千万不能慌,自己先得稳住阵脚,咱们一慌,旅客们就乱,事情就不好办了。”

“长这么大谁知生孩子这么吓人?我又不会接生!”

“你不会别人就会呀?关键问题不是你会不会,而是遇到事情要沉着,你就是那节车厢的指挥员,你一慌,旅客就乱,局面就失控,那不就麻烦了?生孩子毕竟是小事,一年四季在线上跑,不定还能遇见什么事呢!”

“生孩子还是小事?”

杨旭笑了,他没再说什么。

陆小曼虽然嘴上不服气,可心里对杨旭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事情过去了好多天,只要一想起那天的事,她的眼前就会出现杨旭指挥若定的神态,而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后来,她慢慢知道了关于杨旭的故事……

杨旭在列车上已经工作了十年,副车长的岗位也已经干了两年,听说他也是因为高考差几分才到客运段上的班。

杨旭二十五岁那年结了婚,三年后却离了。关于他为什么结婚三年就分了手,陆小曼听到了好几种说法。可她对那些说法一点也不感兴趣,眼下这年头,离婚比结婚容易多了,谁还关心那些事?后来她听说杨旭离婚是因为妻子出轨,而出轨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年跑车不在家,这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关于杨旭长年在外跑车,一走就是好几天,妻子在家耐不住寂寞,和公司一位同事缠在了一起。有人说是别人告的密,也有人说是被杨旭撞了个正着,还有人说是妻子直接跟杨旭摊牌,各种说法莫衷一是。究竟什么原因分手,陆小曼并不特别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杨旭对自己怎么样,因为她不知不觉间已开始暗恋他了。

陆小曼虽然和杨旭在一个车班儿工作,但杨旭平时很少跟陆小曼说话,即使说话也多是跟工作有关。话少,连正眼看她也少,那次车上发生旅客生孩子的事以后,杨旭是第一次跟她坐在一块儿吃饭。杨旭平时对自己不苟言笑,但陆小曼发现,杨旭在跟其他姑娘一块时并不那么严肃,同样有说有笑,只是一见到她话就少,脸上的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杨旭的表现陆小曼是理解的,男女之间只有想法复杂才会这样。不要说杨旭,自己不是每次见到他也有点脸热心跳吗?

和杨旭的关系陆小曼并没往深里想过,但她却隐隐感到,只要有杨旭在车上,她心里就特别踏实,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她说不清,就是想看见他,不说话也行,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就行。

这天,列车已经进入夜间行车,车厢里的大灯关了,旅客们也都睡了。陆小曼挂好窗帘,借着壁灯的灯光,把旅客们脱下的鞋摆整齐,又打扫了车厢卫生,这才坐在边座上值班。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杨旭到车厢来巡视了,陆小曼赶紧站起了身。

“有什么事吗?”

“没有,一切正常。”

“夜间有下车的旅客吗?”

“我刚看过票夹,只有一个中间下车的,票我已经给他换过了,到站前我会叫他的。”

杨旭走进乘务室,坐在乘务椅上翻看着票夹,陆小曼则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杨旭手指修长,翻票夹的动作特别灵巧、迷人,像弹琴似的,十分潇洒。

每逢夜间行车,车长都要到车厢里巡视几遍,每次赶上陆小曼值班,杨旭从来也不多说什么,除了看看客票夹,最多也只是微微一笑。对此陆小曼很是不满。哼!本来夜间行车人就容易犯困,你就不能说句话?尽管陆小曼心里不满,却从未表示过,可今天这是怎么了?陆小曼在心里问。

票看完了,杨旭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她说:“困不困?”

“早就习惯了,不过有人说说话总比干坐着强。”

杨旭从兜里掏出一小瓶“风油精”:“给,太困的时候抹一点儿,挺管用的。”

陆小曼接过“风油精”,深情地看着杨旭说:“谢谢你!”

杨旭站起身走出乘务室,目光里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夜里容易上火,多喝点水,我到前边去了……”

此时的陆小曼突然生出一种想跟杨旭拉拉手的冲动,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毕竟是在工作岗位。然而,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

三个月后,陆小曼她被调到了7号软卧车厢。软卧车厢里的旅客层次相对高一些,她的服务工作多次得到领导们的表扬。

杨旭依然很少与陆小曼接触,但陆小曼心底那股暗流却愈发地不肯平静,她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跟杨旭说说心里话。

其实杨旭的家和陆小曼的家离得并不远,而且又同在一个方向,按说退乘后两人一道回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杨旭从来也没跟她一起走过。陆小曼曾试探过对方几次,杨旭不是说车队有事就是段上有事,反正总能找到理由,就是不跟她一道同行。这件事让陆小曼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她背地里较劲: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

这天出乘回来她没直接回家,而是坐在门卫室里专等杨旭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十分钟,杨旭就背着包走出了段大门。

陆小曼断定杨旭是朝家的方向走的。哼,这回看你还能找什么借口!

阳春三月,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变得柔软而含蓄,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蓝蓝的天空里太阳显得格外明亮,暖暖的照在身上,生出几分惬意的躁动。杨旭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嘴里似乎还哼着什么曲子,陆小曼紧走几步追上他……

一般情况下陆小曼退勤后是不坐公交车的,一是她离家不很远,公交车四站地,走着也就是二十几分钟,二是从出乘到退勤好几天吃住在车上,接不上地气,下车后谁都想在地上走走。

“杨旭!”陆小曼一直管杨旭叫车长,直呼其名今天还是头一次。

听到后边有人叫,杨旭停下步子,扭头看着陆小曼,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陆小曼对杨旭微蹙眉头看得真切,却佯装没看见,紧走两步同杨旭并了肩。

“回家?咱们正好同路。”她有些俏皮地朝他笑笑。

杨旭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问:“你也回家?不坐车吗?”

