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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一梦,遍地虚空

2014-01-02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1期

编者按:

“南华录”是赵柏田为本刊特别撰稿而成的一个散文新栏目。“南华”在这里不是地名(南华县、南华寺),不是人名(南华真人),不是书名(南华经),只是取字面上的意思:“南方的精华”。作品描绘的是已经消逝了的南方的故事:香料,戏剧,园林;文士,才女,奇人……

赵柏田,1969年生于浙江余姚,现居浙江宁波。1990年代之初开始小说创作,近十余年来潜心研究明清江南文化,刻不去怀,深思熟虑,日积月累,终成气候,其有关作品一向为读者关注。用作家张生的话说,“从前只知道宁波有缸鸭狗,现在我们知道了,宁波不仅有缸鸭狗,更有赵柏田。”

“无一字无来历”,是作者对自己写作的要求,各位读者,请细细阅读,用心体会。

1582年冬天,屠隆离开青浦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三年一度的述职考评——即所谓“上计”。事毕,回到浙江老家,不久就接到了就任礼部仪制司主事的任职通知。由七品县令擢升从六品的京官,在等级森严的帝国官场只是爬了小小一步,却也是中枢部门对他在青浦任上辛勤劬劳、仁民爱物的表彰。只是苦于盘缠用尽,他在乡迁延了半年多都无法赴京履任,最后总算得到一个朋友的资助,于第二年秋天促装北上。尽管这个华丽派戏剧家一向疏于政事,在辖所那几年基本上是个无为而治的甩手掌柜,但当他转道青浦前往京城时面对数百名一路尾随着送别至太仓的当地士民,还是对这停留过五年的地方生出了一丝留恋,感动之余,更有抱愧:“我在邑无状,何从得此?”

“无状”,当是这个自许为“仙令”的风流县令对公务之余私生活的自谦自抑,但此二字,也是他在这江南温柔乡沉湎声色之乐的绝好写照。青浦古称由拳,居云间之西,系松江府三县之一(另两县为华亭、上海),民间物产之阜、享乐风气之盛自非他曾经任职的安徽颖上这种穷僻地方可比,且相去昆山不远,那念白儒雅、婉转入耳的苏州评弹、昆曲南戏早就传遍了坊间和缙绅人家的院堂。此番北上之际忆想这五六年间的历历往事,最让他动容的,并非公馆衙门里如何案牍劳形、如何卧听竹声萧萧,而是那一场场诗酒盛会,那一声声烟水般清婉妩媚的昆曲小唱了。

得意之际,他自然不会想到,此地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如一片湿漉漉的树叶贴在他的后背。在他陶醉于佻达、不拘的名士作派的那几年间,已不知不觉树下了一个敌人,那迟至两年后射来的一箭最终使他在京城身败名裂。

一入都城屠隆马上就体会到,京官生涯实不过一袭华美的袍子,外表光鲜,内里的窘迫唯有自知。在帝国庞大的文官躯体中,礼部仪制司是个盲肠般可有可无的部门,没多少实权,在到京后不久写给同乡诗人沈明臣的信中他说,这官差实在清闲得很,每天平明入署,如坐僧舍,只是身为小吏,日日以笔札事人,如同大户人家办喜事的吹鼓手一般,实堪烦扰,还动不动要给上司送礼,自己薪俸又低,橐中常空,连请朋友喝一顿酒都要拿妻子的首饰和仅有的一根银腰带去典当,哪有那么多闲钱去谒客投刺?经济上的困窘不去说它,最受不了的还是京城的风沙和泥泞。出门骑马,风沙被面,出去一趟就要戴面罩,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只鼻孔黑乎乎的就像烟囱一般。更不堪的是夏天暴雨过后,由于地下排水不畅,积水深的地方几及鞍膝,且马屎和沙土混作一处打着旋,整个北京城就像个超级大泥潭,真要有骑马冲泥的劲头才能够突围而出。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念青浦,想念那儿的九峰三泖、鸥凫菱芡,想念和沈明臣、冯梦桢等一帮朋友趁着月色荡舟的小湖,世界上还有比那儿更宁静的地方吗,江村夕阳,渔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几乎仙境般一尘不染。

