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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财税思想的萌芽与成长
——以晚清严复译述《原富》为个案的考察

2014-01-13范建鏋

地方财政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按语赋税斯密

范建鏋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836)

中国现代财税思想的萌芽与成长
——以晚清严复译述《原富》为个案的考察

范建鏋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836)

现代财税思想在中国的萌芽与成长,是一个复杂而值得探究的问题。本文致力于探索这一复杂的过程,主要采取个案考察的方法,以中国近代思想家严复及其所译述的西学经典,尤以其所译述亚当·斯密《原富》(亦即后世所谓之《国富论》)文本为主要考察内容,主要关注其中的财税思想部分,力图在个案的剖析中,尽可能详细地阐释蕴含其中的严复关于自由市场经济以及赋税问题的深刻见解。

《原富》 现代财税思想 财税学说史

一、引言:严复与斯密之缘

现代财税思想在中国的萌芽与成长,是一个复杂而值得探究的问题,它既涉及西学如何东渐的问题,也涉及现代西方学术在译介到中国的过程中如何逐步向中华大地传播、逐步被接受的问题。本文致力于探究这一复杂的过程,但至多却只能算是一个导论性质的初步考察。考察的目的在于尽笔者之最大努力勾勒出现代经济学(财政学)说自从被介绍到中国以来,在这块土地上最初所发生的演变与分化的大致轨迹。

1776年,亚当·斯密出版了被后世尊为经济学开山奠基之作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An Inquiry into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一书。此书出版之际所获得的声誉,并没有像之后200余年来它在世界各地所受到的追捧情形。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巨著所蕴含的真知灼见才日益受到后世经济学家的高度重视,这或许可以映射出经典著作长久不衰的真正魅力。

斯密的著作虽然影响极大,但传入中国却并不很早,这与整个西方学术被介绍到中国的进程有关。其中,西方经济学说传入中国,大致可上溯至晚清时期。当时,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经济学作为一门经世致用之学,甫一传入中国,即承受了不同于别的学科的使命。对于当时积弱的中国寻求走向富强之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1902年,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对中国以及中国的经济学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的重大事件发生。严复积5年之功精心译述的《原富》终于在上海全部出版,这是西方经济学领域的重要著作第一次被介绍到中国来。

此前,由于严译《天演论》已经出版,它给严复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这或许主要是因为严复在其中提出了影响后世的翻译“信、达、雅”三字箴言以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颠覆性提法,影响极大。但事实上,严复所译《原富》对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普及,其影响并不亚于《天演论》对整个科学界的影响。由于《国富论》在30年后有了第二个汉译本(即郭大力、王亚南译本),并且译文采用的是更易为人接受的白话文体,因而,相较之下,严复以文言译述的《原富》,客观上也确实阻碍了它更广泛的传播。

严复(1854年-1921年)是清末极有影响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是“近代中国比较全面系统地研究了经济范畴的第一人,是中国近代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①侯厚吉:《中国近代经济思想史稿》(第2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8页。严复少时考入家乡福州的船政学堂,学习英文及近代自然科学知识,后以优等成绩毕业,于1877年至1879年间公派赴英留学。留英期间,严复对英国的社会政治产生兴趣,涉猎大量资产阶级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的理论,“其受西洋政治经济思想之影响颇深”,②赵丰田:《晚清五十年经济思想史》,哈佛燕京学社1939年版,第311页。并且尤为赞赏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回国后,严复由海军界转入思想界,积极倡导西学的启蒙教育,完成了著名的《天演论》等书的译述工作。在《天演论》中,严复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理论阐发其救亡图存的观点,提倡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自强自立,号召救亡图存。严复译出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系统地将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介绍到中国。后来,严复的著作曾汇编为《侯官严氏丛刊》、《严译名著丛刊》等。他的译著在当时影响巨大,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启蒙译著。尤其是《原富》,作为中国人翻译的第一部西方经济学著作,对晚清经济思想的近代化影响深远。

《原富》是严复对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所著《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即《国富论》)一书的节译本,前后费时约5年译竣,1902年全书出版。《国富论》是斯密于1776年出版的经济学著作,比较全面地总结了资本主义发展初期主要发达国家的资本主义发展经验,批判地吸收了包括重农主义在内的许多重要的经济理论,对整个国民经济的运行过程做了全面的描述,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社会经济生活展开系统的分析,促使经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被誉为“第一部系统的伟大的经济学著作”,成为现代西方经济学的奠基之作。严复在译书过程中,按照自己的见解,加进了六万多字“按语”,后又特为此书写下《译事例言》,抒发其对经济的一些己见,形成了他自己的经济思想。

