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垭往事
2014-01-02成钢
孙湾村的桃子爹就是个毛贼,
但桃子爹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偷鸡摸狗的人,桃子爹骂“狗鸡巴日的”。
他这个毛贼,贼什么呢,只贼一样东西,
木头——山上的树,马尾松。
之一 桃子爹
我是个片儿警,片儿警管毛贼,生老鼠生猫,一切都被上天安排好了。
孙湾村的桃子爹就是个毛贼,但桃子爹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偷鸡摸狗的人,桃子爹骂“狗鸡巴日的”。他这个毛贼,贼什么呢,只贼一样东西,木头——山上的树,马尾松。
青木垭的山,有石头山,也有沙土山,沙土山上的马尾松蓬蓬勃勃,桃子爹养一头黑壮骡子,黑夜里出发,锯一棵马尾松,截两节正料,骡背上一边一根,然后牵着骡子走几十里鬼祟的林子路,天粉粉亮就到了山外的邻镇,大几十上百,就揣在口袋里了。当然这种勾当不是天天有,雨雪天不能干,酷暑里不能干(怕伤骡子),还有镇子里每年要吆喝一回林业整治,风头上不能干。但就这样隔三差五的一回,小日子也算过得去了,桃子上小学的时候,别人家的娃娃穿什么花衣服,桃子爹就给她穿什么花衣服。
我到青木垭派出所报到的那天,见到院子角落里拴着头骡子,奇怪。老警察说,偷树的。人呢?人在号子里。要拘留啊?不拘留,等家里拿罚款来取。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个山镇,大凡家里有壮汉,壮汉没什么手艺,也当不了村长组长的,十之七八便养头骡子,黑夜里驮树。林海茫茫,派出所没法儿逮,就算点子低逮着了,也不是什么丑事,罚款一交,人畜两自由。我到青木垭的时候,山上已经没有多少大树了,那些大树,太粗,骡子是驮不动的,都是弄到了砍伐证的人用东风牌汽车拉出去的,最牛的木材贩子,一年四季手里总有证,能够与出山的林业检查站称兄道弟。像桃子爹这帮骡子队,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用毛贼这个词,都很恰当。
在镇上,你看到骑嘉陵摩托的,一定是木材贩子,或者是把小煤窑刨红了的窑老板;你看到孩子衣服穿得周正些的,家里多半有骡子。青木垭,可以见识正宗的靠山吃山。
我报到的那天,号子里的人并不是桃子爹。老警察们都知道桃子爹是骡子队的师傅级人物,只是他住的洼子,单家独户,黑夜里来去,鬼也摸不准规律,从来没逮到过他。桃子爹有时到镇上来,与几个骡子队的毛兄毛弟会上了,就上小餐馆喝两杯,然后就着小餐馆的桌子甩个把时辰的老K。有回从小餐馆出来,碰上了我们所里的张警官,张警官说,狗日的天天偷树,哪天逮着你有你好看的。张警官说这话,其实是调侃的意思,桃子爹是个“二”,冲过来就是一句:有本事你逮那用汽车拉的人去。
好了,把张警官搁那里了,得罪了。
存心想拿你,没有拿不住的,张警官是老同志,那几日带我这个新同志夜里巡逻,非常吃苦,把边三轮摩托骑到大几十里外的邻镇去守,守一通宵,坚持了一礼拜,人赃俱获,把桃子爹连人带骡子一起逮到所里了。
问完了材料,张警官说,罚款二千,叫老婆拿钱来吧。
没钱!桃子爹脖子一竖。
没钱,没钱拘留十五天。张警官桌子一拍。
十五天就十五天。桃子爹脖子再竖。
犟住了,张警官叫我把桃子爹铐在走廊的柱子上。桃子妈来了,说马上去想办法弄钱。桃子爹吼她,你狗日的敢交一分钱,老子回来捶死你。桃子妈就像个呆子坐在派出所大门外的梧桐树下,听天由命去。那是五月的天,中午的太阳有刺了,墙角的骡子不知道是不是在为主人着急,四个蹄子踱个不停。张警官老同志休息去了,我这个新同志值班,桃子爹忽然叫我,声音很低,说成干部,求你件事。我挺高兴的,以为他转过弯来同意交罚款了,息事宁人,我是愿意看这个结果的,我连忙回答,你说,说说说。
他一说,我真是失望,他说求成干部给我的骡子弄口水喝。
失望是失望,我看看骡子,那头黑壮的骡子,腹部瘪瘪的了,想来昨夜的两根木头,早把肚子里的粗草淡水给压没了,那四个蹄子不停地踱,桃子爹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回头看桃子爹,发现桃子爹的眼睛望着骡子,我再回头看骡子,发现骡子的眼睛原来在望桃子爹,我忽然明白了这一对人畜的关系,心就软了。
我给骡子提了一大桶水,又给桃子爹端了一大碗水,桃子爹的双手铐着,我递到他嘴边,他说了声“谢”,头一埋,咕咚咕咚,那喉结又大又圆,上下滑动的时候,全部是性格。
喝完了水,他说,我去拘留,成干部叫我老婆把骡子牵回去行么。
这还用问吗,我想,那个畜生又没犯法,肯定要叫你老婆牵走的呢。
桃子爹真的被拘留了十五天,他是骡子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拘留了的人,原因自然是他坚决不出钱,他从拘留所出来后,还对人喘喘:划算,十五天哪里也挣不了二千块。
那年,桃子上小学三年级,她跟同学吵架,同学说,你爹还进过号子呢。号子是什么,桃子不知道,她只感到那两个字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那年,青木垭的学校开始推广校服。
“老师说,每个同学交二百块钱。”小桃子回到家,望着爹,头上竖着两只怯怯的羊角辫。
桃子爹点点头,一双大手,在那匹黑骡子背上摸来摸去。
之二 姐姐
早晨一上班,所长就骂了一声狗日的,说张湾村有个小家伙不得了,昨晚把支书打了,叫我带两个联防队员去把那小子捉回来。那小子叫达娃子。
达娃子三岁时,妈病死了,四岁那年,爹在小煤窑里塌死了,达娃子和长两岁的姐姐跟大伯长大的,这小子才十七岁,却个大力大,村里的治调主任边带路边讲,说他大伯偷砍了屋后的几棵树,前两天林业站来人,要罚款,达娃子怀疑是村支书举报的,昨天晚上跑到支书家,一掌把支书打到禾场坎下,脑袋在石头上碰了个眼眼。
我心里想,狗日的这小子,难得他大伯没白养他一场咧。
为了不惊动达娃子,我们没走门前的正路,挑他屋旁的一片林子穿过去。这小子贼精,我一上屋旁的禾场,他在门口就发现了我,撒腿便往屋后的山上跑。跑我不怕,我这腿是一流的,当兵退伍的时候,别人坐火车回家,我骑自行车,蹬穿了几个省。那天我把达娃子一直撵到他屋后的山岗上,全部是上坡,这小子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乱喘,乖乖地伸过手来让我铐。endprint
我把达娃子往回押,快一半,两个联防队员才喘着粗气接应上来。到了禾场,我才仔细打量这小子,一打量,心里很是喜欢。
达娃子蹲在地上,两手被反铐在背后,上身成弓形,一条充满弹性的弧线,随便找个点都刻着“力”字,让我想起一个外国人的雕塑《掷铁饼者》;他把头使劲往上犟起,我专门走到他对面,见到的是一脸稚气,微黑的皮肤透着青春红,剑眉倒竖,一双黑白分明的豹子眼气呼呼地瞪着我一动不动,我瞪他,与他对射,他居然不让;还有嘴巴,达娃子最有性格特征的是嘴巴,两片厚唇一合,嘴角紧绷绷,一股倔强便线条分明地写在脸上了。
我差点要笑出声来,这小子是典型的打不赢你,但不服你。
我又感叹,这没爹娘的孩子,高粱米山泉水,老天给他苦寒的同时,也算开眼,把他生得这么俊俏灵气与健康。
从职业角度上讲,我一直犯这种错误,后来调到城里也一样,常常抓一批小混混,那生的眉清目秀俊气的,叫他坐下,贼眉鼠眼的靠墙跟站直,处罚也恨不得从重;抓的小姐也是这样,一看见楚楚动人,就警告走人,单单把个嫖客死罚。到了大案队,我才常常提醒自己,因为这种心理不管是出于什么,都属于一种先入为主,先入为主是做警察的大忌。