京师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别人看京城是污浊的权力场,在他是个一逞才情的大戏台。到京没多久,他就携着在青浦时写就的《紫毫记》等传奇在上流社会的私人堂会上客串登场了。这位来自南方的官员能写又能演,且扮相俊美,一时成了京城地下娱乐圈里众相延揽的人物,达官贵人竞相与之结交,正所谓他自题的“争设琼宴借彩毫,朝入西园暮东邸”,数不尽的饭局、宴集让他恨不得多分出几个化身来才好。这其中有一位对他极是崇拜的侯爵大人不可不提,西宁侯宋世恩,其先祖宋晨,曾在永乐年间以征西功封西宁侯,传至宋世恩已是第十代。这宋世恩虽系一“纨裤武人子”,凡贵公子身上的习性他都有,奢靡、放纵、好客,却又雅好文艺,恂恂如一儒生,在一次私人聚会上经人介绍结识礼部屠主事后,非要拜在他门下学习辞赋,且要兄弟相称,与之“通家往来”。对于日子都紧巴到了要靠银带换酒的屠隆来说,有这样一个阔朋友当然也不错,看宋世恩执礼甚恭,屠隆也就成了侯府常客,与之宴游唱和,听戏作乐。除了这个新朋之外,还有一个旧知不可不提,那就是万历五年进京会试时结识的青年剧作家、江西临川人汤显祖,在迭经前首辅张居正打压后,经六年冲刺,此时也春闱及第,观政礼部,和他成了同事。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屠隆在京城上班、读书、喝酒、看戏,也算是过得很舒心了。

西宁侯夫人是一位色才兼具的大家闺秀,且工于戏曲音律,那位时常出入她家的新晋礼部主事早就引起了她的关注。每当屠隆脱了官服,走上戏台扮作优伶即兴串演时,年轻的侯爵夫人就会坐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面欣赏此人演技。有时中场休息,细心的夫人还会嘱下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本来这不过是女主人的关心,再加侯门深宅里一个女人的一点倾慕,未必有关男女私情的,但在一个道德政治的年代里,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渲染,这事儿就被放大了。

那个对屠隆有着啮齿之恨的人叫俞显卿。此人字子如,号适轩,原籍松江府上海县,屠隆任青浦令时,此人还只是一个举人。据说屠隆任青浦令时,俞有事干谒,屠隆可能是不太喜欢此人,会面时就不怎么把俞某人放在眼里,谱儿摆得老大,言语多有轻慢,这就得罪了他,使后者怀恨于心。不想万历十一年这俞显卿也中了进士,分到刑部任主事,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年前仇恨的沉渣泛起,屠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1584年秋天,宋世恩从南京解府印回到京师,在自家府第置酒演戏,大宴宾客,到场亲朋好友十数人,屠隆自然在邀。酒酣乐作,客醉淋漓,主人两度起立向屠隆敬酒,屠隆回敬一杯。趁着酒意,宋世恩再度提议要与屠隆结为通家之好,他的妻子将择日去屠家拜访老太太和嫂夫人。座中客人见主人对屠隆如此看重,自然对屠隆高看一眼,是日宾主尽欢而散,不提。endprint

还没等到宋世恩携妻造访,一道弹劾礼部主事屠隆的论疏已然送到了万历皇帝面前,上疏者即是任职才几个月的刑部主事俞显卿。侯府酒宴才过去没几日,俞显卿的弹劾这么快就发动了,这让屠隆事后回想不寒而栗,原来一直被人家盯着呢,可怜自己一直未有警觉!俞显卿此疏指称屠隆“淫纵”,有伤风化,中有“翠馆侯门,青楼郎署”等轻薄言词,还隐约牵涉到勋戚闺帏。本来纠察风纪是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言官的职责,刑部主事的职司是辅佐上官掌所司分省的刑名,俞某人以此不相干的身份上疏弹劾,实有捞过界之嫌,属于不懂官场路数,“出位渎奏”,但此人急图报复,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这起传得沸扬一时的劾案中,屠隆和宋世恩及其夫人交往的一点一滴被别有用心者渲染夸大了。有关屠隆和侯门里的一位尊贵貌美的夫人在戏台下私相授受、眉目传情的绯闻,在京城的缙绅阶层、上流社会悄悄流传着,说他“狭邪游,戏入王侯之室,灭烛绝缨,替遗饵堕,男女蝶而交错”,种种猜测和臆想的细节之暧昧之荒唐,足够让听者心惊肉跳。这些带着色情意味的传言难保不飞进宫中,飞进年轻的万历皇帝耳中。在这个历来讲究礼教的国家里,这些伤人于无形的流言已够让那位爱好文艺的深闺女子受的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管她多么清白,她已经很难一面与这个男子继续交往,一面又不受飞短流长的中伤,何况,事儿都已经捅到了皇帝那儿。

