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文学:从成长到“消费”
2014-01-02孟繁华
孟繁华
青春是永远被谈论的对象。这不仅缘于年轻人引领着社会新的时尚风潮,决定着不同时期的社会心理,同时还意味着他们将无可质疑地占领着未来。但年轻人的这一优越并不意味着青春的幸运。由于在社会结构中的弱势地位,决定了他们必须经过阶段性的“压抑”处境。他们初临社会就宿命式地陷入了巨大的“意识形态”网络之中,他们被教化、整肃、规约,要按照已经制定的“社会契约”进入社会。
但青春的压抑必然要诉诸于它的反面形式。于是对抗和反叛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在西方也一样,西方主流视野里的判断是,20世纪60年代一代被认为是最糟糕的一代,当时,这一代人也是保守党列在仇敌名单上的主要对象。西方的60年代运动在中国的80年代初期开始流行。“我不相信”的声音成了那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反叛声音。而后,金斯堡式的“嚎叫”——从诗歌到摇滚,震撼着中国大地。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个时代最有生气、最具创造性的文学艺术几乎都来自年轻人那里。他们刚刚出现的时候,几乎又无一例外地有过遭到追杀或封堵的经历。那些不合传统的想象和形式,总会受到正统的指责或“除菌”式的劝诱和引导。在这些指责中,社会免疫能力的低下和年轻人的“危险性”被成倍地夸大。进入1990年代以来,女性文学、1960年代或被称为“晚生代”的写作群体、1970年代写作群体、更年轻的网络写作群体等,几乎都不乏漠视、警惕甚至敌意的对待。但是,当这些陌生的面孔逐渐被熟悉之后,当他们文学活动的“危害”预告并未兑现之后,他们开始得到追认。已经成为过去的“青春”于蜂拥而至的“研究”或“命名”来说,被延误了多年。那些早期真正有见解的敏锐发现便被湮灭于这些致命庸俗的评论潮水中。被“除”过“菌”的写作一旦得到追认,也就成了新的文学的意识形态。作为新的写作范型的诞生,也就意味着青春和挑战已经成为过去。青春时节就是狂野的时节,青春就要充满挑战的勃勃生机。因此,对属于年轻的文学思想和潮流,应该怀有像詹姆逊在评价西方1960年代那样的情怀。他说,“对60年代光辉业绩的追忆、纪念或悲惨兮兮地公开承认那十年的诸多失败和错失了的机遇,都是一种无法避免的错误,我们在这两者之间找不到一条可以穿越而过的中间道路……历史乃是必然,60年代只能那样地发生,其机遇和失败相互交错,不可分割,带着一种特定历史情境的客观规约和种种机遇”。所有的青春写作都与这位大师所评价的“60年代”相似到了这种程度。
但是,进入新世纪以后,当青春文学创作获得了最大限度自由的时候,青春文学却偃旗息鼓没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与文化产业相关的青春消费文化的兴起。当青年不能找到适于自己阅读的青春文学的时候,他们不自觉地被青春消费文化所吸引。“80后”钟情的“宋穿”、“清穿”、“悬疑”、“盗墓”以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小时代》乃至“中国好声音”等,让当下青年形成了不同的“情感共同体”。这些情感共同体让他们找到了“类归宿”式的情感寄托;这种寄托也从过去的读者阅读变成了今天的“粉丝阅读”。抑或说,一部作品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写的。在当下中国,许多“80后”作家都有自己的粉丝。但是这还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不可否认,今天在青年中流行的价值观发生了巨大变化。不然我们就不能解释为什么那些消费性的文化产品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和追捧。由此我们想到,是什么力量支配了今天的青春文化生产,今天的青春文化的读者和观众发生了那些变化。各种现象表明,支配今天青春形象生产的最大的隐形之手是金融资本。当文化作为一种“产业”被开发以后,文化也同时成为攫取剩余价值的资源。既然是一种产业,就要遵循商品生产和消费规律。这样,文化产业一开始就不是以文艺或文学生产规律来作要求的。
在今天,包括文化产业在内的商品生产,出新猎奇吸引眼球是第一要义。“注意力经济”已经广为人知深入人心。要达到这样的效果,文化产业要生产什么样的文化产品就不难理解了。因此,最有代表性的,是2011年E·L·詹姆斯的《五十度灰》的出版。它在西方出版市场被炒得沸沸扬扬,出版10个月后,一举冲上纽约时报畅销小说榜,上榜第一周即占据榜首。它被称为是一部“继《达·芬奇密码》后,兰登书屋再次创造的图书销售神话”的小说,是“21世纪的口耳相传”取得巨大成功的小说,并且在英国国家图书奖评选中获得了“年度图书”大奖等等。那么,《五十度灰》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是什么原因使这部小说如此吸引读者的眼球并获得巨大的市场效益?