那天我并没有把达娃子带回去,不是我喜欢他把他放了,而是他从我手里逃跑了。
我们在达娃子的禾场歇了一口气,要带他走,达娃子的姐姐一脸怯怯的走过来,望着我说给弟弟换双鞋子。也是,达娃子的脚上就一只鞋子,还有一只跑落了。我面前的这个丫头——姐姐,确切说是个大姑娘了,眉眼倒是清秀,但瘦得有些可怜,像棵灯草,家中稍有营养的东西一定是全部让给弟弟了。我对这个病怏怏一如自家小妹的丫头,没有产生半点戒心,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把弟弟拉进屋去换鞋子,等我忽然觉出不对劲冲进屋的时候,只找到一个空空的后门。看着双手抱肩缩在墙角发抖的那棵灯草,我伸出的巴掌停在半空中,一步跨出门,“叭”一声打在自己脸上。
一个警察没抓着人,正常,可抓到手里又跑了,还把警械带跑了,这警察的两块脸也就丢大了,我真正品尝了大意失荆州的滋味,谁能想到这个如此羸弱的毛丫头,居然敢在我这个大警察面前耍花招呢?想来她已是做好了任打任杀的准备。我摇摇头,想想这么一对孤姐弟,哭笑不得地把手铐钥匙交给治调主任。我知道达娃子就躲在屋后的山上,那山一直连到秦岭,日本鬼子当年遇到土八路也就我这模样——干瞪眼。我对治调主任说我们回去,他留下来尽快把达娃子找到,手铐一定要给我拿回来。我说这孩子小,一对孤姐弟,事也不大,就是抓回去我也主张教育为主,不会报拘留,他这一跑,以后心里更惧怕了,莫弄成流落出去犯大事。回来的路上我又交代两个联防队员,统一口径就说达娃子不在家——敢情这欺上瞒下有时候也可以理解。
我那所长本就生的一张马脸,又是我从警的师傅,我当然怕。记得我使劲咳了一声,说那小狗日的不在家,接着连忙补充达娃子的家庭状况。所长“哦”了一声,说那过两天再去,教育一定要从严,我慌忙把头点得如鸡啄米。
我分析得一点也不错,那小狗日的就在他屋后的山上,居高临下看着我们出了村子就溜回了家,还准备用锤子砸我的手铐,幸亏我预见在先,治调主任晚上就把手铐送来了。我又给主任交代,要他回去做工作,一要达娃子赶快把支书那点补脑壳眼眼的药费赔了,二要主动上门去给支书作检讨,三要这两天在家里等我,我要做他一个笔录,争取裁决警告。治调主任是乡里乡亲,自然比我更想息事宁人,不停地替达娃子谢我。
这主任负责又得力,效果比我想的还要好,达娃子的大伯拎着烟酒,拽着达娃子进了支书家的门槛,那点本不值一提的药费,支书手一挥说算了。过了两天主任带信要我过去,他把达娃子领到他家里等我,说本想带到所里来,达娃子真的怕,死活不答应。我心里笑,小狗日的只有这点胆子呗。
达娃子这回见我的时候,脖子不犟了,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故意隔三差五重一回语气,他就偷偷抬头观察我一下,畏惧里还不忘夹一丝小精滑,治调主任在旁边捂着嘴巴偷笑。
主任在自家安排了午饭,做完了笔录,酒菜也上了桌子,达娃子站起来往外面磨叽,主任问他哪里去,他说回家,主任一声喝,说成干部这么照顾,你半点礼貌也不懂,还不过来给成干部斟酒。达娃子便双手捧了酒壶站到我身旁,叫了一声成干部,傻呆呆的再也弄不出下文。我把脸板起:
“以后还打人么”?
“不打了。”声音象蚊子。
我本想要他再大声说一遍,不忍心,一桌子酒菜,我再弄气氛,怕是这小子筷子都拿不好了,于是用手指一指杯子,小狗日的手一抖,酒斟成了十三分。
那顿饭,达娃子只怕是半饱也没捞到,活活憋了一回。
我离开治调主任家的时候,一出门,眼角的余光在屋旁的树林边瞟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怯怯地往林子里面闪。我才知道,我在屋里畅快地喝酒吃肉,而屋外有个姐姐,心一直搁在嗓子眼。
我记得我当时两眼发热,想起了“相依为命”这个词。我还天真地想,要是有来生,我也要个姐姐。
回到所里后,我特意写了一份达娃子的态度说明附在案卷里,建议警告处罚,所长扫了一眼,龙飞凤舞了两个字:同意!
次年,达娃子的姐姐有了男朋友,男方的家庭环境还不错,有辆嘉陵摩托。中秋前夕,男朋友骑着摩托车带她去城里买花衣服,与一辆大货相撞,一对有情人,鸳鸯未结,双双遇难。
我去过现场,她太轻,飞了二十余米才落下来。
之三 方胡子
青木垭镇第一个骑进口摩托车的人,是七里岗村的方胡子,铃木125,车身颜色我不喜欢,猪血红。那辆摩托一万多,在青木垭的土公路上,方胡子把油门一扭,贴着车屁股起来的那条白灰尘,拖得老长老长,远处看,跟天上的喷气式飞机差不多。
方胡子到镇上来,那辆车随便往哪一支,像把磁锥子,特别是年轻一拨的,不好靠得太近,就隔了两三步眼热耳热叽叽咕咕,不肯离去。偶尔过来一个有身份的人,才敢过去摇摇车把,或者腿一跷屁股落上去,身子在上面摆几摆。这种有身份的人,包括税务所、信用社,还有政府里头的某主任干事一类,当然,还有我们派出所。方胡子第一次骑着新车到派出所来,我也把屁股抬上座垫摆了几摆。我们所长走过来,摇了摇笼头,没跷腿,方胡子连忙递过车钥匙,所长兴致不错,在院子里兜了两圈。然后,方胡子请我们所里的兄弟上餐馆吃火锅鸡。火锅刚流行到青木垭来。endprint
青木垭的山,稀奇古怪,只有南边的两三个村地底下有煤,煤质还是上等。可见,青木垭人一生下来,福厚福薄真还有些定数。方胡子命就好,生在南边的七里岗村,运气又好,信用社给了他三万贷款打洞,没用完,就从洞里剜出了煤,大块大块的。后来有人跟着打洞,花十万八万,剜出来的,总是小块小块。就是那一年半载的工夫,方胡子发了地球的大财,众人正在眼热镇子上偶尔来去的几辆嘉陵50,70,方胡子的铃木125“嗷儿”“嗷儿”过来了,满街的目光都跟着方胡子背影飘。
1940年张自忠战死,日本人过了襄河,入侵过青木垭,我指着方胡子的铃木125开玩笑,说小日本第二次入侵青木垭,就是你方胡子带进来的。方胡子呵呵笑,说成干部,我这是报仇呢。我一愣,说你这是报的个什么鸟仇?方胡子说,成干部你看啊,我这不是天天把小日本夹在裆里,叫小日本驮着我么。我不得不发笑,心里说,这狗日的脑袋还真是转得快。
方胡子每个月都要到派出所来,他的煤矿离不开雷管炸药。爆炸物品审批,得我们所长这支笔,还有存放使用的安全检查,暂住人口管理(方胡子矿里的煤黑儿一半以上是外乡人),都是派出所的事情。所以,方胡子虽然钱多,有知情者说,起码是“十万元户”,在别处,他说起话来,跟那辆铃木125一样,嗷儿嗷儿的,但在我们警察面前,尤其是所长面前,他得低眉顺眼。吃火锅鸡的时候,所长说,方胡子,所里年底想添辆吉普,你得表示表示。
“没问题没问题。”方胡子巴掌一伸,五个指头撒得老开老开。
“五万?”所长顺了那五个指头就接口。
“五——五千!”方胡子急了,额头上冒油。
所长哈哈大笑,我们跟着嘻嘻小笑,五千不错了,其实我们所长就想辆二手吉普,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万,方胡子一口解决六分之一多,很够意思了。
年底,我们所长跟财政所长一样坐上小四轮的时候,方胡子当干部了,村长,其实应该叫村委会主任,青木垭人对那个“长”字顺口了,都习惯喊村长。镇长说,一定要挑方胡子这样的能人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当了村长的方胡子再来请我们吃火锅鸡,或是给他的铃木125加油,完了就喊一声,发票。发票是手写的,老板偷偷问,方村长,写多少?方胡子脸一正,什么话?实事求是,是多少就写多少,难道我方胡子还搞这点鬼么?我方胡子还缺这个钱么?