《原富》出版以后,影响巨大。它第一次给中国人带来了平实而又深刻的西方经济学理论。正如有的学者所评价的,西方经济学正式传入中国,是从1902年上海南洋公学译书院出版严复译述的《原富》开始的,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曾经造成相当大的影响。它使中国的资产阶级在批判封建经济制度及其思想的同时,已经能初步理解西方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所宣扬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说,并以此为武器,提出发展本国资本主义经济的主张。

二、西学东渐中的经济学传播:时代之局限与严译之贡献

1840年的鸦片战争拉开了中国近代历史的帷幕,至1911年清朝覆亡,整个晚清处于“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巨变时代。随着西方列强加紧侵华,西方文明也在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社会近代化的进程。在内忧外患面前,救亡图存、寻求富强成为许多有识之士的共同心声。向西方学习,寻找富国强兵的真理,走国家工业化道路,成为晚清时期社会发展的重要主题。在此背景下,西学东渐兴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并逐渐达到近代历史的顶峰时期。西方文化开始了大规模向中国传播的过程。留学海外的知识分子与传教士一样,在西学东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为中西文化交流起着“布道者”的媒介作用。大量的西方先进文化知识经由他们传入中国,推动中国的近代化历程。

晚清经济思想近代化的早期阶段,大约是1860 年-1894年间,传教士在西方经济学说和理论的传播过程中起着主体作用。从现有资料看,在严复译述《原富》之前,已有传教士翻译过西方经济学著作,他们通过译著书刊、兴办学堂、开办经济学课程教育,将一些资产阶级的近代经济理论传播到中国来,对中国传统的经济理念如“重农抑商”、“贵义贱利”等起了冲击作用。目前已知较早译成中文的经济学著作是1863年译出的《富国策》。但从翻译者所必须具备的中英文造诣而言,此书出版前后的几位译者同严复相比,显然无法望其项背。

20 世纪初,随着中西文化交流渠道的增多,海外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群体构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主体。这一时期的海外留学知识分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西方经济学的基本内涵,并以此来分析中国的经济问题,提出变革主张。

正是这种背景下,严复所译亚当·斯密的著作,以古文措辞直接命名为《原富》。“原”字在古汉语中的意涵,有“推原、考究、考察”之意,从《原富》一书的命名,已可直接看出严复选译此书的用意。而斯密原著之名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也正吻合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寻求富强的热切心态。可以说,选译此书,严复不可能没有充分的考虑。在《原富》一书的“译事例言”中,他对经济学(计学)的范畴以及选译此书的意旨作了清晰的交代。“计学,西名叶科诺密(economics),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纪撙节出纳之事;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①参见《原富》,上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7页。“计学以近代为精密。乃不佞独有取于是书,而以为先事者,盖温故知新之义,一也;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二也;其书于欧亚二洲始通之情势,英法诸国旧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资考镜,三也;标一公理,则必有事实为之证喻,不若他书勃窣理窟,洁净精微,不便浅学,四也。”②参见《原富》,上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页。从上述四个理由可以看出,普及近代经济学知识,是严复选译此书的一个重要考虑因素。严氏认为,斯密此书“标一公理,则必有事实为之证喻”,不像有些书理论性较强,“洁净精微,不便浅学”。

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后人难以超越的一代大家,严复译作为后世学人所关注者,涉及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学、逻辑学等诸多学科,曾经辑为8种(参见表1),在他辞世10年之后的1931年,由商务印书馆以“严译名著丛刊”的形式刊行,迄今已超过80年。其间,商务印书馆曾于1981年重印过一次。

表1 严译名著丛刊书目

三、严译《原富》的心路历程与译书大致经过

严复留英期间着力探究西洋富强的奥秘,已研读过一些西学著作,对西洋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思想学术等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看法。然而,严复在英国毕竟只有两年多时间,学习海军专业课程之外,自由支配时间并不多。考虑到这一因素,可以有把握地说,严复对西洋社会形成精深系统的认识,主要还在于他回国之后持续不断的努力。