“不坐。大街上走走,活动活动胳膊腿,解乏。”

“哦,对,对,是得活动活动。”

“咱俩同路,也免得寂寞!”

杨旭转转眼珠儿,笑着说:“同路是同路,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我得到别的地去办点事。”

陆小曼知道对方在说谎,不容杨旭反驳,她说得直截了当:“你干吗总是躲着我?”

“没、没有呀!我真的有事。”

“别骗人了,有什么事,你说!”

“我、我要去……”

“编,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我真的……”

“行,今天你去办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

“这、这……”阳光给杨旭烧红的脸上又镀了一层金。

杨旭一下没了词,两只脚像被焊在地上似的。

“我跟你说,从头一次见面我就有点喜欢你这个车长了,如果你看不上我,明说!”

“不是,我是……我是……我跟你说,我结过婚,我……”

“人家把你甩了,对不对?你以为我不知道?再说,谁管你过去的事?”

“可是……我是车长,我……”

“车长不是人?车长就不能谈恋爱?”

“不是,我是说,你刚上车,我不能、不能有非分之想,对不起,我、我得去办事,我……”话没说完,杨旭已经像只兔子似的朝另外一个路口走了,几乎是跑。

陆小曼站在原地,看着杨旭狼狈的样子,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从杨旭并不连贯的话语里,她什么都明白了……

日子过得很平淡,出乘跑车,退勤回家,既无惊喜,又无失意,不咸不淡,波澜不惊的。

陆小曼的生活发生根本变化是在几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她正值夜班。因为软卧车厢里人不是很多,10点钟过后,多数包房里的旅客们都睡了,只有第七包房里几个旅客在打扑克,热火朝天的。陆小曼扫完车厢通道,又挨个挂好窗帘,最后,她走到七包的门前,低声对几位旅客说:“请大家小点声,别的旅客已经睡了。”其中一位中年人笑着说:“您放心吧,我们这就睡。”

陆小曼关上七包的门,又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洗了手,坐在通道边上的座位上。11点了,车厢里没有了动静,只有车轮与钢轨磨擦发出“刷刷”的声响,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慵懒。列车员当班是不能睡觉的,可这会儿陆小曼的眼皮却有点打架,难舍难分的。她起身到洗手间,用凉水洗洗脸,又在太阳穴抹了一点“风油精”,这才觉得轻松了一些。一尘不染的镜子里,面容虽然有些疲倦,却依然姣好。她送给镜子一个淡淡的笑,有些麻木的脸又恢复了生气……

陆小曼重又坐到边座上。

四号包房走出一位旅客,一身挺讲究的睡衣,脚上穿着印有客运段字样的软拖鞋,手里还捏支烟。看样子那位旅客要去吸烟,她站起身朝他笑笑,轻声说:“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男旅客点点头,径直朝车厢风挡处走去……

那位男旅客很快就回来了,可他并没马上回四号包房,而是在陆小曼对面的边座上坐了下来。

“夜里你们也不休息吗?”

“不休息,值班不能睡觉。”

“哦,那真是挺辛苦的啊!”

“不辛苦,早习惯了。”

男旅客三十几岁年纪,很帅气,身高有一米八左右,五官端正,眼睛虽然不大,还是个单眼皮,却透出几分男人的英气,像电影明星高仓健。

“你们这么辛苦地工作,一个月要挣好多钱吧?”

他讲的是南方普通话,话音里有一种磁性,陆小曼觉得很好听。

这个话题让陆小曼不知怎么回答好。说心里话,她挣得的确不多,满打满算一个月才两千多一点。她下意识地看看面前的男人,既没见他腕上戴金表,又没见他脖子上挂金链子,很朴实的样子。但为了不让对方看不起自己,她故意把工资增加了三分之一。

男旅客脸上的错愕程度绝对超出了陆小曼的意料。“什么?挣多少?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们铁路职工的收入都不是很高,这已经不少,足够了。”

“哦?你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她没置可否地点点头。

男旅客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摇摇头,说:“是呀是呀,钱对什么人有什么人的用处,哎,我倒很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你说钱对一个人来说究竟是什么?”

陆小曼觉得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晕,她不知对方关于钱的定义是哪个层次的,本不打算多聊,可心里又生出一种好奇,她想知道对方关于钱的定义。

“对一般人来说,钱只是一种活着的必须,而在我看来,钱是什么?钱是尊严,对一个人,一个集体,一个国家,钱就是尊严。”

这个说法陆小曼还是头一次听说,她觉得很新鲜,便把眼睛睁大一些,再把脸稍稍前倾一些,做出仔细聆听的姿态。

男旅客的谈兴被陆小曼勾起来了,他看定对方,低声说:“你知道阿拉伯国家吧?没发现石油之前,那里的人过的是什么的生活?猪狗不如,谁能看得起?何谈尊严?可自从有了石油,他们有了大把的美元,生活富了不说,谁还敢看不起?再说美国,如果没有钱,全世界谁买他们的账?美元在全世界流通,硬通货,这你不是不知道吧?什么原因?还不是钱的原因?人家美元就是厉害嘛!国外的咱不说,说咱自己,过去谁看得起咱们?甭说别人,就是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呀!连饭都吃不饱,还想有尊严?你见过哪个乞丐的眼睛里有过尊严?所以我说,钱是什么?钱就是尊严!没有钱就没有尊严,这个观点你同意不同意?”