方胡子说这活的时候,表情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很生敬意。
未几,就听说镇里在培养方胡子入党。七里岗的党支部书记,五十多了,做事刻板不说,身材还瘦小,特显老,头发没有脸上的皱纹多,与正当三十穿了西服的方胡子站在一起,确实没风景。镇里的意思很明了,方胡子突击入党,接班。
结果事情卡了壳,镇里的组织委员跟七里岗村的那个书记差不多,五十大几了,一个思想教育出来的人,保守派,说方胡子作风不正派,跟他煤矿上开提升机的大姑娘有扯,老婆还到矿■了这个大姑娘的嘴巴;还有人反映方胡子最近与他未出阁的堂姨妹子在勾搭,镇长说到解决方胡子组织问题的时候,组织委员的脑袋摇得如拨浪鼓。镇长瞪了绿眼睛去跟书记商量,书记再来与组织委员商量,组织委员的脑袋还是拨浪鼓。这事情,就卡了。
书记对镇长说,不急吧,还有半年就换届,事情不就解决了。
半年后,镇里热热闹闹开了新班子会,书记升迁,进城;镇长坐上了青木垭第一把交椅;那个老组织委员退居二线。方胡子入党与接班的事情,就不消说了,比那辆铃木125的速度慢不了多少。
说起来,方胡子也是出身贫寒,我下乡到七里岗村,去他家里吃过饭,我断定他出身贫寒的理由是他家的老房子,就在新楼房边上,几间干打垒,歪歪斜斜,怕是解放前的老屋子了;其次是方胡子的父母,啥也不看,瞟一眼那双粗茧大手,就知道是一对劳苦里过来的老人了。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方胡子的根子并没有问题,我只能承认那个老组织委员看人准确,青木垭的话,叫眼毒。
我最先瞧不起方胡子,是有一次进城办事,城区派出所的一个同事请我吃饭,我们两人一起参警,关系不错,席间东扯西拉,他问我认不认识青木垭的煤老板方某某,我说认识啊,现在是村支部书记呢。他说难怪,这家伙在城里嫖娼,被他抓了,吓得要命,罚款五千,他坚持交一万,另外五千算是赞助派出所,只求给他保密。
从那以后,我一看到方胡子,心里就骂一声妈X。
外面的事用钱能摆平,屋里的事就不一定了。方胡子与那个堂姨妹子的勾搭,还真不是风言风语。方胡子这回玩“巴锅”了(青木垭土话,甩不脱的意思)。姨妹子跟定了姐夫,这像个啥体统,姐一张脸没处搁,买了瓶敌敌畏往嘴里一竖,咕咚咕咚,撒手西去。接着,那个劳苦里过来的老父亲,显然是觉着教子无方,无颜面对三亲六戚,摸了根绳子往老屋的梁子上一挂,幸好发现及时,没走成。
事情闹得大,为防不测,所长安排我带两个联防队员在七里岗村晃悠了好几天。
听说镇长,不,是书记了,在办公室拍桌子,连连骂,方胡子你个王八蛋!方胡子你个王八蛋!
显然,方胡子的党支部书记不能继续了,结果是任职不到一年,按现在的说法,下课。
这年年底,我接到调令,刑警队。至此,我与方胡子及方胡子的那些破事也算再见了。
但关于方胡子的入党之争,我一直没忘记。我固执地认为,青木垭的一些乡亲,后来渐渐学着认钱不认人,那个书记与镇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之四 桥
青木垭派出所在镇子的桥东头,我常常推开办公室的窗子,看桥西头,桥西头的第一个建筑,是个木棚子。
桥很土,卷拱的那些石头,青木垭到处都是,因为有些岁数了,我只能说跟镇子上的某个老人差不多。我就是听镇子上的老人讲的,说这桥是民国十几年修的,日本人进来的时候,一钢炮打在桥身上,你看你看,老人手一指。我看到光溜溜的青石头桥身,有一处斑驳得坑坑洼洼,其实我以前也看见过这些坑坑洼洼,只是没在意,老人不说,谁知道这是桥的伤口呢。endprint
一个连的人在桥西,想守这桥,日本人的钢炮打在桥上,桥没动,人心动了,一连人往西边的大山呼啦啦跑。后来解放军过来,又是一个连的人合了乡公所自卫队在桥东,想守镇子,解放军的一个娃娃兵顶着枪子儿往桥头一站,冲锋号嘀嘀哒哒,对面那个连和自卫队的人,瞬间亡的亡,降的降。
老人谈兴浓,我不由得审视起这桥的价值来,河不是大河,桥不是长桥,我笑了,有何险可守呢?青木垭这镇子,跟兵简直连不上。我给老人递过一支烟,我说,这桥,是个太平物呢。
“太平物?”老人接烟的手,伸在半道里,不动。
我把烟送到老人手上,给他点了火,然后我走了,过桥去,我要到桥那头的木棚子去, 木棚子是理发铺,我去理发。
木棚子的主人,也就是理发师傅,姓刘,年龄跟我父亲差不了多少,我跟所长一样,称呼他刘师傅。刚调到青木垭的时候,有天我说要理发了,问所长的小平头是在哪里剪的,手艺真不错,因为我也是个小平头,自打当兵就没换过花样。所长把办公室的窗子一推,指着桥西头的木棚子说,诺,刘师傅。
我在青木垭两年多,一颗脑袋就交给刘师傅了。也不晓得刘师傅的师傅是谁,他在哪里学得这么一手好手艺,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说您郎坐正了,左手的五个指头张成爪状,把我的脑袋前后左右拿捏一遍,估计是“勘查地形”,完了问也不问,右手的剪子就伸过来了。我心里急,我说刘师傅我还是剪原来的平头,刘师傅微微一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微笑,只一现,又有恭谦又有自信,还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
刘师傅语言少,只说了四个字:“您郎放心。”
感情是那五个指头一拿捏,我这颗脑袋的优缺点都在他心里了,从镜子里看刘师傅使剪子,我想起一个词,不过这个词用在此处我有些吃亏,叫“某某解牛”,三下五除二,我的精气神就出来了。然后是润色,我对着镜子,觉着哪儿哪儿还有些冒,想说,还没说,剪子心有灵犀似,已经过去了。我觉着行了,恰到好处不能再动了,也没来得及说,剪子就到小案台上去了,变成刀,刮脸。
刮脸的时候,我才知道刘师傅的手艺最终归结在刀上。那把老刀,刀背很厚,青铜器颜色,往下,渐渐薄,薄到看不见了,才是刀锋。刘师傅的手,不叫拿刀,叫捏刀,我捏牙签儿是用拇指与食指,刘师傅捏刀比我捏牙签只多用了一个指头——中指,剩下的无名指与小指,是空着的,微微跷起来,一高一低,像是弹钢琴的优雅。走刀了,我脸上一片欢悦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讲究节奏,刀锋到了发际或者眼角鼻翼,短而急,正在短而急,忽然一泻而下,又一泻而下,跟合了音乐的杂耍似的;是我年轻,脸皮光溜平整好耍么?不是,我的耳朵丁点儿皮还七扭八怪,那刀在上面游走得更加舒坦劲道,到软不拉叽的耳垂了,来了两指,有小指甲,捏了小边儿轻轻一扯,刀过来了,“蹭蹭蹭”,还有耳孔的门儿,那么小,刀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去的,正两圈反两圈,一阵酥麻,直顺着耳孔儿钻进脑门深处,再落到心窝里。
正此时,刀停了,肩膀上陡然被敲了数下,轻重缓急刚好合适,人便精神到半空里去了。
“您郎冲水。”刘师傅说。刘师傅的女儿已经在试水温了。
哦,我才知道,结束了。
就刘师傅这手艺,别说与我只是一桥之隔,便是走个三五里,我也愿意去他那里理发。我唯一不习惯的,是刘师傅说话,几乎句句带“您郎”,对谁都是“您郎”。有时我去了,他手里正有活,总是那句话,“您郎先坐,稍等一会。”我明显是个小辈,他那个称呼,我很是不自在,尤其是“您”后面的那个“郎”字,听起来是语气助词,是方言,但我一直肯定这个字是从“老”那里演化过来的。