此事发生时的万历十二年,岁在甲申,时维十月,距以铁腕手段著称的宰辅张居正去世方两年,刚尝到权力滋味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还颇思一番振作,否则,以他后来出了名的怠惰和爱磨洋工,才懒得理两个小小的六品文官那档子破事儿呢。这位一心想以励精图治的明君形象出现在臣民面前的皇帝接到此疏,极为恼怒,派有司稽访此事,事出有因,了无实状,便以各打五十大板了结,俞显卿涉嫌挟仇诬陷,所上论疏又大失文臣体面,被罢去刑部主事职务,礼部主事屠隆被坐以诗酒放旷,遭革职斥逐。此案配角西宁侯宋世恩则被罚俸禄半年。

在这起盛传一时的风化案中,时人对屠隆多抱同情态度,对俞显卿,大多视之为挟私构谄、反覆无常的小人。但此案无关政局博弈,不过牵涉两个下层文官的恩怨,来京城才一年零两个月的屠隆又没什么根基,终于也没有人为他奏章鸣冤。两个当事人,俞显卿不顾牌路,暗箭伤人,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自是小人遭报,屠隆被他捏住道德上的软肋,也是百口莫辩。

查屠隆在青浦知县任上的五年间,他与俞显卿一开始并不是水火不相容,万历八年屠知县带头捐款倡议修建两陆祠(纪念西汉时当地的两个辞赋作家陆机和陆云),作为地方缙绅的俞主动捐田土作祠基,博得了屠隆好感,并亲笔写入了祠堂的碑记,勒石以铭。短短几年,两人关系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僵局?屠隆说的“宿憾”又是缘何引发呢?屠隆说,随着交往的深入,他发现俞显卿的道德品藻大有问题,两人关系恶化的原因,一是俞“暴横把持,乡间切齿”,自己曾以法裁之;二是“诗文相忌,积成仇恨”。因先前有过这些过节,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一直伺机报复。屠隆还说,俞显卿初任刑部主事,就构陷本部尚书潘季驯,排挤同僚,风波百出,搞得同僚都畏之如蛇蝎,自己不过是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哪晓得传入俞的耳中,把他的仇恨之火煽得更旺了呢?

然而上海当地的官方史志描述的俞显卿完全是另一副面目,在刊刻于1871年的这本县志里,削职回乡的俞被描绘成了著述等身的学问家、一个道德苦行主义者。父母去世无钱下葬,他出卖园子为他们觅得一块墓地,严格按照守丧的礼仪蔬食三年。身居穷巷陋门,还花了数年工夫完成了同乡一个老儒生的嘱托,帮助此人在身后补订一部诗歌评论集,想尽办法为之募资刊刻。一个叫李绍文的本地作家在一本叫《云间杂识》的笔记里披露了俞显卿五十四岁那年神秘的死亡。俞晚年一直为无子所苦,一个方士告诉他,以巨龟肠和药,可生子,于是遍求巨龟。有人将常州市肆一户人家养的一只巨龟偷来,重金卖给俞,此龟大如磨盘,能解人意,饮食喝水,呼之立至,俞得之大喜,交给方士刳肠和药。李绍文说,俞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黑衣人来索命,但求子心切的俞根本没当一回事。第二天,方士的药做成了,俞一勺入口,随即身亡,不数日,方士也患恶疾死去。俞显卿既然是吃了一口药就暴毙,李绍文又怎知那个有关黑衣人的梦呢?可见多半是劈空结撰,道听途说。

1584年的这桩劾案,让人心之叵测和世态之险恶在屠隆心中无比放大,也让他一辈子生活在道德阴影中不可自拔。他曾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这般描述那次不光彩的铩羽南归:“竟以仇人侧目,张机设阱,蕴毒既久,一发中人,毛羽摧残,声名扇败,窜逐归来。”一窜一逐,其狼狈可知。据说他罢职回浙江老家途中,途经无锡,有个朋友买了几百亩地劝他移居,但此时的屠隆郁闷难舒,既羞且愤,又因母亲念家心切,就谢绝了朋友好意。路经青浦县,又有当地百姓主动集资为之购买良田百顷,请前县令在青浦安家,屠隆心有所动,但夫人坚决反对,与当地朋友喝了三日酒,他只得怏怏告归。士可杀不可辱,就是饿死也不能食“谗夫”脚下土,仇人身处吴地,他甚至赌气再也不踏入此间一步。