陆小曼没吭声。

“一个人的付出和所得是要成比例的,像你们这样的劳动强度,成年累月在车上跑,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没完没了为旅客服务,挣这点钱你不觉得太少了?就你这形象、气质和条件,在哪儿不得多挣一倍?还不说职务……”

听着对方的话,陆小曼心里是有很多话要说的,而且一定能把对方说得无言以对。铁路工作的确很累,可铁路职工讲奉献,讲服务,讲付出,从不讲报酬,这是多高的人生境界和追求?这是一个多么有尊严的工作?她完全可以把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驳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哑了,因为自己的内心里似乎隐隐地有点赞成他的观点了。然而,她不想在对方面前丢面子,站起身打断对方的话说:“今天不跟你探讨这些,我还有工作要做,您也该休息了。”

男旅客也站起了身,但与此同时却从衣兜里掏出一迭名片,很潇洒地从中抽出一张,双手递到陆小曼面前:“这是我的名片,今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联系我,一定尽力帮忙。”

陆小曼下意识地伸出那双纤细的手接过名片,飞快地朝名片扫一眼,眼神里蓦然多了几分羡慕:“哦,原来是位公司老总呀!”

“小公司小公司,不过你要能到我公司来,我请你当办公室主任。”

“谢谢!”陆小曼说谢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平静,然而心里却着实震颤了一下。她笑笑,再点点头,转身朝乘务室走去……

名片设计得很雅致,左上角是一个蓝色套金的LOGO,旁边一行小黑字: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总经理:彭泽志。

看着名片,彭泽志的话再次响在陆小曼的耳边。他说了那么多,而只有两个字最清晰:尊严!是啊,钱是什么?钱的确就是一个人的尊严啊!就眼下看,自己挣的的确不多,可付出了多少辛苦啊?一年四季没年没节,吃住在车上,干的是什么工作?说好听点叫列车员,说不好听不就是个服务员吗?给人沏茶倒水搞卫生,遇到那些不讲理的旅客还要挑三捡四,胡搅蛮缠,自己还得微笑服务,这工作有什么出息?有什么尊严?现在好说,自己毕竟年轻,可将来一旦结了婚,有了孩子,谁管家?杨旭的教训还不值得吸取?这样的工作岂能是长久之计……

列车呼啸着向前飞奔,窗外一片漆黒,什么也看不见。陆小曼看看名片,再看看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世界,内心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茫然……

陆小曼是在工作满一年那天提出辞职的,那也是她接过彭泽志的名片后一个月的一天。那天,陆小曼跑车回来后,拨通了彭泽志的电话。彭泽志喜出望外的话语连同嘈杂的汽车声响一块从话筒传过来:“好,到我这来吧,当办公室主任,工资我们面谈。”

关于工资问题陆小曼并没多想,在车上彭泽志脸上那错愕的表情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想:再少也不会比现在少……

休班的第二天清早,陆小曼按照彭泽志电话里说的路线,来到了人民广场左侧一栋八层的写字楼,她没坐电梯,而是步行上的楼。刚到三楼,陆小曼一眼就看到了“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的牌子,她敲门得到回应,推门走进了挂着总经理牌子的办公室。

彭泽志正襟危坐地在那里等她了。

办公室不是很大,却很整洁,一张老板台,后面是一面墙的书柜。书柜是什么材质的陆小曼不懂,但面上雕着花,看上去挺讲究的。书柜里除了一些管理方面的书籍以外,还有几部成功学和人物传记,整体还算有点品味。板台对面是一组木质沙发,沙发旁边是一扇屏风,典型的苏绣,几条大红鲤鱼跃跃欲试的;“鲤鱼”后边是一张挺宽的单人床。

彭泽志一边寒喧一边冲好一杯咖啡,然后很端庄地放在陆小曼面前的茶几上,这才坐回到板台后边的老板椅上,微笑着对陆小曼说:“怎么样?想通了?到我这儿来吧?”

“我今天来先考察一下贵公司,如果值得我会考虑的。”

“好好好,透明,透明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我跟你一样,啥事都不藏着掖着,只有这种合作才能长久。”

陆小曼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对方的说法。

“在火车上我也跟你说过,公司没有名片上的大,一会儿你先看看公司的情况,等你上班以后,我再带你到厂子里去考察。”

“还有厂子?”

“呵呵,印刷公司没厂子能行?我们不但有四色的进口‘海德宝,还有好几十号人呢!”

“海德宝”是什么陆小曼一点也不懂,但此时她的心却动了一下。

“我来了具体是什么工作?”

“我不是说了吗?先干办公室主任,等业务熟了,再干个副总,有可能的话,再成立个分公司,由你经营,怎么样?”

陆小曼的心又动了一下。

“咱这公司一共有多少人啊?”

“哦,人不多,这边有四、五个设计师,有三个业务员,一个办公室,也就是你来了的位置,平时负责一些日常事务,郊区有印厂,厂里有二十几个工人,副总的位置一直空着,我没配。噢,先看看你的办公室……”

陆小曼跟着彭泽志来到隔壁,办公室里果然写字台、沙发、文件柜等一应俱全。写字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很久没人来的状态。

“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决定,我派人把卫生搞一搞。”说到这儿彭泽志扭头看看陆小曼:“怎么样,还算满意吧?”

陆小曼心里已经满意了,却依然不动声色。

看过办公室又来到设计室,屋里有几台电脑,四、五个年轻人都在工作,有的在搞封面,有的在搞广告设计……

“如果你决定来,一个月先给你定五千块钱工资,等业绩好了再提成。”

……

陆小曼辞职的消息在客运段不胫而走,转眼间已是人人皆知了。

办手续时,段办公室管内勤的刘阿姨对陆小曼表现得十分冷漠,脸上连一丝笑模样也没有。她狠狠地瞪陆小曼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陆小曼本来是想说句什么的,但一看对方那神态,她也不好张嘴,只好不吭声。手续办完了,刘阿姨把纸袋子往桌上一扔,扭着屁股出了门,便再也没露面。

表现最强烈的就是杨旭,他一直追着陆小曼来到段门口外,脸上的表情急切而愤怒。

“你为什么要辞职?啊?如今找个工作多不容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来都来不了,你可倒好,刚干了一年,说走就走,你就不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你的条件有多好,刚几个月就到了软卧车厢,你知不知道那是领导在培养你?软卧是什么位置?不说全车最好的岗位也差不多吧?干几年,将来当个车长,难道……你就是辞了职能干什么?眼下没有大学文凭,哪个单位要你?莫非你也要当个啃老族,回家等着让爹妈养着?”