我问过所长,刘师傅原来在镇上的集体理发社,是商品粮户口,但老婆是农村户口,青木垭的说法,叫半边户。理发社早些年解散了,刘师傅的着落,是自己的手艺。青木垭镇子,热街在桥东,没地方扎,桥西是三两爿冷店,问津的人少,刘师傅就贴在桥西头竖了间簸箕大的木棚子,手艺好生意自然不错,可刘师傅感觉一双腿站不来了,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家里闲着,就常常过来给他打杂。
一个初冬日子,我一头清爽从木棚子出来,刘师傅跟出门,喊了声成警官,我回过身,刘师傅一脸犹豫,我一惊,以为是忘记了付理发钱,不对啊,付过的,我很是疑惑,说刘师傅有事情么?刘师傅说,成警官,我想问您郎一件事。我回到木棚子,刘师傅却磨磨蹭蹭,我说这屋里没别人,有什么事情,刘师傅您尽管说。
“我想问问您郎,今年当兵,是您郎管政审么?”刘师傅总算开了口。
原来是这样,刘师傅的儿子这年高中刚毕业,去考兵,身体合格了,高兴得不得了。青木垭的那所高中,基本上不出大学生,当兵,是青木垭年轻娃见见世面或许还挣点出息的一个指望,况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呢。可刘师傅却乐观不起来,因为儿子的户口随母,在老婆那个村子,不巧的是,听说那个村子的参军指标只有一个,而身体合格的娃娃有两个,另一个是村长的儿子。
“我娃娃很规矩,年年是三好生。”刘师傅说。
“那个娃娃,成绩最差,打架,受过处分,还偷过学校门口小卖店的烟。”刘师傅又说,望着我,还有继续诉说的表情,喉结上下不停蠕动,吞进去又涌上来,涌上来又吞进去。
我都明白了。我说,管政审的是张警官。我不好说,我是新来的小资格,这个可以混半个月好烟好酒的美差,轮不到我。
刘师傅的脸黯然起来,眼神往别处跑,不知落到什么去处合适,左手背搁到右手心里,不自在,换成右手背搁到左手心里,还是不自在,跟握剪子捏刀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
我怔了怔,对刘师傅说,您放心,这些情况,我一定跟张警官说清楚。
我出了木棚子,走出好几米,人在桥上了,刘师傅又跟出来:
“您郎慢走!”
回到所里,我把那个村长儿子的问题,一五一十跟张警官说了,张警官一脸莫名其妙,瞪着我问,他老爹是不是得罪过你?
结果整得我一脸莫名其妙。endprint
一个月后,镇子上敲锣打鼓欢送新兵,村长的儿子胸前挂着大红花。
这结果,刘师傅早知道了,接兵的军官来青木垭,去那些合格青年家里做家访,在村长家里吃了饭,径直往镇上回了,刘师傅的土壁子屋,接兵的军官瞄都没瞄一眼。
外面锣鼓喧天,我推开窗,望着桥那头的木棚子发呆。
不久,我又去理发,刘师傅的手艺,依然不折不扣,跟先前没有任何差别。末了,付完钱,我终于憋不住,我说刘师傅啊,儿子的事,您别搁在心里,明年,还有明年。
刘师傅的眉眼动了一下,表情没出来,像是准备出来,退回去了。他冲我点了个木木的头:
“嗯,您郎慢走。”
出了木棚子,我一直咀嚼这句熟悉不过的刘氏礼貌用语,似乎与以往不一样,有股逐客令味道。
我的确走得慢,一步三想,到了桥东头,干脆停下,我先望了望桥下的水,然后又望了望桥身上的那块伤。
“您郎慢走。”
我听见桥,也在学刘师傅说话。
次年春,那座桥加宽,贴着原来的拱卷拱,可以并排走两辆汽车了。
桥的那一处伤,被新拱敷住,看不见了。我没事情的时候,到桥上闲站,想这桥,以后跟人一样,有些伤,看不见,疼起来,在心里。
之五 井
王湾村有个小屁孩,叫小虎子,他把双手反扁在屁蛋上,跷着小鸡鸡,往井里撒尿。
冯婶吓了一跳,一湾子人都吃这井里的水,青木垭人最怕的骂词就是“有人养无人教”,这天杀的小阎罗呃!冯婶的手,慌忙去柴禾垛里抽一根枝条儿,枝条儿刚上手,小鸡鸡一甩,童子尿在井台上留下一记狂草,小阎罗早已钻进旁边的竹林里去了。
之后,我喝过那口井里的水。
当然,我喝的不是生水,是茉莉花茶。这种茉莉花茶分一号二号香片,纸包装,纸的颜色是稻草黄,上面印的字麦苗绿,标明一号二号,还有三号。拳头大的一包一包,便宜得很,三五块钱。青木垭的寻常人家待客,流行这种茉莉花茶,沸水一冲,茉莉花香顺着热气飘,杯子里紧接着就开出了几片柔白的花瓣,鼻子与眼睛很是舒坦。但这香片毕竟是为庶民们生产的便宜货,汤味,跟青木垭镇长所长们的杯中物,区别就大了。我后来有个很惊奇的发现,青木垭那几年,渐渐明朗起来的尊卑线,打头的,居然是茶杯与茶叶。
我这样说,有确凿证据。镇里有一次开机关大会,主席台中央,有只手,时时搭在一个圆柱形的金属物件上,那物件比青铜器亮,比剃头刀刀锋暗,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不锈钢保温杯。当时,这杯子在青木垭只有一个,是书记的。未几,镇长手里也捏了一个。接着财政所所长吴胖子也捏了一个,只是吴胖子捏到镇里去开会的时候,没有搁到台面上,他拣一把方凳在旁边,或者更谨慎,塞在裤兜里,回到所里再抠出来,不紧不慢拧开盖子,照杯口的热气吹两吹,不晓得是不是真喝,反正一张鲶鱼嘴在杯口上靠了靠,然后临摹书记搁杯子的动作,那物件一站到桌子上,小小容器,没嘴没脸,却鬼得很,总让人想起狮子或者是麒麟的雕塑。
我当时太年轻,虽然身在其中,许多内容却并无察觉,只想着孜孜不倦地学习明察秋毫缉盗安民,一脑子小英雄主义。
我说我喝过那口井里的水,意思是我喝过用那口井水沏的茉莉花茶。
沏茶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冯婶,一个是冯婶媳妇,叫秀月。冯婶在灶堂口喊,水开了,拿瓶子来。秀月说,哎。白净的秀月就提着两个大红的热水瓶出来了。秋高气爽,我们坐在院子里,秀月往镇长和我们所长的杯子里一一加鲜开水,临到我了,秀月才发现我是个空手,秀月说,成干部没带杯子啊,我说没呢。秀月这一问,问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我这个小年轻,对那个物件还没发生兴趣,有我倒有一个,是吃桔子罐头剩下的玻璃瓶,平时搁在办公室里,里头多半是白开水。
一眨眼,秀月的微笑又过来了,她双手捧着个一尘不染的白瓷杯,我接过来,茉莉花,花香扑鼻。
那是个礼拜天。青木垭的礼拜天,其实更加单调无聊,但我们所长过青木垭的礼拜天很充实,钓鱼。河也罢塘也罢,青木垭的山水空气,养神育性。这个礼拜天,所长还约了镇长。早晨,我走到院子里,所长正在整理钓具,他从兜里摸出北京吉普的钥匙说,成钢你把镇长接过来。所长派我这个差,是信任,北京吉普的钥匙,可不是随便给人的,大约是我反讨了资格浅的好,又有点小文化,知书达理,人也生得清爽,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不像老警察,譬如张警官,很有窥视所长位置的嫌疑,因此,我觉察出来所长对我的亲近——张警官也有驾照,一年四季,基本上摸不着北京吉普的钥匙。
我把镇长接到院子,还钥匙给所长,所长说,成钢啊,跟我们钓鱼去吧。我支支吾吾,对那个拖磨人的活实在没兴趣。镇长刚喝了一口茶,边合杯盖边说,怎么啊成钢,给我和你所长当一回司机,不行啊?我笑起来,说行行行,行啊!
