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消失还是死亡?
2014-01-17方娇艳
摘 要:《跳蚤》一诗作为约翰·邓恩玄思奇喻之特色的名篇,一直流传至今。然而,本诗中透露出的男性单一话语中心和女性被隐匿在沉默话语中的事实,也引起了女性主义批评家们的关注。透过诗中男性单一话语的表征,有助于探讨女性话语权丧失的事实,并揭示出邓恩作为受时代传统所限的男性作家,其作品中所隐含的男权主义思想。
关键词:女性话语权;女性主义批评;《跳蚤》
作者简介:方娇艳(1989.8.16-),女,汉,福建籍,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5-0-02
一.引言
约翰·邓恩,作为英国玄学诗的鼻祖,素以其富有玄学意味的奇思妙喻而独步诗坛,成为十七世纪英国诗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其诗作,尤其是爱情诗,颠覆了当时诗风绮丽、多愁善感的彼特拉克式的诗歌传统,而创新地引入大量科学意象和奇喻,取得了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然而,作为一位对新科学新知识深为开放的男性作家,邓恩在诗歌手法上的创新并没有使其挣脱当时英国的传统——他的思想仍然受囿于沿袭已久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这一点已经引起了许多女性主义批评家们的关注和批评。通过进一步细读不难发现,邓恩的爱情诗中虽不乏对女性的褒扬,对爱情的歌颂,但此类对女性的溢美之词大多是深植于男权主义的立场,在本质上透露出男权意识对于女性意识的压制,尤为突出的表现就在于其诗作中男性的单一话语主宰和女性话语的沉默以及消失。《跳蚤》一诗,正是这一现象的典型表现。基于此,本文试图用女性主义的观点来分析《跳蚤》一诗中隐含的女性话语权的丧失,从而揭示邓恩诗作中隐含的男权思想。
二.女性的传统角色及失语
在延續了数个世纪的传统父权制中,男尊女卑的观念一直在人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男性历来将女性置于从属的、被动的不平等地位。传统的性别角色定位中,由于所谓的天生的生理上的“优势”,男性被普遍认为是强壮的、坚韧的、理智的、并且富有智慧和领导力[1]174,因而在社会中的各领域,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等理所应当地处于主宰的地位,而作为衬托的女性,则普遍被定义为脆弱的、感性的、顺从的,她们的社会地位通常十分卑微。而由于女性被认为是智力低劣、敏感脆弱的,男性便借此垄断和剥夺她们在政治、经济、教育方面应有的权利,导致她们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认知、观念、伦理等各个领域都处于与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即使在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中,女性也处于与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她们的唯一职责就是做好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家中的天使”。这种以生物论为幌子的传统女性形象的界定,事实上不过是男权意识需要所造的,是父权社会体制下强行灌输到女性脑中的强权思想。可怕的是,绝大多数女性似乎也默认了这种观念,因而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和卑微的地位毫无自觉意识。