陆小曼静静地听着。

“难道有谁欺负你了?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说走就走?难道我对你的关心不够?”

燕雀怎知鸿鹄之志?即使将来当个车长又有什么出息?还不是一个服务员?这话陆小曼是在心里说的。

“当然了……”杨旭说话的语调降低了,“说实话,我确实挺喜欢你,可是,我刚离了婚,我怎么可能过多地接近你?那样岂不被人笑话?再说,感情的事得慢慢培养吧?哪能是一朝一夕的事吗?我们一起工作,相互了解,你……你怎么就不给一点时间呢?”

陆小曼打断了杨旭的话:“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有你的希望,我有我的追求,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愿一棵树上吊死,我愿意去闯一闯,如果你没别的事,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办。”

“你、你……我真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要尊严!你能给我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杨旭说懵了,他皱起眉头看着陆小曼,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

“好了,反正职我已经辞了,再说什么也没用,咱们再见吧!”陆小曼伸出了手。

杨旭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情愿地握住陆小曼的手,低声而无奈地说:“好吧,你找好新工作给我打个电话,万一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说一声,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的,咱们常联系!”陆小曼用手在耳边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走了……

杨旭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陆小曼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转眼间陆小曼已经在“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上了一个月班。

工作很轻松,既没什么生产指标,又没具体的工作要做,一天八小时,悠哉游哉。彭泽志在时,她上班帮助彭泽志搞搞办公室的卫生,替他沏杯茶,有时陪着客户说说话。彭泽志不在时,她替客户催催设计人员的进度,哪个设计师忙不过来,她帮助协调协调,全部工作既轻松又愉快。后来彭泽志安排她直接与客户见面,业务上有什么事让她直接与设计人员商量,进度安排也归她管。陆小曼是个聪明人,没几天就干得游刃有余了。彭泽志更是大胆使用她,只要交给她的活儿,便很少再去过问,她成了公司里一位名副其实、说话算数的办公室主任。

陆小曼享受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工作不紧张,又不用加班熬夜,没多少日子,陆小曼脸上的疲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皮肤变得愈发光滑细腻,像一朵出水的芙蓉一般。后来彭泽志又规定,设计人员设计完成的工作都要由她把关,只有她签字后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

工作中顺风顺水,比起列车上的工作真是天壤之别,可不知为什么,每当闲下来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时候,陆小曼还是经常会想起列车上的工作,不由自主地去看墙上的挂钟:列车已经过黄河了吧?这会儿应该过长江大桥了,姐妹们在干什么?该去收拾车厢卫生了,该给旅客倒水了,下一站……有些事真是说不清,不干那份工作了,心里倒惦记开了,甚至多多少少还有几分留恋悄然从心中升起。这人可真是琢磨不透的动物,干的时候烦,不干的时候想,这是咋回事呢?陆小曼不止一次问自己。

彭泽志对陆小曼很尊重,有了事情也爱跟她商量,从来没对她颐指气使过,更不要说有什么轻浮的举动了。这本来是陆小曼最担心的,看到彭泽志如此对自己,她感到很是满意。就那么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了这么一份好工作,工作不累,钱不少挣,这难道真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

通过财务小孙和几个设计人员的闲聊,陆小曼对彭泽志有了一些了解:彭泽志今年三十六岁,是湖南长沙人。原来他在长沙做印刷业,后来北漂到了北方这座城市,已经打拼了七八年。他在长沙原来是有妻子的,但妻子不愿跟他过那种漂泊的日子,两人最终分手。离婚后,彭泽志至今仍孑然一身。

了解到这些情况,陆小曼从心底对彭泽志有了几分同情:一个男人远离家乡在外面打拼,干到这份儿也真是不容易呢!他聪明能干,又不怕吃苦,连那几个设计人员都说他是个不错的老板,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也算是自己的福分吧!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陆小曼觉得彭泽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当然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欣赏,她不止一次想:自己将来若是跟他结合在一起,说不定“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会做得更大呢!

彭泽志越对陆小曼好,陆小曼越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再加上在铁路上受过的教育和养成的习惯,她就愈发地努力工作,能不让彭泽志操心的决不让他操心。为了提高业务能力,平时她很少坐办公室,一天到晚粘在设计室,跟设计师们学习构思、修片、添色、打字。陆小曼文化底子不错,很快对印刷这个行业就成了行家里手。开本的大小,颜色的使用,字体字号的搭配,色调的安排等等,表现得极为专业,这一点连彭泽志都感到有些吃惊。

几个设计师对陆小曼很尊重,甚至很听话,谁见了她都会陪个笑脸。当然,关于平面设计上的事,多数情况她是不参与意见的,即使有时看不过去,她也只是用探讨或商量的口吻,艺术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决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做印刷工作的人一般很少有下班的概念,客户要的活儿急,背不住就得加班加点。开始陆小曼到点就下班,可后来她觉得这样不好,本来自己就没多少事情可做,到点就走,这哪像个管理人员?所以,每当设计师们晚上加班加点,她便也陪在旁边……

“你加的什么班?那又不是你的活儿?让他们做好了。”彭泽志说。

“大家都在加班,只我一个人……反正也没啥事。”她笑着说。

“你刚来没多少日子,现在是熟悉的过程,将来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你做的,到那时你别觉得做不过来就是了。”

“我需要忙一点,累一点才好。”

“我知道,这叫体现人生价值,对不对?放心好了,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别着急,到那时你别叫苦就好了……”

“叫苦?一个小印刷公司能有多苦?再苦也苦不过列车员吧?”