据考证,斯密的《国富论》,严复是在回国后任职于北洋水师学堂期间研读的,得到此书的时间大约是1892年。自此时起至1896年开译,再至1901、1902年间译本出版,大致可以说,严复研读、译述此书,前后费时10年有余。严复译述《原富》与译《天演论》有所不同:一是善采较好版本,二是译笔更为严谨。在《原富》一书的《译事例言》中,严复称,“《原富》本文排本已多,此译所用,乃鄂斯福国学(引者按:指牛津大学)颁行新本”,“其于是书,多所注释匡订,今录其善者附译之,以为后案。不佞间亦杂取他家之说,参合己见,以相发明。温故知新,取与好学深思者,备扬榷讨论之资云尔。”在《原富》译述过程中,“是译与《天演论》不同,下笔之顷,虽于全节文理不能不融会贯通为之,然于辞义之间无所颠倒附益。”①

他又说:“夫计学者,切而言之,则关于中国之贫富;远而论之,则系乎黄种之盛衰。故不佞每见斯密之言于时事有关合者,或于己意有所枨触,辄为案论。丁宁反复,不自觉其言之长,而辞之激也。”②参见严复:《译事例言》,载《原富》,上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3页。从中不难看出,严复译书是有所用心的。严复所译之书,今天看来,都是理论性著作,而非消遣性读物,但在当时,不仅赢得了相当数量的读者,还引起了他们的关注。这是值得深思的。与严复同时代的林纾译述文艺小说相比,这说明他的成就更为难得。可以说,如果没有严复在翻译上所下的功夫,当时饱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和满清专制压迫之苦的中国知识分子,要对西方新理论、新学说发生好奇心是不容易满足的,即便满足了,也难于使它持久。从这个意义上看,严复的翻译的重要性可能比我们所已经认识的还要大,而他所采取的翻译方法也可能是另有深意在的。③参见王佐良:《严复的用心》,载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2-23页。可以认为,严复是有尝试“托译言志”之心的。后来的学者亦有相关的分析指出这一点。④皮后锋:《严复大传》,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7-103页。

严复在翻译上所下的功夫,大体可见于他在所译《天演论》卷首凡例中提出的“三点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这是一段名文,是近代中国最有名的翻译理论,后来讨论翻译的人很少有不引它的。由此也可见严复用心之深。

严复的翻译是有目的的,简言之,是为了吸引士大夫们的注意。这些人足以左右大局,但却保守成性。对外来事物有深刻的疑惧;只是在多次败于外夷之手以后,才勉强转向西方,但也无非是寻求一种速效的解决方法而已。严复比他们看得远,他知道事涉根本,必须彻底改革中国社会,而要改革奏效又必须引进一整套新的思想。就此而言,他译书是经过精心选择的,所译8部著作,每一本都是资本主义思想的奠基之作,涉及哲学以及经济、政治等社会科学的重要方面,合起来则构成近代西方的主导意识形态系统。正是在这一点上,严复表现出他是一个不同一般的高超译者:他对于西方文化的了解比人们所承认的要深得多,他想通过翻译达到的目的也比人们所觉察的要大得多。他的翻译实践是全力争取这些读者的实践。事实证明,他最终获得了成功。⑤参见王佐良《严复的用心》,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7页。

严复译述《原富》的时间,据有的学者考察,大致始于1896年10月,毕功于1901年1月底。⑥皮后锋:《严复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5-417页。其间,因为义和团之乱一度中断译书进程。

四、严译中体现的自由市场经济理念与现代财政思想

严复关于自由市场经济理念的认识及阐释,集中体现于其译作正文间所夹杂的按语。这是一种全新的翻译体裁,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研究者认为,严复之所以采取这一形式,与其所译之书的内容有关,也与严氏欲在其译作中抒发自己的思想有关。在当时的情形之下,直接发而为文阐释有关西学,在守旧派看来,无异于异端邪说,其传播阻力不可小视,而在译作中夹杂按语,不仅形式妥贴,而且会心之人自能从中获得新知,可谓一举两得。

严复所译各书中夹杂于正文间的按语,短则数语,长则千言,集中体现了他对现代西方社会科学各学科领域的基本认识。《原富》中有关现代赋税思想的论述,主要体现于译作的第五部分(部戊)。纵观第五部分的按语,大致可以看出,严复对斯密赋税思想以及他自身赋税思想的认识,有一脉相承之处,其中,也有严复对中国赋税思想的比较与批判。