此时,汤显祖已结束观政,调任南京太常博士,闻听好友风波跌宕黯然还乡,怕他看不开,来信劝慰,又赠数首送行诗,把老友因风流韵事丢官与新近发生在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臧懋循遭检举罢官一事等量观之,认为都没啥大不了的。就说那个臧懋循吧,性喜弈棋、蹴球,每次出门都把这些游玩的家生放在车后,还与宠爱的优伶一起披着大红斗篷、并马出凤台门,那些抨击他的人嘴里不说,心底不知有多羡慕呢。

此后的屠隆遨游吴越间,一边寻山访道,说空谈玄,一边与声伎伶人为伍,卖文为生,只是那一段因传奇而起的文艺之缘未及盛放已如昙花开败,回想起侯府帘箔后那一双美丽而解语的眼睛,从此知音难再得,心底该郁积了多少惆怅与内疚?

晚年他游福建武夷,一个崇拜者在福州府任推官,经常邀他住在城中胜景乌石山南麓的半岭园,与当地文士唱和。某年中秋,主人在乌石山邻霄台大宴宾客,屠隆为祭酒,当地名士七十余人到场,场面盛大。前几年,对他的处罚已改为带冠闲居,这次大会,他着朝服、雇仪仗,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宴会时有好几个戏台班子串演剧目,一时间,场里一片喧腾,场外观者如堵。屠隆性子上来了幅巾白袖跳进场中奋袖击鼓,击的是《渔阳挝》,时人记述当时情景:“鼓声一作,广场无人,山云怒飞,海水起立”,屠隆先是流泪不止,继又大喊大叫,还拉着一个林姓少年的手非要人家写一首《挝鼓歌》送他,如此放浪形骸,让在场每一个宾客都悚然动容。endprint

到了1598年,屠隆忽焉就快60岁了,这年秋天,西湖边桂花浓香弥漫之际,他又在杭州大会宾客,与他有过交往的稍有点名头的文林士子、菊坛名角悉数被邀。聚会的高潮部分,是屠隆命家养的声伎演出他新写的传奇《昙花记》。该剧取材于神仙故事,说的是唐定兴王木清泰于一次郊游时弃家访道,遍游地狱、天堂及蓬莱仙境,十年后昙花开放时回到家乡与妻子一道成仙的事,然其中曲折,若非深知屠隆一生经历者很难破译。当时应邀与会有文坛晚辈、浙江秀水人沈德符,此人自小在京师长大,性喜收集政坛八卦,名人隐私,是万历十二年那桩绯闻案的知情者,看了此剧也是一头雾水。沈德符于觥筹交错之际悄悄问坐在边上的冯梦祯老先生:屠年伯排演的这出新剧,慷慨沉郁一如北宋年间辛弃疾歌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到底有何典故?剧中那个木清泰到底是谁?

冯梦祯先生乃屠隆多年老友,朗朗笑道:小朋友你真的不知道吗?说的就是宋西宁呀,木字增一盖成宋字,清字与西相对,泰字即宁之意也,老屠自恨早年孟浪,使小人有隙可趁,连累宋夫人清名受污,正堪大用的西宁侯宋世恩也断送了大好前程,此曲实际上是老屠的一篇忏悔文也!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叹道:真是一篇着色《西游记》!后来在他的《万历野获编》一书中,专为《昙花记》始末记上了一笔。

昙花一梦,满地虚空,此时,宋世恩去世已有三年,侯府那位爱好戏曲的夫人不知所终。

东海之滨,赤水之珠,屠长卿真的悔了吗?

从风光无限的京官生活一下子跌落尘埃,屠隆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不真切的梦里。生活的困顿不去说它,最难忍受的还是世人的白眼,尤其是来自那些不明底细的故交旧友的非议。

文坛领袖王世贞,一向视他为“真才子”,算是很看重他才华的,此案一经发布,就断定屠隆是被自身的才华给害了,以沉痛的语气感叹,即使把屠隆老家宁波东钱湖的水全部起底,也洗刷不掉文人无行四字。王世贞之弟王世懋,早年也算是意气相投的,从青浦时期到京城,往来从不中断,一闻听他削籍东归,连写去的长笺也无片语回复,真正是弃他如遗迹。还有一个订交很早的老友,即日后出任内阁首辅的王锡爵,听说屠隆因“淫纵”被逐,也是宁信其有,不作任何声援。这几人论职务、论官场声望都远在自己之上,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肯出头替自己说几句话以正视听呢?