这种传统男权意识中心观点,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即是“天使”和“妖妇”的形象划分:所有安分守己、恭顺服从、全心全意奉献于家庭和男性的女性被赞扬为“天使”,而一切不守妇道、敢于挑战这一标准、妄论女性平等和自由的女性则被唾弃为“妖妇”[1]174。不仅如此,女性的话语权也被男性作家控制和垄断。这样,处于失语地位的女人只能在男人的专断的描述和评论中存在,形象往往是沉默、模糊的,并带有鲜明的男权意识色彩。在这种背景下,女性主义批评家们通过“把文学文本作为或隐或现的历史投影,她们致力于从文本中揭示出性别压迫的历史真相,以期引起妇女的警觉,从而颠覆、对抗旧有的文化和性别政治秩序,使作者和作品从父权制意识的观念中解放出来”[2]。因此,如何摆脱男权意识色彩笼罩而重新恢复女性的合理地位,恢复女性应有的话语权,从而还原事实,成为女性主义批评家们关注的重点和努力的方向。
三.本诗中男性话语霸权及女性话语权丧失
作为男尊女卑的思想仍然风行的十七世纪英国的男性作家,邓恩在其许多爱情诗中也不无例外地显现出明显的男权意识思想。《跳蚤》一诗,也是如此。
《跳蚤》是邓恩被收录最多的名篇之一。全诗以轻佻、狎昵的口吻描写了一个男子极尽百般挑逗和诱骗,以期劝服女子委身于他。诗中,诗人以戏剧独白式手法贯穿始终,而在独白中,读者可以感觉到诗中的“你”——男子极尽所能进行诱导的情人——便是听众[3]。值得注意的是,在全诗单一的男子话语笼罩下,其听众,即受到引诱的女子,却从始至终处于沉默、被动的话语地位,而仅仅代之以间接的有限的行动表达,这一点难以掩盖作者隐含的男性话语中心的强烈意识。
全诗三节犹如一场三幕剧,以诗人擅长的“三段论”的推理诡辩方式贯穿始终。第一节中,男女二人将目光锁定在“怀孕”的跳蚤上。正当诗中说话者男子对女子殷勤诱哄时,突然一只跳蚤出现并叮咬了女子,男子遂顺势展开诡辩:由于“在这跳蚤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in this flea our two bloods mingled be)”,而“按照17世纪的科学观,血的交融就是性的结合”[4],由此男子便推论并试图证明二人的生命已经通过它而融为一体,因此女方再怎么拒绝都是无济于事的,不如大方地“坦白承认此事”,反正“这并不能够叫做一桩罪过,或耻辱,或丧失贞节(a sin, or shame, or loss of maidenhead)”。此处的逻辑虽说出其不意,但也显得颇为荒谬。且不说将两人的结合寓于跳蚤这样一只肮脏的昆虫当中已有贬低爱情的纯洁性的嫌疑,单是男子劝诱女子摒弃贞操的顾虑已显示出其只图贪欢不顾女子感受的险恶的用心。在本节中,男子极尽挑逗之所能,百般地劝诱女子像跳蚤一样“勇敢”地趁早去享受肉体之欢,而诸如“suck”、“blood”、“enjoy”、“swell”这些富有性暗示的词汇,尤其是“woo”已将男子的以肉欲为欢的求爱者的形象展露无遗。与此同时,所引诱的女子由于失语,其疑虑、厌恶等感受却被隐匿了。尽管如此,仍可以清晰地推知,女方为了保住贞节而拒绝与男子结合,并不为男方的劝诱所动,而这在男方看来是不足为道甚至是可笑的,事已至此,男方力劝女方抛弃贞操观(loss of maidenhead),及时行乐的意图十分明显。然而,这一及时行乐的劝诱表层下,隐藏着强烈的男权意识中心思想。在当时,未婚失身乃至先孕在十七世纪保守严苛的英国社会里,显然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虽然男性大可逍遥法外,但受制于世俗严格控制的女子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丧失名誉甚至可能是生命,因此女方竭力保全贞节,而男子却在此处将女性的自我保护委婉地贬斥为怯懦和保守,却自诩为为爱勇于冲破禁欲传统的斗士,这种以男性自我需要来公然引诱女性而不顾及女性感受、并以此贬损女性抬高自己的说辞,伴随着女性的失语,正鲜明地体现了诗中隐藏的强烈的男权意识中心思想。