“哎!”彭泽志摇摇头说:“你哪里知道,这个行业竞争是十分激烈的,等你入了门就明白了,商场如战场,你对这句话体会的还不深啊!”

陆小曼觉得彭泽志是故作高深,她笑笑说:“你总说忙,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企业有多大规模,你不是说有时间带我到厂子里看看吗?”

彭泽志低下头沉思片刻,说:“好吧,正好明天我没啥事,就明天,带你到印刷厂去看看……”

彭泽志开的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因为车身上满是泥渍,车窗上满是灰尘,根本看不出这是辆新车还是旧车。车里更乱,座位上堆着好多杂志、书籍和矿泉水瓶子。彭泽志一上车,赶紧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东西扔到后座上,算是给陆小曼腾出块地方。陆小曼坐进车里,那感觉就像是坐进一个土地堡一样。她禁不住想:没女人收拾就是不行!

车子点着火,彭泽志打开雨刷器把前挡风玻璃擦了好几遍,眼前这才豁然开朗。彭泽志笑笑说:“太忙,连洗车的工夫都没有,再说这车也旧了,开十年了,新车很快就到。哎,我还忘了问,有驾驶本吗你?”

陆小曼摇摇头:“我还没去学呢!”

“哎!那就抓紧,将来跑业务没车可不行,你抓紧时间考本子,然后先开两年旧车,技术练好了,你开新车……”

陆小曼不置可否。

彭泽志的印刷厂在南郊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厂房是几间废旧的小仓库,有印刷车间,装订车间,打包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两间房,规模都不大,整个厂子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人,且都是些农民工模样。几台说不上是新的还是旧的机器在角落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完全是一种农村作坊的感觉,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那台被彭泽志大夸特夸的“海德宝”四色印刷机。

“这台机器可了不得,德国进口,全自动,就咱这全市也没几台,不瞒你说,这台机器可是出了大力了,速度快,颜色准,指哪打哪,这可是咱们看家的宝贝,要是没有它,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陆小曼对彭泽志的喋喋不休不以为然,“海德宝”究竟有多大能耐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关心的只是厂子的规模,面对这样一个小作坊,她心里的落差很大。名义上是个印刷厂,说到底不就是个小作坊吗?上初中那会儿,她曾经到市里的印刷厂去参观过,人家那才叫印刷厂,十几个车间,几百号工人,有办公楼,有食堂,有职工宿舍,眼前这厂子怎么……

“这样一个小厂能有多少活儿?”她多少表现出一点不高兴。

“有多少活儿?实话跟你说,咱这厂子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儿,天天都得加班,我这儿正打算再添一台‘海德宝呢!”

大概是看出陆小曼不太高兴了,彭泽志笑笑说:“你可别看这厂子小,小有小的好处,经营灵活不说,负担还小,看见开‘海德宝那个师傅了吧?他原来就是咱市里印刷厂的,那厂倒是大,几百号工人,后来怎样,连饭都吃不上了,那么多设备毁的毁卖的卖,厂子几年前就关门了。”

“你说的是市东区那个印刷厂吗?”陆小曼有点吃惊。

“不是咋的,过去是全市最大的一个印刷厂,没几天工夫,工人下岗,买断工龄,那么大的摊子还不是说完就完了。”

“市印刷厂倒闭了?”

“我还能骗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早就倒了,那厂子的工人一个月才开几百块钱,就是个最低生活保障,再看咱这,这些设备原来都是他们厂的,后来被我低价买过来,连同开机器的那个师傅一起,咋样,机器还是那些机器,人还是那儿的人,到了我这儿,天天忙的不亦乐乎,不但赚了钱,还增加了好几十个就业岗位,你能看不起咱这小厂子?再说,哪个大厂子不是从小厂子干起来的?”

有关创业的故事陆小曼知道的不少,什么李嘉诚,曾宪梓,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白手起家的,这些道理她全都明白,可当现实真的摆在自己面前,一时还是有点不好接受。

彭泽志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你在这里做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过些日子我想在北城开一家分公司,扩大一下咱们的经营范围,到那会儿这边由你一个人经营,你先当个副总,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副总,说不定咱这公司就能做成全球一流的印刷公司呢!”

这话听起来有点吹牛,但陆小曼觉得彭泽志还是有想法的,有梦想就有希望,尽管那梦想有点遥远。她笑笑说:“但愿如此吧!”

从印刷厂回城的路上,陆小曼想了很多:彭泽志对自己不错,可他为什么对自己好呢?仅仅是火车上的一面之交,他就如此倾心尽力,这有悖常理呀!唯一能解释的只有一条:他想得到自己。对于这个问题她已经想过许多次了,彭泽志想得到自己其实无可厚非,男人嘛,追求自己喜欢的女人,说到哪儿也不是丢人的事,古人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那种想法的男人是正常的。蓦地,她就想起了杨旭,如果他们两人相比,哪个更好?年龄上差不多,相貌上杨旭占优,工作上彭泽志占优,只是……工作性质不一样,列车上的工作那么忙,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没有,哪像在这儿……哎!如果真像彭泽志说的那样,自己当了副总,把杨旭也拉过来行不行?唉,怎么可能?鱼和熊掌兼得?彭泽志能答应?

她扭头看一眼彭泽志,他很专注地盯着前方。别尽想好事了,等自己真能独挡一面,说话算数的时候再想这些吧!