最令他痛心的是同乡诗人沈明臣的反目。沈从未考中功名,布衣终身,以耀眼的诗歌才华名动东南,与当时文坛名流都有结交,两人虽同为浙东鄞县人,神交十年却从未一晤,1564年在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家中初次见面,皆有一时瑜亮之感,一个称一个李白再世,一个夸一个“真非常人”,自此互引知己,经常一起诗酒唱和。沈名臣一副名士作派,一年到头,不管是出门还是会客,总喜欢穿各种款式的红衣,人称“绯衣公”,两人关系熟络后,屠隆曾打趣说沈的红衣有各种效用,春衣用以骑马,夏衣可以拥妓,秋衣用以垂钓,冬衣用以赏雪。屠隆任职青浦时,沈明臣在万历七年、八年至少有三次和朋友们一起来看望他。沈明臣经济拮据,屠隆经常从可怜的俸禄里拿出一点接济他,后来到了京城,也常给老家的沈明臣寄各种物品。这次栽大跟头罢了官,他也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沈明臣,告知他待河水解冻后就南行回家,只是邮路梗阻,这封万历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发出的信,等沈明臣收到已是第二年的梅雨季节了。沈明臣讶其迟来,写信又不知寄往何处,写了一首诗表达盼归的急迫心情,在诗里把屠隆比作诗人杜甫,把自己比作锦里先生,说自己和家乡的父老已经准备好了美酒,欢迎屠隆早日归来。

屠隆到哪里了呢?万历十二年隆冬,屠隆“布衣皂帽”出京,说是“萧然一骑出都门”的洒脱,实际上又是老母又是妻儿,八口之家走得很是辛苦。两年前上京赴任都要朋友资助,丢了官千里南归,盘缠更是个大问题。他先是应友人张佳胤之邀到潞河、檀州(今北京密云、通县一带),从时任蓟州兵备使的故旧顾养谦那里讨到了一笔钱,尔后从运河坐船,一路经山东清源、江苏盐城、扬州、镇江、无锡南归,其间同年接待、故旧来慰,不一而足。“挂帆南下,风日渐佳,海月江云,遂落吾手”,运河两岸风景自是不错,然心情也不会如他自吹的那么好。在盐城射阳湖舟中与王锡爵见面时,未来的首辅大人教导屠隆,这番遭祸虽不可预料,然深挖思想根由,毛病还是出在受了太多老庄的毒,逍遥实为祸本,要他回到老家闭关息游,别再跑东跑西,一切以归乎简寂为要旨,这样或许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屠隆口中诺诺,说王大人的教导句句肝肠、言言精理,心底下老大的不服气,发暗誓再也不跟这班大人先生往来。这么着走走停停,舟抵杭州,已是荷花盛放的六月光景。此去家门已不过三百里,然盘缠告尽,天气又溽热难耐,于是在吴山脚下避暑三月,泛舟西泠六桥,看荷花,撷菱芡,登天竺,待秋风乍起,他才从西陵渡钱塘江,准备归家。

沈明臣在家中接到屠隆来信,告以九月九日抵家,沈正好有事要去苏州,怕错失与屠隆相见,于是推迟行期,在家等了数日,屠隆还没回,只好发舟启程。九月十二日,沈明臣的船于夜间过绍兴,次日早晨抵达西陵,才知道前日晚上屠隆渡钱塘江东归,一时临风惆怅。“心中所期交臂失,天末谁将落梦边?”载着两人的船在万历十三年的秋天背向而驶,就好像寓意着他们的友谊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渐行渐远,直至反目成仇。