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了赋税四原则:(1)义务原则:“一国国民,都须在可能范围内,按照各自能力的比例……缴纳国赋,维持政府。”(2)确定原则:“各国民应当完纳的赋税……不得随意变更。”(3)便利原则:“各种赋税完纳的日期及完纳的方法,须予纳税者以最大便利。”(4)防弊原则:“一切赋税的征收,须设法使人民所付出的,尽可能等于国家所收入的。”①参见郭大力、王亚南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第384-385页。在严译《原富》中,此四原则被译为“平”、“信”、“便”、“核”四例。“其理实行于诸税之中,非先明辨,则税之当否利病匪所折中。”②参见《原富》,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687页。严复按语中称,“盖自有论税以来,无如是之精要,而当于人心之公者矣。”在按语中,严复明显承袭了斯密的分工论,认为“夫赋税贡助所以为国民之公职者,其义盖本于分功。民生而有群,徒群不足以相保,于是乎有国家君吏之设。国家君吏者,所以治此群也。治人者势不能以自养,于是乎养于治于人之人。而凡一群所资之公利,若守圉,若讼狱,若道涂,若学校,身家之所以保,人道之所以尊,胥匡以生,皆必待财力而后举,故曰赋税贡助者,国民之公职也。向使民散而不处于群,而人人力足以自卫,智足以守其所有,则势且无俟于国家,而一切督奸御侮之吏,明刑司直之官,皆可以不设。推其极也,家自为政,人自为保,虽无国家君吏之设可也,虽生而不群可也。顾其势不能,于是以分功之公理以保群,治群之职委之国家,而公出其所费,于是劳心劳力之功以分,而君子小人之职以异。何则?功分而费省,职异而事精,必如是而后生遂群和也。故惟国家君吏有治众驭兵之权,亦惟国家君吏有责税发役之政,外此则残贼也。而世人狃于其事,忽于其理,至乃谓天子为玉食万方,而黎民为食毛践土,则见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异乎孟子之言,而暴君污吏无艺之赋所由滋也。”③《原富》,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686页。

严复上述这段超乎寻常的按语,是加在斯密论述国家赋税出处以及课税原则的文本之前的。这一部分文本,严复冠以“论国家度支之源”的总标题。考察上文这一段按语的大意,可以发现,严复阐释赋税的理论渊源有二:其一是斯密的分工说(严复译为“分功”);其二是孟子的劳心劳力说。借助严复所采用的“群己权界论”以论自由的“群”这一概念,严复认为治人者和治于人者之所以要有分工,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人人力不足以自卫,智不足以守其所有,才需要区分出不同的“群”,担负不同的“责”,于是“公出其所费”。“公出其所费”的一个依据就是,“功分而费省,职异而事精”,这是斯密在《国富论》开篇即举出的一个重要事例。严复一针见血地指出世人“狃于其事,忽于其理”,“见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原因就是未能知晓斯密所倡议的分工说。

一些学者指出,严复关于赋税起源的见解,无疑深受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学的影响。严复只是在一种抽象的假定只有分工却没有阶级压迫的社会模式中探讨赋税原理,但是,另一方面,在清末引进这种西方理论却又有重要的、积极的意义。正如按语所称,传统观念认为,天子生来就应该玉食万方,而人民脚踏的土地以及他们所食用的土地上的种植物,统统属于天子所有,因此人民在布衣素食之余,应当感谢天子的恩赐,而感恩的基本方式,便是交纳赋税。毋庸置疑,封建统治者宣扬这一观念的目的,在于诱使人民心甘情愿接受剥削。严复运用西方资产阶级理论重新解释赋税起源,实际上也就否定了封建主义的传统赋税观念。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严复阐述的理论中,人民交纳赋税的义务同统治者保卫人民、治理社会的义务是对等交换的关系。按照这一思路可以推知,在统治者失职的情况下,人民也就不必履行赋税义务了。

考虑到世界上富人少而穷人多,严复在强调“赋出有余”的同时,还明确主张轻征赋税。“国家责赋于民必有道矣。国中富民少而食力者多,必其一岁之入有以资口体供事畜而有余,而后有以应国课。……故曰,民不畏赋,在使之出重而轻。”④参见《原富》,上册,第274页按语。