陆小曼早就想问问彭泽志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可一直也没得机会,这会儿正好问。

“彭总,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可总也没机会。”

“哦,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一定……”

这时,彭泽志的电话响了。

“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哪位?哦,是李总啊!是是是,你要的那本书已经排完了,可是,哎,您也知道,眼下的纸价涨得厉害呀!哎,铜版纸涨得还少点,就是胶版纸,涨得可没边了,再说,眼下我这边资金也有点周转不过来,就等着开机呢!真的,只要钱到位,三天,我准交活儿。真的?那就太谢谢您了,说死了,钱到账,三天交活儿,说话算数!好好好,改天我请你喝酒。”

彭泽志挂断电话,没好气地说:“哼!全都糊弄我,这回你不给钱,甭想从我这儿弄走一本书!”

“怎么?外边还欠着账?”

“可不!眼下这些商人,能拖一天拖一天,哪还有诚信可言?就这个姓李的,欠了好几笔款,还想不给钱拿书,门儿也没有!”

陆小曼刚想再问什么,电话又响应了。

“哎,我是彭泽志。哦,是张老板呀!货已经发出去了,对对,昨天发走的,钱我收到了,哦,钱一到位,工人们当天夜里就开机了,连轴转呀!您放心,耽误了谁的事也不能耽误您张老板的事!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上市场打听打听,纸钱涨得太狠了,这批货我还是按原价给您的,咱们说好的嘛!您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好好,啥时到我这儿来,请您喝酒,一条龙服务,保准让您满意。哈哈哈,张老板再见,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再见!”

“……哦,是郭总呀!还要那本书?好好,我在外边,马上安排人给您发,放心吧,钱不着急,您现在给也行,等货到了您再结账,我不信谁也得信您呀,好,一言为定!”

一路上彭泽志又接了几个电话,全是发货和打款的事,陆小曼根本插不上嘴。从往来的电话里,陆小曼多少听出了些门道,除了货不发出去对方着急,再就是资金不到位彭泽志着急,表面上看彭泽志挺风光的,其实撑着这个摊子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到公司,彭泽志又在办公室里打了几个电话,随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风风火火的……陆小曼的话到了嘴边也没得机会问。

陆小曼的日子过得平淡而规律,每天除去接待一些到公司来印刷的客户,没事她仍到设计室去跟那几个设计人员学习。

这天快下班时,彭泽志从外面回来了,见陆小曼手里捧着一本《平面设计》,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学它干啥?还想自己搞设计?专门学设计的人有的是,你能干过他们?你得学管理,怎么想办法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

“俗话说艺不压身,我多学点本事,管理毕竟也不能当门外汉吧!”

彭泽志笑笑说:“你呀,书生气。”说完,他从皮夹里掏出两盒名片递给她,说:“给你,刚做好的。”

陆小曼接过名片一看,“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下面,居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赫然写着副总经理……陆小曼来不及看下面的电话号码,吃惊地问:“怎么?我是副总经理了?”

“这有什么?我说你是你不就是了?”

“这、这……是不是有点……也不开个会?也不研究,就……”她忽地想起列车上的事,甭说当车长,就是当个班长也得大伙选呀!杨旭当副车长都好几年了,至今段上还在考察,自己这才干了几个月,居然就成了副总,的确让她感到有些突兀。

“城北分公司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过些日子你就在这边主持工作,不当个副总怎么行?还有,你得赶紧去学车,将来跑业务也方便些,明天你去报个名,就到‘一帆风顺驾校去学,我那儿有熟人。”

好事一个接一个,坦率地说陆小曼觉得有点猝不及防,一向十分利索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

“彭总,这是不是有点……”

“好好干吧,你年轻漂亮能干,前途十分光明啊,哈哈哈……”

陆小曼觉得有点晕。

“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事,你说吧。”

“没什么大事,外地来了几位老总和老板,都是长年的老客户,如果你没别的事,陪他们吃个饭。”

人家对你那么好,就是有事也得放一边呀!她想。

……

晚饭安排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海鲜餐馆,餐馆虽然不很大,但在当地很有名气,据说大闸蟹和基围虾都是正宗的。

雅间布置得一般,桌椅虽是中式风格,墙上却挂了一幅欧洲城堡的油画,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好在油画上的落日、草地和风景多少透出些文化气息。

被请的一共五个人,一位李总,一位张老板,一位郭总,张老板和李总各带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同志,张老板身边的女人他们称于秘书,李总身边那个女人被称作范主任,看得出他们与各自老板的关系不一般。

除了陆小曼都是熟人。彭泽志同几位老板寒喧落座,把陆小曼介绍给在座的人:“这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的,不但懂艺术,还懂设计,电脑用得炉火纯青,哎,陆总,你把名片给大家呀,也省得我多介绍了。”

听着彭泽志的介绍,陆小曼的脸“刷”地红了,本想反驳,这种场合又不好说什么,禁不住在心里抱怨:刚封的副总,哪懂艺术和设计?电脑刚学,怎么就炉火纯青了?可她还是给每人发了一张名片。

没等陆小曼坐稳,于秘书已嗲声嗲气抢先开了口:

“哟!原来是陆副总经理呀!这么有才干,长得又如此漂亮,可真是不可多得的人呀!”

“呵!彭总,你好眼力呀!”胖子李总不怀好意地朝彭泽志笑着。

没等彭泽志说话,于秘书接着说:“张老板,你看人家,这么年轻都是副总了,我跟你干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个秘书,你就那么忍心呀!”说着她在张老板的肩膀上拧了一把。

“就是嘛!人家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总,哪像我呀,干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个办公室主任,李总,您就不提拔一下我嘛?”