钓鱼的地点,就在王湾村的一个堰塘里,水是大家的水,共享灌溉,鱼不是大家的鱼,冯婶家承包了堰塘的养殖。
我们还没爬上堰堤,王湾的支书就迎过来了,原来这次活动,提前有安排。
午饭也安排了,就在冯婶家。
冯婶家显然准备过了,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宰鸡剖鱼有儿子,沏茶温酒是媳妇,掌勺,冯婶当仁不让,这湾子里,红白喜事,冯婶是半个大厨。我在青木垭,认识了好些冯婶秀月这样贤能的婆子媳妇,有她们的家庭,卑微里总能长出几分让人心疼的自尊。
当天,冯婶一家子只有一个人闲着,就是那个往井里撒尿的小阎罗。
小阎罗的大名我不知道,我只听到他奶奶与爹娘唤他小虎子。小虎子年方四岁有半,其名字是个挂靠,他有个哥哥,先前叫虎子,那天去姥姥家了。小虎子是违反国策投胎到青木垭来的,冯婶有了男孙想女孙,秀月有了儿子想闺女,不谋而合,罚款就罚款,生了再说。接生婆一喊带把的,冯婶直唏嘘,巴掌在膝盖上连连拍:观音呃观音呃!这个带把的小阎罗,名字想都没想,就直接挂靠了他哥哥,叫小虎子,哥哥升级为大虎子。endprint
一家人忙得越紧,小阎罗闲得越心慌。他在禾场上折腾大黄狗,骑到大黄的背上去,揪大黄的塌耳朵,命令大黄前进,大黄显然不接受这种非本职工作,扭腰甩臀就是不迈足,小阎罗终于稳当不住,滑将下来,大黄原想借机开溜,不曾料又被小阎罗揪住了尾巴,大黄回过头,无可奈何望一望小阎罗,干脆朝禾场上一歪,四肢伸起,打了个呵欠——随便你小阎罗折腾去。
冯婶出来倒水,说我的小阎罗呃,你以为人家大黄奈不何你么?
冯婶提着空水桶进了院子,冲我们笑,眼神抽了个空在禾场上一瞟,说领导们见笑了,这花钱买的小阎罗,眼睛一睁就没个消停,狗成了他的降物,一落到他手里半天不得安逸。
我就去打量大黄,感情这和善之家的狗也性温,那身子倒是壮硕,膘肥腰滚,不缺霸气,但大脑袋,厚圆嘴头,黑溜溜的鼻翼和乌柔柔的眼睛,五官透出来的完全是温厚忠实;记得我们一行人往冯婶家过来的时候,那大头老远就昂在禾场边,我心里还提防过这个大块头,可它一声也没吭,看到主人鱼贯而出到禾场边迎我们,它摇摇尾巴不知道退到哪去了,这让我很是好感,因为我遇到过一些狗,客人与主人手挽手了,还在旁边裂牙舞齿咆哮个不停,分明是故意向主人显示如何尽职尽责,甚是可恶。
可惜,我是个知识面很窄的小警察,无法知晓主人之性与其饲养的动物之性有什么联系。
中午的席面,是青木垭的最高标准,十六碗。席间我才知道,支书这天接请的客人,还有一位,财政所所长吴胖子,定好了的,吴胖子临时有事,进城去了。支书很表遗憾,说明年的什么什么款,还得靠镇长与吴所长关心。
我身为车夫,事不关己,酒也不关己,扎扎实实扒饭。冯婶一桌子绿色食品,我享受得很实惠,三大碗米饭撑完了,我才放筷子。
筷子刚落桌,秀月就过来奉茶。我慌忙起身双手去迎。我一用礼,秀月满脸愧意了,说茶叶不好,成干部您将就一下!白瓷杯,茉莉花,我捧过来,舌头犯傻,竟寻不出妥帖之词来回秀月。
半响,我才想起青木垭的一句乡谚: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
我要补充的是,这年冬,王湾的村支书放心不下来年的事情,又专门接了一次吴胖子。吴胖子说,天寒,整条狗肉。
结果,支书看中了冯婶家大黄的那身好膘。冯婶不做声,秀月也不做声。支书说,人家吴所长,照顾了我们村什么什么。你们家鱼塘的承包费,明年,我考虑再免两成。冯婶与秀月还是不做声。支书又说,不就是条狗么,开春再养一只就是了,那鱼塘几家都抢着包,我不是硬给你们顶着了。说完,出门而去。
冯婶儿子开腔了,妈,杀就杀吧。言毕,去追禾场上的支书。
然而又出了插曲,那个往井里撒尿的小阎罗——小虎子,螳臂当车。爹提着绳结来套大黄,小虎子用脚拼命踢大黄,大黄被小主人耍惯了,不仅不逃,还在那里摇尾巴。小虎子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抱着大黄,任凭奶奶与爹娘如何手段,也劝不开,完全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架势,这还不算,那张小阎罗嘴,后来改嚎为骂,一句连一句日那个支书的妈。爹终于恼了,一把拧住小虎子耳朵,手一扭,小虎子松了抱大黄的胳膊来护自己的耳朵,人就被爹提起来,几大步扔到里屋去了。
给大黄开膛时,小虎子爹喊,秀月,去井里打两桶水。
井,秀月低了头,水桶没下去,两滴素泪陡然一滑,先下去了。
之六 灯
狭窄窄的沟窝子,
黑沉沉的土屋子,
舀一瓢涧水,
掰两个玉米棒子,
不等于养不出心里明亮又宽敞的乖娃子。
像歌谣么?或者诗?其实都不是,我从青木垭的一条深冲子走出来,边走边想,想成这样了。
我从头说。
青木垭的农电一到暑季,压负荷那个词,三天两头写在变电站长的茄子脸上。这样的晚上,镇子与村子的区别,是蜡烛与煤油灯。用惯了电,青木垭人气哼哼,说这两样东西像死猫子眼睛。
这话晦气,我不这样说。我看到的那盏煤油灯,是棵营养不良的豆苗儿,黄而瘦的光,一出门槛就走不动了,或者说,被黑吃了。
我们四个人,走在头里的是长沟村治调主任,后面是我,我后面是两个联防队员。长沟村的地形是条大冲子,大冲子里的石疙瘩路叫村级公路,我走过几回。而这条小冲子,冲子的冲子,狭窄窄的羊肠道,我真不知道,里头还藏着青木垭的烟火人家。
我们四个人像贼。我专门换了便衣,专门选择了太阳已走远月亮还不来的这个时间。不准开手电筒,我说。治调主任在前头领路,黑咕隆咚,连向导也高一脚低一脚,我和后面的两个联防队员磕磕绊绊,偶尔跪一膝盖就不算冤了。
摸上禾场,我才看见煤油灯的瘦光。瘦光里有张小桌子,桌子边上,有个小丫。
光瘦,小丫不瘦,憨实实的个儿,圆嘟嘟的脸,我立马想到了粗粮。
对从黑色里出来的人,她一点也不紧张。我走进煤油灯的瘦光,认真打量她。她不,轻描淡写,根本不用正眼瞧我——她很忙,正在摆弄桌子上的一个小物件,没工夫。
我说,这沟窝窝的丫孩,胆子还挺大的。治调主任笑了笑,说小丫认识他呢。哦,沾熟人的光了。
我是来找小丫她妈的。我分工,两个联防队员主内,我与治调主任主外。摸了大半个小时的黑路,结果连带羊圈猪栏在内的几间土屋子,包括柴禾垛,茅厕,角角落落晃遍了,我摇头,那三个与我一样摇头。