从小说的角度看,《五十度灰》本是一部并无惊人之举、相貌平平的通俗小说: 21岁的文学女青年安娜斯塔西娅·斯迪尔临近毕业的同时也面临就业危机。此时,她受病休室友凯瑟琳之托,代表校报去采访格雷集团首席执行官克里斯蒂安·格雷。在宏伟壮丽的格雷集团大厦内,初出茅庐的斯迪尔谨小慎微,她发现她的采访对象是一个典型的“高富帅”,令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的一见钟情。她试图忘掉他,回到勤工俭学的郊区五金店上班,没想到的是在这里与格雷重逢。光鲜照人的亿万富翁亲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五金店,亲自购买华盛顿州难寻的稀有商品:绳子和胶带。于是两人迅速陷入情网。走近格雷的斯迪尔发现,格雷不仅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企业帝国的王者,而且还是一个会品酒,会弹钢琴,有教养的优雅男士。而斯迪尔的美貌也让格雷一见倾心欲罢不能。但是,格雷很快就向斯迪尔展示了他另一面的与众不同:格雷有一间精心设计的“密室”,这间密室成为两人性爱活动的主要场所。于是,性虐待与被虐待的情节成为小说集中讲述的内容并且不厌其烦。值得注意的是,在格雷的调动下,斯迪尔从不适、恐惧逐渐到接受甚至渴望。她在与格雷不正常的接触中也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抑或说是格雷塑造了另一个斯迪尔。 小说最后一定是一个感伤的结局,这不仅因为《五十度灰》沿用了浪漫主义感伤小说的基本元素,重要的是,那与人性相悖的性行为一开始就预示了危机的存在。这一点与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始乱终弃模式并不相同。是斯迪尔主动离开了格雷,不是格雷抛弃了斯迪尔。斯迪尔在格雷的诱导下对性虐虽然也产生了兴趣甚至期待,但是斯迪尔的承受力终还是有限的——当格雷对其诉诸暴力之后,斯迪尔再也不能忍受,她主动提出了分手。
E·L·詹姆斯“从小就梦想能创作出人人都爱看的小说”。由于要照顾家人和规划自己的事业,这一梦想只能束之高阁。直到45岁方鼓起勇气动笔写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五十度灰》,并随后出版了《五十度黑》和《五十度飞》。这里的关键是E·L·詹姆斯所理解的“人人都爱看的小说”是什么样的小说。《五十度灰》揭示了人性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如果“常人”是被社会观念塑造出来的话,那么,“趣味”显然也是被诱导或塑造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小说对人的不确定性和多种可能性的揭示或表达,并非是空穴来风。但是,小说的本意显然不在这里。
小说全篇毫无遮掩的情色场面和描写,既是小说备受争议的焦点,也是小说在市场畅行无阻的核心要素。我们知道,无论是贝塔斯曼、兰登书屋或全球其他知名出版商,他们对大众文化的敏锐嗅觉几乎无人能敌。因此,《五十度灰》的神话也是策划、营销和制造出来的。它是西方文化产业——图书营销策略的产物,是以不同的方式夺取读者注意力的具体实践。创意产业是不可复制的,试想,当《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暮光之城》的奇异之光即将暗淡之后,还有什么内容能够再次激起读者兴奋的神经呢?只有情色甚至变态的情色。情色与暴力是大众文化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源。而《五十度灰》正是以极端的方式再次利用了这一资源。它从一个方面也表达了创意产业如果一味关注市场和利润,它究竟能走多远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五十度灰》应该是一个值得认真分析、解剖的个案。它或许会成为我们从“文化产业迷思”到“文化产业超克”过渡的一个起点或诱因。
因此,青春文学从成长到消费,就不止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它更是一个“全球化”的问题。西方二战以后、中国上世纪90年代以后,日常生活成了社会生活的主体,除了“上网”生活里,再很难找到激动人心的事。中国80年代的勃勃生机和理想主义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境。对许多年轻人来说,精神的追求往往会使他们跟现实人生渐行渐远。青年作家同样处于迷惘之中却没有那种摇曳多姿的经历。但是,对于青春的书写,我们必须超越障碍,写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特别是当消费的青春文化已经成为“毒药”的年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