“提提提,等回去咱就提,要不你到我上边去?”长得像个大烟鬼似的李总朝范女士挤一下眼睛,坏笑着说。

“别讨厌啊!你就是说得漂亮,嘴巴上的功夫,啥时见你来点真格的?”范女士说着将陆小曼的名片放进皮包,看着于秘书说:“妹子,我看咱也得维权,要不全都便宜了这些男人。”

“就是!”于秘书扶着张老板的肩膀,把声音也放大了许多:“维权,你也不能总是里外合适,上下舒服。回去给我升职,干不干?”

张老板的胖脸笑得跟开了花一样,他抓着于秘书手轻轻摩挲着说:“放心吧,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比上床都简单。”

“哎哎哎!”一直没说话的黑脸郭总挥挥手,说要给大伙儿说个荤段子,没等他讲,张老板却先开了口。“哎,先别说段子,我问你,上次你带的那个小秘书咋没来?那姑娘长得可是真水灵,一掐一股水,叫啥来着?叫、叫秀色可餐,对不对?”

“水灵啥,跟你的于秘书比起来,那可是差远了……”

没等郭总再说话,于秘书早已杏眼圆睁,“啪”地一声打掉张老板抓着自己的手,厉声道:“我看你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惦记着人家的秘书啊?”

这话说得有点重,张老板脸上略显不悦,想辩解一时又没词。彭泽志一见赶紧起身打圆场:“张老板你别尽捣乱,人家郭总要讲段子,不可笑咱得罚他。”

郭总也看出张老板脸有点沉,接过话茬赶紧说:“行,说得不可笑罚我。”接着讲道:“有两个侏儒去嫖娼,两人分别开了房间,甲很快就完事了,可他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二、三……一、二、三地折腾了一宿,不禁对乙生出几分佩服。第二天天亮后甲见到乙,说:‘你小子可真行啊,一宿没闲着。乙听后满脸羞愧地说:‘行什么行,老子一宿都没跳上床……”

郭总讲完哈哈大笑:“怎么样,这段子够经典吧?”

张老板把嘴一撇,说:“经典个屁,老掉牙了。”

……

看着几个男女打情骂俏,陆小曼始终一言不发,脸上的笑有点僵硬,表情也有些尴尬,只在心里说:不正经!

服务员开始上菜,彭泽志赶忙起身,“上菜了上菜了,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啊!”

一见大伙儿对刚才的笑话不感兴趣,郭总说:“那我再讲一个,绝对经典……”

彭泽志看出陆小曼有些不高兴,忙把一只大闸蟹放在郭总盘子里,说:“各位各位,这可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刚上市。”说完他又朝陆小曼看一眼,说:“今天咱得定个纪律,讲笑话行,谁也不许讲淫秽的,要不我们陆总可坐不住了。”

范主任首先响应。“就是就是,张嘴就是黄段子,有啥新鲜的?”

张老板刚才受了于秘书抢白,这会儿刚缓过神来,他看一眼于秘书,讨好似地说:“我同意,我们于秘书也不爱听那些污七八糟的黄段子。”

“得得得,我还不讲了呢!吃螃蟹,吃螃蟹……”郭总说完果真不再言声……

彭泽志没少喝,一会儿脸就红到了脖子根,说话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

“各位,今天大家聚到一块儿,高兴,这么多年来,各位老兄和妹子对我没少支持,才让我这公司越办越红火,我再敬大家一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请大家举杯,干!”

陆小曼今天也喝了点酒,虽然脸没变色,但有点头晕,身上也一阵阵地发热,本不想再喝,但别人都端起杯,也不好不喝,相跟着干了杯中的酒。

李总说:“兄弟放心,我这儿绝不欠你的账,货到钱到!”

张老板说:“彭总实在,只要兄弟你一句话,咱说办就办,绝无二话!”

郭总说:“尽管把你手上的好书发过来,上一批货不错,销路也好,这回要还是那样的好书,我再给你加两个点!”

“谢谢各位老总,兄弟我仰仗各位了……”

……

送走几位老总和秘书,彭泽志回公司休息,陆小曼见她走路有些晃,便挽住他胳膊说:“我送你回公司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你回吧,打车,注意安全……”话没说完,却差点绊个跟头。陆小曼扶着他说:“这怎么行,喝这么多酒,我晚回去会儿也没关系。”

彭泽志没再坚持。

“这几个老总老板的都是干什么的呀?”

“书商,都是大书商,这几个呀,全是大财主,哪个都称个几百万。”

“我觉得你今天不该那么介绍我,一点谱儿都没了。”

“没谱儿?现如今这社会,就认这个,不说高点,他们能看得起你?这帮人呀,没文化,什么都不懂。”

“那也不能太离谱儿呀!”

“你不就是副总吗?不天天都在指导那些设计人员的工作吗?我这可是实事求是啊!”

“我觉得还是别说太大,要不我也不适应。”

“好,听你的,最多就介绍到今天这样,行了吧?”

……

上了三楼,彭泽志打开房门,陆小曼把他搀到屏风后边的床上躺下,又给他沏了一杯酽茶放在床头柜上,这才轻声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听陆小曼这么一说,彭泽志一下坐起了身,他定定地看着陆小曼,低声说:“要不再待一会儿,我们说说话?”

“这……”

彭泽志伸手拉住陆小曼说:“再坐一会儿吧,你放心,我绝不会……”

彭泽志那双眼睛被酒精烧得有点红,但眼神里看不出有什么恶意,陆小曼便坐在了他的身边。彭泽志显得很平静,也没什么轻浮的举动,只是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陆小曼看他一眼,心里想:他倒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她没说话,低下头听彭泽志说话。

“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真的,从上次火车上相遇,回来后我好几次都梦见了你。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绝没有一句假话。你也看见了,像张老板他们哪个身边没有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可我没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好像冥冥之中就等着你似的。”

“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的真诚,善良,当然,男人看女人的第一眼是相貌,你长得清纯、漂亮,眼睛里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

“如果我们不相遇,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可上天毕竟让我遇到你了,也许是上天赐给我的好运吧!我离过一次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

“你们有小孩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这些年我一直也没再找,好像就等你似的,喜欢你是我的心里话,但我决不强求,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们可以一块儿挣钱,你当总经理,我给你打工,公司你说了算,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还是好朋友,你还当副总。”

这些话陆小曼并不觉得突然,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颤动了一下,因为杨旭的影子突然在她的脑海里一闪……

她抬眼看看彭泽志,说:“是不是容我想想再回答你?”