我心里不甘。实事求是地说,我没有成为老警察的时候,责任心非常强,脑壳里转啊转,有了,我面前的小丫,打一下这个小丫的主意。
首先,关心她的关心——桌子上的那个小物件。我捏开手电筒,这是个什么玩意啊?一个跟她拳头差不多大的小纸球。哦,不是小纸球,应该叫袖珍灯笼。她正在顶端安装一根线绳儿,线绳儿的另一端系在一根小木棍上,这样,就跟真的灯笼一样,可以挂起来或举在手里了。
我有些奇怪,灯笼都是红色,可她的作品是白色,白纸糊的。我说,这是灯笼吗?谢谢,虽然没回答是或不是,但抬头望了我一下。我接着说,这灯笼是你做的吗?不抬头了,太忙,顺我的声音点了点头,相当于敷衍。不行,我得把她注意力拉过来。endprint
“应该用红纸,哪有白灯笼呢?”我挑刺,不信她不上勾。
“这是灯泡,灯泡是白的呢。”上勾了。原来是我错了,她做的不是灯笼,是灯泡。但灯泡并不都是白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啥都有。我没分辩,她没见过,分辩也是白搭。再说,我可不是为了跟她讨论灯泡。
她显然来了兴趣,把她说的灯泡提起来晃了几晃,嗨!真的有光,一闪。不过马上就灭了,像刚一来电就跳了闸。我揪着脑壳琢磨了半晌,终于明白,那里头,是一只萤火虫。
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吃粗粮喝涧水的小丫能有如此创意,手巧罢了,还如此心巧。
我要继续与她热络,把她领进我的圈套,从而达到进一步核实的目的,或许,还能从她嘴里获取别的线索。
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我说。是什么啊?她偏起脑袋。萤火虫。你怎么知道的啊?我小时候也玩过萤火虫。你是哪里的啊?我是下面冲子里的——我穿便衣,可以随便哄她。是不是他那儿的啊?“他”指那个治调主任。我说是的是的隔不了多远呢。你到我家干什么啊?她终于这样问了。我心里一乐,顺我的竿子爬上来了。
我赶紧“哦”了一声,说托她妈妈给我买了一样东西,听说她妈妈回来了,我过来拿东西。
“是么?我妈妈回来了是么?”她一脸惊奇,反过来问我。
“是啊,你没见着么?”看那表情就没啥戏了,我不死心。
“没,妈妈没到家里来。”她摇摇头,一脸伤心失望。
真的没戏了,这伤心失望比什么证据都证据。可我没看到她爸爸,是不是有别的地方会面呢?
“你爸爸去接你妈妈了吧?”我有些缺德。
“不是,”她说,“有两只羊没回来,爸爸到山上寻羊去了。”
到此,我还有什么心思跟她玩呢?赶紧寻几句话掩盖一下我的动机,然后开溜。我说,你几岁了啊?六岁。上学了么?没,妈妈叫我下半年去报名。吃饭了么?没,奶奶病了,等爸爸回来做饭。哦,难怪屋子里的人老是咳嗽,不见出来。我准备抬腿了,说实话,因了她的这个创作,我心里有几分喜欢她,决定送她一个玩笑,然后溜之大吉。
“这灯泡真好玩,卖给我行么,五块钱?”我笑呵呵。
“你,真的喜欢啊?”她有些犹豫。
“不舍得吧?那就算了。”我冲同伙们摆摆手,人已到了禾场边上。
“不要钱,送给你。”她撵上来。
我转过身,手电筒的光一带,两只丫丫辫一上一下,蹦跳着真诚,容不得我不惭愧,不不,容不得我不羞愧。
我真的收下了,伸手时,恭敬不如从命这个词,我体验得真真切切。
一路上,我不停地摇摇晃晃,可那颗灯泡一回也不亮,也许是里面的萤火虫认为我这个骗子不值得它发光,是的,我应该毫无怨言。上了大路停车的地方,我把那颗灯泡挂在一棵小树上,用指头捅了两个小孔,我想,这只萤火虫如果认识路,可以飞回去。
现在我回到工作上来,说一下为什么去找小丫她妈。
青木垭镇唯一的一条县级公路,颠簸六七十公里后才插上那条沥青路。沥青路叫国道,两边的小饭店排队似的。饭店门口坐着的女子,均来自青木垭一样的大山,其中一位就是小丫她妈。一个河南司机嫌小丫她妈服务太生硬,大巴掌叭叭直下,小丫她妈翻过身子,将一把剪子戳进河南司机的心窝后,销声匿迹。
案子不是青木垭的,局长指挥所长,所长指挥我,协查。
三个多月后,承办案件的同行来电话,说明天是那个小丫的生日,为母者不可不恋,请我们协助一下。次日,我在青木垭的一个咽喉要道张网以待,眼睁睁一只飞蛾,扑过来。
飞蛾的行李,是一个大提包,食品、童装、新书包,还有两本少儿读物,塞得满满的。
之七 美人坡
蔡金甲的前脚是不是过了派出所大门线,我没看清楚。
所长当时站在宿舍门口,那是排正对着大门的砖瓦房。青木垭派出所坐北朝南,是个“同”字,东北两笔为宿舍,西边一笔是办公室和车库,南头空着,大门,中间的“一”和“口”是么子呢?是我所长——青木垭是个小派出所,四五个警察,不设指导员副所长,所长一口说了算。
其时,早八点,我刚踩上办公室外的走廊,听到“咣当”一声,所长调了头,进宿舍去了,关门动作很大。不用说,他看到了大门口的蔡金甲。
蔡金甲却步子照旧,后脚已经过了派出所大门线,眼睛也跟我对上了,一对上就咧嘴,嘴一咧,人没过来,几颗大黄板牙先塞过来了。蔡金甲是张大嘴,大嘴不丑,可配张撮斗下巴,五官进化就似乎有些滞后了。镇上的干部们当然还有我们派出所的各位,都躲蔡金甲,跟躲一条死在路上的臭蛇似的。我有时候真想对蔡金甲说一句,你回家照照镜子,都在厌烦你呢。可我没说,不是不忍心,是说了没用,白眼,闭门羹,奚落,甚至挨打,蔡金甲如果不是智障,我没调到青木垭的时候他就该有所自知了,按林业站谭站长的话说,他蔡金甲狗鸡巴都不如。
问题是蔡金甲并不智障,他每回到镇上来,就穿上那件米灰西服,虽然是地摊货,也长期未烫,但手里拎一个黑色提包,脚上的一双解放鞋,绝对是前一天专门洗过的;还有,他头发不乱,出门时显然打整过。这个样子,从美人坡一路前行,二十多里,随便在哪个弯弯坡坡遇上,怎么也是个村组会计的范儿,跟智障两个字绝对连不上。
青木垭鄙薄人的土话不少,比如“不上弦”、“二吊子”、“死眼子”等等,似乎句句都可以安在蔡金甲身上,但又似乎句句都差点儿什么。按照我的想法,对蔡金甲应该从精神病学上做出点什么分析,比如这大早晨,所长那很响的一声“咣当”,明显是冲着他,可他的视觉听觉完全不反应,跟我一对眼就咧嘴,嘴是客串,眼睛领衔,像来电的灯泡,一闪,笑容就满了——天知道他这笑从哪来的,如何笑得出来。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没错,八点。青木垭冬天的八点,太阳还在山那边打哈欠,天亮得极不情愿,我心里嘀咕,从美人坡到镇上二十多里,这个死鬼蔡金甲,是美人坡的哪根树枝把他戳醒的呢?endprint