第二节中,女方不顾男子花言巧语将跳蚤逮住并欲将其杀死,却被男子极力拦阻,并进行一番慷慨陈词:虽然我俩还未婚配结合,但这只跳蚤体内既然注入了我俩相融的血液,因此它“就是我们的婚床,和婚庆礼堂(our marriage bed and marriage temple is)”。不论父母和你是否怨恨不从,我们已经在它的“墨玉般的四壁之内(these living walls of jet)”秘密相会洞房。因而,如果你将它杀死,就是企图冒犯婚姻的神圣,就是“渎圣(sacrilege)”,同时你也将面临着毁灭你、我和跳蚤三条性命的“三重罪孽(three sins in killing three)”。此处,虽然婚姻和谋杀的比喻中隐含了“三位一体”的神圣爱情理念,但也只不过是男性追求女性服从所使用的一种“恐吓法”──事实上,这种假想的未婚便已偷尝肉体之欢的结合既然已明显“是违背宗教、道德理念的非法产物”[5]66,那么就必然遭到“父母抱怨(parents grudge)”,也就是说,这种非法结合以及进而推测的婚姻将不可能受到伦理和法律的承认,更妄论家庭和他人的祝福,因而男子声称通过跳蚤体内的结合所产生的婚姻所具有的“三位一体”的神圣性也就无从谈起。此处,男子企图进一步将肉体之欢视为神圣婚姻的先决条件这一思想灌输于女方,并以婚姻的束缚的谋杀的罪名对女方加以恐吓,从而引诱女方抛弃宗教思想和伦理道德,以迎合他的床笫之欢的欲望需求,这又鲜明地体现了男性话语霸权下对失语被动的女性进行主宰,来满足男性意识需求的自私自利的男权至上的思想。
在最后一节中,女方似乎出于激愤,终于将这只使之受到冒犯和污辱的跳蚤杀死。显然,男子对女方这一“残忍而突然(cruel and sudden)”的举动感到惊愕,但诱哄之心不死,仍然为跳蚤──他假想中他们的“爱情信物”──的死进行声讨和辩护:你竟然置我们的“爱情信物”于不顾,而“以无辜的鲜血”来“染红了你的指甲”(purpled thy nail in blood of innocence)!此处,男子转换策略,企图通过道德感来对女子加以劝服:跳蚤“除了它从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小口(except in that drop which it sucked from thee)”外,并没有任何罪过,而你却残忍地将之杀死,难道不感到心中有愧、如坐针毡吗?这种道德声讨,又一次折射出男权意识中心下对女性行为的束缚和压制。实际上在传统性别角色中,受推崇的被定义的合格女性需要表现出优雅、温婉乃至柔弱的品质,而在这里,女方却“凶残”地将跳蚤杀死,男子遂立即以道德说辞来声讨,企图引起女方的不安,方寸大乱之下让步从而归服男子的劝诱,这一压制意识已十分明显。当然,这并不是男子的最终目的,他仍然没有忘记他引诱女方委身于他的初衷,因此即使当女方不仅不为所惧,反而“得意洋洋,声称说并未觉得自己,也没发现我变得衰弱(triumph'st, and say'st that thou/Find'st not thy self nor me the weaker now)”时,男子仍以退为进,先让步承认自己引导女方所感的“恐惧是多么虚幻不真( how false fears be)”,但话锋一转,反问女方:当你委身于我时,你那仅有的一点贞节的丧失所引起的恐惧,不是正如跳蚤之死从你那儿窃取的一丝生命所引起的恐惧一样微不足道吗?这最后两行中男子的辩白可谓用心良苦,将诗人的玄学诡辩发挥到极致,单从诡辩的修辞效果上看,可谓机智过人。但是透过语言游戏的表层可以看到,男子在这里将女子所珍视的贞节的丧失比作跳蚤之死,因而显得无关紧要,而男子所传达的隐含之意就是,你的贞操丧失与否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能否满足我的肉欲求欢,只要我们尽享肉体之欢,及时行乐即可,语气中充满男子鼓吹肉欲的轻佻和对女性贞节的不屑。这种以自己的男权意识需求来迫使女性就范的行为,充分证明了男权话语中心特征。在这里,女性“只不过是一个‘他者,一个用以证实男性权利的客体,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和表达自己身体感觉的话语权”[6],女性的争辩和反抗更是被彻底否定。
《跳蚤》一诗全篇三节中,从开始求爱到一步步诱哄,直到最后的高潮,充满了男子滔滔不绝的诱哄和垄断的话语,视角也是单一的,即纯粹从男性需求方面来观察和评论,入木三分地展现出男性为中心的爱情观、伦理观,而女性的话语却被隐匿,因此带有明显的男权意识色彩。事实上,邓恩在他的其他诗作中也透露出这种意识,如在《歌》中,通篇都是对女性彻头彻尾的不忠诚的歪解和控诉(“你见她时,就算她忠实,/给她写信时,还能保持,/可是她/情已假/不等我找她,已骗过两三个他。”)、《别离辞:莫伤悲》中对女性固守家中的从属地位的圈定(“你的灵魂是圆心脚,没有任何/动的迹象,另只脚移了,它才动”)等等。这些诗作中的女性无一例外地处于失语沉默的状态,只能任由男性主宰话语权,并在男性专断的话语中被歪解扭曲。