“当然,毕竟是终生大事,我给你时间,如果你乐意,我会给你办一个高雅浪漫的婚礼,然后我们一起打拼,一起挣钱,前景一定非常好的。”

陆小曼没有说话。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吧,好好想想,最好不要拒绝我。”他在她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

陆小曼轻轻把手抽出来,站起身说:“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转过身,正要迈步,彭泽志却忽然说:“等等!”说着他站起身。陆小曼以为他还有话说,不料彭泽志却伸出胳膊抱住她,不是很用力,很温柔的感觉。他用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贴了一下,这才说:“走吧,打个的士,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回信……”

他的目光里满是留恋……

陆小曼没有打的,她想走走,也好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街上车不多,行人也很少,很安静,路边的梧桐树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遮天蔽日的茂盛。有微风掠过,那些宽大的树叶在桔黄色的灯光下轻盈地舞动着,有几分妩媚,也有几分婆娑。

彭泽志的话陆小曼不是没想过,可当事情真的摆在面前时,她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彭泽志说的话很明了,也很直白,几个月的接触中,她觉得彭泽志的确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在今天这个社会里,有些男人一张嘴便口若悬河,天花乱坠,极尽欺骗和谎言的能事,其目的不外乎就是想得到自己需要的,而彭泽志却很少表白,今天是第一次,表达得实在却不轻浮。如今自己的收入增加了,还当上了副总,怎么说也算有了尊严,如果真像彭泽志描绘的前景那样,“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办成一个知名的大企业,那将是怎样一种辉煌!倘若还在客运段会是什么结果?到头不就是个合同工?

路边灯箱广告箱上的美女成排,一个个光鲜亮丽,妩媚多情,有洗发液的,化妆品的,也有女人专用内衣的,无论什么广告,那些女人们笑得都十分灿烂、享受、迷人,不能让你不信。等将来公司发达了,钱挣多了,自己也办个广告公司,说不定也能上一次镜呢!哎!杨旭现在在干吗?是出乘还是休班?说啥明天也得给他打个电话……唉,不想那么多了,等把公司办红火了,钱挣多了再说,彭泽志不是早就说过吗,钱是尊严。

……

这一宿陆小曼睡得特别踏实,连个梦也没做,一觉起来天就大亮了。昨晚她已经决定,今天就到驾校报名,然后集中精力去学车,车学好了,就开始全力以赴地经营“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既然是副总,就要担起副总的责任,要把“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的所有经营项目全都学好,做一个懂经营、善管理、有本事的副总,让公司员工们看到,陆小曼不是靠别人施舍才发展起来的……

陆小曼踌躇满志地来到公司,刚一上楼,远远地就看见楼道里站了好多人,再细看,公司几个设计师全站在楼道里,旁边似乎还有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出什么事了?被盗?一个印刷公司有什么可盗的?除了几台电脑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再说昨晚彭泽志还睡在公司……

毕竟是副总,陆小曼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设计师小吴的面前,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小吴看看她,目光有点冷漠,也有点不屑,他什么也没说,只把目光投向旁边的警察。

警察四十几岁,目光很柔和,语速也很慢:“你也是这个公司的?”

“我是公司的副总。”

“哦,那好,一会儿跟我们到公安局去一趟,有些事情需要核实。”

“到底出了什么事?”

警察没再说话,而是推门进了彭泽志的办公室。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迫不及待地再次把目光投向小吴。

小吴嗫嚅着:“彭总被抓走了,听警察说,公司印刷了淫秽出版物……”

陆小曼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两步扶住了门框……

……

在公安局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对着桌子后面的一位女警官,陆小曼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几年来,彭泽志打着“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的幌子,印刷、制作了大量非法出版物和黄色淫秽产品。公安机关对这个制售黄色出版物的窝点已经跟踪侦察了两年,昨天夜里统一采取行动,查封了设在郊区的印刷厂,抄出了大量的淫秽印刷品,还抓捕了贩黄售黄的几个南方的书贩子,今天早晨已将彭泽志抓捕归案,铲除了一个长期在本市制黄、贩黄、偷税、漏税的一个重要窝点……

陆小曼对公司内幕的事一点不了解,她只如实讲述了自己来到“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的经过,并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一小时后她就出来了,临走公安局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并且嘱咐她近一段时间不要离开本市,有些细节可能还会找她核实……

陆小曼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从公安局大门出来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像一锅粥一样。身边的车水马龙她视而不见,强烈的噪音也充耳不闻,全身所有的感官似乎全失去了作用……第一次见到彭泽志、第一次走进“蓝色星球印刷有限公司”、第一次陪彭泽志喝酒、今天也是第一次走进公安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觉得有一块特大的石头压在头顶,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她茫然地往前走着……

忽然,陆小曼远远地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公交站牌底下,再看,那两人竟是杨旭和韩小雪。看样子他们是去出乘的,制服刚熨过,笔挺……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很亲密,小雪的手臂挽着杨旭的手臂,不时地相互看一眼,很妩媚,很幸福的样子……

公交车进站了,他们挽着手上了车。

陆小曼一动不动地看着开走的公交车,眼泪从深深的地方漫上来,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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