在中国历史上,轻徭薄赋的主张可谓屡见不鲜。问题在于,怎样算重赋?怎样算轻赋?引人注目的是,在另一段按语中,严复不再一般性地提倡“出重而轻”,而是发表了“赋无厚薄,惟其宜”这样的精彩见解:“国家之赋其民,非为私也,亦以取之于民者,还为其民而已,故赋无厚薄,惟其宜。就令不征一钱,而徒任国事之废弛,庶绩之堕颓,民亦安用此俭国乎?且民非畏重赋也,薄而力所不胜,虽薄犹重也。故国之所急,在为其民开利源,而使之胜重赋。胜重赋奈何?曰:是不越‘赋出有余’一例已耳。”①

这段按语首先揭示了国家征收赋税的宗旨,应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就是国赋为公。这种观念对于封建主义的赋税观念是一种有力的批判,有助于认清封建赋税制度的要害,就在于取之于民,用之于私。其次,这段按语认为,国赋的轻重并没有明确的标准,因此无所谓厚薄,只要同国民的实际承受能力相适应就行。无论国赋的具体数目是多少,凡是民力能够胜任的,它就算薄赋;凡是民力不能胜任的,它就算重赋。这里严复把国赋的轻重看成相对的概念,是完全正确的。再次,这段按语认为,薄赋不一定好。倘若有这样一个政府,一方面不向人民征收赋税,另一方面什么事情也不干,那么它只能算是一个昏庸颓废的政府。最后,严复指出了如何使人民胜任重赋的办法。一是为民开利源,也就是发展生产、增加收入;二是实行“赋出有余”,使人民的赋税负担尽可能公平合理。

五、严译的传播与中国现代经济(财政)学雏形的形成

(一)版本的流变与改进

《原富》出版之后,长期以来,学界对其传播及社会影响多持悲观看法。但是,稍具历史背景知识者即可知晓,这一认识与史实不尽相符。严复前此译述《天演论》在知识界一鸣惊人,加之梁启超大力推介所起的作用,《原富》全书尚未出齐之时,各分册已售出不少,引起了中国知识界的广泛关注。1902年,《原富》全书首次结集出版发行2000套,两月之内销售一空。至1903年夏,《原富》可能已销售了数千以至万部之多。由于销路看好,《原富》几乎同时被杭州史学斋盗版翻印。至1904年,在湘、粤、沪、浙之间则出现了七八种盗版。《原富》虽然是大部头理论著作,但在当时的销量已可说相当可观,即便在今天看来,也可以算得上是奇迹。1903年后,该书版权收归商务印书馆,铅字印行,以后仍多次重版(1931年、1981年曾两次再版过)。一直到1931年,《国富论》一书才出现第二个中文译本,即由郭大力、王亚南所译出的白话文本。后者到1972年才又出版了改订译本,对全书译文加以补充完善。

(二)思想的流布与影响

《原富》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梁启超当时在《新民丛报》中推介该书时曾说,“严氏于中学西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此书复经数年之心力,屡易其稿,然后出世,其精善更何待言!”②梁启超:《绍介新著》,《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不过,梁氏也对译作提出了不同看法,尤其是译文所采用的文体。梁氏认为,严复“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翻殆难索解”,不能使学童受益,不利于传播普及。其实,这一看法可能失之片面。从当时的情况看,严复采用古文译书,并不是其传播的主要障碍,此前所译《天演论》同样采用了古文,但并不妨碍其广为传播。更符合事实的说法或许是,《原富》的理论比较抽象复杂,人们一时难以读懂,也就影响了它的进一步传播。并且,这也不全部是事实,在译作出版的最初几年,甚至有不少发表的文章已明显运用了斯密的理论来分析当时中国的一些经济问题。至于严复的译文风格,梁启超批评说不能使学童受益,亦不尽合理。因为,《国富论》这样的理论著作不太适合学童阅读,主要是因其内容庞杂艰深而非文字古奥。《国富论》由郭大力、王亚南译出的白话文本初版于1931年,距今也已逾80年,是否适合学童阅读,可谓一目了然。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原富》的社会影响有一定的局限,主要乃是受制于原著题材,而非译作文风。