那么,女子最终究竟是否被花言巧语所蒙骗而顺从了男子的肉体求欢呢?虽然该诗的结局未明,但可以想见作为话语对象的女方,不论接受与否,在传统父权体制下,她的命运,正如其性别角色一样,已经注定。假如她听从了男子的诱哄而委身于他,那么等待她的,必将是伦理和宗教的惩罚──显然,这种合法婚姻之外的私通,已经触犯了宗教、道德、伦理的禁忌。她极可能像《红字》中的海丝特一样被唾弃,被群体驱逐,或者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一样从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上跌下,在社会中难觅一席之地而自我放逐乃至绝望自杀,最终无一例外地成为父权制的牺牲品。而即使是另外一种选择──果断拒绝,她仍然逃脱不了父权制男权的扼制。引诱未遂的男子大可凭借同样的如簧巧舌,对女子的无情、胆怯、保守大肆进行声讨和归罪,正因为女子被剥夺了话语权,她无力无权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而任由他人在男子的毁谤作用下对其进行专断评判,结局很可能仍然是名节不保,不能见容于社会。由此看来,在传统父权制,尤其是男性话语霸权下,无论是“天使”还是“妖妇”,女子的命运都无法自主选择,她只能被束缚在男性为她设定好的标准中,她的不满和反抗由于失语而无处宣泄,只能被动地受男性意识的支配,成为男性的奴仆和衬托。
四.结语
约翰·邓恩作为开创英国玄学诗风之先的鼻祖,其独具一格的奇思巧智让许多同时期甚至是当代的诗人都难以望其项背。《跳蚤》一诗中意象的选取和推理的演绎正是显示其过人才智的鲜明表现。然而,由于受时代、社会传统所限,邓恩终究无法超越当时的传统观念,在对待女性的问题上仍然趋于保守甚至是充满偏见,这反映在其诗作中,即是女性形象被歪解、女性话语权丧失的事实。正如在《跳蚤》中,读者只能听见男子单一的话语,而听不见女性的声音,连女性有限的行为──杀死跳蚤──也是沉默的,并伴随着男子话语间对女子的诱哄、恐吓及不屑,最终只为实现其肉欲之欢的需求而妄顾女性的感受。本文通过女性主义视角、透过《跳蚤》一诗的诡辩推理的表象,正如王含所说,是为了“考查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重塑这一形象背后的故事,最终寻找女性文学传统,这正是激励女权主义者们抗衡男性菲勒斯文学传统,努力重拾女性话语权的坚实后盾”[5]66,因此,本文的女性主义立场解读,不仅在提供文本的多重解读上,而且在考查女性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和生存状态方面都具有一定的积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李云华,郭亚培.爱情谎言下的女性歧视──从女性主义角度解讀约翰·邓恩 [J].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4).
[2]王一川. 文学批评教程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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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艳文,周忠新.从《跳蚤》到《致他羞怯的情人》──玄学诗人邓恩和马维尔的艳情诗探析 [J].燕山大学学报,2005(4):85-88.
[5]王含.《跳蚤》背后的故事 [J].怀化学院学报,2008(5).
[6]陆钰明.多恩爱情诗研究 [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