从日后屠隆写给朋友们的那些衔冤叫屈的书信来看,屠、沈反目当在他回乡后的次年,原因是沈明臣指责屠隆在“淫纵”一案中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大义”切责,以致发生抵牾,关系破裂。屠隆为此大为恼火,因为在他看来,沈明臣这样说是明显袒护自己的切齿仇人俞显卿,使不明真相的世人对自己的“不德”更加信以为真。朋友交绝,他连沈明臣的名字也不愿提起了,信中更是一片恶声,称之为“老山人”,“此人使气好骂,有灌夫之病”,“老而多欲,口如蛇矛”。汤显祖南京回信所说的“宁人负我,无我负人,江海萧条,大是群鸥之致”,即是闻听屠、沈交恶之后的劝慰之词。此后两人虽同处鄞地,声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沈明臣背发巨疮,其大如碗,屠隆不去探望不说,还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称为“业报”;屠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沈明臣也从不上门。搞得王世贞都看不下去了,写信给屠隆要他“濡煦”沈明臣。屠隆的《白榆集》,先前因请沈写序,原稿在沈明臣处,他想讨回原稿也不自己出面,找了一个共同的朋友汪道昆,说自己“苦无副本”,请他帮忙讨回。1589年,宁波地方政要委托屠隆主持修撰《普陀山志》,屠隆遍邀名士大僚约稿题咏,以沈明臣的声望自应在邀之列,屠隆也不直接找沈,而是找了远在北京任职的沈的从侄沈一贯,请他代为约稿。如此煞费苦心,令人啼笑皆非。endprint

“知己难哉!”被失望和愤懑烧灼着,屠隆变得偏执了,他把那些旧日的朋友分作两类,一类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的不公正遭遇说话的,一类是对自己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的。他转而对自己曾经身处其中混得如鱼得水的士大夫阶层公开表示不满,那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啊,当你声名盛时,他们争相与你把臂论交,恨不得与你情同管鲍,一旦你遭谗去国,身名两摧,“生平心知,平怀观望… … 炎凉聚散,朝暮迥若两人”,他说他都有点搞晕了,到底他们的哪副面孔才是真实的。

屠家本就寒微,祖上三世布衣,其父早年在甬江边的桃叶渡一带打鱼为生,在一篇自述家世的文章里,屠隆说,他当官的这些年里,有了一笔固定的俸银,经济总算有所好转,但自己急公好义,常拿这笔钱去接济穷朋友,为官多年也无多少存款。在刚回浙江老家写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出于一种虚荣、矫饰的心理,他把自己的狼狈窜逐描绘成了对京城上流社会的主动放弃,说自己做梦也不会梦到此地了。他说自己刚回到家乡时,“远客乍归,亲朋来见,黄花白酒,日入陶然,大是愉快事”,描绘自己的乡居生活,说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子西面有两株上百年树龄的桂花树,秋来花发香满,庭中一块空地上开凿小池,栽红白两色的莲花,池旁引种桃树数株,一到三月桃花开时,水中花映岸上人,迷离曲折得简直如同传说中隋炀帝的迷楼一般……

透过这些华丽文字,真实的情形是,罢官后的屠隆一家八口,只能靠被海水咸卤侵蚀过的十七亩薄田为生。刚到家时,还有亲戚邻人前来探望,后来就很少有客登门了,以致穷饥时不得不与老母一起下田间割马齿苋等野菜,掺入稻米为食,家人病了延请大夫上门,也找不到一文余钱照着医师的方子去药铺抓药。逼得再无路可走,他就只能去走鬻文卖赋的才子末路了。

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如果再无一点精神的空间,那真要把人给生生闷死。逃禅,逃往山水,都为解脱。说是万念俱空、一丝不挂了才去潜心禅修,但实际上还是对现世俗务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1587年前后,屠隆去阿育王寺舍利殿前移植了一棵娑罗树,并把自己的书斋“栖真馆”改名为“娑罗馆”。这种产自东南亚一带的高大树木,相传为佛祖释迦牟尼寂灭之所,也是文殊菩萨讲法的道场,听着风吹动树叶的碎响写下那四句八句的学禅心得,那一刻或许屠隆真感到自己离佛法世界已经不远。1596年,他跟随杭州云栖寺莲池法师修习佛法,入山三月,长斋持戒,他自己都以为做得比真和尚还要好了,但法师早就看穿了此人禀性,不断绮语,不绝红尘,终究还是非僧非俗。