此外,有学者认为,严复选译《国富论》而未译德国历史学派的著作,是因为职业所限,知识不足,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德国国民经济学派的著作可供借鉴。③参见赖建诚《亚当·史密斯与严复:〈国富论〉与中国》,台北《汉学研究》第7卷第2期(1989年12月)。这种说法尽管有一定的合理成份,但失之偏颇,也明显低估了严复的西学造诣。更符合史实的推测或许是,严复没有选译德国国民经济学派的著作如李斯特(Friedrich List)的《国民经济学》,主要与他的翻译习惯和翻译计划有关,也受限于其德语水平不足。严复总是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选择原著,然后搜集相关资料对原著进行长时间的研究,在翻译前做好周密准备。①在他的翻译计划中,除了经济学著作之外,还有政治学、社会学、逻辑学等领域的西学名著,由于个人精力有限,一旦选译了《原富》,一般不大可能再译另一部篇幅宏大的经济学著作。此外,由严译《原富》中所加的按语也可知,严复推崇斯密的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可以想见,即便他具备足够的德语水平,也不太可能翻译理论主张与之相反的李斯特的著作。

六、旧译中蕴涵的新观念:严译《原富》的现代启示

诚然,《原富》未能像《天演论》那样,在近代中国社会思想界激起千层浪花。但这首先是由于原著题材所限,而与译作本身实无太多关联。有学者认为,严复选译以经济自由主义为旗帜的《原富》一书,对近代中国而言,是“开错了药方,找错了医生”,20世纪初“在中国谈斯密《国富论》,基本上是错误的”,正确的方法应该是翻译德国经济学家的著作,介绍国民经济学派的著作到中国来。②参见赖建诚《亚当·史密斯与严复:〈国富论〉与中国》,台北《汉学研究》第7卷第2期(1989年12月)。稍加辨正,可以明显看出,这一提法貌似甚有道理,实则失之武断,脱离了近代中国的发展实际。从历史的视角看,虽然严复忽视了中国民族产业的竞争力这一问题,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苛求前人,因此全盘否定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认为它完全不适于近代中国。

此外,严复译文虽然渊雅古奥,但斯密原著中所蕴含的自由主义经济思想则并未因此而失去它的光芒。如果说近代中国没有推行贸易保护主义的可能,那么,在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框架下,反而有了奋发图强的空间。事实上,严复透过译作所倡导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包含了为发展中国民族产业扫除障碍的强烈愿望。在《原富》的诸多按语中,严复针对妨碍民族产业自由发展的障碍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主张和建议。从这一角度考察,可以推知,当时在中国提倡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并不能算是“开错了药方,找错了医生”,而恰恰是审时度势,“对症下药”。这一点,不妨看成是严译《原富》在当时的重大贡献乃至这一重要译作所带给我们的现实启示意义之核心所在。

七、小结:反思与启示

综观严复译述《原富》的前后因缘,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特征:他创造性地运用了一种在译作中夹杂“按语”的体例,并借之点评时事,抒发己意,传播自己的理念。这一做法可谓前无古人,后鲜来者。严复译述《原富》,并没有机械地按照原文一字不漏地“硬译”,而是根据自己的认识,因应当时的社会形势需要,对原著的相关章节加以删削。这样一来,虽不免伤及原著全书文意的传达,但无形中却更突出了原著的主旨。正如一些学者已经指出的,在严复所处的那个时代,他做这样的处理,或许有深义存焉。也正因此,称严复“翻译”了《原富》一书似乎显得并不恰当,称严复“译述”《原富》则可能更为贴切。后一说法,无疑更能肯定严复于《原富》一书中所夹入的数万条“按语”的思想价值。从这些“按语”中,我们可以窥见严复经济思想乃至财税思想之一斑。未来的岁月中,即便其所译述《原富》文本失去理论探讨的价值,这些散落书中的“按语”仍亦可见其深邃的思想光芒。

如果严格意义上的现代经济学(财政学)说在中国的传播可以从严译《原富》算起的话,那么,迄今为止,这一历程至少也已经走过了110年的时光。百余年来,现代经济学(财政学)说在中国的发展,历经曲折,辉煌与低谷均相伴随。它与中国各时期的意识形态、经济发展阶段紧密相关。在这一过程中,经济学(财政学)说既有引领的功能,也产生过消极的作用;既有在意识形态方面对社会的推进作用,也有在学说发展史上的停滞与退化的反向推力。它不断朝前发展的一个世纪,同时也是中国社会发生急剧变革的一个世纪,梳理财税学说史在这一个世纪中的变迁轨迹,大致可以看到,它与社会发展变革的轨迹既有高度重合的阶段,也存在完全背离而“貌合神离”的时期。从最初寻求富强的目标,到走向关注民生、注重公共领域的政府支出,其变化,或许正体现了财政学原初意义上的寻求富强之策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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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8

范建鏋,财经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财税理论与政策、财税史及财税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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