美人坡是坡名也是村名,坡在先村在后,村就坡名。美人坡位于美人坡村二组,跟户籍册上蔡金甲的家庭住址一样。
我到青木垭报到的第二天,所长安排内勤领着我在户籍室熟悉青木垭的基本情况,十几个村,一大柜子户籍册,我眼睛一扫,就被美人坡村拽住了,说实话,我当时有吓了一跳的感觉,如此无名的青木垭,居然有这么个高贵又浪漫的名字,简直要把人勾引死。那天上午,我在户籍室听啊看啊记啊,很认真的样子,其实一直心不在焉,下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内勤,这个村名咋来的?放在青木垭可惜了。内勤若无其事地笑一笑:
“咋来的?没来由。就叫美人坡。”
我对内勤的回答当然不满意,也不相信,我认为那种笑,很大程度上是在敷衍我这个新兵蛋子。
事实证明我对内勤的看法是错误的。我在青木垭工作了两三年,问过很多人,包括老人,包括美人坡村的老人,要么摇头,要么答复语跟内勤一样,美人坡就是美人坡。但遗憾归遗憾,我仍然相信这个名字里一定藏了什么,不过是像把锁,或者锁孔给锈住,或者钥匙断了,总之,永远打不开了。
我第一次去美人坡,现在还清晰在目,因为那天从户籍室出来,美人坡这个名字把我勾引得心里直痒痒,总想着美人坡村出点儿事情,所长安排我去。大约也就一个礼拜,美人坡村真的出了事情,所长真的安排了我,当然,我这个新同志只相当于实习生,师傅是老警察老冯。
我一脸兴奋,老冯却无精打采。老冯说,路程最远,路况最差,美人坡。
“又是蔡金甲,真他妈烦人。”老冯骂骂咧咧。这是我第一次听人骂蔡金甲。
一辆军绿色的老式边三轮,与青木垭人下地一样,早出晚归,我坐在边斗里,一切由老冯做主。从美人坡回来的路上,我一脸失望,因为美人坡与我一路经过的坡坡岭岭,没什么两样,如何得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实在让人费解。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找来找去,没答案。略略获了些安慰的,是在美人坡看到的那些大树,那一坡林子,很有几分我喜欢的原始味道,包括我后来走遍了青木垭所有的村,都不曾见到过美人坡那么高大厚实的林子;对,还有水,坡脚下的林子里,躲着一条明亮的小溪,哗哗作响的清澈与健康,直冲心口过来,水底里的任何一颗小石子,都像是正在接受洗涤的我自己。
我曾试图把那条小溪与美人两个字搭配在一起,结果很别扭。思来想去,那样的水,似乎只适合与化妆无关的村姑,挽一个竹篮,最多最多,头上插朵野菊花。
后来我去美人坡就多了,尤其是我熟悉了青木垭的基本情况后,路程最远路况最差的美人坡,我这个新同志加年青人,当然要吃苦在前了。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条,是所长出于用人考虑,因为美人坡的事情,十有八九与蔡金甲有关,而青木垭派出所的老警察都与蔡金甲红过脸。蔡金甲也不怕他那连带着错与别的几个鸡爪子字丢人,有证据他举证据,没证据他举推理,一手告状信写得青木垭的干部们头疼死了,惹急了他还穿上那件米灰西服,把人造革提包拎到百里之外的城市,坐在有门卫的那种大单位不走。
我们所长也没逃脱蔡金甲的鸡爪子字。说实话,我在青木垭工作了几年,所长的名声还是不错的,老特派员出身,业务熟练,人正派,在青木垭说得上颇有威望,比周边的几个派出所长强多了。可蔡金甲这个家伙,按青木垭的话说,狗脸没法不长毛,居然连我们所长也告了。告啥呢?钓鱼。蔡金甲的提包里有个小本子,上面写着,某月某日,非星期天,看到青木垭派出所长在某某河滩钓鱼;某月某日,虽然是星期天,看到青木垭派出所长在某某家鱼塘钓鱼。证据确凿,于是我们所长被局领导“提醒”了,再去钓鱼的时候,背心沟里总像有根针。
有些事我可以见证,比如蔡金甲隔三差五跑派出所,报告谁谁谁在美人坡偷了一棵树,检举村长或是书记的小舅子大姐夫,凭关系弄来的砍伐证,明明是一立方,却砍了一点五立方,也就是这些在青木垭司空见惯的破事。蔡金甲不相信林业站,据说林业站的前任站长就是他告掉的,那件事发生在我到青木垭的前两年,他有天晚上回美人坡,路边的黑林子里跳出两个黑大个,一阵闷拳,把那张大嘴和撮斗下巴打得发了好几天福。这案子一直没查出来,蔡金甲一口咬定是那个下台站长安排人干的,派出所也当了真,费了不少力气,还是没证据,于是蔡金甲如何告也是白告。我后来分析,这个家伙之所以连我们所长钓鱼的小事情也不放过,与派出所没能破了那个案子,有一定关系。
接任的林业站谭站长,蔡金甲还是告,上头也真的来过人,大问题没查出来,小问题有几条,谭站长背了个警告处分,差点下课,一提蔡金甲这个名字,谭站长就骂狗鸡巴都不如。
骂归骂,干部们都清楚,美人坡有个蔡金甲,美人坡就不是美人坡,是个是非坡,少沾方为上策。尤其是林业站,谁想砍美人坡的树,尽量少批,或者干脆不批。
所长让我这个生面孔来担任美人坡的片儿警,也是上策。
我正式负责美人坡那个片区时,所长给我交代了不少注意事项,再三告诫我不要跟蔡金甲这个鸟人年轻气盛,一要把工作踏踏实实做到位;二要不厌其烦,当笑脸人;三要注意与那些村干部的往来,不要在美人坡吃吃喝喝。总之,莫给蔡金甲那张烂嘴留什么把柄。
“我这辈子已经到头了,看到他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你刚刚开始,让这烂嘴影响了前途,不划算。”所长说。
我记牢了所长的良言,虽然后来我跟老警察一样,提起美人坡三个字就心烦,但也许是我方法得当,也许是蔡金甲觉着这派出所的人不能得罪光了,两三年,他居然没有与我红过一回脸。当然,我的名字也没进过他的人造革提包。
至于那个早八点,他跑了二十余里,反映的是个啥事情,我忘记了。
不是我的记忆力太差,对于蔡金甲,我其实跟青木垭的所有干部一样,也是一种敷衍与应付,不过是变了一些招儿而已——没用心的事情,如何记得住呢?