据他自述那几年的游迹,“由淀泖,泛五湖,跨三竺,南望普陀,浮钱塘,历雁荡,登天台,寻刘阮故居,转陟四明,循鸟道,渐入仙窟”,晚年又出旰江,登武夷山,足迹之广,上古时代的伏羲、神农氏也不过如此了。当他如孤云野鹤一般走入风景深处,他说,青山白云足以娱目,朝霞夕色足以适志,更有夜行途中的松风可当管弦,晨光中的烟霞如一册大书供他行坐披阅。在以《冥寥子游》为题的一篇万字长文中,屠隆用饱蘸激情的笔触描述了一个官员出身的独行客冥寥子的一场莫须有的旅行,此人出入山野、城市,一生都在路上,最后像传说中遇仙的刘阮一样,隐身入了四明山,再也没人见过他。在冥寥子游踪的最后,有一个晚上,他独自宿在客栈,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来敲他的门,自称是仙女,来与他共度一宿,同游仙境。是鬼狐?还是菩萨化来试他?冥寥子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凝神端坐,最后天快亮时那女子消失不见了。这个冥寥子应是屠隆自况无疑。

可是这隆隆滚动的欲望战车怎生刹得住?说是“月随云走,月竟不移,岸逐舟行,岸终自若”,似乎这个修持者已经掌握了摄心炼性的无上妙法,对待俗世生活已有足够的定力了,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切就像一张薄纸般脆弱,真正能让自己燃烧,让身体里的每个毛孔都激动贲张的,还是那些男旦、歌童、小唱,是戏台上的歌吹和激越叩动的檀板。看起来陪伴自己的只有家中的老瘿瓢、长颈胆瓶和贝叶上的经文,可是夜半的梦里,常常把自己惊醒的还是骑着马跑进春天深处的那个俊俏少年,如果时间能够穿越,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要回到从前的自己。谈玄说佛原是不得已,装点一下门面也就行了,用得着像一个苦行僧一样持戒守律、搞得自己了无生趣吗?1599年,56岁的屠隆重游松江府,与冯梦祯、陆君策等一干友人游于天马湖,后来冯梦祯在他的《快雪亭集》中以一种颇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长卿名为入道,不再吃荤食,但我看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身边从来没缺过娈童和女人,他还向我吹嘘,说一晚上可以度十男女而不疲,真是太可笑了。

他还梦想着写一本把世界上所有知识都囊括其中的奇书,他多次说到,计划中的这本书将有非常宏阔的视野,网罗宇宙古今,探究微言奥义,既有人生义理的思辨,又有世相的观察,还要搜考奇闻、纪述灵迹,一旦完成,将是一部彻底破解人生障蔽的伟大著作。这种博学式的态度使他对遭遇到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足够的好奇,一有机会就跑出去广采见闻。他说为了写成这部终极之书,十数年间不知有多少回半夜惊醒握笔疾书,有时写着写着,那些石破天惊的发现都要把自己惊出一身汗来。他把这部希望冀之以不朽的著作定名为《鸿苞》,自称有三十卷之多,虽然全书在1589年前后已经基本完成,但因资金阙如,到他死前也没有付梓。刊刻不了的另一个原因,是书中充斥了太多离经叛道之语,据读过此书一些片断的人说,全书体例混乱,言语放诞而又驳杂,是与叛逆派作家李贽的《焚书》差不多的一类书。倒是其中杂谈文房清玩之事的《■ 馀事》四卷,他在世之日就以小册子的形式风行于世,成为追求生活品味的文人雅士案头必备书。这本书从书版碑帖到书画琴纸,乃至笔砚炉瓶、器用服御之物,一一加以详载,可称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鉴赏大全。可知他的耳朵一边听着梵呗和风声,最摇动心思的还是尘世间的那点热闹。

“名障欲根苦不肯断”,说来也是没奈何的事。这个一直与欲望的煎熬作着斗争的人,也真够难的了,想要“从爱河急猛回头”,不让道心退堕,可是天生一个情种,即便外缘褪尽,心底里的爱欲是源源不断。看他与朋友讨论如何把欲望从心里驱赶出去,那简直是在打一场攻坚战:屯集重兵于坚城之下,又是攀云梯,又是掘地道,那城就是攻不下来,不是战术不得法,实在城池太坚固。男女之欲为什么那么难拔去?败军之将屠长卿自问自答:父母生我,就是因这男女之欲,那么它就是我的根,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之根给拔掉呢?endprint