我记得的,是美人坡这个名字之谜,是美人坡有一片高大厚实的森林,有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endprint
之八 毛桃子潭
山太硬了,河只好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我面前的这个弯,位于青木垭镇子西北的二公里处,其行政村的名字同音不同字,多了三点水,叫湾,陈湾。
陈湾有多少弯,谁也没数过,但这个弯,真的有水,由浅入深的水,准确地说,是一片潭。这样的潭,在青木垭的河道里随处可见,都生在河道的弯窝窝里。如何形成的呢?山洪,山洪们斗争过的证明,它们冲过来,撞不开面前的岩,无可奈何,只能在岩的脚底下撕咬一阵,刨出一汪潭,留下一片不愿屈服但终归还是屈服了的证据。
我并没有见证过这种斗争场面,我站在潭边的时候,风和日丽,过来的水,一衫长袖,质料是绸缎,汩汩而来,没有丁点儿声响。我盯着水,它们默默入潭,潭面平展如镜,从容无改,不曾停止过的动,埋藏得无声无息,如果不是下游在悄无声息地汩汩而去,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水,在走,走了,走过了。
我站在潭边,一直这样盯着,忘了时间。这样的水,我终于一惊,我看木了。
面前的这片潭,有名字,叫毛桃子潭。名字的来源,是对面,也就是逼迫水拐弯的那一面,无比强硬的一片岩,颜色是青灰,岩上或许有些薄土,野桃树,青木垭人叫毛桃子,它们不在意土厚土薄,守在岩上,大一棵小一棵,枝条儿伸出来,温温热热花一开,春丫头脸映在潭里,风来雨过花一落,指甲儿红,一粒粒,坠在潭里。开开落落,落落开开,跟水一样,不做声。
潭边,不远处的人家,便叫了这潭毛桃子潭。理由很本分,非关传说。
我听说毛桃子潭这个名字,是因为陈湾村三组的组长。他就是毛桃子潭边不远处的人家之一,大清早蹬着自行车呼哧呼哧冲进派出所,我正在院子的水龙头边刷牙。他说毛桃子潭这四个字的时候,语速太快,我望着他的口型发愣,他一字一顿重复了两遍,我才明白,慌忙去叫所长。
“一大早去担水,毛桃子潭里漂着个女人,穿红衣服。”组长报告。
别看没有通讯工具,大凡能让青木垭人心里一炸的消息,传播速度常常让人措手不及,所长领着我们赶到毛桃子潭时,潭边已经围了一大排人。警察来了,众人赶忙让出一条口子,我才看到有个年青女子在哭,不是大哭,蹲在水边抽泣,一只脚靠水太近,沙软,水打脚窝窝漫上来,湿了鞋也不反应。所长的眉头舒了一下,我明白所长的意思,有人哭,说明死者的身份清楚,不存在查找尸源的麻烦。是的,青木垭这样的偏僻山镇,除了拳对拳刀对刀的偶然事件,什么谋杀啊无名尸体啊,完全是书本与电影里的故事。
时间是四月,岩上的毛桃子们,青葱葱,蓬蓬勃勃的枝条上,一粒粒桃孩儿,指头大了。那个组长攀在对面的岩上,一手拖着根长竹竿,一手紧拽着桃树枝往岩下探,咚咚咚,带落了数粒青绒绒的桃孩儿,打在水面上,跟人一样,沉下去,又漂上来。
组长的行动是受我们所长安排,用竹竿去拨浮在弯窝窝的尸体。尸体是卧姿,脸埋在水里,一团青丝散在水面,像正在化去的墨,或者烟。
我的任务是询问那个正在抽泣的年青女子。
所长安排工作很艺术,她叫敏,是青木垭小学的教师,芳龄二十二,小我两岁,所长不仅知道我认识她,还知道有人给我和她牵红线。当着月老的面,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跟我一样,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处在这么个当口。这次恋爱,从表面看,与职业毛病有关,警察傲气,教师清高。实则不然,我有了经验后才明白,这叫不来电,或者说电压太低。
上午十时,刑警与法医赶过来的时候,青木垭派出所的调查走访工作已基本结束,很明朗,自杀。死者身份为青木垭小学民办教师,叫琴,是敏的同事加好友。
“她性格内向,遇事常常拐不过弯儿。”敏边说边掉泪。
法医忙活完了,当场盖棺论定,死者衣着整齐,周身未见任何外力侵犯痕迹,符合溺水性窒息死亡症状,认定生前落水,死亡时间为饭后十四个小时左右。结合青木垭派出所的调查,那个组长一大早的呼哧呼哧,到此结束,所长说,人可以弄走了。
不远处的土疙瘩路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琴的家离毛桃子潭还有六七公里,叫三股泉村,是所长安排陈湾村的治调主任去通知的。陪同琴父母赶过来的七八个乡邻,正要抬人,那边喊,搁下搁下。原来是琴的母亲昏过去了,掐了几遍人中不反应,拖拉机突突突响起来,得先送活人去医院。所长把车钥匙甩给我,说成钢你去,叫医院先救人,别他妈钱不钱的。
中午,镇招待所开了一大桌,镇上分管政法的书记进来敬酒,说听到有人嘀咕什么先奸后杀。法医一口干,酒没落肠嘴里先迸出两个字:胡扯。
“处女膜还好好的呢。”法医一脸权威。
关于毛桃子潭,那些与我本职工作无关的观察与想象,是在三十五天之后。
这是个礼拜天,天气好极了,鸿雁传书,教师放下清高约会警察,我很得意。我们从青木垭小学后面的一条田埂路往北走,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我的面前,是毛桃子潭。
“今天,是琴的五七。”敏说。
敏跪在潭边的沙子上,那些沙子,无比干净。
我的得意感在那个瞬间像海水退潮,眼睁睁地远去。这个约会,原来我并不是主角。多年了,我心里一直敬着敏这个人,我们没有夫妻相,但朋友相,哪怕是伪装,哪怕伪装很累人,我还在坚持。
“我为什么不陪她一个晚上呢?”敏捧了一把沙子,伸到水面,慢慢松,沙子慢慢流。
我想起了那份询问材料,敏说,琴那天穿的红衣服,是她高中的一个男同学寄来的,男同学在北方某城市上师大,去年毕业,留校了。那件红衣服是荷花领,琴一直放在衣箱里,就穿了一次,结束自己的一次。敏说事发前日,琴在学校食堂午餐,流露过厌世情绪。晚上琴说胃不舒服,不想吃饭,她到琴的宿舍探望,琴正在烧一个白色日记本,她和琴说了很多话,做梦也没想到琴会走这条路。
“我为什么不陪她一个晚上呢?”敏当时自责不已,泪流满面。
五七三十五天,敏重复这句话,还是有泪。
我不知道怎么劝,想抽烟,摸摸口袋,没有。
手里的沙子流完了,敏说:“成钢,并不是你们警察结论的失恋那么简单。”
“教育干事的弟弟一直在追琴,琴想转公办教师,去年的指标有好几个,琴如果答应了,早转了。今年,按琴的条件,在青木垭可以排在前三了,而琴得到的消息是,报上去的名单里,连她那个姓都没有。”
“为什么现在才说?”我瞪着敏。
“说了,难道不是自杀么?”敏不看我,目光在那片青灰灰的岩上。
教育干事,青木垭的教育干事,多小多小的一个官儿,那张窄脸和牙签身材,我成钢一把就捏死了。
但成钢一屁股跌在沙滩上,成了哑巴。
“说了,难道不是自杀么?”我这警察都当两年了,还不明白么?
很好的一个五月,很好的一个晴日,青山碧水,郎才女貌,我却目不知处,两眼木在平展如镜的潭面上,一滴红,在我失去焦距的瞳孔里,不知道是花是血。
选自荆门市《作家林》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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