那就索性填词度曲去,他心目中的楷模大唐李太白,不也为美丽的女人杨贵妃作新词吗?《昙花记》后,他又接连写下《彩毫记》、《修文记》等传奇流布曲坛,论叫座的程度一点也不输于好友汤显祖日后写下的《牡丹亭》。在1599年夏天写给朋友管志道的信中,他以一种不无夸耀的语气说,自己不胜技痒,一年写了两部传奇,“一名《昙花》,广陈善恶因果,以明佛理,一名《彩毫》,假唐青莲居士,以明仙宗”,虽然不能称为正而八经的著作,近乎游戏笔墨,但“于劝惩或有小补”。《彩毫记》专写大唐李白,尤其到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一节,已纯然一副夫子自道、陶醉得乐不可支的语气。到生命最后两年完成的《修文记》,他已经把自身经历和成仙证道的梦想全都放了进去,几乎做成了一出舞台版的人生回忆录。主人公蒙曜,和他一样做过县官和郎中,被诬告丢官后醉心于仙道;弹劾他的人叫“伯喜否”,论劾的原因是:“论蒙曜,放浪民,收客结交结缙绅,他眼底又空人,藐王侯,不一瞬,看我等,一似脚底泥,太相欺,致仇恨”。剧中蒙曜和朋友一起到杭州飞霞洞造访的云栖老人,即著名的莲池法师。其他次要些的剧中人,也都能在他的朋友和家人中一一考出形迹,如亡故的长女用的是本来的名字,长子和儿媳的名字稍有改动,也极易辨识。甚至在第二十六出中还让一些人以真名真姓示人:“笑那老莲池牙根儿没了,笑那屠居士荠根空咬,笑那虞先生门户关牢”。在一部四十八出的长剧中采用这些策略,除了希冀自己能因这些剧目的流传而不朽,也印证了他写作的秘密动机之一,在于报仇。

他说,在这些新戏中他要传达的乃是这样的人生体验:“风流得意之事,一过辄生悲凉,清真寂寞之境,愈久转有意味”。世人不是好歌舞戏曲吗,那他就顺从他们的这个喜好,闲提五寸斓斑管,“狠下轮回种子”,他把这一苦心之举称为“拔赵帜,插汉帜”。他以一种矫装的道学先生的口气告诉观众,戏台上莺钗成行,水袖和烟雾一起飘动,表面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然而嗜欲的结局是悲惨的,繁华的最后总是磷火荧荧、山鬼夜语。看起来是高扬着道德教化的大旗,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么说有多少的不得已。

管志道早就看出了屠隆所说的劝惩云云不过虚晃一枪,沉溺于欲望化的讲述才是此老真面目,在一封长达三千余字的回信中,管志道说屠隆的这几个传奇于宣扬佛理实可谓南辕北辙,虽然作者才华过人,这些传奇写得意极精、辞极巧,但以佛学勘之,实在都没有跳出“绮语障”,尤其是《昙花记》,更是其淫无比。管志道问,你说这些传奇的目的在于化民,请问,以声色而入剧戏,所化几何?可别让世人认妄为真,又迷真为妄,那可真是为天下种一大妄语了!

生命时时欲飞,然而在道德的重扼下,却总是飞不起来。有时看似他轻逸地跃过去了,还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着。

在生命的最后,他还是受到了惩罚,染上了梅毒,这种被当今医学称之为“由苍白密螺旋体引起的系统疾病”,即汤显祖所说的“情寄之疡”,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全身的筋骨似乎都一截截坏掉了,整日号痛不止,尊严尽失,要全家念诵观世音名号以求解脱。在他辗转病榻时,已经回到江西临川的汤显祖寄来十首诗,语气虽不无调侃,却也是多年老友的殷殷关切。

时为1605年。

这时他才如梦方醒,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像汤显祖一样伴随始终的朋友。在过往的时日里,不是他得罪了他们,就是他们把他像一只破靴子一样丢弃了。他有没有真正认清过他们?有否得到他们真正的友情?这一切他已来不及细忖,弥留之际,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身体的疼痛,而只是对将要吞噬自己的无边无际的虚空心生恐惧。

在这之前数年,他已在说自己一生从没看清过自己,正如张三不是他,李四不是他,长卿不是我,纬真亦不是我(屠隆字长卿,又字纬真)。在一篇匆忙写就的自画像中,他说道:“霜降水涸,华脱木枯,万缘傥尽,五岳可庐,人称为我,我不知其为我。”

他最后留下遗言,说他一生最大的过错,就在多言多语,要他的儿子把他所有文字,包括那部尚未付梓的大书、几部传奇全都一把火烧掉。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个大失败,“万事瓦裂,无一足取”,活过了六十春秋,已是足够长了。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